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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Chap.3:荷雅门狄(40) ...


  •   CXII

      - 四十年后 -

      荷雅门狄再度睁眼时,已经是中午了。阳光透过破损的门窗照进屋内。雨已经完全停了,积水偶尔从屋顶破损处滴落几滴,像一串碎掉的珍珠。她怔忪地眨了眨眼,意识缓慢回溯,身体却仍陷在深沉的困倦里。

      “睡得好吗?”雅麦斯的声音从身侧传来,沉郁而温柔。

      映入眼帘之物首先是天花板,继而便是他俯身凝望的面容。她转眸望去,撞上他低垂的视线。他的手悬在半空,绷紧着做出准备搀扶她的姿势,却没有真正地触碰上来,谨慎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你……一直在这儿?”荷雅门狄的声音有些沙哑。

      雅麦斯轻轻“嗯”了一声,手缓缓伸向她,碰了碰她的指头,像是在确认她是否真的清醒了。“你睡得很沉。”他停顿片刻,又说,“比平时安稳。”

      可我做梦了。我又梦到了那些在雪中游荡的幽魂。他们不愿放过我。荷雅门狄敛去思绪,下意识想抽回手,却发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已蜷进了他掌心,像是依赖着那点温度。她身体僵了僵,最终还是没有挣开。

      “能自己坐起来吗?”雅麦斯边说边托住她的手肘。

      在他的帮助下,荷雅门狄从草堆上撑起身子,感觉体力恢复了少许。她转了转手腕,活动脖颈。胸口的疼痛虽然仍时刻撕咬着她,但身体的其它地方已没有大碍。

      见她坐稳了,雅麦斯明显放松下来,“你一定饿坏了,我再去找点吃的,很快就回来,你在这儿等我。”

      “我和你一起去。”她扶着墙起身,动作比想象中更稳当,双腿完全有力气站立了。

      雅麦斯眉梢微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小心些,别摔到了。”伸手扶住她时,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

      “我哪有这么脆弱,你真把我当成是重病患者了?”

      “我当你是一个……永远不服输的姑娘。”他温和克制地说着,随后若有所思地低下头。这强装坚强的主人数小时前坦言自己只剩一两年的寿命。也许她已经后悔告诉他那些话了。既然如此,他选择顾全她的骄傲,把心疼与担忧藏起来。“走吧,我们去村外转转。”

      踏过断裂的木门槛,荷雅门狄跟着雅麦斯走到屋外。

      雨后的空气清新而湿润,混着泥土与草叶的味道。她深吸几口气,感觉胸腔里的闷塞感缓解了许多。附近荒无人烟,她向四周张望,发现这是座早已死寂的村庄。

      十几栋房屋或倾斜或倒塌,砖石缝隙间蔓生着杂草,村外的耕田退化成野地,几簇稀疏的浆果丛和几棵歪脖子果树依然矗立在田埂边,浆果基本被鸟类啄食殆尽,残留的也已被雅麦斯采摘过,已不剩几颗;果树枝头挂着零星干瘪发黑的果实,果皮早已失去水分,无法食用。远处,一条干涸的溪床裸露着龟裂的泥块,偶尔能看到一只蜥蜴从碎石间窜过,消失在杂草丛中。

      “这地方究竟在哪里?”周围的荒败景象让荷雅门狄忍不住发问。置身于空无一人的村庄如同与世隔绝,死寂中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这让她想起了曾经栖身过的那片黑木林。

      “我也不清楚具体位置。我是往东飞的,飞了大概有半小时吧。”雅麦斯当时维持着半人半龙的形态,怀里还抱着荷雅门狄,因此飞行速度并没有达到最快,却也跨越了相当远的距离。

      “为什么要飞这么远?”熟知雅麦斯飞行能力的荷雅门狄默默估算着,此地距布鲁格至少有两百英里远。

      “难道你还想要回去吗?我们刚从那儿脱离险境。族长很有可能会再派人调查,贸然回去太危险了。”

      雅麦斯说得有道理,荷雅门狄也不再反驳。

      “这地方是挺破的,暂时先将就几天。等你好些了,我们再转移阵地。”雅麦斯目光锐利地环视周遭,说,“那条小溪已经干了,往南再走一段有条河,去那里抓点鱼吧。”

      荷雅门狄应了一声,跟上他的脚步,看着他拨开灌木的背影,“真让人意外,一个曾经的龙族贵族,也会抓鱼吗?”过去她也曾抓过鱼吃,但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和雅麦斯一起做这件事。

      雅麦斯保持着领先一个身位的距离,步伐稳健而克制,既不会让她吃力追赶,又不显得刻意放慢。“虽然我的身份和我拥有的生活确实不需要亲自狩猎,但身为巨龙,我天生就是狩猎好手。”他侧过半张脸,露出一个称不上是得意的微笑。

      走了约半英里,潺潺的水声传入他们耳中。荷雅门狄为自己的听觉依然灵敏感到一丝欣慰。随着距离缩短,水流声愈发清晰。一条宽阔的河流横亘在荒野之中,透明的河水裹着细沙缓缓流动。阳光为河面镀上细碎的、跃动的光斑,像是撒了一地的碎金。河岸边长着几丛高大的芦苇,随风轻轻摇曳。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溅起一串晶莹的水花,又倏然隐没在碧波下。

      “鱼很多,”雅麦斯走到河边,“我来抓。”

      荷雅门狄本想帮忙,但一阵眩晕突然袭来。只走了这么一小段路,她就感到体力有所不支。雅麦斯敏锐察觉到她的异状,立刻大步走回来,扶住踉跄的她。

      “你坐下休息。抓鱼的事儿交给我就行。”他说。

      荷雅门狄张了张嘴,但虚软的双腿确实已支撑不住身体。她乖乖地坐在草地上,看着雅麦斯撩起长袍下摆,踏入齐腰深的水里。他凝立如雕塑,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面,眼神专注得像一头狩猎中的猛兽,突然之间就锁定了目标,手臂猛地一伸。飞溅的水花中,一条银鳞大鱼在他掌中剧烈扭动。雅麦斯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将鱼抛向岸边。

      不到一会儿功夫,他就抓到了两条梭鲈和四条鲫鱼,回到荷雅门狄身边。六条肥美的鱼并排躺在卵石滩上,鳞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雅麦斯上岸后,又迅速捡来了十几根干燥的树枝,在河滩的平坦处垒起一个简易的篝火堆。

      尽管雅麦斯捕鱼技术一流,但从小养尊处优的他几乎没怎么亲自下过厨,平时所享受的都是早已处理完毕、切片摆盘的成品。原本他对处理食材完全一窍不通,但过去为了逃避与阿尔斐杰洛签订契约,他曾在人界流浪,过了一年简朴的生活,正是这段不平凡的经历,让他学会了很多平时接触不到的知识。荷雅门狄坐在一旁,看着他细心而利落地刮去鳞片,剖开鱼腹,清理内脏,感到非常吃惊。趁他处理鱼的间隙,荷雅门狄到附近摘了几片宽大的芦苇叶,将处理干净的鱼包裹起来,防止烤焦。但是在生火环节,两人却犯了难。龙焰会瞬间烧毁柴堆,雅麦斯既不能像之前加热陶罐片里的水那样拎着鱼用龙焰烘烤,也不同意让荷雅门狄再消耗魔力使用火焰魔法。“用两根木头互相摩擦生火吧。”她提议。于是,雅麦斯便立刻找来一根软木,半跪在地上,用另一根尖硬的木头不断在上面快速搓动,一分钟后,一股焦糊味飘散开来,摩擦产生的灰尘和热量引发了一个微弱的小火种。雅麦斯把火星撒在干草上,吹了几口气助燃,再将其引到事先架好的树枝上,火苗很快升腾起来。在他们的共同配合下,火上慢烤的鱼肉渐渐弥漫开香气,混合着芦苇叶的清香,让人不由自主地咽起口水。

      雅麦斯用树枝串好烤熟的鱼,递给荷雅门狄。她咬了一口,示意他也吃。两人分食完六条鱼,在火堆旁静坐许久。虽然已是初春,但雨后气温依然偏低,荒野里的这簇火光,让荷雅门狄单薄的身子也变得温暖起来。

      “晚上想吃什么?”雅麦斯询问,“总吃鱼也会腻的吧?”

      正在河边用水清洗嘴角的荷雅门狄闻言愣了愣——晚上?他竟然已开始考虑下一顿的食物问题了?莫非之后的时间,他们将一直这样共同生活下去?

      “再看吧。”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晚餐就不用准备我那份了。你要是饿了,就自己找东西吃吧。不用管我。”

      “你的胃口还是这么小吗?”他仔细打量她,“再怎么样,一天也总得吃两顿吧?早上那些果子根本不顶饿,何况你现在正虚弱着,还是要想办法多摄入一些营养,补充体力。”

      “真的没关系,我本来就吃不了多少,晚上再吃,会撑得睡不好觉的。你顾好自己就行。”一个奇怪的想法忽然涌入荷雅门狄的大脑——雅麦斯或许正处于饥肠辘辘的状态。被封印了好些年的他,突然回到现世,大概正饿得厉害吧。又或者……他长期处在魔法创造的世界里,身体机能处于停滞状态,或许根本不会产生饥饿感?荷雅门狄这么想着,不知是出于担心还是好奇,朝他看了好几眼。

      返程时,阳光慢慢向西方倾斜。荷雅门狄走在前头,靴底踩过碎石发出细响。雅麦斯注视着她沾满尘土的黑袍,眼中感慨万千。这类似修女服的简朴长袍上已沾了不少灰,裙摆还裂着几道口子。那个曾经在卡塔特山脉受侍从服侍的首席龙术士,如今在人界漂泊了数十年,已蜕变为一个能从容应对荒野生存的独行者了。没有他的扶持,她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走过漫长艰辛的道路。雅麦斯本应为她的成长而高兴,可心里却忍不住为她的选择以及最终付出的代价而感到酸楚。

      荷雅门狄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怎么了?”雅麦斯目光落在她脸上。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他被阳光照亮的脸庞——线条刚硬,棱角分明,却又因眸中的温度而显得不那么锋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感谢过他。这头如火焰般炽烈的火龙,偏偏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收敛了所有锋芒,只留下最温和的暖意。

      “谢谢你。”她轻声说。

      雅麦斯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尖瞳里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这些。”他声音低得像耳语,“我老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对你的守护,是源于责任,源于契约,还有签订契约时的那项誓言。”

      不再是源于爱。他没有说出的话,她都清楚。上次分别时,他们就已经把所有话都摊开说了。他这一刻的举动或许是因为害怕她会被他表现出来的爱意所刺激,涌起驱赶他的念头来。荷雅门狄确实有这么想过,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至少不是现在。

      “你要我走,对吗?”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沉稳。有只乌鸦从头顶飞过,鸣叫声嘶哑刺耳,仿佛在嘲笑他竟妄想能与她经营什么未来。“等你身体恢复了,我会走的。”雅麦斯说完后不再出声,沉默着超到她身前。

      他们停止交谈,安静地走回那个废弃的无人村。荷雅门狄不时偷看雅麦斯的表情和动作,想从中窥探到他的思绪。他的步子轻得几乎没有声响,仿佛他本身就是这片荒芜的一部分。他们在那间农舍前停下了。

      “在那个世界里,是什么感觉?”她压低声音问道,话音在空荡荡的废墟里显得格外清晰。

      雅麦斯回头,用血红的眼瞳望着她,“就像人睡着时的那个感觉。”

      那还好,不算很痛苦。她感到胸口紧绷的地方松开了,好像卸下了某种重担,罪恶感不再那么重了。

      整个下午到晚上,雅麦斯都在整理内务。他到附近的其它屋子寻找能用的东西,最后带回来一捆还没烂掉的麻绳、几根坚硬的木条、一些破布、一口较为完好的铁锅和一个完整的陶罐。荷雅门狄劝他不用这么费心,他却执意要将这间破农舍尽量整理得能住人些。

      雅麦斯就像在布置一个温暖的家一样认真仔细,把歪斜的木梁用麻绳绑紧,用芦苇杆重新铺好漏风漏雨的屋顶,把布铺在草堆上做成简易的床铺,用木条钉死窗洞,加固破烂的门框,将塌掉一半的灶台重新用石块砌好,插树枝填补缝隙防止再次垮塌,最后把堵塞的烟道挖通。他生起一小堆火,观察排烟情况,看到烟雾顺利从烟囱冒出才放心。有了完整的锅具,只要找到食材,就能够在屋里做饭了。忙完这一切后,太阳已经下山。雅麦斯突然又想起了一件事。他带上陶罐,跑去白天待过的那条河,装回一整罐水,让她能擦洗。两个人都简单漱了口洗了脸,等收拾完,夜色已经很浓了。

      “睡觉吧。”她说道。

      “要我回契约魔法阵里睡吗,还是……?”屋里的床早就不能用了,睡地上草堆的话,就只能紧挨着她躺下,雅麦斯担心荷雅门狄会介意。为了扫除突然被封印的不安感,他宁愿主动问清楚,即使最后得到让自己痛苦的答复,也算是做过心理准备了。

      看着这个忙活了大半天、连晚饭都没顾上吃的火龙,荷雅门狄的心里充满了愧疚。“都可以。你要是不嫌挤就睡在这儿。回法阵也行。我不会启动封印。”

      雅麦斯没说话,只是眼里闪着光,点了点头。

      两周时光在破旧的农舍里悄然流逝。荷雅门狄总睡在最里侧的草堆上,背朝门口,像株不肯向阳的植物。雅麦斯在离她半米远的位置另铺草堆,有时倚墙而寐,有时返回契约魔法阵休息。白日里他披着晨露出门,挖野菜,采野果,去河边捞鱼,偶尔还能捉到山鸡或野兔。他总能带回足够两人吃一整天的食物,在灶台上烤熟,焦香混着柴烟在屋子里打转。荷雅门狄身体好些时,会与他一同外出打猎和采集,碰到状态不好时,就留在屋舍中等候。他们每天吃两顿饭,早上食用些浆果和坚果,或者随便嚼点野菜填肚子,晌午这顿会多吃些,晚上荷雅门狄通常不吃东西,雅麦斯也就陪着她不进食。

      这段时间里,他们就像两条共栖一处的鱼,保持着微妙的距离。除了荷雅门狄无法外出的时间,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同进同出,形成了搭伙过日子的关系,简直像一对紧密配合的伙伴。这种感觉在之前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他们早已有数十年不曾来往,分离的时间远比曾经相处的岁月还要长,如今,却因为一场追捕,一场救援,重拾起了原本断绝的联系。不可否认的是,雅麦斯对她照顾有加,关怀备至,总是把最大的鱼、最肥嫩的鸡腿和兔肉留给她,时常嘘寒问暖,关注她的身体情况。他们每天都有许多交谈,不经意间的对视更是让彼此心头一颤。过去的那些争吵和伤害依然横亘在两人中间,可每当荷雅门狄因伤痛皱眉时,雅麦斯的手总会毫不犹豫地伸向她,传递温暖与信心。

      他们之间那份已经埋葬了许久的爱,仍在发挥着它残存的余温,让荷雅门狄对雅麦斯仍存有一份不同于旁人的亲密。在其他人面前,她必须穿戴整齐,将衣裙的扣子一粒粒扣好,头发梳得服服帖帖,哪怕内里早已千疮百孔腐烂不堪,面上也得妆点出一派无懈可击的完美。唯独与雅麦斯独处时,她可以蹬掉鞋子赤着脚,毫无形象地蜷坐在地上,任由发丝与衣衫都乱作一团,既不必强撑笑容硬装开朗,也无需扮出一副高贵伶俐的模样。她可以脆弱,可以丑态毕露,可以很丢脸,可以哭得涕泪横流,可以彻底松懈下来,把自己最不堪最狼狈的一面在他眼前展露。尽管她已经不再爱他了,可在雅麦斯面前,她能够完完全全地做回那个最本真的自己。而他也会始终安静地守在一旁。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荷雅门狄也终于承认了,这个曾让她倾尽爱意的火龙族男人,终究是世上最懂她、最了解她的人。

      某天深夜,荷雅门狄被雅麦斯的惊叫声唤醒。他坐在近处,瞪大瞳孔盯着自己摊开的双手。他很少显露出这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尽管他什么都不说,荷雅门狄也能知道,他定是做了与柏伦格和德文斯有关的噩梦。她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以示抚慰,雅麦斯转过脸来,眼里凝着无法言喻的痛楚与挣扎,也有一缕因她的关切而生的感动,还有一些其它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如此深沉的眼神令荷雅门狄的心紧了起来,因为她窥见了一丝被他平日里妥善掩藏,却在脆弱时刻不慎泄露的情意。两人间微妙的关系似乎有一点点松动,而这正是荷雅门狄竭力逃避且不愿面对的状况。她觉得自己需要一些独处空间。在后面几天,她偶尔会谎称身体不适,雅麦斯便独自外出,留她在屋里。这让她有机会能静下心来想些事情。不过,在倚靠门框坐下来后,她往往会看着地上雅麦斯脚印压出的痕迹发很久的呆,无论怎么反复思考,似乎都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处理两人后续的关系。只有一个惊人的事实猛然挣破意识,变得清晰——自从雅麦斯回归现实世界以来,她就再也没有梦到过他了。

      第十五天上午,荷雅门狄和雅麦斯一同去河边捕鱼。她提出直接就地吃。他们便在之前堆好的柴堆旁生火烤鱼。荷雅门狄挑了一条特别大的鱼塞给雅麦斯,他破天荒地没有推辞,接过来大口咬了下去。她盯着他吃东西的样子,眸光里闪动着复杂的情愫。

      “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在她直勾勾的注视下,雅麦斯微微侧头问。他最怕她用这种认真而专注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会佯装猜不透她的心思。他清楚地知道,她无时无刻不在盘算如何让他心甘情愿地离开,每时每刻都想要找机会跟他摊牌。而现在,显然又到了做出选择的时刻。

      “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荷雅门狄直截了当地说道,“我要回布鲁格。”

      雅麦斯因预判错误而愣了一瞬,红瞳微微收缩。“确定吗?”他持续凝注着她,“你考虑清楚了?”

      “嗯,过去了这么多天,想必死者的后事都已经处理完了,龙族的人也该撤离那片区域了。他们绝对料不到我会再回去。”

      “道理是这样,但为什么非得回原来那地方去呢?如果你想找一个干净、有人气的环境,我们可以去别的城市。”

      “还是回布鲁格吧。”她低头拨弄着火堆,冰蓝色的眼眸埋在碎发下,“我在那儿过得还不错,修道院的日子其实挺适合我的。”她不愿过多解释,因为一旦分享太多生活上的细节,就好像默许了让他长期留在自己身边似的。

      “可你离开了那么久突然回去,难道不会惹人怀疑吗?”

      “我会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你不需要操心这个。”

      “好,”雅麦斯颔首应下。荷雅门狄对他说这么多,无非是要他护送她返程。以她现今的身体状况,不论是步行、骑马、租马车或召唤机械龙,都不如由他代步来得妥当。“你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就今天吧。”

      “那吃完就走吧。村子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东西,我们就不回去了,待会儿就出发。”

      荷雅门狄点头。两人分食完烤鱼,拍落衣摆上的草屑,到河边弯腰掬水,擦嘴净面。起身时,荷雅门狄突然膝盖发软,眼前发黑,整个人朝前栽去。

      “主人!”雅麦斯在她落水前眼疾手快地伸手揽住了她。荷雅门狄跌进他的臂弯里,呼吸变得极为短促。她的这般情状令雅麦斯既焦灼又心慌,“看来还是得再歇息一阵!”

      “没什么大问题,让我缓一缓,等下就好了。”她固执地坚持。

      雅麦斯扶她坐上一块平整的石头,自己踞坐在她的身后充作倚靠,双臂紧紧环护着她。荷雅门狄没有抗拒,枕着他的胸膛平复呼吸,渐渐地睡了过去。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做梦,梦里的一切仍然是那么熟悉,那么令人绝望。但不同的是,这次雪原上多了条黑色的巨龙。那龙在天际翱翔回旋,姿态优雅而威严,冷不防朝地面喷火。“不!!”梦里的她对着黑龙大喊。它没有攻击她,只是一味地喷吐烈焰。大火无情地吞噬着地上的人。所有冻在大雪里的尸体、残肢和冰块,全都变成了黑炭。

      她在惊悸中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室内的环境里,四周不再是荒郊野外。外面的光透进来,呈现为暗金色调,不再似上午那般明亮。雅麦斯搂着她,目光始终黏在她脸上。他的神色异常凝重,情绪很不好,整个人处在崩溃的边缘,仿佛在担心她会就此长眠不醒。

      “主人,你要静养。现在最好还是不要随便走动了。”

      “难道以后的时间,我都得靠在你的怀里,让你照顾我吗?不,雅麦斯,我经历过比这更久的昏迷。这对我而言只是寻常状况罢了。”她轻声笑了笑,瞥了眼窗框外的天色,离天黑还有段时间。“你感觉怎样?胸口疼得厉害么?”她说着,伸手轻按他的胸膛。

      “我还行。”雅麦斯凝神望着她,把自己的手叠在她的手背上。

      “那好,我们启程吧。”

      雅麦斯自知拗不过,便不再劝阻。他搀她起身,两人一起把陶罐里的存粮分着吃完,然后牵着手走到屋外。巨龙形态或许会令她坐不稳——这对于一个龙术士来说本应不成问题,但以她如今的状态确有可能发生——于是,他化作半龙姿态,将她横抱在胸前。然而,荷雅门狄却强硬地要求他把自己放下。

      “可我担心……”

      她迎上他忧悒的目光。“如果我从你背上摔下去,那就代表我的命数该尽了。”

      “好吧。”雅麦斯叹了口气。

      望着恢复巨龙本相的他,荷雅门狄唇角不自觉扬起,露出了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笑。她曾经是如此钟爱、如此欣赏这具威风凛凛的龙躯——红鳞在阳光下泛着珠宝般的光泽,长而壮的脖颈优雅地弯曲,翼膜展开时如同天空中最华美的帷幕。这熟悉的形貌让她心底泛起一股久违的安宁。雅麦斯把身子伏低,任她轻盈落在自己宽阔的背部。鳞片传来的温度透过衣袍贴上肌肤,荷雅门狄单膝跪下,降低身体重心,火龙起飞时掀起的风掠过她面颊,却没有撼动她的身形分毫。从高空俯瞰,荒原化作斑驳的拼图向四方延展,蜿蜒的河流像装点其上的银色缎带,远方山峦的尖峰在夕照里若隐若现。雅麦斯将速度维持在不快也不慢的节奏,振翅时沉稳有力,滑翔时平稳舒缓,驾驭着疾风,让她从昏睡中醒来的意识变得清醒。高空的风不断撩动她的白发,她眯起眼,看见巨龙尾巴在云霭间划出流畅的弧线,就像过去每一次她见过的那样。

      布鲁格的轮廓渐渐浮现。雅麦斯循序渐进地降低高度,火红巨翼收拢时带起一阵轻旋的气流。他刻意绕开城市东南的那片事发地点,降落在西郊的一处草坡上。夕阳即将沉没,最后一缕光把他的鳞片映成暗红色。他弓起背脊,让荷雅门狄能安稳地滑落到地面。

      红光褪去,显现出雅麦斯的人形躯体,身上还残留着鳞片蜕去的微光。他站在她面前,沉默地注视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

      荷雅门狄仰头迎着他的目光,风吹起她的发丝,却没能让她眨眼。

      城里的气息平静如常,没有除了他们以外的龙术士和龙族活动的痕迹。小城不大,只要穿过数条窄巷和数条主干道,就能抵达修道院了。

      “我……送你到修道院门口。”雅麦斯开口时嗓音沙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

      她微微颔首。两人沿着入城小道并肩,残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错在一起。雅麦斯察觉到她的步伐比平时轻缓,仿佛随时都可能停下。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在真正的死亡降临前,他多渴望能永远这样陪她走下去,直到迎来生命的终点,可心底有个预感提醒着他,或许他没有那个机会了。

      修道院塔楼的尖顶已经隐约可见。天色渐黑,最后一丝光线也湮灭在了地平线。雅麦斯注意到身侧的人突然驻足,便跟着停下脚步,等待即将到来的结局。

      “就到这里吧。”荷雅门狄说,半张脸隐没在暮色中,“再接近的话,你会被人看到的。里面住着的都是修女,你一个异性,不方便出入那里。我也没法向人解释。”

      听到这些话后,雅麦斯的身形僵了一瞬。

      这只是托辞而已,彼此都清楚——她不希望让他留下。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注视她。这些天的朝夕相处,任谁都无法抹去。两个离心已久的人共同生活了十五个昼夜,这短暂而神奇的经历如同一场稍纵即逝的美梦。他们之间的那些过往,那些冤仇,仿佛都被时间封印了。雅麦斯不止一次自欺欺人地相信他们能够和谐共处了,然而并没有。现实终究撕碎了假象。

      两周的共患难时光,亦没能动摇她的决定。即使已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她也仍然拒绝他的陪伴。过去的伤痕实在太深,即使疮疤愈合了也难以忘痛。她决绝的态度让他有一些挫折,但这份结果也并非完全没有料到,他早就做好准备了。

      雅麦斯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全身的肌肉都绷得很紧,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收缩成一条细线,但脸上却是早已预见这一切的平静。

      正是这种坦然接受的神情,正是因为发现他早已做好了觉悟,荷雅门狄才感到有利刃在她的胸腔里搅动。

      那时,昏迷中的她,根本做不了自己命运的主。生死存亡全系于雅麦斯的一念之间。雅麦斯最终选择尊重她的意愿,让她能守住自己仅有的东西——自由——在人间走完最后的旅程。荷雅门狄欠了他一份情,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回报他信守承诺的举动。允许雅麦斯短暂陪伴,是她能想到的唯一补偿方式,但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不能一直这么下去。在荷雅门狄设想的未来里,无论要背负多久“诅咒”,无论复仇之路能不能顺利,她都从来没打算让雅麦斯参与进来。自离开卡塔特那日起,她往后的人生中,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在经历了被雅麦斯救下,两人在破屋谈心的这一切后,荷雅门狄发现,自己已无法再维持那一以贯之的恨意,无法再用从前的眼光看待雅麦斯了。她也考虑过,在生命最后的一两年里,或许她可以重新接纳雅麦斯,化仇恨为温情,共度余日。可是,梦境里的那些雪,那些死在雪里的人,却不肯放过她,每当她的眼前重新浮现纷飞的大雪与雪中消逝的生命时,沉重的负罪感便掐灭了所有的念想,掐灭了她对于雅麦斯的怜悯。

      唯一能回报给他的,只有一份尊严,一份体面。因此,荷雅门狄决定让雅麦斯自行离去,而非被她强行封印。此刻面对这长久静默、既不离去也不言语的火龙,她只是安静地等待,没有催促,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终于,耳边传来了轻柔的声音,“等你踏入那扇门后,你就不会再看见我了。”雅麦斯忽然执起她的一只手,语调温和,却透着郑重,“但是,能否与我许下一个约定?”

      荷雅门狄手指颤了颤,“你说。”

      “答应我,等哪天你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即将要面临死亡时,把我召唤出来。”他目光深邃,像是要把她刻进自己的灵魂里,“至少最后的时刻,我想和你一起面对。作为契约的缔结者,让我们共同迎接死亡。好吗?”

      “好。”荷雅门狄的声音轻如落雪,目光却异常坚定,“我答应你。”

      雅麦斯没有再说其它告别的话,放下了她的手,指腹从她手背滑过的瞬间,像一块鳞片轻轻擦过。他转过身,走向来时的路,黑色衣角被夜风吹得扬起。那道身影很快隐入浓稠的暮色。荷雅门狄也转过身,背向他而去,行进十余米后,身后骤然亮起了一阵红光,又瞬息消散。

      他不在了。他安静地躺回了属于他的禁锢之地,她为他亲手打造的异世界囚笼。街上只剩荷雅门狄独自伫立。她顿了一下,继续前行,直到走进修道院的大门。掌间仍残留着他握过的温度,尽管那余温转瞬就消退了,但冰雪消融后的土地仍会记得昔日光照带来的温暖。她也将铭记,在自己最困厄的时光里,曾有雅麦斯的相伴。

      CXIII

      - 四十年后 -

      一个靠河的小渔村。

      夕阳把河岸上的沙子烤得暖烘烘的,少年蹲在浅滩边堆沙堡,手掌反复刮着潮湿的沙子。玩伴们都被陆续叫回家吃饭了,只剩他一个人继续堆砌未完成的塔楼。浪花舔过来又退下去,把城堡尖顶冲塌了半边,少年懊恼地喊出声,正想重新堆高,忽然听见了沙沙的脚步声。

      逆光中走来一个人影,遮住了少年眼前的阳光。这人瘦得像根竹竿,颧骨高耸的脸颊上结着干裂的血痂,生锈的锁甲布满黑渍,嘶哑开口,“上帝保佑你,小兄弟……有没有吃的?帮帮忙,我已经三天没吃饭了……”

      少年望着这个陌生人。对方枯黄面容上的疲惫像潮水漫过沙滩留下的水痕般清晰可见。他没有回答,突然转身跑回不远处的一栋石屋。父亲刚忙完田间的劳作,正收拾农具回家,母亲在灶间煮汤,锅沿飘着白汽。少年躲到她裙子后面,拿起灶台上的水壶和一碗还热着的粥,在母亲的询问声中冲出了门。

      那个衣衫破旧的老兵已经离开了一段距离,正盯着另一间亮着烛火的房屋艰难迈步。发现有人追来后,他转过身,看到少年捧着的食物,眼眶湿润了,“谢谢你,好孩子,”他颤抖着接过陶器,边吞咽边含泪念叨,“上帝会护佑你,会赐予你一座真正的城堡!”

      少年紧抿嘴唇,稚气未脱的脸上浮现出不合年龄的冷笑,“如果上帝真的存在,祂为什么不来救你?”

      T猛地睁开眼,冷汗浸透了后背。

      牢房天花板在小窗射入的晨光中呈现深黑色,墙角的蛛网随着微风轻轻颤动——这分明是现实里他身处的黑牢,可方才那些画面却如此鲜明:河岸的沙堡、乞讨的士兵,热粥和水,还有那时仍在世、各自干着活儿的父母……

      他死死攥紧囚服的领口。这场梦过于真实了,连沙粒硌着膝盖的触感都仿佛还留在皮肤上。可梦里最后那句渎神的话绝不可能是他说过的——儿时的自己常随父母前往村子那座唯一的小教堂,跪在圣像和蜡烛前划十字,虔诚地相信每一句祈祷都能传到天上。

      梦总会篡改记忆,虚构出部分原来不存在的情节。在现实的经历中,他虽然自认算不得一个合格的信徒,却从未亵渎过天主,时至今日,依然会怀念那些去教堂参拜的时光。然而,再纯真、再坚定之物,也终究敌不过体内躁动的邪念。面对自己的恶魔天性,这份信仰显得如此不堪一击。就在他帮助那人的几小时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只庆幸梦没有再继续下去。

      那些从村里经过的士兵,包括最初那位,都是从圣地战场逃回来的逃兵。T成年后才知晓了这段历史。法王路易九世斗志昂扬地组织了十字军东征,目标直指埃及——阿尤布王朝的核心领土,却不幸兵败成了俘虏。留守的摄政太后积极争取谈判,用相当于王室一年收入的赎金换回了国王。路易九世不甘心就此回国,坚持驻守十字军的残存据点,趁马穆鲁克内部派系发动政变,阿尤布王朝分裂的空隙,用300穆|斯|林战俘交换了3000十字军战俘,之后又连续作战了三四年,但始终未能收复任何失地,手下的士兵出现大规模逃亡。T的村子后来又路过了几个士兵,但那时的他,早已经不再是那个乐于助人的好孩子了。

      塔楼底部传来的脚步,打断了T的回忆。他向前望去,透过铁栏,能看到一面弧形的墙,石阶沿墙面盘旋而下,通向底楼。粗糙石墙上凸出三个铁铸的、龙爪造型的火炬架,中间那个没有放火把,而是插着柄铁剑。这把剑是T的精神支柱。在他入狱的第一天,他就向这里的典狱长——初代首席龙术士乔贞——表明了自己对光剑的需求。幸而对方通融,同意将剑安置在墙上的火把桶里。整座监狱仅有乔贞和布里斯两名看守。经年累月,T早已熟稔他们各自的足音。现在传来的那个脚步声正是属于乔贞的。

      乔贞踏着楼梯登上这间西塔第二层的牢房。圆形塔身内,围墙和铁栏杆门将每间牢房分隔成半圆形的空间。牢房面积还算宽敞,但内部陈设却极为简单,只放着一张睡卧用的草席和一个便溺用的木桶。虽然条件艰苦,但乔贞保障了犯人大部分的生存需要,提供羊毛毯御寒,每日按时供应三餐,勤快地更换便桶,月初和月中还分别给予一次沐浴机会。每逢此时,T便能换上干净的囚衣、剃净胡渣、修剪指甲,让自己保持基本的人样。在这名为人厚道的典狱长的打理下,这座黑石塔监牢的卫生问题比一般监狱要好得多,几乎见不到蟑螂和老鼠。他对T一直都颇为照顾。此刻,就像过去那样,他准时为他送来了新一天的早餐。

      这场景充满了戏剧性——昔日接受守护者送餐的前任首席,如今却反为一名守护者端水送饭。“今天的早餐是黑麦面包,中午和晚上吃胡萝卜炖猪肉。”乔贞单手托着餐盘,用钥匙打开铁栏上的锁,推门进来,动作毫无顾忌。他看了看双腿交叉坐在草席上的T,把盘子搁在他脚边。通常他会在下一次送餐时收走空盘,但这次却有点反常。他没有马上走,而是站在囚室中央,注视着T进食。

      这个气质忧郁颓废的男人总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他看起来很老,又很年轻,令人难以准确判断他的实际年龄。与更加寡言的布里斯不同,他每次送饭都会报菜名,告诉他这一天能够吃什么,好像在炫耀自己的烹饪技艺。平心而论,乔贞的厨艺尚可,但比起布里斯还是略逊一筹。这两个本应受他人服侍的高位者,竟锻炼出了如此好的厨艺,除了居住的房间里没有铁栏,能自由出入塔楼,观赏雪山上的景色外,他们的处境其实与囚犯相差无几。由于需要时时清扫牢房,看守他这个犯人,他们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了孤塔周边,同样无法远离此地。

      “感谢您,乔贞大人……”T朝对方点头致谢,话声艰涩地回应。长期的囚禁岁月里,每天只能和看守们进行少量交流的T,语言能力已严重退化。他常常感觉自己的舌头僵硬得快要不会说话了,好像变成了半个哑巴。但这只是个小小的惩罚。比起他过去犯下的罪孽,如今无论承受怎样的后果都是理所应当的。

      乔贞蓝灰色的眼睛注视着埋头进食的T。这男人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墙角,像只被雨水打湿的死麻雀,唯有在吃饭时才显露出一丝活人气息。此刻,他无神的眼睛紧盯着盘里的两块面包,大口嚼了起来,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噜声,吃到干硬处时赶紧灌了口水。望着他狼狈却努力的吃相,乔贞露出微笑。一个犯人若还能保持这样的食欲,便证明其求生意志尚未熄灭。更何况,还有那把光剑护卫着他。

      “慢点吃,别噎着了。”

      “嗯。”犯人的手指像枯木般颤抖着,面包屑簌簌落在裤腿上,他却像感觉不到似的。

      “还记得你自己是哪年进来的吗?”乔贞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说悄悄话,“再过十天,你就能出狱了。”

      T僵住了,半块面包停在嘴边。他脸颊肌肉不自然地抽动两下,似乎想挤出笑容,最终却只露出了木偶般呆滞的表情,“……出、狱?”

      “对。”身为狱卒的男人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其他犯人临近出狱时都会欢天喜地,也就你,这段时间还是一副没精打采、死气沉沉的样子,该不会是日子过糊涂了吧?”

      T仍保持着张嘴的姿势,满脸不可置信,像看着一个不存在的幻境般看着乔贞。

      乔贞于是明确地向他表示,“我已经向卡塔特送了信。那边会派人来接应你。你很快就能重获自由了。”

      “不……”T突然放下面包,把盘子推到一边。几滴水溅在稻草堆上。“不,不可能……”他的声音低哑,喉结在脖颈上剧烈滚动,“我,不该这样……”

      乔贞望着他颤抖的肩膀,安慰道,“是真的。你已经被关了整整十年了。”

      “可是……还不够。”T双目失神地盯着对方的裤子,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吞咽声。过了很久,他才像梦呓般挤出支离破碎的字句,“像我这样的罪人……不能被放出去。请让我……继续服刑……”

      乔贞为这话感到震惊。近五十年的狱卒生涯里,他看管过的犯人数量虽不算太多,但也不少,他们大多是犯了小错误来此地服刑的守护者,每个人都是哭丧着脸进来,掰着指头数日子,伸长了脖子等待释放,最后迫不及待地出去的。除了两个人——卢奎莎和奎特尔梅。但他们属于特殊情况。即使是横死在狱中的、或者是铤而走险的犯人,骨子里都渴望着自由。像T这样刑期将尽却不肯走的,实在是头一次碰到。在乔贞的记忆里,这名他几乎每天都见的男子可谓是最乖巧、最省心的那类犯人,从不吵闹,从不提任何要求,牢房铁栏上微微闪着银光的多重复合结界对他而言甚至是多余的。历史上,这座号称绝对无法逃脱的孤塔黑牢确确实实出现过成功的越狱者,但T却绝不是那种人。他好像从来没有表露过任何想要离开的意思。

      “没有这种规矩。服刑期一到,你就必须离开。就算再喜欢这儿的牢饭,你也得给别的犯人腾位置啊。”乔贞先是用幽默的语调说着,然后表情变得严肃了,“不要丧失生存意志,T。我还记得你刚入狱时,死活要把光剑留在身边。它至今还挂在那个架子上,默默地为你驱散黑暗呢。”

      “您是怎么……”

      “这里有两位龙王大人铺设的结界,它会从精神上慢慢腐蚀,剥夺快乐和希望,最终把人变成行尸走肉。而守护者之剑散发的光辉恰能抵御这种侵蚀。别惊讶,虽然从没有任何一个守护者向我透露过这个秘密,但当了那么多年首席龙术士的人,总该有点眼力。要是连这些都无法察觉,那我也确实只配留在这座孤塔了。话说回来,族长破例允许你把光剑带来这里,想必也是看重你身上的某些过人之处吧。我听说过你曾经在布达的战绩。你不是一般的守护者,也不是一般的犯人。对于这点,你自己也应当明白。振作起来,保持清醒的意志,别让那些邪恶的东西吞噬你的心。”

      听着乔贞的劝说,T内心五味杂陈,感激与愧疚在心头交织。他抬头望了望火炬架上斜插的光剑。当初他请求保留这把剑时,迫于无奈,并没有告知实情,而是找了一些借口。乔贞显然理解错了他的意图。这把剑不是用来对抗结界的,其真正用途是压制他体内的黑暗面、阻止自己失控作恶。T扯动嘴角挤出苦涩的笑容,喃喃道,“我知道您是为了我好,只是我这样的人,不配……”声音逐渐低得消散在空气中,“不配拥有自由。”

      乔贞眼底泛起悲悯的神色,喉间压着叹息。“宁神结界”的侵蚀看来远比想象中可怕,绝不是区区一把挂在墙上的剑就能轻易抵抗的。十年的牢狱时光将昔日的勇士磋磨成自我厌弃的囚徒。对于这男人为何获罪入狱,乔贞当然很清楚。据说他贪恋人界的繁华,私自出逃数月不归,与眼下这拒绝拥抱自由的态度完全大相径庭。他还听说,T当年私赴人界的缘由似乎与柏伦格有关。守护者和龙术士勾搭不清的情况在过去屡见不鲜。倘若让他知道,他曾经想效忠的对象已在半年前殒命,他会作何感想?参加了德文斯葬礼的布里斯将情况告诉乔贞,否则连他这位身处勃朗峰之巅的前首席龙术士也无从知晓卡塔特的近况。难道T就甘愿囚居于此,做一个与世隔绝的盲眼人吗?过去十年,没有一个人前来探视过他,因为龙王不允许守护者们擅自离开。在孤塔,他被世人遗忘,被时间抛弃,被世界放逐,难道他还想要继续这样的生存方式?

      “每个人都值得过自由的生活。你为什么偏要这样说自己呢,T?”乔贞困惑地注视着他。

      T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几具用白布裹着的尸体。一些难以开口的话语在舌尖打转。那不是能和眼前这男人、能和任何人分享的秘密。即使是这样一个能看穿守护者光剑奥秘的男人,也照样看不透他这个人的本质。T垂下眼睑,盯着地面。能真正理解自己的人,恐怕只有……“抱歉,乔贞大人……让您见笑了。”他无奈地回答,“我可能是没睡醒,神志有点不清。”

      乔贞微微皱眉,眼眸中闪过一丝忧郁,“那你慢慢吃吧。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我晚点再来。”

      T低声道了谢,对着脚边的水和面包发怔,久久没有动作。铁栅栏重新闭合的声音惊醒了他。待乔贞锁上门转身离开时,他才抬起头,目光追随着那道消失在楼梯口的身影,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蜷缩的手指没有再碰触食物,T挪动身体慢慢蹭向墙角,捡起草席上的毯子,把它按在自己怀里。毛毯蹭过皮肤,传递了些许温暖。他闭上眼睛,用一只手掌紧紧地盖住面颊,眼泪顺着指缝沟壑漏出来,砸在了地上。

      那名士兵离开后的当晚,他躲在了某户人家牛棚堆放的草垛里。整个村子的骚动声持续到凌晨,犬吠与村民搜寻的喊叫此起彼伏。隔壁丧偶丧子的六旬独居老妇人赌咒发誓称亲眼看见了少年行凶,控诉他杀害了自己的亲生父母。魔鬼附身的孽种,受诅咒的凶宅,流言在夜风里疯长。T回忆不起具体的杀人过程了,只记得母亲伏在厨房的血泊里,父亲僵卧于床褥之上,自己掌中攥着的尖刀不断往下滴落着鲜血。双亲圆睁的瞳孔凝固着绝望,到死也不相信儿子会做出弑亲的事。T行凶后藏匿了起来,不知道是谁给父母收的尸,但他偷偷参加了他们的葬礼。送葬的人们看见躲在草丛里的少年时,他没有哭,内心只有极度的惊惧和迷茫。不论是实施犯罪的过程,还是看完下葬的过程,都仿佛不受他自己意识的控制。

      村民们原以为他也已遭遇不测,认为是强盗入室抢劫杀了他们一家,毕竟他还只是个11岁的、半大不大的孩子,怎么可能真的杀人呢?然而,当浑身脏污的少年突然出现在葬礼现场,面对裹尸布下的父母,只是傻傻地站在一边,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的表现,终于让人们相信了邻居的指控。也许,这个孩子真的是恶魔。人们厌恶他,也惧怕他,只有那名老妇敢上前与他接触。她近乎疯狂地用木棍和石块追打他,用不堪入耳的话辱骂他。他逃到村外,在山林中流浪了一周,最后无处可去,摸黑回到了空荡荡的家。地板上凝结着的血块已变成黑褐色,仍然留在原地,触目惊心。他跪在地上,花了一整晚擦净它们,可手上的血、心里的血,却怎么也洗不掉。他白天不敢生火,夜里不敢点蜡烛,每天总要熬到深更半夜,等村里所有人都睡熟了,才敢偷偷溜出去寻找食物。凶宅的恶名让村民对这间屋子绕道而行,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住了两年都未被察觉。直到某个盛夏的清晨,村民们被腐臭引至老妇家,发现她仰躺在饭桌旁,胸腹被捅了十几刀——无人知道,她前一夜撞破了T偷藏在家中的秘密,当时T惊慌中抓起匕首,想抢在她揭发自己前自我了断。当冰冷的利器抵住喉咙的那一刻,他突然被另一股意识掌控,等清醒后,老妇已倒在刀下。村民们认定T是凶手,举着火把围在他屋外叫骂,但谁也不敢靠近,生怕这个恶魔会突然暴走。村长隔着门对T下达了驱逐令,让他永远离开村子,否则就把他连人带屋一起烧掉。十三岁的少年背着破布包袱钻进后山,勉强搭了间草棚住下。这段血腥而孤独的经历逼迫他迅速成长,学会了独自生存,用树皮编成御寒的垫子,在野外设陷阱抓小型动物果腹,艰难地熬了数个寒冬。他无数次用刀片抵着手腕自我责问,却又不敢真的划开,害怕会刺激和释放身体里蛰伏的另一个自己,让“他”像杀死父母、邻居那样再次暴起杀人。作为赎罪,他抛弃了父母赋予的名字,因为自己已不再配得上它。他躲避着任何人,心里渐渐有了个愿望——不受打扰,安安稳稳地独居深山直到老死。然而,上帝却和他开了个玩笑。

      等长到十七八岁时,这个自称为T的青年突然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感召,毅然抛下了原有的生活,朝着阿尔卑斯山脉的方向出发。新的命运使他成为了一名驻守龙族驻地的守护者,从此再不能像过去那样避世独居,不得不隐藏自身的秘密,刻意与同伴们保持距离,终日担忧体内潜藏着的邪恶人格会再度苏醒。在旁人看来,他得到了让多数人都梦寐以求的东西,力量超群,不会老死,可唯有他自己清楚,曾经那个微小的愿望,永远也无法实现了。

      黑暗仿佛包裹住了他。记忆碎片在头脑中横冲直撞。T感到心慌,抬头看向高墙上的那扇窄窗。它就像一道讽刺的伤口,将微弱的阳光挤进牢房,在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细线。他盯着那道光,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板石缝,粗糙的触感让他想起梦里河滩的沙子,同样冰冷,同样无法攥紧。

      他很少会梦到童年。那段痛心疾首的过往就像被虫蛀蚀的旧书页,他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去翻动。父母的面容在时间里模糊了,就连他们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模样,也总是朦胧的。他们的样貌被他从记忆深处剖去了,或许是不敢面对,或许是本能地自我保护。然而,虽然年少时的血腥场景已很少入梦,但他依然频繁被噩梦缠身。那些梦大多与荷雅门狄有关。

      T的视线突然转向火炬架上的那把剑。

      它真的有用吗?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他仍会时不时地梦到那个女人?

      光剑确实持续散发着驱散黑暗的光辉,但可能是因为它悬挂在数米外的墙上,离自己距离太远,还有时时刻刻发挥着效力的结界在与它对抗,无形中稀释了它的净化效果。或许是这些原因,导致T近年来梦见荷雅门狄的次数不减反增。最初几个月,他会用指甲抠挖墙壁表达抗议,让疼痛成为锚定现实、保持清醒的绳索。但后来,他也渐渐放弃了。结界的影响与梦境的侵蚀力在他体内似乎达成了某种病态平衡,他甘愿做一个忠实的、麻木的傀儡,也习惯了那个并非每夜都出现、但出现次数早已无法计数的倩影。梦的内容时有变化,梦里的那个“她”不仅蛊惑着T,偶尔还向他求救。可谁会来救我呢?他痛苦地想着。直到今天,你也依然不肯放过我。

      T开始思考出狱以后的事,以此来冲淡荷雅门狄对他思维的侵扰。监狱里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乔贞虽待他不薄,但他在这里终究只是个囚犯。他要摆脱这个身份,回归以前的生活。

      入夜后,月色降临了。在卡塔特山脉罕见的月光,每晚都会穿过黑墙上的铁窗,给牢房带来一小块光亮。借着月光,T沉沉地睡着了。

      黏稠的雾气漫过脚踝。T赤脚站在湿冷的岩石上,寒意顺着脚底窜遍全身。

      浓雾中浮着一团迷蒙缥缈的剪影,既似人形,又像扭曲的树影。只有在雾气稍微散开些时,他才能窥见对方裙裾的一角。

      “你终于来看我了……”女人跪坐在湿漉漉的地上,简单而飘逸的白裙此刻沾满水渍,白发一缕缕黏在惨白的脖颈上。她抬起眼睑,但T却看不清她的面容,仿佛有雾气遮着脸。“为什么来得这么迟……”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的,带着某种非人的回响。

      T试图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救救我……”女声从各个方向涌来,时而如耳语贴着耳廓旋转,时而像闷雷在颅骨里滚动。

      突然之间,出现了许多锁链缠住女人的腰部,把她的双手吊起来。他仿佛听到了骨骼断裂的脆响,却没有看见女人身上有任何伤口或者流血。但她仍在不断呼救,哀求他拯救自己。

      像是受到了引诱,他朝她伸出手,指尖触到的却是迷雾。那团朦胧的人影猛然发出一阵尖啸,雾气里窜出蠕动的黑色雾流,如同千百条畸形的手臂。

      他像是被雷击中似的缩回手,眼睁睁看着雾中轮廓开始溶解变形。女人那苍白的、难以辨认的脸忽而贴近,呼吸间尽是腐烂花朵的气息,“你答应过我的……”裹着黑雾的指甲猛然扎进他锁骨处的皮肤,在梦中竟真实地渗出血珠。

      T捂住伤口跌跪在地,更多黑色手臂从雾中伸出,拖着他沉向深渊。尖叫声卡在喉咙里。无数手臂扑向他,覆盖他的脸庞,只剩瞳孔露在外面。

      “不……不要!”T垂死挣扎,口中溢出微弱的呼喊。梦中的自己被黑雾绞碎,鲜血四溅。现实中的他醒过来,双手在空中胡乱抓挠,却只握住了空气。他发现自己正侧躺在草席上,透过栏杆缝隙,看见墙上的光剑正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意识到那只是梦里的死亡后,T把头埋进了自己的臂弯。

      他在相似的梦境中又穿越了数天。出狱前的那晚,布里斯送来装着水的木盆供他洗浴。洗完后,T用手指蘸着水液,在地上勾画些自己也说不清的图形——长期无聊养成的习惯。这天既不是月初,也不是月中,是乔贞额外给他增加的一次洗澡,想让他在清清爽爽的状态下离开孤塔。

      从出狱到返回卡塔特山脉,需要徒步两个多月。押送队伍仍是当初送他过来的人马——由扎杰斯领队,以及莱姆、蒙特拉、斯图兰特,孟巴特这四位守护者。他们在当天上午九点到达孤塔。

      孤塔的东、西二塔各有九层,西塔关押囚犯,东塔供看守人员使用。一楼设有储物间和厨房,二楼是休息室和餐厅,三楼是公共盥洗室,四层及以上是看守们的住所,每一层楼的窗户数量和尺寸都超过西塔牢房,采光也更好。过去这里有多名龙族和守护者担任看守,如今只剩乔贞和布里斯两人居住。他们懒得爬太高楼层,便选择一个住四楼,一个住五楼。上面的楼层全都处于闲置状态。

      东塔二楼大厅的黑石砖被阳光烙出斑驳暖痕,扎杰斯和守护者迈着沉稳的步伐登楼而上。这位公海龙双臂的旧伤疤在日光下泛着浅红,像许多条盘踞的火蛇——那是数十年前的叛乱中遭龙炎烧灼留下的痕迹。他们来到休息室,拜见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前首席龙术士。“乔贞大人。”扎杰斯略微低头致意,身后守护者们跟着行礼,“我们奉两位龙王之命,特来接引T返回卡塔特。”

      “辛苦了。”乔贞抬眸轻笑,从座位上站起来,烛火应声摇曳,在石壁上投下晃动的光晕。“他在我这里表现出色,每天都认真悔过,已经具备重返卡塔特生活的资格了。”

      布里斯同时起身走向扎杰斯,对乔贞的说法不置可否。

      众人被带领前往西塔。途中,莱姆突然压低声音建议,“需要准备镣铐吗?毕竟……”

      “没有这个必要。”扎杰斯冷峻地打断道,“按龙王的命令行事即可。”

      想起那道密令,守护者们心里便有了底。族长早已明确指示,只要T显露出反抗迹象,就立即处决——这条命令在他们此次出发前又被再次重申。

      乔贞和布里斯对于这几人的哑谜并无兴趣,径直带人来到二楼的牢房前。乔贞从裤袋中摸出钥匙,铁门开启的吱呀声中,坐在地上的男人起身,移动到了门前。他的囚衣已提前一晚换下,此刻穿着入狱前的那件常服。他站在一边,迎视着几名守护者警惕的目光,未发一言,垂于身体两侧的手指微微蜷曲又松开。

      布里斯取下墙上的剑,交到扎杰斯手里。两头海龙对视时,扎杰斯眼中明显流露出期待这位海龙王后裔常回故乡看看的愿望。即使他没有明言,布里斯也读懂了他的意思,对他微微点头回应。乔贞的送别声恰在此时传来。“T,祝你好运。”

      积雪的山径在六双鞋履的踩踏下发出细碎呻吟,融雪在队伍两侧汇成细流。一路上,扎杰斯始终走在人群最前方,四名守护者呈两排散开,将T围在中间。他身上没有任何镣铐,但每一步都受到严密监视,仍然像一个囚犯般被对待。他们在担心什么?怕他会突然攻击,逃往田野山林,乐不思蜀?T被自己这个荒唐的念头逗得暗自发笑。从勃朗峰西侧山口翻越阿尔卑斯山的这段路最难走。为赶时间,哪怕日落了,他们也会继续行进到晚上八、九点才停下休息,天刚亮就要启程。夜宿地点有时是背风的岩窟,有时是猎人废弃的木屋,有时则干脆直接就睡在荒野。每当夜晚睡觉时,一龙四人总会分配好时间轮流守夜,确保T不会趁机溜走。他们谨慎地押送着这位刑满释放的犯人,但他是否能得到龙王的原谅以及同僚们的接纳,取决于他日后的表现。小队翻越山口,向东北进入莱芒湖东岸平原,穿过瑞士高原的农田与村落,沿莱茵河左岸的平坦地带直行,从德国中部向北抵达吕贝克,最后雇船渡过波罗的海,到达瑞典南部。回程耗时比十年前来时缩短了几日,但仍然用了近九周时间。11月底,在T的鞋底几乎要磨穿时,这场押解之旅终于画上了句号。

      卡塔特山脉的壮丽风光虽在记忆里蒙了层薄雾,可当云层托起的峰峦与无垠海面再度撞入眼帘时,T好似被一股熟悉的温度烫了心口。山风掠过他束起的头发,马尾轻晃,带起细微的声响,宛如群山在低语,群海在吟唱。几人行走在“龙之影”上空的一条山道。浮云在龙海上翻涌如沸雪,缎带般的山道悬于海天之间,下方海水幽深得几乎能吞没所有回音。T微微抬眸,见山道尽头立着两个人影——迪特里希和乔万尼——正朝他挥手,似乎早已掐准了他回来的时辰。后来他才知晓,迪特里希日日在此等候,而乔万尼则刚好在那天陪同他一道过来。按族长指令,T不必去龙神殿晋见,直接被送回了守护者的宿舍区。扎杰斯在T的屋门前交还光剑,五名押送者随即离开。迪特里希与乔万尼紧跟着出现。

      “瘦了不少,也晒黑了。不过总算是熬过来了。”迪特里希的嗓音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带着粗粝感。他面含激动地上下打量着T,双手几次抬起又放下,最终只是保持着克制,静静地站在原地。

      “你看起来比想象中干净,”乔万尼语调轻佻,尾音带着戏谑,眼神却锐利如刀,像是在试探,又像是在确认什么。“亏迪特里希还特意给你准备了皂角和玫瑰水呢,看来是白担心一场,用不上了。”

      这番话是真心实意,还是在暗藏讥讽?T在孤塔里的日子确实没遭什么罪,但两个多月的归途中却是风吹日晒,披星戴月,腰酸腿软地赶着路。他不像扎杰斯那样体力充沛得好像用不完,也不像其他守护者有盔甲护体,身上早已是褪了一层皮。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调动面部肌肉,朝乔万尼笑了笑。

      迪特里希挤开乔万尼,迫使他侧身让了一步。“乔贞大人待你应该还不错吧?扎杰斯他们也不至于会虐待你。”他目光在T脸上逡巡,只一眼就注意到这位友人虽然身上没有受伤,但整个人却憔悴不堪,精神状态非常不好。

      纵使受过委屈又怎样?何况他们确实没虐待过他。“我很好,”T回应,嘴角勉力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多谢你们来看我,但我想先回去洗个澡,收拾一番。明天再与你们细叙吧。”说罢,他迈步越过二人,脚步坚定,仿佛丝毫不在意身后的注视。

      两人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神情各异。乔万尼望着T走进屋内的背影,忽然轻声道,“他比十年前更沉默,也愈发难以接近了。”

      T回到久别的宿舍,用力关紧房门,将外界的纷扰、旁人的眼光和过去十年的光阴统统隔绝在外。积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站在玄关处,发愣了好一会儿,面对这长期空置、没人清扫、满是霉尘的脏兮兮的房间,不知从何处开始整理。悬浮的灰絮在斜照进窗内的阳光中飞舞,脚下地板发出吱呀的声响,推开衣柜,潮湿霉味瞬间扑鼻,衣服大多都已泛黄,布满黑绿色斑点,没几件能穿的了。T蹲下身,随后索性伸直了双腿,在地上长时间静坐不动。

      当他结束了发呆的状态,拎起木桶外出打水时,远远留意到五六个守护者正朝着他的住所方向探头探脑,目光像冰锥一样扎在他的背上。这些人没有靠近搭话,保持着沉默对他微笑,但T清楚自己回屋后就会成为他们窃窃私语的对象。无所谓了。他想。他原本就期盼周围人都能离自己远远的。这是他自十一岁起便扎根在心底的渴求。

      耗费了数小时,T才彻底清洁了屋内的地板、墙面以及所有家具,处理完各种杂物,将早已过期的食品和破旧衣物打包丢弃到公共垃圾集中处。然后,他返回居所,呆坐在床沿,迟迟没有进食,也不移动,仿佛要永远维持这个姿势。

      “砰砰”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惊得T肩膀抖了一抖,终于让静止许久的他有了反应。迪特里希双手端着一个宽口陶盆站在门口,盆沿搭着洗净的亚麻布,薄饼与熏肉的香气从里面漫出来,还有些清洁用品堆在旁边。

      “你知道我这个人向来没什么耐心的。要聊就今晚聊。”壮汉说着,将这些物资重重搁在桌面。

      T默然不应。他的外在与几小时前并无变化,但内在的剧变却远超迪特里希的想象。虽然允许这位朋友进入房间,但当对方连声呼唤他时,却始终不予理睬,好像世间万物都不再能引起他的注意。

      “T,我是大老粗,说不来漂亮的宽慰话。”迪特里希盯着那个重新坐回到床头的身影,“你既然回来了,生活总得继续。过日子有两种过法,要么痛痛快快地活,要么憋憋屈屈地熬,你想怎么选?”见T仍不答话,他大步走上前,攥住他的小臂,“不是嚷着说要洗澡吗?看来是放屁啊!饭也没吃过吧?你再这样,老子可要揍人了!”

      在壮汉不懈的肢体催促下,T被按在了桌前的木椅上。

      “你现在闻起来就跟头臭烘烘的山羊似的,不过还是算了,先管肚子吧。”迪特里希从盆子里抽出一条叠得方正、尚带余温的亚麻毛巾塞进T手里,严厉地说道,“擦把脸,然后吃你的晚饭。”他粗鲁地拖过木椅,重重落座在T右手边的桌角,靴子上的泥点在地面拓出杂乱的痕迹。

      凝固的寂静中,T机械地擦拭面庞,低头啃起薄饼。迪特里希始终注视着他。被两位龙王的魔法固定在成年初期模样的这张面容本该青春勃发,如今却枯槁干瘪如饱经劳役的苦工,眼窝凹陷处沉淀着岁月堆砌的倦意。以往也会有守护者因盗窃等罪被囚于孤塔,但往往数月或一两年便能释放,而他却在那地方度过了整整十年。这漫长的光阴里,究竟有何等苦痛镌刻在他的骨血之中?

      “再这么沉默下去,你就要变成石头了。”迪特里希眉峰紧蹙,严肃地望着他。

      “我……”T刚开口,声音就哽住了,手指用力地压着桌沿,“我只是……感到很累。”这句话仿佛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每个字节都裹着疲惫。

      “活着就行,别的别多想。”迪特里希咧嘴一笑。有个疑团久久压在他心里,之前一直没机会问,但看T现在的这副状态,他便把话咽了回去。“等你养好精神,身子完全恢复了,咱们去训练场好好打一架,把你心里的闷气都撒出来。”

      “好。”

      阳光在卡塔特山脉的岩壁间和海面上日复一日地升起落下。时间悄然流逝,却没有人真正在意。

      一日,迪特里希怀里揣着两瓶葡萄酒来到T的住处。此时距离他回到卡塔特已过了半个月。

      这段时间,T规律进食,准点睡觉,眼睑下的青黑淡了许多,整个人的情绪和状态似乎都有所好转。然而,迪特里希却看得很真切,知道这些不过是浮于表面的愈合。这个曾远离公众视线、身陷于暗无天日的囚牢中的男人,内心深处的神经依旧如琴弦般纤细、脆弱和敏感,稍一触碰便会颤动不已。

      虚掩着的门没有上锁,屋里的人允许他进来。迪特里希推门而入,看见T正坐在床边,用布细细擦拭着佩剑的剑刃。迪特里希在桌旁就座,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近来,除了执勤时间外,两人几乎每天都会在空闲时碰面,偶尔相约到训练场比试,挥洒汗水。多数守护者都刻意避开T,只有这位性格直爽又真诚的朋友,以及他关系亲密的情人常来探望他。通过迪特里希的讲述,T了解到这十年间他所错过的种种,知道了其他守护者疏远他是因为他当年的错误导致龙王们发布了极其严厉的禁令,也知道了族内一些人员的伤亡情况以及火龙族内部的权力变化。柏伦格、德文斯在今年三月与荷雅门狄、雅麦斯的战斗中身亡,这一消息在T的心中荡起了些许波动。不过,在迪特里希详细讲述这些事情的过程中,他始终面无表情地听着,没有显露出丝毫追问之意,仿佛一切皆与他无关。

      迪特里希小口抿着酒,目光在T的身上来回打量。那副消沉颓唐的神态,郁郁寡欢的模样,让他恍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完全像是一个陌生人般难以辨认。他的脸上总挂着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表情,无论对他说什么,他好像都不放在心上。

      不过,对于迪特里希带来的葡萄酒,T倒是难得表现出兴趣。“这酒哪来的?”

      “当然是从别人那儿抢的!”迪特里希起身,朝床上的T靠去,把酒瓶凑到他鼻子旁让他嗅一嗅,“恩德里克他们从膳房偷拿的,我堵住他们,说要是不分我两瓶,就去瑟兰崔斯那告发。也没什么好怕的,坐牢就坐牢呗,正好我也想去孤塔体验一下那里的住宿条件,看看到底是什么鬼地方,能把你变成现在这副对我爱答不理的样子。”

      见他又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了,T白了他一眼,揉了揉鼻子道,“香得好浓烈。比一般的葡萄酒闻起来更香。”

      “这里头加了肉桂、丁香和柑橘,是北方那些罗斯贵族老爷们冬天最常喝的饮品。”

      T跟着坐到桌前。迪特里希给他倒酒。刚喝几口,T的脸就红了,用手撑着头,呼吸中充满了酒气。

      “你的酒量还是那么烂啊,好像比十年前更退步了。”壮汉呵呵笑着,“这也难怪。那种地方也不可能有酒喝。”

      T深紫色的眼眸经过酒精的熏陶变得更加深不见底了。他没有否认,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清醒。

      迪特里希仰脖灌了两口酒,声音却比任何时候更清澈,“T,有件事憋我心里很久了,你别嫌我烦。”他伸出食指,在T的面前晃动,“你那次去人界,见到她了吗——那位被罢免的首席大人?”虽然心里八成已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听对方亲口说出来。

      听到这个话题,T的眼睛忽然亮了些。但现实的苦涩又让他微微侧过脸,垂下了眼帘。过了半晌,他才道,“让你白忙了一场。我没有见到她。”

      “果然是这样啊。”迪特里希看得出来,T当时是伤心而归。可惜还来不及问他话,他就被带走了。

      “她根本就不给我机会,因为她不在乎我。我在她心里什么都不是。”T说出这些话时声音明显有些嘶哑。他顿了顿,目光炯炯地盯着杯子。想起曾在布德瓦答应过派斯捷、丹纳他们,保证不透露那天的事,T及时闭上了嘴。但他胸口实在闷得慌,急需宣泄,索性抬高杯口,咕噜咕噜喝下大半杯,然后用力擦了擦嘴角。

      迪特里希见他这副自暴自弃的模样,眼神显得无措起来,挠了挠鸡窝似的乱发,“哎,女人嘛,你说是吧?女人这种生物嘛……”

      望着这语无伦次,似乎要说出些不礼貌话语的彪形大汉,T不快地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我是要安慰你啊!你可千万别干什么蠢事!”他用自己满是老茧的手掌抓住对方的手腕。

      T的唇边扯出一抹怪笑。“放心吧,我很好。”

      “我信你个鬼。”

      “这些天,你可有见过我发疯,失控?”

      “那是因为你老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躲着所有人!要不是我每天都来缠着你,你大概早就变成一个傻子了吧。”迪特里希眉间隆起深深的沟壑。

      T粗重地吸气,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担心自己,不禁摇头失笑,“我真的没事,我不会再难过了……”

      “十年光阴换来一场空,实在是不划算呐。”迪特里希握紧酒杯,“你的人生可经不起第二次这种错误了。”

      是吗?可这在我的人生中,反而是最微不足道的一个错误了。T的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察的苦笑。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迪特里希突然发问,认真地看向好友,期待着他的答案。

      T双眼中掠过一丝苦楚,身体里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叮咬他,心揪成一团,仿佛正被人用力地撕扯。然而,正是这一份痛,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他闭了闭眼,语气平静却坚定,“彻底忘记她。把她从我的心上剐去。”他声音不大,像是说给自己听,却让迪特里希松了口气。

      “噢?总算是想通了啊。”壮汉凝望着他,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一句,你和她之间到底——”

      “别问了。”T早料到他要问这个,疲惫地阻截话头,声音轻得像飘落的灰烬。“我不想再回想和她有关的任何一件事了。”他绷着脸,紫葡萄般的眸子与壮汉对视,沉声开口,“你要是真为我好,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迪特里希嘁了一声,盯着眼前这紫发男人紧紧按住桌子边缘的手指,想了想,还是没有再追问下去。“喝酒。”他微笑着举起杯子。

      T沉默碰杯,没有再回应。顿时静默下来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彼此的呼吸与酒液灌肚的声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Chap.3:荷雅门狄(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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