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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上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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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有上帝。
那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她是女性,有浑浊的眼珠和松弛的皮肤,与所有人截然不同。她张开的眼眸在阳光下盛放着长久的温柔,她脸上的沟壑里蕴含着时间的沧桑。
所有人的头发都乌黑发亮,而她的发丝里含有纯洁的雪白;所有人的五官都标准精致,而她的那么古怪——眼睛的间距比我们大,有些塌的鼻子,存在褐色斑点的皮肤。
可是配上她的温柔,让她的面貌变得那么舒服。
她拥有一种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它存在身体内,据说存放在心脏这个器官里。她把它称之为情感。
她住在一间小木屋里,有一个很大的院子,种了很多花草。很漂亮,我很喜欢去她的木屋。只是下雨天和冬天的时候,她的木屋会很潮湿和寒冷,她会坐在轮椅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轻声抱怨腿脚疼痛。
风湿。
没有人会拥有这个疾病,只有她有。而她固执地不肯医治。
“为什么?”
“这也是我所独有的……”她说着,自己推着轮椅来到了窗边,看着外边连绵细密的雨。
院子里的花草被雨丝浸润,水珠在花瓣和草叶上破碎四溅,又与别的水珠的残骸汇聚成滴,掉落在湿泥里。一切细碎而朦胧。
她看了一会儿,平素温柔的眸子里涵盖着我不懂的东西。她转头看向我,温柔地说:“你……上回来的也是你,对么?”
是的。
我来了不止一次。
“这是我第二十一次拜访您了。”
“原来这么多次了……我一直分不太清你们,对不起。”她笑了笑,有些倦怠地靠在了椅背上,“我的失职,你们都太像了……”
“不,您赋予了我们生命,是最伟大的生灵。”我回答,“所有人都崇敬您。”
“崇敬……”她笑起来,片刻后才自言自语地回答,“你们不会,你们都没有情感。”
“情感是什么?”
“那是一种……”她停住了,仿佛陷入了沉思。
她在回忆很久以前的事。我知道。
在我拜访的二十一次里,总是这种。她会回忆距离现在七亿年的时期,整个人安静而脆弱,透着古怪而近乎黑暗的情绪。
然后,她会请我离开。
我在等待她回忆完,借此时机,我继续看着窗外的景色。
每一个花苞里都拥有着生命。那些机械与生物结合的仿真花朵就是生命的孕育仓,草叶里灌注着翠绿的营养剂,花茎上密布按钮,用以设定基因。
花朵正在风雨中摇曳。
培育它们很简单,我们拥有更为优秀与计算精确的大脑,拥有优良而技术先进的设备。每一朵花都能拥有适合自己的营养剂和生长方案,然而……这没有用。
花苞里只会孕育出血肉模糊的肉块。
而她用着古早时期的用具,日复一日浇灌种植着这一大片花草,直至那些成熟的花朵吐露出婴儿。然后婴儿们被接走,获得无微不至的照顾,长大成人,离开这个星系。
“……一种内心深处的东西。”
这回和以往不同。
她继续下去了。
经过长久的回忆,她面容里的憔悴放大了数倍,温柔的深色眸子里蕴着一种极为无望的情绪。我很难解释,因为我从不曾有过情感。
那个时候……
她的眉蹙着,带动脸上的褶皱挤作一团。睫毛不停地颤抖,她深褐色的眸子仿佛全然成了沉沉的浓墨,漾着水色,好像下一秒就能落下泪来。
她在绝望,在害怕。她的鼻翼翕张,片刻才缓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她停顿了半晌,重新开口道,“情感,你们都……没有。”
她有些神经质地重复了几遍,冲我凄然地笑了一笑。
“我以前……生活在一个很温暖的地方。
“那个地方,有很多的国家,很多的人。每一个人都有喜怒哀乐,嗔痴怒骂。也许你不太理解……大部分都和我一样,我那么普通,那么……平凡。
“我有很多的同类。而这里……他们是你的同类,但不是我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我的那个世界,也拥有一个上帝。不过谁也没有见过他,我们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我们的未来,都是迷雾。和你们不一样,从一开始就……
“这是我的错。我刚来这里的时候,还很年轻。我兴奋得要命,给你们设定黄金比例的外貌和身材,永恒的生命,不会衰老的体质,人类所希望拥有的最好的东西,我都……可是当第一个……他出生的时候,我……”
她反复张了几次嘴,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我静静地看着她,生平第一次,恍然在心中产生了一种极为怜悯的……
我无法描述清楚。
我的心脏在正常的跳动,每一次搏动都会输送八十立方厘米的血液,保证我的生命活动。可是此刻,它又清晰无比的升腾起一种疼痛,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捏住,让我的头脑不再清晰,眼前也漫上了水雾。
她的声音还在继续。
“第一个……他没有情感。他冷淡地看着我,他还是一个婴儿,除了不停啼哭为了保证呼吸以外,他冷静得好像是……好像是机器一样。
“我……我很害怕。随着你们的数量增多,我越来越害怕……
“我成了那个异类,我不知道过去是不是我的梦,我努力记住从前……我已经想不起我喜欢的人是什么模样了。就连我的家乡,我恐怕也记不清楚,我……”
她啜泣着,哽咽着继续说。
“我想回去。我不想做什么上帝,我只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去。我越来越怕了,我没有办法习惯……
“我没有任何人可以交谈,我分享喜悦的时候,你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们都冷静得过分,和我完全不同,我……”
我突然明白——
她在害怕,在恐惧被我们所同化。
我们的上帝,我们所有人的母亲……
从未将我们当作为人。
我的心脏被紧紧地束缚住,那种令人滞阻的感受顺着血液流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我忍耐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站起来。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我有一个办法。”我说,“你愿意试试么?”
——独属于你的方法。
在这个世界上,摆脱一切,唯一死亡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