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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二章:热月 ...

  •   他们的美容,必被阴间所灭,以致无处可存。——诗篇4914

      史昂不断往前走。四周浓雾飘荡,阴影隐现,走近了都是怪石巉岩,无有生机迹象。天穹渺远,昏聩不明。
      走了不一会儿开始下雨。雨水在峭崖山石上奔流淌下,又在满是碎石的小道上飞溅,砸出无数水花。前方雾气越发浓重起来。
      史昂感到寒冷。死人是虚弱无力的。生的种种温暖和骄傲,他都不再拥有,更遑论圣斗士的小宇宙。于是他只是本能地抱着双臂,任凭冰冷雨水倾注在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

      撒加的发难,他不是没有预料到。但是他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这本不是他的计划。他只是抓住转瞬即逝的时机利用了它。
      人算不如天算。史昂深谙宿命的把戏。
      不要公开狂妄地说,以为自己的思想和能力能胜过神。
      在故事前行的无数可能性里,他把智慧凝成细小的针,射穿宿命轮盘间不可见的缝隙。

      远远地,仿佛有纤细飘渺的铃音,穿透雨帘一线拂来。他不自觉地加快了步伐。
      不远处雾气极其浓密,一条望不见对岸的河流横亘眼前,河面蒸腾起的水汽凝结成了不散的雾海,浓雾里有影子正在接近。歌声渐渐清晰了。水声也大了起来。

      等到史昂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如何坐在了船里。河上浓雾萦绕,看不见去处、归路。只有船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向着某个方向缓缓驶去。
      在他面前,船上还坐着另一个人。全身披裹着斗篷,深深的灰褐色,看起来有着某种怪异的、薄得半透明的角质感,每片披挂缝合的布料边缘都显得破破烂烂,却有着细密的花纹。随后史昂意识到那斗篷是蛇蜕。
      他想起一个故事,关于蛇是如何吞下神给人的永生之药,不断褪去老皮获得新生;想起古希腊语里的衰老和蛇皮有着同一个词根;想起神话里衰朽的渡者;想起据说他是为死神服务的。
      河上起了风,他闻到某种熟悉的气味。是教皇厅里被阳光照耀时浮满尘埃的空气那种阴凉古老的气味;是漫长时间里独自沉思时幻觉般在四周萦绕不去、遗忘时间般的气味;是从自己衰朽□□上散发出的垂暮老年的气味。

      史昂看着面前的童虎。一个面目枯萎的干瘦老头,完全无法找到当年那个仿佛神话中半神般光辉的英雄的痕迹,好像看到了整个传说的缩影。
      曾几何时,他们曾如此年轻,在尸山血海的厮杀中活到最后,在漫长的时光里相互扶持。
      童虎对他说,好久不见,史昂。
      记忆翻飞而去,从遥远过去直到现在。
      他漠然地看着好友,感到站在这里的彼此,都不过是躺在坟墓里的尸骨。
      他们彼此都做出了自主的选择。走到如今,是可预见的结果。

      圣战漫长而短暂。它笼罩了所有死者生命的长度,辉煌的终结,传说里最后的结果。而当史昂挣扎着活到最后,却骤然发现,自己竟年轻得惊人。在众生尚准备拥抱整个世界的时候,他已经完成所有应做的事,耗完所有光芒。回顾之时,相对那短暂的二十多年,两百四十三年的距离是多么漫长。
      圣战之后,女神离开,他成为了圣域的教皇。
      无疑他是为此感到骄傲的。雄心在胸口涌动,有热血流淌在血管中。
      那时他尚且时常去找童虎聊天。童虎秉持着中国人热情好客的传统,带他去看看庐山周围的风景,与他高谈阔论。使他惊异地发现了另一片天地。圣战之前,他和童虎不过仅限于认识而已的点头之交,圣战的血和死亡使他们紧密相连,苍茫世界中仅剩下彼此的相互依靠。圣战犹如暴风雨般来临,离去的时候也撤走了他们头上所有的阴霾。任务、目标,乃至加在身上的一切约束。
      现在他成了圣域的主人了。

      不同于一般圣斗士,他们的友谊真正亲密起来始于圣战结束。他们仿佛重新发现了彼此,裹在以往外壳下完全不同的血肉之躯。
      然后呢?
      是什么时候起,他们彼此的联系又冷淡了下来?
      也许因为初始的热情不能维持太久,于是最后只维持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时间过了两百多年,一切都本应平和如斯。
      又或者他们终究发现,彼此是理念不同的人。

      童虎入定般日复一日坐在瀑布前,无动于衷地看着一切流逝。将自己坐成石像,千载相逢犹旦暮,万物流变在他眼睛里都是漠然。
      史昂守着神圣古老的圣域。
      他却是不愿困于方寸之地的,不像童虎甘守寂寞。

      况且彼时的世界是如此风起云涌的动荡。时间的流速从未如此之快。一切事物都急速前行,疯狂生长。人们从未发现世界如此广阔,如此神秘,如此自由。
      国王和女王们从神坛上落下。科学急速发展。思想展翅飞翔,上帝已死。环游地球,以为已经走遍全世界,不过一粒尘埃。大地之外,尚有无边无际的整个广袤宇宙。
      圣域仍然是圣域。

      过了很久,史昂才意识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真理。
      世界在改变。童虎。

      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前进,崭新明艳。

      童虎却认为那些不过是幼稚无知的新事,如此混乱,如此嘈杂,如此跌跌撞撞。
      你看我们所在之处多么好,古老、成熟而完美。
      世界上的人们再不能拥有它,因为自己的罪孽太深。
      因为不再相信神。

      无数战争,如此罪恶。
      唯有神能拯救他们,主持正义。

      史昂穿过整个世界和长久时间的阴影,越来越沉默。
      面对同样的事物,他和童虎的看法截然不同。
      童虎越加肯定自己存在的意义,他越加怀疑。

      我不再相信神了。童虎。
      这句话,他没有对童虎说,也没有对任何人说。
      他依旧是圣域的教皇,完美的圣斗士典范。

      然而他的心底有光不可及的阴影,滋生着种种悄声细语。
      直至它们化为咒语,将实现愿望的灵召唤而来。

      你曾见过它,你曾见过这黑暗。
      就是你所要打败的敌人,已经打败的敌人。
      就是你原尽力要使它离开的。

      你竟背叛了雅典娜,投靠了哈迪斯么。
      你这次回来的目的,是想要杀雅典娜么?
      你难道并不清楚,你们的生命,你们的青春,不过只是转瞬即逝的幻象么。

      言语之下的言语,真话之中的真话。

      面对着枯瘦如小孩的童虎,史昂感觉仿佛又一次闻到了那时的气味。飘荡在悲苦河上的那个形象。世界剥落的死去时间、空洞回响的干瘪历史、早已作古的神话,种种裹尸布里的木乃伊。冥河之船飘荡而去,直至死者的彼岸。
      早就不应存在于阳光下的大地的存在。

      干枯的死皮裂开,从那具死尸般的衰朽躯体中出现的是光辉年轻的童虎,双眸发亮,朝霞般灿烂。
      史昂微笑,他想起被自己翻了无数次的奥德赛的那段故事。
      女神为奥德修斯加上又拨去了神的蒙眼法,使光辉的英雄变成一个衰老的乞丐,又从卑微的乞讨人变成高大强力的英雄。
      日光之下再无新事。
      直至现在,仍然不出意料,不过重演旧戏。

      童虎和史昂,守护者和死荫之地的归来者。圣斗士们正在展开惨烈的战斗,相互残杀。血泪铺就的时间,牺牲丈量的十二宫。
      你们的生命只是幻象,史昂。
      然而在这里的,又有什么是真实呢?

      朝阳待升。
      只剩最后一点点时间了。

      他们又像从前那样亲近。两个年轻人,刚刚从血泊中挣扎着活过来,相互依靠取暖。茫茫天地,只有彼此存留。
      童虎。
      嗯?
      也许这时我该说些挽留和怀念的话。使我们在此后的日子里都可以彼此安详追忆。但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想,在我们离别时,也许这句才是再好不过。
      什么?
      这个故事的结局,让我们回归庄子那句话的原意罢。
      与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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