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第五章：萬華的灰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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穴居人的卑微可怜的模样使我想起奥德赛那条老得快死的狗阿尔戈，我便给他起名为阿尔戈，并且试图教他。我一次又一次地失败。意志、严格和固执都不起作用。他毫无动静，目光呆滞，不像是理解我反复教他的语音。他离我只有几步，但像是隔得老远老远。他伏在沙地上，仿佛一具倒塌的人面狮身小石像，听任天空从黎明到黄昏在他上面移动。我判断他不可能不领会我的意图。我想起埃塞俄比亚人普遍认为猴子为了不让人强迫他们做工，故意不说话，便把阿尔戈的沉默归因于多疑和恐惧。
………………
阿尔戈两眼直瞪着天空，发出哼哼呻吟；他脸上哗哗地淌水；我后来知道那不仅是雨水，还有泪水。阿尔戈，我大声喊他，阿尔戈。
那时，他缓缓露出惊异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并忘怀多时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阿尔戈，奥德修斯的狗。接着，仍旧不看着我说：扔在粪堆里的狗。
我们轻易地接受了现实，也许因为我们直觉感到什么都不是真实的。我问他对奥德赛还有何了解。也许希腊语对他比较困难；我不得不把问题重说一遍。
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永生》博尔赫斯
什么时候，人还如此崇拜神？
那时候的日子光辉，神还时常来人间走动，与人交谈，又降下征兆和神谕。
那时人们为神建起无数神殿，祭拜和奉献，虔诚地信仰神。
多么美好。
我现在生活的时代是黑铁世纪。
赫西俄德愤愤地写道，这个时代的人们毫不敬神，充满罪恶。终有一日，众神都将抛弃人类而去。白袍的女神遮脸不愿观看，离弃悲哀深重的人间回到奥林帕斯山。而人类将无处求助。
众神最终抛弃了人类。
英雄世纪，赫西俄德饱蘸笔墨称赞的时代，出了无数声名远扬的人和事。众神拣选自己所喜悦的人类，为他们增加荣誉，伸手扶持他们。就是无数波澜壮阔的史诗。
那时，神为喜悦的人降下福祉，时时保护他们，指引他们。人也赞美神。曾经的日子乃是和谐佳美。
圣域一直停留在那个光明时代，英雄世纪。
圣域之外则是黑铁世纪，没有信仰，充满罪恶。
你们当为自己骄傲，被选中而来到这里，更好的时代。
信仰神，得到神赐的力量。
然而现在撒加环顾四周，感到了缺失。
所有人的命运只是同一件事，所有继承过圣衣的灵魂只是一个人。淹没在无数人中，没有自我存在的余地。喜悦、悲伤、关心的，跳动的心脏为同一个存在而活。
你们是为拯救世界而存在的。青铜面具说，世界的欢乐就是你们的欢乐，它的健康就是你们的健康，你们还要求什么呢。个体的意识在整体中毫无意义。
但问题在于，你们所信奉的神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而你们是否真的在拯救世界。
塔纳托斯伸手拿下浮在空中的面具，与它对视。红色的，银色的，都并非人的双眼。
看看神话，撒加。英雄世纪比起黑铁世纪只有更加荒蛮、血腥，残酷而蒙昧。赫西俄德抱怨的黑铁世纪的一切，都能在英雄世纪中找到，甚至在神之间找到。黑铁世纪唯一与英雄世纪不同的地方，就是不再相信神的威严和大能。
诗人哀叹这是世纪的堕落，而你赞同吗，撒加？
诗人说是神对人失望，于是抛弃了人。
人们总是向往快乐和美好。难道人们竟宁可投向苦难和罪恶，也不愿接受神的指引和恩赐过更好的生活么。你们的神如此完美，曾经拥有如此广泛的信仰，为何最后却失去了。
要么她并非有大能，足以保护好信仰她的子民。
又或者，人们不再信仰她，更准确来说，是已被众人熟知的形象中的她。
诗人搞错了因果，或者刻意忽略了某些关键，撒加。
黑铁世纪的人类因不信神而被神抛弃，然而不信神本身，难道不是人类已经离弃神。
难道神施恩，他们不感激；神惩戒，他们也不畏惧。就像无知觉的草木石头，没有生命的泥人，神厌倦这无回音的投入，犹如儿童独自在玩一个人的游戏，故而离开。
又或者，人看到了神的施恩和惩戒，却不再全盘接受。他们议论说，我们信仰神，但我们首先要相信自己，定下律法和条约，它们是我们看来正确的，就必是神同意的。
他们就这样离弃了神。
又或者，神的喜怒和能力不再被看为神圣。因为神的统治下，显现在世上的一切事，如此不公和荒诞。
于是他们就离弃了神。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们离弃了原先熟悉的神。
毕竟，人总是需要依托，就把一切自己看着是好的归于神。
而世界在改变。
这不再是你们的神的时代，撒加。
他们说，圣域所处的时代是英雄世纪，如此光辉公正，属于神迹，远胜过外面的世界。
然而它实在比真正的世界滞后了数千年，是封印的历史，停留了如此之久。
那么，它是什么？
记忆。
如此，你就能知道冥界为什么是它的敌人。
青铜面具在塔纳托斯手中化为灰烬，人脸的空洞不断侵蚀四周，直至又化为那片灰暗无边际的迷雾之界。
这次，周围却影影绰绰地现了许多人形，都显得茫然而沉默，晃动的阴影。
他们是……
读过奥德赛么，你是否记得奥德修斯在冥界看见的那些人？
无知无觉、飘荡在金穗花原野上，死去的所有英雄和美人。
所有传说败毁的遗骸。
奥德修斯用牲祭的血唤醒他们，命令他们说出自己是谁，自己的传说。
你属于那个时代，所以你现在在这里，撒加。
而对世界而言，它已死去甚久。
若你还可在阳光下的世界上行走，可拦住任意的路人问。
哪怕有认识你们的神，并喜悦的。他们是否还会真心地信仰崇拜，会为神献祭，向其祈祷。
但是神不会死去。
是的，但是他们会被遗忘，也失去他们在世界的权柄。
最强大的是必然性，因为它主宰万物。
塔纳托斯向撒加走来，步伐轻盈，犹如有双翼拍打。冰冷的手轻柔地覆盖他的双眼，化为黑暗。
见我所见，撒加。
他看见了世界尽头的辉煌光明。
那是赫斯佩里德斯，日落之地，众神花园，亦是他们沉睡之所。
他看到了那座城市，惊人的恢弘精美，亦是惊人的败毁。仿佛有人砸烂了整个完美的模型，又将其残肢断臂随意地拼凑起来，如同失败的弗兰肯斯坦，变成一个疯狂混乱的怪物。
这就是他们在大地上剩下的所有了。
他们的永恒则建立在塞勒涅之地，月上界。
这样，他们就再不在这个世界了。
海市蜃楼一点点消散，终究又化为了毫无生气的灰雾。
那么，我所在的是……
记忆。之前已经说过。
永远停留在那时，无法走出。
两百四十三年一次的轮回，从神话时代到如今的重复。
现在你能明白为什么冥界是它的敌人么。
因为它在拒绝自己的遗忘和死亡。
勇敢的战士们，保护世界（圣域）不要被黑暗所吞噬。
所以，如今你能完全明白你的神在说些什么吗？
她当然认为她说的是真的，因为她意识不到。
记忆飞速回闪，撒加忽然想起在刚来圣域时某一日，他在昏迷中感受的奇景。
那时，光线昏黄，时间古老而凝滞不动，空气中有无声的大音。整座圣域仿佛在用亘古以来的目光注视他，或者穿过他望向虚空。有无处不在的神的存在感，神话如此真切。
神凝固的记忆片段。
而你知道传说最疯狂的地方在于哪么？
你没有办法从中脱身。
作者有话说
第31章 第五章：萬華的灰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