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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chapter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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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7
当神智清醒过来的时候,乌云在天色里密布成一场压城记。我的四肢像被拼凑的布偶,被用力扯碎再艰难缝补。全身麻醉下的感知变迟钝,眼角看到床前的人,嘴里想发声眼泪却先一步流下来了。
“别动,还疼吗?”丹尼握着我的手放在嘴边轻吻,这时候的他再也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传奇,他有了弱点,而这个弱点现在正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和死神拉扯生命线。
“我忘了,你还不能说话。”我脸上罩着呼吸器,一旁仪器上显示着各项生命体征指数。规律的电子音像临终的脚步,挣脱时间与空间的束缚,慢慢靠拢,毫不隐讳地来接我共渡奈何桥了。
“丹尼先生,”管家安德鲁走进来,弯下腰同丹尼说话,“人已经找到了,在老地方等着,听您的吩咐。”
我依稀感觉丹尼放开了我的手,他站起来,要为我去讨一个说法,如果我还是个小姑娘,梦里总是盼望一个骑士降临然后世界和平的话,我就会很开心。可是我长大了,那个需要以一报还一报的江湖规矩再也不能让我觉得解气。
如果人世间的事情,发生都要有缘因,结果都要被推敲,恶人必须罪有应得,善人必须万古流芳,那多累?
可是丹尼听不到我的想法,我那张被塑料面罩贴紧的双唇,呼出一团生命余存的热气,描画出他离开的背影,决绝而冷漠,带着睥睨天下的独断专裁与不容质疑。
2014年1月的这个傍晚,就在HG市克雷格街与密云街的4车道交叉路口,60秒的人行道上,我被一辆刹车突然失灵的六座毕加索侧面撞击,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医生在就地紧急处理的时候,发现我肋骨断裂,双侧胸腔严重积血导致失血性休克,右小腿骨折,呼吸微弱。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本来不止这点的,但是因为有人在撞击的一霎那,抱住我的头为我挡了一道,我才活下来。
而那个英勇的人,现在已经安静地躺在太平间,再也醒不过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突然想起一个小时候听长辈说的故事。
在中国东北黑龙江省讷河县和内蒙古自治区有一支数百年前自贝加尔湖畔迁徙而至的游猎民族,在这个民族里,有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妻。他们结婚三年,可是妻子的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有一天,夫妻两个相伴出猎,在一个隐蔽的洞穴里发现了四只还没睁开眼的水狗幼崽,丈夫说水狗仔睁眼慢,要大约出生一个月后才能看到世界。经验丰富的他知道,幼崽的母亲一定就在附近,于是耐心等到黄昏,准备擒下水狗仔的母亲。
两个人耐心等到傍晚,眼见母水狗游回巢,做妻子的却捂住了丈夫即将射击的枪口,她说:“我想那四只小水狗还没见过妈妈,如果它们睁开眼睛,看到的仅仅是山峦、河流和追逐着它们的猎人,一定会伤心的。”
放过那些小生命后不久,善良的人肚腹中突然有了新生命的气象。
这不一定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上了年纪的人最是爱坐在太阳底下,将一双细眼眯在老花镜背后,闲数空气里的微尘,然后摇头晃脑地编造一些考无可考的故事来显示自己的沧桑。
丹尼站在阳台上,点着一支烟,他一直不太喜欢这个东西,比起曾经享受过的一些特别的东西,这个带来的轻松感太弱了,不过,怎么说呢,现在的他已经不再年轻,有时候心脏也会觉得累,刺激的生活宛如一场奢靡的挥霍。
男人到了他这个年纪,总是更青睐于为自己坚硬的心找一处安放。
无需太多负担,不用太多浮夸,只是一个柔软的安全的巢穴,有湿润的清澈的泉水,像母亲的子宫,可以卸下所有的武装和防备,脱下一身面具,将心放空。
脑海里回放着一幕幕过往,对他而言,要记住的事情太多,所以大多事都有存放期限,一旦过期便抛掷脑后。可不知道为何却将两个人的每一段都记得那么牢。
初见她的时候,在蒙蒂海湾的庄园里,盛夏的气息将她年轻的脸庞熏得红彤彤像白雪公主手里的苹果;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向他发问,没有一个难倒他的,反倒是那灼灼的目光让他招架不住。
第二面他带着侄女见到她,逼仄的中餐馆内,美食的肉香将她真实年龄勾出来,嘴角边还沾着一点酱汁就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像一只初生的猫,眼睛是琥珀色的,总像有着点儿泪水。
后来看她抱着rose变成最佳保姆,安静温柔地像他小时候最爱嬉戏的那片海。
他清楚地感知自己的心跳,就如一口干涸的井突然重获源泉,原以为自己此生不过就做一个独行侠,在连场夜风里走到天尽头。
但何其幸运让他得见一个她,god be thanked,可如今这份珍贵却被支离破碎,有人已为此付出代价,可事实却无法被改写。
背后的门里,自己授命结束掉生命的那个人,那也是一段过往,年轻时似乎总是有理由发狂,将性命绑在速度与激情上冲云霄,最怕听到别人口中平凡二字,后来沿途一路磕碰一路成长,再几把错失一些人一些事,才发觉自己的幼稚与荒唐。
越来越谨慎,越来越沉稳,还是低估对手。他想,都是自己太过自负,才遭此报应。
房间里有人走出来,他点了点头,没有多话,那人向他俯了俯身,径直走掉了。
“丹尼先生,都处理好了。”安德鲁最后一个出来,将门关好。
他就是喜欢这样的人,牢靠,稳重,把每一件事情的每一个褶皱都理好。
将烟掐灭在水泥栏杆上,他把风衣下摆的墙灰拍掉,慢慢走下楼去。
到底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他忽然回想起了发生在这场车祸前的那个对话,他安慰他的姑娘,他会替她受过,可是短短几十个小时之后,反而是他的姑娘替他,受了自己过往无知岁月的所有清算。
“丹尼先生,回医院吗?”
“等一下吧,我想再去一个地方。”
黑色的房车融入车道,往郊区驶去。
“丹尼,亲爱的,最近过的可好?”年迈的妇人给归家的孩子一个结实拥抱。
“Emma,”他坐下来,要一杯温润红茶。客厅看似狭小却被精心布置,内嵌的壁炉里火柴发出噼啪声。
“我做错了一件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庞上的肌肉细微抽搐,淡淡的松香味跳脱了烟囱,飘在屋子里。
“我丢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他说,一板一眼,却带哽咽。
“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原以为那没那么重要,一直到现在,它不在了才感觉到,这里,”他把右手团成一个拳靠在心脏上,“很难受。”
Emma Morley是丹尼王家族最信赖的外人之一,她曾服侍过丹尼的母亲和祖母,在这个富裕并且复杂的家族里不偏不倚,全心全意地奉献自己。
她时常告诉自己,简言寡语,独善其身,可以避免灾祸。
可是现在,这个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无助地跑过来,求一个拥抱,要一句安慰,她不能再吝啬自己的情感。
“你小的时候,向安德鲁学习如何骑脚踏车,整整一个暑假,不知怎么回事,总是没办法掌握平衡,每次都需要别人帮忙握住后座,你才能往前骑。”
“有一次,安德鲁在老爷的授意下半路放开了你,你当时只知道往前看,所以并没有发觉。后来你摔倒了,碎石子嵌满了一双膝盖,我们都以为你会喊疼,从此再也不碰脚踏车。”
“可是……”
“可是,最后我还是学会了。”丹尼接着说道。
“是的,你一直都是一个不怕疼不怕输的人,我知道,你只是碰到了一个小麻烦,要跨过去其实没那么难,只是要咬一咬牙对吗?”谁说这个面目普通的老妇人不奇妙呢?
回去的路上他嘴唇紧闭着,牙齿被自己咬的有点酸。他感知自己这次疼痛恐怕没那么容易过去,不过好在还有下半生那么多时间可以努力。
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他把手抬起来,曾经有另外一双手划过这张手掌,笑嘻嘻地和他开玩笑说他会情路坎坷,他心想,有些话真的不能说,一语成谶。
祝嘉钟这个家伙,在事发的第二天就买最早的航班过来见我,看到我躺在床上,连眼睛都红了。
“芋头,你怎么成这样了。”这不是一个问句,没有人来回答他,我也知道他只是想说些什么好不那么难受。
gill站在他背后,轻轻按住他肩膀,这个时候,友情重过山,让人终于明白人生在世不过就求几个真挚密友,一个真心伴侣。当年一役背叛几乎让我失去所有精神依靠,幸而生活推动人向前,我也学会重新接纳。
“对不起,”祝嘉钟把头埋在手掌里,两只手臂撑在洁白的床单上,隆冬岁月,他却只着一件Lacoste的棉衬衫,扣子卡错一个位,闹得样子歪歪扭扭,可见是真的匆忙间赶过来,想到平日里那么喜欢打扮的一个人如今这样不修边幅,我眼睛也有点湿润,想要把手伸出来摸摸他,奈何全身沉重。
他复又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细看全是血丝。
“陈芋,对不起。”我想他这模样就有点奇怪了,可是他接下来什么也没说,转过头去问gill我的病情,我看着他就想到另一个人,觉得心里太难受,只能闭上眼睛,肢体的疼痛让我煎熬到无法沉睡,可是睡不着我也不愿睁开眼睛来面对一切。
祝嘉钟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一呼疼他就瞪医生,搞得大家都不好意思,我也催他回去,可他非但不听还请了一个广东女人,每天煲一盅养生汤给我喝,也不管刚刚度过生死关的人有没有胃口。
Anna Facetime问他要呆到什么时候,他走到阳台上去回答,说什么不知道,只知道第二天就有人将他的换洗衣物托运成一只32寸的大箱子到酒店,在那里他签名租了一间无限期公寓。
“霍添的后事……”这是我醒过来开口问的第一个问题,嗓子哑的几乎不成调,可是我要知道。
“沈氏那边派人过来处理了。”祝嘉钟回答地含含糊糊,他不知我现在几乎无法面对现实。
阴阳相隔面前,仇恨太微弱,我虽曾对他的欺瞒背叛发誓再不相往来,可亦未曾想过有一日他会这样先一步过渡去天国。
这么年轻,精彩人生刚展帆,却惨遭暴雨触礁。而一切的缘由,居然为我。
我想不通,不应该啊,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当初视我如弃履携他人而去,如今不惜将肉身做箭牌为我挡厄运,连一句好好的再见也没说,就这样撒手离去,留下我一个,担负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再也忘不掉的活下半生,是报复吗?报复我再也不能独自后世幸福吗?
我一年也难去HG几次,这座968平方公里的中型城市,为什么偏偏让他那天遇见我?
他就只是在街头偶遇我,我甚至吝啬一杯咖啡的时间给他,又凭什么叫他将余生全为我付出?
因为我的伤势不宜搬动,我一直呆在HG的医院。一个礼拜后,他们将我从重症监护病房转到了特需病房。和蔼的医生每天都进来看我数次,卸下呼吸机之后,他开始和我说病情,耐心地询问我的感觉,可是我什么也不想说。
一共两个问题,我想知道的,一个成了死结,而另一个我不知道谁可以求教。
Where's Denis Wa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