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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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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8
两个月,从一月到三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医院的草坪上有穿着病号服的伤员在做复健,祝嘉钟将我推到阳台,和煦的春风掀起我的刘海,还翘起了我身上那件小褂子的衣角。
“芋头,今天感觉怎么样?”他俯下身子来问我,语气轻柔。
这些日子里,他将我捧若皇家女,事无巨细都竭力关心,要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他生来也是含着富贵汤匙的人,估计长到这么大,连亲身父母亦未曾得着这番眷恋,可他却甘心自剪双翼,为我停留。
我不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什么筹码,除了一具肉身和空空大脑,他付出愈多,我愈惶恐,我怕他最后要的我给不了,或许不论是谁,我都给不了了。
“Cary,”贴近相处这么久,再不好意思连名带姓的叫,可是叫嘉钟又觉得过于亲密,索性换一种语言,倒显得自然。
“今天的报纸呢?”每日总要看几份报纸,不然真与世隔绝。
“不知道,我去看看,”他返身回房,“可能还没送来吧。”
衣袖被风吹的空空落落,手臂细的只剩筋骨包一层皮,两颊凹陷,颧骨突出,头发修剪成短短的齐耳造型,小腿上手术的刀疤在光洁的皮肤上狰狞叫嚣。
“Cary,我想回LY,我想回去。”这是一片伤心地,萨拉热窝,不是吉祥地。
“等你再好一点,你……”他在房内犹犹豫豫。
“不,”我的语气无比坚决,“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他走出来叹了一口气,将我身上下滑的薄毛毯往上拉扯一番,“芋头,何必对自己这么残忍。”
我等一个摊牌等了整整60天,我并非不懂爱惜自己,只是心里始终藏有疑惑,更甚这个疑惑的源头在那个LY的美梦。
这一天的报纸一直到第二天上飞机前也没递到我手上,所以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我午夜梦回时还魂牵心头的人如今正在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滑铁卢危机。
“陈小姐,请问您知道华裔设计师丹尼王曾经有亲密的同性恋人吗?”
“您在HG出车祸是因为他的同性恋人勒索不成所以才发生的报复吗?”
“听说丹尼王的公司出现账目危机,存在大笔资金漏洞,是否会影响到他上个月决定在香港投资的计划?”
“陈小姐,请等一下……”
人潮汹涌,言语毒辣,消息爆炸,不过只隔一个时区,17个经度,怎么宛如掉入另一个时空?
“Ruby,”他揉了揉眉头,把电话提起来拨一个内线出去。“你上楼一趟。”
“丹尼先生。”韩国人微微低头,姿态谦卑。
“我们认识多少年了?”他不知道怎么开口,面前的这个人,和他一起从零打拼,一起见证了无数的失败与成功。他想起自己还只有20岁出头的时候,一心沉迷于时装设计,所有人都以为那只是他突发心血的一场猎奇,只有他知道不是那么简单。
“我从千禧年您在LY五区开设工作室的时候就跟着您了。”
“嗯。有十多年了。”可是这个开疆元老现在要将他推向悬崖。
“Premeiere Vision上看中的面料,我一直没什么特别满意的想法,你眼光很好,准备的怎么样?”
“待会儿我让秘书把其他样品再拿过来给您参考一下?”
“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想要开口的话说不出来,反倒是兜兜转转说些有的没的。
“公司最近有点问题,”他把桌子上的材料都归理整齐,可心还是乱的。这大半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像浮在空中被一双手绞着,“刚刚Ian先生因为这个告诉我他最近发现的一件事。”
英国人做事总是有原则地几乎让人觉得迂腐,财务总监Ian是个地道的曼彻斯特人,年纪虽然有点大,头顶已经地中海,不过多靠他那厉害的太太每天早上给他扎领带时候给他提点,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所以他总是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高位拿一份好薪水。可是这一次,他摇了摇头,看来不得不提早卸甲归田了。
温水中青蛙的一时疏忽终于让蓄谋已久的人有机可乘。
“为什么?”他想问问他,他有点明白又有点糊涂,真相可能就在不远处。
“Denis,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韩国人冷静地看着他,这个时候再没了刚才那副假装的谦卑样,宿主来讨债,眼神坚定而决绝。
“你的灵感都靠LSD不是吗?你这个连一个本科学位都没有的人,别人将你捧上天,你就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吗?”
“公司的缺口?不不不,我只是仔细清算了一下,拿了自己该拿的那份,你们中国是不是马上要过中国新年了,陪你玩这么久,难道没有理由也要一份礼物吗?”
“你那么喜欢玩弄人,将别人的真心践踏,先是Han,然后是Ms.Zhu,像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有幸福?你怎么可以活得顺风顺水?”他说,“这不公平。”
“如果你不爱Han,一开始就不应该招惹他,他是真的爱你,为了你甚至染上了毒品。可是你没有心,你为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将他抛弃,最后还杀了他。”
“不错,照片和录音都是我送给媒体的,你没理由怪我,因为那些确确实实都是你做过的事,我连一丁点儿,都没有虚造。”
太阳还是那么亮,天空美的像一湖碧波,绿色的梧桐树下有人在卖薄煎饼,几个区之外的浅金色沙滩上身材火辣地姑娘在打排球,红蓝白相间的帆船停泊在岸边。美好的东西好像遍地都是,温暖的触感,橘黄色的色泽。
他不缺钱,有很多人求他的爱,他又被很多人爱,家族辉煌,荣誉满身,那些世人争抢来去的东西似乎在他的生命里都不难得到。
他打心眼儿里瞧不起别人,骄傲的Denis Wang。
这样失重自我的日子,过了三十多年,没有人敢跑过来在他脚下放一块石头,所有人都虔诚地讨好地在他脚旁堆满鲜花。但好日子过久了,内心早不敏感。于是上天遣下一名神祉,将那些虚假表面撕碎,露出丑陋的内核给他看,教他清醒,教他再也不敢不珍惜,再也不敢不感恩。
“你走吧。拿着你的那份,走吧。”此时的丹尼王像一只卸了气的皮球,西装的垫肩空空,撑不起一个完整灵魂。
这个世上的事,其实都是注定,种下什么因,收回什么果,从未出错。
祝嘉钟无视我的强烈要求,以人生安全为由,将我载回他在五区的高级公寓,那是一套顶楼的复式,八个房间,四个浴室还有两个惊人的衣帽间。我以为那么久不住的房子进去总是会有点儿霉味,可是什么都没有,每天轮流有佣人来打扫通风,在领班的礼貌问候里,我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去度了个小假回来。
但是报箱里的报纸又用粗大的字体提醒我刚刚在机场发生的一切,那个人,对了,我现在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就在这里好好呆着,其他的事情交给我。”初见时倜傥英俊的轻佻年青人,现在已经变得可以独当一切,时间是最神奇的一双手。
“告诉我,你知道,我不是丧失自理能力的人,如果我要知道什么,多的是办法。”
他踢了踢脚上的NB,“你知道了会回去吗?”一句话还是变回原来那个熟悉模样。
“那是我的选择。”
他将一只信封递给我,打开它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忐忑,感觉就好似学生时代放榜望名次,该来的,挡不住。
我安安静静地看完所有,除了丹尼王的,还有霍添的。这两个男人,分割掉我全部情感,却都又冷漠离去。
“偶尔回头再看我前段人生,仿佛一直寻寻觅觅活在迷惘里,直到遇见你,记起共你在一室灯光里,你唱歌给我听,为我分忧解难。”
“完全怪我要一试高飞去找人生更美处,不错,为了心里那份不甘心嫉妒倾吞良心,为了再不被世人充数当作无关喽啰,我做足一回世纪大恶人。而现在我终于得偿其所。却早将快乐滋味遗失。”
“我不敢再与你联系,我想好久不见不如不见,你亦必然不想再同我牵连。偶尔还是会想起,过往的点滴越甜蜜越是要教人心死,曾经多得你引领,我竟然终身无以为报。”
“要是余生还能再见,该同你好好话一次道别。然后我再我生活,你再爱别人。”
我哪里会忘记,只是不愿去记起。那一场车祸里的道别,最后一瞬的道歉,像一把满是齿轮的刀,将我一颗心切磨地鲜血淋漓。
“芋头,对不起。”
回首过往,亦曾将一颗心做底求一份珍爱,不需香车名表,不需惊天动地,不需世间仅有,简简单单一场你爱我我爱你,没有变心,没有第三者,没有欺瞒背叛,直到最后才明白那想法有多傻,彩云易散琉璃脆,好的东西终是霎那烟花,灿烂过就散。
李安那部少年派是我和霍添一起看的最后一部电影,“即使人生要学会不断放下,最令人难过的还是没有好好地告别。”而这一次久别重逢的道别,足够令人疯癫。
我攒紧衣领,一双眼已经流不出泪,呆呆地望向祝嘉钟,他说我不应该对自己这么残忍,殊不知都是别人先对我残忍,我才对自己狠心。
“是我告诉霍添你在HG的。”祝嘉钟站起来走到窗边,外面是下午两点的LY市,阳光像一张金箔铺在路上,不远处的街心公园有一对双胞胎姐弟,被健硕的菲佣推在并排的婴儿车里打着盹,玻璃窗将光线化成把把利剑穿透空气,一切都闪上了光。他从怀里掏出烟盒和火柴,点上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垂了半边的窗帘将一切表情全隐藏掉了。
“他去年给我发email之后,我就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他说的很平静,一个字一个字用粤语咬的无比清楚,可颤抖的嘴角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愧疚与惶恐。
“Tian过的不开心你知道吗?沈宝玫是个骄傲的大小姐,她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其他人只配做脚夫。”
“他约我出来喝酒,吐得天昏地暗,他是真的后悔。”
“是,你那么好,那么好,我们都对你不起。”他的嘴角像是被一股外力牵着,扭曲成一个诡异的角度。
“我知道,你听了一定觉得匪夷所思,可是我也算计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姐姐对丹尼还有情分,我总想着要是你能重新和霍添在一起,那么姐姐也不用再一个人了。他们毕竟做了那么多年夫妻,你看不见,姐姐从小就很厉害,她逼着自己越来越成熟,所有人都当她是天生冷酷,不是的,她也不想这样的,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如果她不够坚强,根本没人来替她受伤。”
他漂亮的眼睛里终于流下眼泪,细小的一条划过瘦削的脸庞,在阴影里泛着一点珍重的光。旁边还有熟悉地声音在絮絮叨叨,可是我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个世界远比一个人所能想象的更复杂,或许活着本身就是劫难,哪能那么容易就获得救赎呢?
病榻上缠缠绵绵许久,生活简单成两件事情,睡觉与食饭。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医生终于准许我回家静养,期间Anna亲自登门问候,我穿一身家居服接待,前襟少了一颗纽扣,边角又开线,这般狼狈颓废也无所谓,倒施施然问她茶或咖啡,她穿一身Balmain的套装坐在沙发上,脚摆成名媛的标准坐姿,脖子里环三串Mikimoto,粉底打得有点厚,唇膏颜色则比以前的亮一些,但我还是觉得她气色不太好。
“陈小姐,”她不是以上司的身份来和我说话,“我代细佬替你道歉。”
“他小的时候就被保护地很好,你也知道,我们两个,母亲一早离世,父亲总是在外面交际,谁管都不贴心,我就把他带在身边,幸而我比他大很多。他的生活很简单,所以性子难免单纯,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因为这个受教训,没想到今番来的这么惨烈。”
我看着她说话,感觉麻木,要我当圣人,可是知我心软?
“我和你道歉,不是勉强你原谅。但我想告诉你,如果你也有个弟弟,你就能明白我有多爱他。你们都是年轻人,这很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有很多时间可以去忘掉过去,也有很多机会去拥有一个新开始。我像你这点岁数的时候,也很容易受伤。有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在夜里哭,恨不得立刻世界末日。可是你看,我现在还坐在这里和你说话,因为太阳总会升起。”
“现在,除了细佬是我生命中唯一的软肋之外,我再想不出,谁可以叫我难过。”
她说完,就站起来走了,桌上一杯热茶还可暖手。
站定在玄关的时候,她顿了顿,回过头来和我说最后一句话:
“我和丹尼是老朋友了,自始至终,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