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 4 章 ...
-
“月亮天上笑,周末终来到。我们讨论正经的,待会儿去哪里High?”说完无聊笑话,小黑感到肚子饿了。
衡远周事务所会议结束,一票年轻人按照惯例围着桌子闲话家常,努力和乐融融。开完会留下聊半小时的天,是老板周的指示。五十多岁的秃头老板说,现在的同事之间,尤其是年轻人,太过疏远,为了增进相互间的感情,每个周末来个“加班”半小时。
老板的意思向来是不可违逆的,即使这点子多么的变态。
“烧烤!上次我没吃到鱿鱼,这次补回来。”小白举手。烤鱿鱼,我来啦。
“全都是死猪肉、死鸡肉、死鱼肉,吃到你翻死鱼眼。而且我MM嫌那里烟熏。”小黑一盆脏水浇在小白烧的毕毕剥剥的黑炭上,连同他那被福尔马林泡白的鱿鱼一起,滋……余烟袅袅。
小白不愧是小白,“喔呵呵你MM?你哪来的?就我所观察,最近所里只有我们梁老师面泛桃花,你光棍依旧。”两人互瞪,绝顶黑白配。
“不是桃花,是兰花。”一个声音冒出来,淡然的口气里竟夹杂着些许无奈与怀念。
齐刷刷地,在座众人看向他,只见梁辰昔只手托腮一手捏着手机,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好像那话根本不是他讲的。
众人沉默晌久,明明是秋风落叶的萧瑟季节,无端感到春花烂漫。
众人好奇的要死,但看梁辰昔没有再多透露的表示,感觉痒的不得了。
“噱!噱!”小黑朝实习生小蔓做出很恶的眼神,示意要她扮演贱人。
小蔓果然领会,厚着脸皮叫嚷:“哪个那么好命啊?梁老师弃我们窝边草于不顾。是吧JJ?”
小蔓,财大法学院女生的约法三章里有她的名字,当初恶整梁辰昔前女友的也有她一份,毕业后来到这家事务所实习,她背负了多少学妹的控诉眼光,诚然,当初她绝对是抱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想法来的,只不过……
只不过,伴随年长,校园时候的疯狂,早已化为回忆收藏在心底了。梁辰昔之于她,之于她们,是一场在浪漫校园里上演喧闹的青春所不可或缺的好梦,步入社会,梦就醒了,谁都不能一辈子都背负着那个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沉睡过日日夜夜的。
花痴和真爱的区别就在于预备还是着手。当然,她领悟到的事情,此时仍在校园如痴如醉的姑娘们是暂时不予考虑。
众人摩拳擦掌。死丫头,看她平时好欺负的样子想拿她当炮灰挖人隐私,什么时候张罗到JJ来罩她……
被唤作JJ的女子本来埋头于她的喀什米尔羊毛披肩里半眯,这种家庭聚会她向来不参与讨论,此刻听到自己名号,她抬起头,眨了眨眼。她姓纪,大家都叫她JJ,梁辰昔转做非讼案件后,她就是事物所里经济案件一线出庭律师了。
“你们……是在说梁辰昔交女朋友了吗?”
众人纷纷栽倒。JJ变迟钝,可作为本市律政界头条新闻。
没人回答,她把披肩拉高盖住头,假寐去。
大家开始自说自划,纷纷猜测那人是谁,开他玩笑的成分居多。梁辰昔随他们说,没再吭声,眉头微锁,盯着手机。
她有够决绝,自从上过一次当后,坚持改在麦当劳上课。
“不过是吻了下而已,我不是想占你便宜的意思。”是他太多年没吻功力衰退了还是怎么了,难道她心中一点都不起涟漪,一点都不?
“是啊不过个吻而已。我不玩了。”她玩不起。他的家里感觉太好,让她有种想窝在那里养老的冲动。他说要追她她就让他追,因为她一开始就没把他的告白当真,在那么多年之后,她已不认为有哪个男人是有种叫做“认真”的美德的。
“梁辰昔,你想清楚先,你要追的,到底是年少的记忆还是我。”
“呵,昔眠,你知道吗,你就像向日葵,始终向着太阳,可谁会晓得向日葵之所以向着太阳其实是为了逃避阳光,我想了十七年,够清楚了,而你呢?如果我说我仅仅只是为了那份回忆,你是不是会无动于衷?”
“我不知道。”她干脆地答。
“……从小你就擅长先发制人,明明自己理亏,却把我往死角里塞,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问题。那个时候的我自然不会想到,你的一举一动,无非是想让我注意你罢了。”
“哈!”她面部扭曲。
“是不是我有妄想症,你自己最清楚。昔眠,人是会变的,从前我以为只要默默守护就好,如今我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就绝不会无声无息,我们不可能再保留昔日的感觉了。我诱惑你我承认,男人和女人如果没有谁或有意或无意地主动的话,是一辈子也不会去看对方一眼的。”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她低头,很小声。
“……你说呢。”
“……给……给我点时间我会考虑。”昔大王结巴,乃毕生难见一回。
她用最老土的话回答他,但他知道,她总算明白他是认真的了。
然后,上课地点改在麦当劳,一个星期就很快过去了。
妈咪,你和爸爸离婚的时候我刚出国,而且那时我还小,都没机会问你,我明明记得你们以前很相爱的,怎么会闹到离婚?
那么久的事情我都忘了。
我不信。有人说过,你明白你忘记了,证明你还记着。
好好说就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走到那步,就觉得受够了,吵架的时候,是绝对不去想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的。
就这理由?总而言之就是看他不顺眼了,对吧?
差不多。吵到没劲,大家就好合好散啦,要不然也不会有你Uncle。
哦哦,我对你原来那个比较感兴趣。你们没试过心平气和地好好谈谈,沟通吗?
既然你提到这个,我倒要提醒你,如果你要和谁谈恋爱,真心喜欢,希望一直走下去,那么从交往的第一天起,至少就要和他无话不谈,或者,是抱着无话不谈的态度去交往。你对他有想法就跟他说,别把话埋在心里扮圣洁,两个人相互猜来猜去。假如等到裂痕出现的那天再去问他怎么走到今天这步,你们再沟通都是枉然。
不是我说,你讲的这个根本就是理想状态。
你能不能比别人幸福就看你能不能更靠近理想状态了。大多数时候,你要面子不肯说,等你想说的时候,意外就发生了。
她在人行道上奔跑,引得行人侧目。原本打理得很好的头发散乱开,踩高跟鞋的脚仿佛随时都会扭到,黑色外套里裹着白衬衫,如同白雪掩埋在底土之下。
有时候,坚强与脆弱,原来只隔一线。
梁辰昔望眼欲穿的手机终于响起。
“怎么样?庭审结束了没?”他温柔地笑。
“……你在哪里……”声音是哑的。
他没了笑,微蹙眉,“我在事务所,出了什么事?”
“我好想见到你……”她真的是在哭。
心思抽离,他立刻问:“你现在哪?我过来。”
“我在你事务所楼下……”
他旋身出会议室,此举无疑惊起一滩鸥鹭,在座众人连忙趴窗台想看他去哪,就连镇所之宝JJ,都掀开披肩加入其中。
大门外,她孤零零地站,脑袋低垂,头发散了,俨然一个落难公主。
他上前,什么也没问,揽她入怀。
但她居然比他抱得还要紧,很很努力地汲取他的力量。
十七楼的众人,鼻子都快被玻璃挤塌了,依旧不依不挠地看。
他他,真的有女人!?
惊愕?是的。难以置信?一点没错。嗅到了八卦的香气?毫无悬念。
“我们等她的妻子,等了很久,她都没来,”良久,她哑声地开口,脸颊不愿离开他的胸膛。
“她的律师打她电话,讲完后,拉着法官说了些什么。”
“然后法官把我和李大哥叫去,对我们说,这件案子可能是要裁定‘终结审理’了。”
他心惊,搂着她的双手又紧了些。
“李大哥问为什么要终结审理……上次你考我,这次换我问你,离婚案件,在怎样的情况下裁定终结审理?”她看着远处若有似无的山峦,并非与他较劲,而是无比凄凉。
他没答,证实了心中的想法,无数个声音在心中碰撞——他一定要好好保护她——他一定要好好保护她。
她也不介意他的沉默,“律师的电话是警察接的,说,她出了车祸,当场死亡。”遥远的声音,像飘自于千山万水之外的英国。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女人,死在前往法院离婚的路上。”
“我们都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时,在我身边,她的丈夫,忽然‘咿呀’一声,哭了出来。”
那一刻,她知道,李大哥的哭声,是会在她的生命中留下阴影的。
“他说,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说,纵使他不能提供她想要的生活,但他的妻子,他曾经爱过。”
“现在依然。”
“……”
梁辰昔,说点什么吧?安慰她也好承诺她也好,别让她这样……算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想着妈妈曾对自己说过的话,静静闭上眼睛。意外啊……人,一辈子,逃不了的迂回诡异。
她问自己,是不是当爱情走上绝路时,就要用生命来偿?如同冰凌缠绕的白雪,纯洁地落下,肮脏的融解,如同那些耀眼润泽的珍珠,一旦线扯断,就散落一地,一颗一颗地悲鸣。
然后,十一月凉风阴天里的两人,一直安静下去。
昨天睡不着,夜里奋笔疾书,今天睡到很晚,接到他的电话,提出回坐落在郊区的小学踏秋,她说好。
往往,说好的结果就是变不好。
共渡三年的小学校已经不在了。
灰蒙天空下,校楼还是那个,草场依旧,却被当作停车场使用,校门旁的木牌上写着“……钢铁厂炼铁分厂办公室”,传达室还有,却已不是那个像弥勒佛的老伯。
他和她,原地站了许久,慢慢接受这“物是人非”的道理。他冥思苦想到的方法,不敌天命。
“真可惜……”本来心中就很难过,现在回忆找不到,更糟糕。
“我和那师傅说声,让我们进去看看?”
“不用啦,书香已没了,我们去别的地方走走吧。”她转身欲走,却被拉住,有人呼吸极近。
梁辰昔微温的唇贴上她的嘴,霎那间,她闻到蔷薇花的香味,是那个当年从校门边的围墙上探出花蕊,她偷偷采,他帮她把风的季节。
这个世界上,就有这么个男人,可以唤回自己所有童年的回忆,连那时的味道,都能再现,他甚至可以把这份感觉,变成像初恋。
也许、或者、可能,原本就是。
以前,她在校门口骂他不会把风,这次,换他在这里亲她。
“过去不在。昔眠,我还在这里。”
“这是小时候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十七年过去,我今天来还愿。”
她离开后的第一天,他独自坐那双人桌,同样地上课同样地看小说,可老师和同学都不知道,他如若感到宇宙洪荒般的寂寞,只因为这个城市,已空空如也。然后,就在那天,他放学走出校门时,回首,心中默默说,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天,收拾心情,把她带回这里。
二人沿着校外的围墙一路走,穿过巷子,踏上从前每天必经的街道。儿时流连的嘈杂,如今已改成景观路,摊贩们都哪里去了。
她停住脚步。“那家小吃店。”
老旧的路灯散发暗黄的光,当年的小老板已变为中年大叔。
大小老板不再似从前那般忙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也已化为今世的纪念。
陈昔眠,你有病!在我馄饨里加那么多辣椒!
电视上说吃辣会长一种叫青春痘的东西,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的。
九岁的小男孩昏死,感到命犯天煞魔星。
小时候的昔眠皮肤多好,现在虽然这么大个人了,可好几次靠近她的时候,近到他都能看到她鼻子上的黑头,但,明明是没人会喜欢的鼻子,他却有轻轻啃咬她鼻尖的念头……
他在想好事,昔眠已经在店铺外的小方桌边坐下,点小馄饨请他客。
他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男的帅女的娇,立刻为这铺子增色不少,老板多打量他们两眼,但显然并没认出他们。
“这个,”她指指辣椒,“要不要加?”
什么叫好男人,这就是了。点头,他说:“尽管放。”
淡若清粥的脸终于露出些个笑容,不寻他开心了,她手指轻弹脸颊,开始静静凝视他的衣服。
袖扣的形状,衬衫的领口,毛衣的颜色,她一一细看过来,像少女沉迷于研究每期杂志的恋人星座那样,暗自揣测他的喜好。
人在这种时候,最怕就是听到任何动听的声响。
女播音醇美的嗓音从小店的收音机里涓涓流出,背景音乐回响着雨和教堂的钟声,一档节目做完,要以歌来结束。
“生命中,我们总会面对难以适从的事情,从相遇到分离,从年少到老去,可是,不管世事怎样改变,我们的曾经,并不是只有谁一个人来完成的,来听这首约定,回忆也好,感动也罢,悄悄怀揣着,漫步人生道路上,且行,且珍惜。”
她和他互瞪,直到她发现,时隔十七载,当初孩子的眼神,在看过多少蝴蝶沧海之后,竟然可以这样封存到现在。她撇开目光,想他们,从没有过任何勾起小指的相约,但却比任何约定都要坚定着。
还记得当天旅馆的门牌,还留住笑着离开的神态,当天整个城市,那样轻快,沿途一起走半里长街……
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还燃亮那份微温的便当,剪影的你轮廓太好看,凝住眼泪才敢细看……
唱的是粤语,她刚好听懂,握着汤匙的手轻轻颤抖,徒然掉下一滴泪。
看似无畏的她,其实是胆小而又超级相信命运的,心上的梁,在第一道轮回里,他们共度梅子青青的时光,然后,明明是早以为宿命已无他的年华,却偏偏要再见,第二道轮回中,注定要喜欢他。攻击、使唤、逃避、排斥,终究抵不过被锁在这双重轮回内的倾心。
很小时候起,就非常非常非常喜欢他。
不知不觉,心中的那片土地,已自发长成为棉花田,他的脸庞他的微笑他的执著他的亲吻,温柔的热烈的认真的,都被这些棉絮吸入心房,在高远的蓝天和雪白的田野里,缱绻蔓延。
“昔眠。”他伸出手,拇指抹去她的眼泪,并非发自内心地说:“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会越来越伤心,我是宁愿你去自由地快乐的。”
她自己也动手抹,微微笑起,“掉下去了,就爬不上来了,从此以后,自由与快乐,都会和那个人相连了。如果你有本事,就不可以再让我伤心。”
明日天地,不在乎能否认得出自己。
祭了五脏庙,牵手步行在街上,走过几盏路灯,他买了棉花糖给她。
粘糊糊,甜蜜蜜,入口即化,在苦涩的心房里注入几分滋润。她的棉花,心中的口中的,搅拌到一块儿,全是因为他。
真奇怪,人为什么要谈恋爱。无非不过当心里,很难过,很哽咽的时候,还好,有他在,不需要太多言语,陪伴着走过风景褪变的路程就行。
问他要不要吃,他摇头,看着她。和她重逢后,总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贪,她的一切,他都想要,会想到发疼,想到害怕。可现在,能这样看着她,就已无比满足,明白天下最令自己害怕的事,大不过她的突然消失。
街边,邮箱一只。
当年的两个小孩,共同把各自积攒的零碎十元钱,装进同一只信封里,投进邮筒,站在这里祷告许久,想让千里奔波的邮差,把它带去希望工程,给那个大眼睛。
“现在邮递员依然会来开箱吗?”她问。
“应该会吧。”
她点头,两根手指从包里夹出个信封,迅速投进去。
“是……什么?”
她摇头,不讲。
会不会……他有些小激动,会不会,是写给他的情书啊……女孩子,就爱来那套的。
“别那么幸福。不是情书。”她有点好笑地看他。
绝色脸垮了些,“那是什么?”
她“哼”了声,“我的辞职信。”
“做得好好干嘛辞职?”不解。
“不好,一点都不好。浪费人生的感觉。”昨夜在电脑前敲了很久,奋斗两篇辞职信,中文的和英文的,折在一起塞进信封。李大哥的事,今天的一切,坚定了她原本模糊的想法,生命往往短暂到可怕。
原来她其实不想当女强人啊……辞职也好,把她拐回家给自己做饭生孩子,像小媳妇那样天天粘着他——
他臭美兮兮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