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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Chap.3:荷雅门狄(39) ...


  •   CX

      - 四十年后 -

      黄昏的最后一缕残阳被云层吞没时,雨丝突然开始斜斜地落下。雅麦斯双臂环抱着荷雅门狄在雨中飞驰,把她的脑袋完全护在自己掌心,避免她淋雨。他降低飞行高度到离地面两千米左右,在灰蒙蒙的雨幕中寻找遮蔽物。这片荒凉山地里,远处渐渐显露出一座村庄的轮廓,那些高矮不齐的房屋错落分布,宛如一只巨型死兽空旷的骨架摊卧在地上。雅麦斯决定降落。

      天越来越黑,冷雨打在他的翅膀上,发出细碎声。雅麦斯闯入荒村,残破的农舍木门在风里来回开合,如垂死者翕张的唇。他落在门前的地上,收起双翼,轻轻踹开腐朽的门槛,目光扫了一圈。落满灰尘的床已经散架了,他便将怀里的人小心平放在一堆还算完整的草垛上,清理掉其中霉烂的部分。这间破农舍只有一个兼作卧室、厨房与储物功能的主厅,四处散落着生锈的农具,墙角里堆着许多破裂的坛坛罐罐。他翻过一个倒扣的陶瓮,发现底部结着灰白色霉菌的麦粒早已变质。屋顶有好几个破损处正在不断漏下雨水。看到这些裂缝,他突然想到荷雅门狄醒来后需要饮水,就捡起一块较大的陶罐碎片擦拭干净,放置在漏雨的位置。雨水顺着破裂的木椽持续滴落,很快积了小半捧。雅麦斯搓手燃起一小团龙火,用另一只手捏着陶片悬在火焰上方保持适当距离加热,看着水蒸气在热浪中袅袅上升。浑浊的雨水在龙火炙烤下迅速沸腾起来,水面的小气泡滚动破裂,颗粒物渐渐沉淀。待开水降温后,他把陶片放到桌上,走近荷雅门狄的身旁坐下。她的睫毛依然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翼般凝固着。雅麦斯守到了深夜都未见她醒,便出门寻找食物。这个被遗弃的村落就像是一个荒芜区,居民早已全部迁离,但周围仍生长着不少野生浆果丛,枝叶在风雨中摇摆。雅麦斯剥开带刺的枝条,采摘了一些暗红浆果放在袍子下摆里,他先自己尝了一颗,确定无毒后,带回了农舍。雨点击打着朽烂的房屋外壁,声音持续不断。雅麦斯听着淅沥的雨声,等待荷雅门狄苏醒,等待她决定自己的命运……

      终于,荷雅门狄的睫毛颤动了。

      起初只是极轻微的抖动,像被风吹拂的枯叶,几乎难以察觉。雅麦斯刚烧完第二捧水,正低头将野果一个个放进水中清洗。察觉到空气中那股属于荷雅门狄的气息产生微妙变化后,他猛地抬头——她苍白的嘴唇微张,呼吸仍然浅而慢,但眼中的混沌正在缓慢退散。

      雅麦斯放下沾水的果子,单膝跪在草垛边缘,红眸中盛满了担忧。“你醒了。”他小心地向前倾身,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一场梦境。“你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视线落在他面部,荷雅门狄花了好几秒才辨认出眼前这名火龙族的轮廓。“……雅麦斯?”她的嗓音仿佛是从干涸的河床中挤出的细流,沙哑得不成样子,但是,当看清他的面容,看清对方迟疑着进退两难的神情后,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却浮起了一抹讥诮的冷笑,声线也骤然变得尖锐。“果然……你果然出现了。”

      明白她对自己仍有抵触,雅麦斯没有贸然靠近,保持着约一米的距离。“是我。”过了半晌,他回答道,声音低沉而克制。

      荷雅门狄试图用胳膊支起身体,动作却因虚弱而软了一下,整个人差点向前栽去。她喘息着调整姿势,勉强让后背够到身后的墙。破屋内光线很暗,仅有一些幽微的光从屋外漏进来,但雅麦斯的面庞却清晰可辨。她就像夜视能力很强的龙族那样,也能够在黑暗中视物。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没有半点陌生的感觉,虽然已很久没有在现实中出现了,却总在午夜梦回时反复纠缠,它的每道弧度都刻在记忆里,让她想不记得也难。此时,他真实的轮廓与梦境重叠,令她喉咙发紧——为什么,你偏要出现?你莫非不知道,我最讨厌见的就是你这张脸吗?

      虽然她没有将这些话说出口,但雅麦斯却仿佛能听见她内心的声音,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尤其是在两人距离如此接近的情况下。当荷雅门狄用疏离而冷澈的眼神直刺过来时,他立刻垂下了眼睫,主动退到墙根处坐下,避免自己的存在刺激到她。

      “主人,我建议你最好不要动怒,这样对你的身体,对你的伤势都有害无益。”雅麦斯垂眼注视着蜷缩在草垛里的荷雅门狄。在刚才她企图撑起身子时,他的手本已经抬起,想要过去扶住她,最终又缓缓放下。他太清楚自己伸出的援手只会被狠狠拍开,所以也就作罢了。他已经害她承受了太多苦痛,至少不能再给她添堵。

      “少发一次火,也不会让我多活一天。”荷雅门狄的双眸如结冰的湖面般冷冽,凝着彻骨的恨意,那道要将人洞穿的目光死死钉在雅麦斯身上,如同看待一位不共戴天的仇敌。

      “说不定真能呢。”面对这毫无一丝暖意的注视,雅麦斯苦涩地低下了头,用余光瞥向她微微握拳的手,“不得不说,你对我的压制力随着伤势的恶化已经大打折扣。现在想把我封在契约魔法阵里,已经没那么容易了。只要我想,随时都能挣脱束缚。”

      “你——”

      “别激动。争执什么的,还是放在以后吧。”雅麦斯抬起手,做了个轻轻制止的动作,“等你身体好些了,随便你怎么惩罚我。囚禁,打骂,都可以。但眼下,一定要好好静养。”

      荷雅门狄侧身倚着土墙,正对雅麦斯,又不想直视他,便故意偏头看向窗外——如果那破洞还能被称作窗的话。

      这间屋子的窗户早已完全损毁,只剩一个残缺的框架嵌在墙壁里。凛冽的风从那个缺口灌入,裹挟着冰冷的雨滴。“冷吗?”雅麦斯注意到她纤细的身体在打颤,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荷雅门狄条件反射般地摇头,拒绝他的关心。她刚想开口发问,突然被一阵呛咳声打断。她捂着嘴轻咳了几下,本就惨白的脸色又褪去了几分血气,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声音,“现在……是什么时候?”

      “如果你想问你昏迷了多久,那别担心,你大约睡了十四个小时,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雅麦斯盯着她剧烈起伏的肩背,强压下搀扶的冲动,脸上的忧郁之色逐渐转变为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要一起看日出吗?人类世界的朝霞,着实是有趣、瑰丽的光景呢……”

      “消失。”她冷冷吐出这句话,打断他荒谬的幻想,却又仿佛在给他机会。倘若她用龙语念出封印咒语,他此时想必已经消失了。

      听到这驱逐的宣言,雅麦斯的面部肌肉隐隐抽搐。他沉默良久,眼底泛起晦暗的光芒,最终用轻得近乎耳语的声音说,“我突然发现,这世上有比您更让我牵挂的人了。”

      这出人意料的话成功引起了她狐疑的观望。虽然没有出声,但她的表情明白无误地表达着她的疑问:谁?

      雅麦斯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睡着的您。”他对着虚空自答道。

      在等待她苏醒的十多个小时里,雅麦斯几乎一直都陪在她的身侧,凝视着她的睡颜,倾听她均匀平缓的呼吸。现在想想,他多希望时间能在她醒来前的那一刻永远静止。守护安睡着的她,竟是如此美妙而又幸福的体验。

      对于这突兀而温柔的情话,荷雅门狄慌乱地抓紧了衣角,想不出该说什么话来回应。

      火龙仰着头叹息一声,然后慢慢望向她,“我早该料到的,你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赶走我。我也不是不能走,但至少也要等你能起来活动的时候再说。”

      “这些年,我不都是独自熬过来的吗。”她固执地别过头。

      “好,想让我消失,得用龙语念咒,否则是没用的。”雅麦斯的语气轻描淡写,但那微微耸动的肩膀和紧绷的下颌线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动。

      就像上一次他们见面,他逼荷雅门狄在留下他和驱赶他之间抉择时那样,再次用锋利的言辞强迫她做决定。这头火龙的秉性过了这么多年也一点都没有变,即便已经被她封印过,即便心里早就知道她会怎么选。荷雅门狄心头泛起一丝酸涩,诧异于自己竟对那些早已尘封的往事记得这般清晰。

      凝滞的空气在两人之间缓缓流动,雨声填补着屋内的寂静。荷雅门狄沉默不语,抿紧发白的嘴唇,仿佛在说服自己接受已经被雅麦斯救助和照料的事实。

      见她久久没有行动,雅麦斯试探着挪近了一些,黑袍的下摆垂落在她的裙服边,将她笼在自己的阴影里。他早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此时的缄默,或许是因为她自知时日无多,才不再急着赶他走。“还剩多少时间?”他问。

      荷雅门狄咬了咬下唇,冰蓝色的眼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却倔强地不肯表露分毫。

      “罢了,不说这些了。”火龙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现在很虚弱,没力气跟我多说话。我弄了点水和野果,要不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了。“发生了什么事?在我昏迷后。”荷雅门狄的声音依旧沙哑,眼神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锐利。她能够安然躺在这里,必定是他做了什么。

      雅麦斯稍稍偏开了头,看着地上的干草,“我从他们手中救了你。”

      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荷雅门狄感到奇怪,眉头紧紧皱起,“柏伦格和德文斯呢?这里安全吗?”

      “目前是安全的。我们已经停了一个晚上,没见到追兵的踪迹。这村落根本没人居住,附近都是残破的空屋子,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来。”

      荷雅门狄盯着刻意回避问题的雅麦斯看了片刻,不再追问,转动脖颈环视了一圈四周。

      在这个时代,国家之间的交战波及乡村地区是常态。战败方的村庄往往会被洗劫和焚烧,大量农民被迫逃离家园,要么举家迁往城堡庇护下的避难所,要么逃进森林和荒山里,留下被烧毁或破损的房屋。即使没有战乱,饥荒或瘟疫同样也可能使村庄遭到废弃。雅麦斯带着荷雅门狄辗转来到卡林西亚公国西南部,找到了一个荒废已久的无人村。这里的房屋没有焚烧的痕迹,由于长期无人居住,缺乏修缮而自然朽坏。多数房舍已坍塌成乱石堆,逐渐被杂草覆盖,周边耕地完全荒芜,显然村民已至少离开了七八年。雅麦斯经过仔细查探,发现仅剩几间房屋还保留着墙壁与屋顶。他找到一间相对完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农舍,把荷雅门狄安置下来。

      空置的房屋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室内一片残破,房梁间垂挂着蛛网,苔痕斑驳的屋顶裂缝处钻出几丛菌菇,门窗早已腐烂脱落,仅靠满是裂痕的土墙支撑着主体结构。这栋被人遗弃的房屋,如今倒成了他们的容身之所。

      “先吃点东西吧。”雅麦斯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两块陶罐残片,一片盛着清水,另一片堆着野果。他在离她一臂之距的位置坐下,“正好昨天黄昏时下起了雨,我就收集了一些水,用龙火烧开了。还有这些果子,附近灌木丛上采摘的,无毒,可以放心吃。我喂你吧。”

      荷雅门狄注视着对方手里递过来的东西,明白它们是这片荒凉之处为数不多能弄来的解渴与果腹之物。但她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既没有伸手去接,也没有任何要张口的意思。

      “无论如何,都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就算你的生命所剩不多,那也不是马上就……”雅麦斯顿住话头,把陶片往前递了递,“至少今天,还是要好好过。”

      “我自己来。”荷雅门狄躲开他伸来的手,接过残破的陶片,让微凉的水顺着唇角滑入喉咙,每次只抿一小口。喝完水后,她又从另一片陶片取走野果,一个接一个地咀嚼。

      雅麦斯蹲坐在一旁,没有再试图伸手帮忙,安静地看着她进食。荷雅门狄吃了五六颗果子就停下了,他立刻探身询问,“还要再喝点水吗?我等下再去接一点。”

      荷雅门狄摇了摇头,递回陶片时,指尖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臂。那一瞬间的肌肤相触让两人都微微一怔,但谁都没有说话。荷雅门狄睫毛垂搭着看向衣摆,像是在躲避什么,又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当雅麦斯起身走向桌子时,她的目光追随了过去,看着他放下东西。雅麦斯继续坐回到她的近侧。两人的目光突然撞在一起,这次谁也没有避开,互相凝视了好一会儿,仿佛在进行着无声的角力。

      “回答我一个问题。”荷雅门狄忽然开口,“这些年,你有没有趁我睡着或昏迷时,偷偷冲破封印,出现在我身边?”他频繁在梦中浮现的身影,早已让她产生了怀疑——这火龙或许已经突破了她的封印魔法。她对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缺乏信心,总觉得只有自己在绝对清醒、状态最佳的时候,才能够压制住他,不让他逃出来。

      “我没有。”

      “真的?你敢发誓吗?”

      “我发誓。”雅麦斯脱口而出的回答带着沉痛的颤音,眼里的情绪激烈翻涌,交织着愤怒和无奈。她不仅封印他,剥夺他的自由,还揣测他会出逃……这简直比施加在身的封印更令他痛苦。她冷酷的怀疑与无端冤枉让雅麦斯从内心深处感到悲伤。

      情绪的涟漪顺着契约线传递过来。他的悲伤,完全感染了她,毫无保留地传进她心里。荷雅门狄确认他没有撒谎,为自己的猜疑感到一丝歉疚。而这份愧意,也同样清晰地被雅麦斯感受到了。

      不要同情他!叛徒不值得怜悯!理智的呵斥刺痛了她在片刻间变得柔软的心,迫使自己恢复冷硬的状态。雅麦斯瞥见她细微的神情变化,黯然地别过脸。多少年过去了,她仍然不愿放下仇恨,自己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她还是不肯原谅他,恐怕直到生命终结的那天,都不会……“我去找些别的食物吧。”他动作麻利地起身。

      “你别走。”出乎意外地,她突然出声挽留。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告诉我,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再一次抛出这个疑问。

      “战斗已经结束了。”雅麦斯站在她的身前,回答得含糊其辞,语气却非常肯定。

      “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的……永无止境的追猎,步步紧逼的威胁。除非我死。”荷雅门狄捏紧膝头的衣料,“如果他们再追来……”

      这次轮到雅麦斯斩钢截铁地打断她。“他们永远都没有那个机会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你该不会真的……”荷雅门狄虽然有过某种猜测,可还是自行否定了这个想法。再怎么说,柏伦格也与德文斯共享着生命。

      “他们把你打成了那样,”雅麦斯说,“我没有办法在看到你的那个样子后保持冷静。”

      “你杀了德文斯?”

      随着她的提问,雅麦斯的思绪瞬间闪回到昨天下午,他拗断了柏伦格脖子的那时候。鲜血溅洒在手上、脸上,斑斑点点,黏湿的触感至今清晰。那颗头颅像一个破碎的罐子滚落在一边。德文斯的身躯在七八米外骤然崩解,只留下地上一片散落的灰烬。思绪回笼后,他正对上荷雅门狄的目光,正视自己的罪行,坦然答道,“我杀了他的主人。”

      “这又有什么区别呢?”荷雅门狄在失去意识前,就已感到身处异界的雅麦斯气息愈发狂暴紊乱。那股躁动的能量不断冲击着她的封印,急欲突破束缚。唯有她保持清醒的状态,才能勉强维持住封印,不让他逃脱。可柏伦格却夺走了她最后一丝保持清醒的力量。当她彻底陷入昏迷的那刻,便是雅麦斯重临人间、大开杀戒之时。这结果早在她的预料中。她一点也不同情那对趁火打劫的主从,也不意外雅麦斯会出手,只是惊讶他竟全然不在乎族长的感受,彻底放弃了自己的前程。“雅麦斯,你……你就不怕触怒火龙王,失去他的宠爱吗?”如此质问后,她又猛然摇头,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唇角泛起苦笑,“看我多天真,竟然会为你担心。龙王只会把这笔账算在我头上。而你,依然是干干净净的。”

      “如果真是这样,倒好了。可惜,我已经做不回过去的那个我了。”

      荷雅门狄注视着他,眼神中虽然情绪复杂,却非常专注。雅麦斯在这般目光下,竟感到了些许局促。

      “当时的情况很混乱,所有事情都在瞬间发生,我根本来不及思考。”他语气沉痛地叙述起来,“正当我准备带你撤离现场时,芭琳丝和陶瑞斯突然出现。他们应该暗中追踪你很久了。后来,费扬斯、翁忒斯也在金荻斯的带领下赶到了。他们双方都不愿放你我离开,形成了对峙局面。从他们的谈话中,我大概明白了一些事,不过也已经无关紧要了。这次相遇倒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能跟那些朋友们正式告别。”

      荷雅门狄默默消化着这些信息。或许是出于自尊,他有些话没有说透,但她完全能够理解。这头尊贵的火龙确实信守了他的诺言,如约留在人界。他不再是那个族长心尖上的宠儿,不再是傲视一切唯我独尊的火龙王后裔,不再是令族人仰望的天之骄子,如今的他,只余下了一个守着濒危主人的从者身份。

      “主人,”苦涩的回忆使雅麦斯感到灰心,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低头望着她,轻声道,“我们不谈这些了。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没你想得那么脆弱。”

      “是吗?可你身上的那些痛,是骗不了人的。”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各自沉浸在思绪里。荷雅门狄始终没有躺下去继续睡的打算,却也没有抵触雅麦斯重新坐回她的身边。他安静地注视她,无数疑问在心头徘徊,最终只化作一句试探,“不睡了?”

      她微微摇头。

      “你的魔力还够用吗?”他关切地问道。事实上,比起被她憎恨的事实,比起被她驱逐的可能性,她的身体状况才是他当前最为关心的问题。“我从来都不指望你会在危急时刻召唤我。这次能冲破封印,也算是一个意外。话说回来......你当时为什么不用‘空间转移’?”他继续试探地问,“是因为魔力贫瘠的缘故吗?”

      “不全是魔力的问题。”荷雅门狄垂眼看着自己的手掌,轻轻地握了一握,“沙漏里的沙子,就快要见底了啊……”换而言之,她的剩余寿命,已经无法再支付“空间转移”的代价了。

      雅麦斯浑身僵硬,双眼不敢置信地睁大。尽管他先前在费扬斯等人面前说过类似的话,但那更多是为了取信于他们的说辞。他虽已隐约猜到她的状况,可亲耳听到当事人承认,还是给他造成了超乎想象的冲击力。“别胡说八道了!”他下意识地反驳。

      荷雅门狄发出轻笑,“不要和一个承受了四十年诅咒的人争辩。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了。我也想再坚持得更久一些,可是……已经到极限了。”

      雅麦斯呆滞地望着她,眸中泛起痛楚,“还有多少时间?”他第二次询问这个问题。

      这次,荷雅门狄给出了回应,“照目前这个状态估算,应该就在这一两年吧。真抱歉啊,雅麦斯,你的生命,要终止在……1144岁左右了。这对龙族而言,算是英年早逝吧。”

      她如此确切、如此沉静地说出了他的岁数,让他一阵恍惚。“原来,你还记得我的事。”

      “我记得所有的事。虽然很多细节都模糊了,却仍能想起当时的感觉,想起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情感。我们最快乐的时光,我们每一次的争吵,还有那最后一场庆功宴,我们即将走向那不可挽回的结局时的情景,它们都刻在我的记忆里。”

      “嗯,”经由她的诉说,雅麦斯也不禁点头感慨,“这一切很快都会一笔勾销,所有的爱恨恩怨,都将烟消云散。因为我们会共同承受死亡。”

      这似曾相识的话语,似乎在哪里听过。「我龙族子民雅麦斯,与人类术士荷雅门狄,将分享生死、快乐和痛苦,直到永远。」——四十五年前,他们在龙神殿接受人龙契约仪式时,火龙王庄严地念诵了这段誓词,此刻仿佛又在彼此的耳边回响起来。听着雅麦斯的低语,荷雅门狄像是走进了一场梦。

      “你会害怕吗?”雅麦斯轻声问着,“害怕死亡这件事?”

      “早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死掉的吧。在龙神殿被你袭击,被两个龙王种下诅咒的那时候……”荷雅门狄仰头看着农舍天花板上的青苔和蜘蛛网,恍惚间好似看见了龙神殿穹顶洒落的圣光,“之后多活的这些岁月,都是额外的馈礼。对早就预见的结局,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在她提起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时,雅麦斯本能地畏缩起来,肩膀微微颤抖,可是,当听完所有话后,又突然感到心脏仿佛被人揪着一样疼。他宁愿她说些丧气话,流露出一些脆弱,让他能有理由上前安抚,然而,荷雅门狄却用一身的倔强当作盾牌武装自己,让他根本无从安慰。

      “这样也好。我已经逃够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再度开口,“一遇见龙族的追兵就夺路而逃,尊严被践踏得一丝不剩,每天都在担惊受怕中度过。我实在受够了这种日子。也许是时候停下脚步了。”

      更何况,那份深埋心底的大仇,她可能永远都报不了了。

      然而,真的甘心吗?真的能坦然接受吗?

      荷雅门狄仰头叹气。一缕光从破烂的窗框透进来,斜斜映在她颊边,留下一道浅浅的光痕,却照不亮她眼中逐渐漫起的灰败。

      雅麦斯注视她的面庞,又看向她起伏的胸口,虽然她极力压抑着情感,但紊乱的呼吸已然暴露出她剧烈波动的心绪。

      “可我……”话语几乎被夜风揉碎,断断续续,“我真的很痛苦……”尾音哽住,卡在喉咙里,荷雅门狄突然神经质地蜷起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掐出月牙状的浅痕。

      这一刻,雅麦斯忽然迸发出了一些勇气,误以为她承受不住身体上的疼痛,于是迅速靠上前来,握住她的那只手。感到迫近的气息,荷雅门狄抬头,发现自己的脸正贴着雅麦斯的胸口。他不知何时已将她环抱在了怀里。火龙族偏高的体温透过皮肤传递,将她过分白皙的面颊烘出一层薄薄的血色。荷雅门狄触电般地后缩,却被他坚定地拥住。他左手放在她背上,右手轻扣着她抵在胸前意图反抗的手腕,却一点都没有使劲儿,动作异常轻柔,稍用下力就能挣开。荷雅门狄僵住了。这股已很久没有近距离感受的气息裹住了她全身,雅麦斯那生来就有的阳光般的气味掩盖了她伤口散发的腐味,她竟不自觉依恋起这份温暖,没有再继续挣扎。

      “你可以跟我说的。”他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耳语,仿佛怕惊碎了此刻的安宁,“我们之间不分彼此。你有什么烦忧,都可以告诉我。”话语里浸透着极致的温柔。

      “你真的想听吗?好,那我就说了。”与他的轻声细语正相反,荷雅门狄的声音带着狠劲,“我想要复仇,想让那些毁灭我家园的凶手偿命,我连做梦都想用刀刺穿他们的喉咙——你那两位尊贵的族长——”

      “你有理由报复。”他内疚地垂下头。

      荷雅门狄稍稍直起上半身,目光如钉子般锁住他,心里激荡起难以名状的情绪,分不清是愤恨还是悲怆。蓦地,她浑身脱力般瘫软下来,前额抵上他的胸口,将彼此间的距离拉得更近,始终没有抬头。“我痛苦的是,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了。你明白吗,做一个幸存者,才是最让人煎熬的。为什么我抛不开那些记忆从头来过?为什么我不能若无其事地活下去,继续我的人生?那些冰雪中死去的人,总在梦里睁着一双双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怨我没本事报仇,没能为他们伸张正义。”她眼眶泛起水光,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报仇……哈哈,就凭现在这个苟且偷生的我吗?在柏伦格面前全面溃败,连自身都难保的我?雅麦斯,你说,他们会不会原谅我?还是会恨我?那些因我而死的村民,我的父母……他们能理解我的心情吗?”

      “他们不会怨恨你,责怪你。他们会希望你好好活着,过得开心。”

      “真的吗?”

      “当然了。全天下父母盼着子女好的心,都是一样的。”雅麦斯重重点头。主人从未对他吐露过这些心事,此刻的倾诉,让他既感受到被信赖的震动,又为自己曾经的背叛悔恨难当。如果当时他没有冲动行事的话,后来的很多悲剧都不会发生了。想想看,如果他们俩始终感情融洽,如果他一直体谅她的处境,如果她能获得回家探亲的机会……或许,他甚至有可能见到她的父母,她会笑着介绍他们认识彼此。可这一切都被他亲手毁了。雅麦斯比任何人都更加痛恨自己。“当年,火龙王与海龙王亲手犯下了残暴的罪行,如今其中一位的后代即将陪您一起到那个世界去,从这点看,也算是某种偿还了。”

      还不够。荷雅门狄在心底默念。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说到底也不是雅麦斯所为。那两个龙王才是幕后黑手。从龙神殿的对抗,到埋葬她故乡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皆出自他们的谋划。她早已知道,雅麦斯当初对她的袭击完全是受了火龙王的控制,并非他的本意。不过,他也不算无辜,只是不该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她恨雅麦斯,却更恨那两个罪魁祸首。

      可是,经过这次与柏伦格的交锋后,荷雅门狄彻底看清了现实的残酷——这个仇,她已经拖得太久。这副残破身躯,已不足以支持她复仇了。

      也许一直以来,她都在逃避,所谓的隐忍筹谋,不过是懦弱的遮羞布。倘若真存着玉石俱焚的决心,何至于任由时光虚度,蹉跎至此?明明是自己缺乏踏出那一步的勇气,又有什么资格责备雅麦斯。

      “我常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一个随时可能崩塌的迷宫里,身后的道路一点点断裂,只能硬着头皮向前摸索出口。可讽刺的是——”她扯了扯嘴角,干笑一声,“我明明知道路线,知道走哪条路才能抵达终点,这迷宫看似复杂,而我一眼就能望到它的尽头。所以,我故意挑错的路走,故意在原地兜圈子,以为这样就能避开最后的结局。可是,总有股力量在牵引着我,把我拉向那个注定的终点——死亡。”荷雅门狄激动地说到一半,突然咬住嘴唇停下来。因为再说下去,就等于背叛了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坚持。“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狠狠咬着牙,“为什么会落到如今这个下场?”

      “你没有任何错,只是有一些让我偶尔感到头疼的小毛病。你就像一阵不羁的风,注定无法停留在那片高山。”火龙的尖瞳像是被点亮一般格外有神,目光带着一种温柔、克制的情感,嘴角跟着微微抿起,形成一个温暖的笑。“但其实,正是有这些小毛病,有这些与众不同的特质,才让我被你吸引。你若是个循规蹈矩、逆来顺受的人,我也许就不会对你产生那样的感情了。错的是我,所有的问题都出在我这里,是我亲手毁了我们的关系,毁了一切。”他闭上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一直陪着你走到终点的,直到我们都化成了灰……”

      荷雅门狄的眼泪终于决堤。一直积蓄在眼角的泪水,再也抓不住睫毛的末梢,大颗大颗地往下坠,在雅麦斯的衣服上洇开暗色的痕迹。原来崩溃只需要一瞬。当她发现连仇恨都成为无法兑现的谎言时,那些刻意伪装出来的铠甲,便如同海浪下的沙子般迅速瓦解了。

      “雅麦斯,忘了刚才的那些话吧……”荷雅门狄抽噎着在他胸前胡乱抹脸,“我太累,太痛了,脑子可能不太清楚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怀中人突然的情绪失控让雅麦斯心疼地收紧双臂,抱得更紧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我们都忘了它。”

      “可我还是会继续恨你。”她抽泣的声音里,带着自我说服的执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维持岌岌可危的尊严。

      雅麦斯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顶,浅浅地笑了笑,“嗯,你尽管恨我就好。”

      “不止是因为你曾经做过的那些好事,还有这次你对我的救助。”

      荷雅门狄尾音刚落,雅麦斯就蓦地睁开半阖的眼睑,困惑的目光落在她挂着泪痕的脸上。

      “我究竟还要依赖你到什么时候啊?”她说着,捶打了一下他的胸膛,“我的健康,寿命,都是你给我的。哪怕是这最后的时间,也要……”

      这个男人每次危难时刻的出手搭救,都像在抽她巴掌。她能摆脱魔力吞噬的痛苦,打破活不过成年的短寿预言,获得超越常人的体质与力量并存活至今,全是仰仗于他。荷雅门狄恨透了依靠雅麦斯才能有今日这一切的自己,更无法原谅自己竟在他面前如此失态,把从前根本不可能说的、也从未对任何人透露的隐秘心事向他尽数剖白。也正是由于这番倾诉,让他有了更正当的理由、更多的底气,滞留在她的身边。

      “很多事已经无法改变了。既然拒绝不了,就尽情地依赖我吧。反正也就这一两年了,不是吗?”他指尖流连在她的发间,温柔地轻抚着,动作里充满了珍视和爱惜。

      “好了,可以了。”这过于绵长的拥抱让她险些再次沉醉于他所编造的情网中。荷雅门狄猛然清醒,肩膀微微挣动,“你放开我。”

      伤势沉重的她使不上太多力气,倚靠在雅麦斯怀中,像朵枯萎的白花。伤到这程度也有好处,对于雅麦斯来说,唯一的、微小的好处——她再也无法抗拒他的拥抱了。雅麦斯悲伤地想着,感受她无力的双手抵在自己胸前的柔软。他知道她是想推开自己的,但那微弱的触碰,绵软得就像是……伴侣间的爱抚。

      “我救了您的命,恳求您赏我一个拥抱,这不过分吧?可惜,即便我再想求,也是求不到的,所以也只能强取了。”雅麦斯放缓了抚摸她头发的动作,将拥抱的力度调整得更柔和些,“你看,在你昏迷期间,我本可以肆意地抱着你,甚至还能吻你,吻千百回,但我都没有这么做。”

      这好像是邀功求赏般的口吻,让荷雅门狄有些恼怒。她心里极度想要挣脱他的怀抱,可虚弱的身体却不受控制,软软地陷在他怀中,就这么倚了好几分钟。雅麦斯听着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几乎以为她要睡着了,但是,在一个侧头的动作后,她突然挣脱他的臂弯,往地上吐了口血。他没有避让。鲜血不仅染红了草堆,也弄脏了他的衣裳。

      雅麦斯撕下一块下摆的布料为她擦拭血迹,轻抚她的后背,却始终没有清理自己身上的血。

      “主人,你的血和我的身体交融了呢。”他低头看了看衣襟上的血渍,露出一个苦涩中又带着甜蜜的笑容。

      荷雅门狄呼了几口气,等胸腔里那股灼热的血腥气慢慢消退后,才缓缓开口,“……你不痛吗?”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卡塔特保卫战时,雅麦斯中了敌对将军的招数,导致半个身躯覆满橙色结晶。他曾说过,那不断结晶化的状态与龙族心碎而死的过程颇为相似,她也曾在“龙之角”的星楼上见过完全结晶化的古龙遗骸。虽然不明白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些联想,但对于眼前之人的状况,她确实怀着深切的忧虑。

      “我的心很痛。”雅麦斯回答她,又及时补上一句,“我说的是心脏。”像是生怕她误会自己在说肉麻话。

      但荷雅门狄只是轻轻扯动了下嘴角笑了笑,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要不要让我看看你的伤?”雅麦斯扶着她的背,低头询问。

      “不,”她果断摇头拒绝,“没什么可看的。”

      “都到了这种时候,就不要遮遮掩掩了。我还没见过‘诅咒’长什么样呢。”

      “别看了。”荷雅门狄微微侧过头,眼睑低垂,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手臂虚软地垂在身侧,“你就想象成,被剧毒的蛇咬了之后,那种发黑坏死、溃烂结痂、有淤血的伤口就行了。大概也就是那个样子。”

      雅麦斯想象着那画面,眉头紧锁,想到主人数十年来默默承受着这样的痛苦,他就忍不住感到心痛。

      “如果不是我一直投入魔力,维持这副躯体的话……”荷雅门狄轻笑着说,“我现在早就该全身发烂了。”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雅麦斯将她重新拥入臂弯,“我会陪你一起腐烂,一起躺进坟墓的。”

      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小,天也越来越亮了,可荷雅门狄却没有因整夜的休憩而恢复气力,反而像是能量耗尽的机器,愈加虚弱,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疲惫。

      然而,即使身体已快要不行了,她依然能吐出让他心如刀绞的字句。“雅麦斯,你该消失了。别逼我再消耗魔力封印你。至少……以自己的意愿消失一次吧。”

      雅麦斯猛地拥紧她,声音低哑得近乎哽咽。“在你恢复体力、能自由行动前,我怎么能放心离开?”

      荷雅门狄连抬手推拒的力气都已不剩,只得缓缓转动眼珠望向窗外。那里的光正温柔地斜射而入,照着这间破碎的房屋。她其实是想看日出的。那种被朝阳烘烤的温暖,能让她真切地感到自己还活着。可现在,她却连起身挪动一步都做不到了。“你想留下来也行,把我放下……让我再躺一会儿。”

      “好,你躺下,”雅麦斯顺从地松开双臂,让她平躺下来,却仍紧握着她的一只手。“都怪我不好,我不该跟你说这么多话的。”他自责地揪紧眉毛。

      她像一个即将融化的雪人般,生无可恋地陷进草垛里,地面成了她唯一的支撑。纤长的上下睫毛几乎粘合在一起,挣扎着撑起一片扁窄的天,每一次眨动都像用尽了全部力气。雅麦斯盯着那两片艰难开合的眼睑,好怕它们会永远闭上。他甚至已快要听不清她时断时续的呼吸了。

      荷雅门狄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是独属于雅麦斯的暖意,像永远不熄的阳光。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渴望的晨光其实从不在天边,反而触手可及,此刻正包裹着她的手。然而,这头如暖阳般炽热的火龙,其本质却是能灼伤人的滚烫熔炉。他过于凶猛、过于强烈的爱,总令她透不过气,本能地想要逃离。

      眼皮沉重得再也支撑不住了,困意彻底吞没了她的意识。她缓缓阖上了双眼。

      雅麦斯指尖微颤着松开,让她的手能够自然垂放。“睡吧,”他的声音在她耳边越来越轻,“我不走,就在这里守着。”

      荷雅门狄沉沉睡去,梦里没有火龙的身影,只有那场冰冷的、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暴风雪。

      CXI

      - 四十年后 -

      “龙之角”半山腰的缓坡上,一座六边形祭坛矗立于云雾中,六根雕满龙语的石柱在风中低咽,柱顶笔直指向天空。族人们肃穆地环绕而立,悼念一位族人与一位龙术士盟友——德文斯与柏伦格的逝去。众长老之首的门德松提斯负责主持葬礼,他身披缀着月长石的灰袍站在祭坛中央,火龙王、海龙王与其他七位长老的身前,枯槁的双手捧着一个盛了水的银质圣杯——那里面本该安放着死者的遗骸。然而,当他们受契约的束缚化为灰烬,又遭龙息二次焚烧后,他们未能留下半点骨灰或残骸,连衣物残片都没有留存,仿佛他们从未以肉|体凡胎存在于世间,族长便命人舀来一捧“龙之力”的海水作为替代。参与了布鲁格郊外事件的几名龙族也在哀悼的队列里,每个人神色都浸满了悲痛。门德松提斯的白须在山风中飘动,声音如远古回响般低沉,用龙语念诵着祭文,“以神之名!我族子民德文斯已回归您仁慈的怀抱。他是契约的践行者,是忠诚的捍卫者,他与柏伦格的勇气将成为我们永远的宝藏。愿长风接引魂灵,让大地镌刻其名。”当最后一个音节消散,族人们齐声吟唱,用最朴素的旋律送别逝者。

      垂首哀悼的人群后方,数名守护者在外围站岗,看到远处有两个身影匆匆赶来——爱萨斯和亚尔维斯。当他们沿蜿蜒的山道疾奔而至时,葬礼已临近尾声。亚尔维斯的蓝黑色长袍被风扯出猎猎声响,眼中还残留着星夜疾行的焦灼和疲惫。他在今天凌晨时才接到费扬斯、翁忒斯的消息——这两头火龙坚持跟芭琳丝三龙面见族长,防止他们掌控整个事件的解释权,说出更多对雅麦斯不利的言论。柏伦格的同僚们迟早会通过龙王的魔法渡鸦得知葬礼消息并上山,他们才没有选择优先通知亚尔维斯。不料这次族长意外放弃了邀请龙术士参加葬礼的计划——或许是因为死者并非死于外战而是内斗,为遮掩此事,他们没有派发渡鸦。所以,直到返回卡塔特的次日深夜,费扬斯和翁忒斯才急忙托付爱萨斯跑一趟南法,向亚尔维斯传信。这么一来一去,时间就耽搁了。也正因龙王没有召唤龙术士们,此次葬礼有部分龙族缺席——丹纳、库莱斯——这两头契约龙在人界与主人同住;克拉密斯——这位契约龙倒不随主人常驻人界,但每年会抽时间探访,偏巧这个月刚好不在;还有因为特殊原因缺席的——托达纳斯、吉芙纳——前者仍在云游,而后者已失踪了十三年。近年鲜少回乡的布里斯这次来参加了,海龙王通知的他。他比亚尔维斯早到一小时,赶在葬礼开始前抵达,这会儿正与芭琳丝并肩立于第一排。亚尔维斯姗姗来迟。他在来的路上数次追问爱萨斯详情。对方隐晦提到雅麦斯在布鲁格被发现,其它部分避而不谈,只说上山后自会分晓。但亚尔维斯已然猜到,雅麦斯必定是犯了大忌,做下了不可饶恕的事,才会搞得这几头雅麦斯派系的火龙如此紧张。

      三米高的台阶上,族长与长老们肃立中间,下方是乌压压的人群。山风呜咽,掀动着族人们的发丝与衣袍。亚尔维斯悄然穿过石阶下的人群,像一条潜入深水的鱼,无声无息地挤入哀悼队伍。

      翁忒斯和费扬斯站在里欧斯、阿布诺斯、纽因斯身后,处于人群较靠后的位置,背对着亚尔维斯。他与爱萨斯挤进来时,他们有所感觉,转头与他对视。亚尔维斯的目光只稍作停留,却已足够传递询问。两人没有说话,只是轻微点头,动作短促而隐蔽。亚尔维斯的神情骤然一凝。

      难道……当真是雅麦斯杀害了德文斯主从?他的猜测在那两头火龙的眼神下得到了验证。

      这一瞬间,他感到天都塌了。费扬斯、翁忒斯又看了他一眼,对他做摇头状,但亚尔维斯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这个提醒。他呆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冲破哀歌的包围,快步跑开了,周围几个族人都偷偷地左顾右盼,看着他刚挤进队列又匆匆离去的背影。最前排的芭琳丝、金荻斯和陶瑞斯也察觉到后方的骚动,投来混杂着关切、忧虑与警惕的目光。

      同样注意到动静的还有火龙王。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余光扫过费扬斯、翁忒斯及周围窃窃私语的几人,又掠过亚尔维斯远去的身影,眉峰不易察觉地蹙起。葬礼的哀伤氛围里,这一丝细微的不谐仿佛沉积着的火山灰,危险而幽暗地蛰伏。

      祭坛下的族人唱完最后一首悼歌,声浪如远雷般在山谷间低回震荡,慢慢散去。未来数十日他们仍会来此吟唱,用歌声寄托哀思。但无论内心多么悲切,逝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下葬仪式。族人们纷纷散开,让族长和长老们先行,多数人选择加入送葬的队伍,少部分人仍在原地徘徊,也有人已转身默默离去。布里斯不愿久留,与卡缪斯、俄彼斯短暂交谈后,两人送别他。他们途经卡塔特山脉最大的龙海“龙之泪”的上空,在这复杂而庞大的浮空山道体系的某个岔口遇见了玛纳,这位不起眼的族人不知何时已在此守候。她独自站在风中,深蓝裙装裹着纤细轻灵的身体,神色落寞而倔强,好像下定决心了似的专门等在这里。看这架势,即便布里斯选择其它路线,她也定然会追上去。

      “布里斯大人,”玛纳朝着三位雄海龙缓缓走来,目光却只锁定中间那位。她声线悠扬婉转,宛如大海里引诱水手触礁的海妖,两个对称的酒窝随着笑靥浮现,但笑容里却找不到一丝和善,反而充满了讥讽,“这才回来几分钟啊,就要走吗?”

      “葬礼已经结束了,族人们会继续为德文斯哀悼。我有使命在身。你若有心,就替我到他的坟上献一束花吧。”

      布里斯平静中带着恳求的话语,令玛纳瞳孔微怔,神情有一些恍惚。理智告诉她应该答应,然而恼怒却抢先攥住了心绪。她可不愿就这么罢休,让他称心如意。“在我们悼念他的时候,你却溜之大吉?”她语气尖锐得像一把冰刀,“使命……呵,真亏你说得出口。平时连影子都见不着,难得回来一次,也不去拜谒海龙王大人?看你现在这样子,哪还记得自己是王族的继承人?你太不负责任了!”

      卡缪斯、俄彼斯为玛纳大胆的指责惊愕得面面相觑,但同时内心又有些支持她。他们刚刚就已经委婉劝说过布里斯,希望他能在族群动荡的时期留下,发挥他作为海龙王后裔稳定人心的作用。可自从他和乔贞私自放走卢奎莎、吉芙纳主从后——或者说,是更早的时候,在乔贞没能追回荷雅门狄、并且让卢奎莎成功逃狱后,布里斯就渐渐失了海龙王的欢心,屡遭训斥,而其主乔贞更是被两位族长厌弃到了极点,导致布里斯早已无心再留守族中。他们总觉得,他与雅麦斯、吉芙纳唯一的区别,不过是尚未正式脱离卡塔特罢了——这当然也是因为乔贞并没有背叛龙族。所有人都看得出,布里斯的整颗心都已系在乔贞身上,不再关心他的族人了。

      布里斯望向玛纳。记忆中,她似乎永远都是以这种带着埋怨、愤怒和不甘的眼神看着自己。他叹了口气,用温柔而耐心的声音回应她,“既然海龙王大人早已将我和乔贞流放到孤塔,我的使命与归宿,便只有在那里了。”

      玛纳讥讽地扯动嘴角,“我真希望我以后不会有什么‘主人’。一旦进了那个圈套,和人类纠缠不清,就会迷失,最后连自己的种群都会抛弃。你也好,雅麦斯也好,你们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我才不要变成你们那样呢。”

      “玛纳,注意你的言辞。”俄彼斯压低声音提醒她,“这种话在我们面前说说也就罢了,别叫旁人听见。”

      玛纳抿紧嘴唇不再说话,但充满怨愤的目光仍死死盯着布里斯,仿佛当他是仇人。

      面对那双饱含愤恨的蓝眸,布里斯沉默着,不知如何向她解释。两人互相凝望了半晌,布里斯先一步垂下眼眸,用对待一个任性妹妹般的温和口吻柔声说道,“如果那是你的期望,我自然祝你能如愿。”

      向两位朋友摇头示意不必相送后,海龙王后裔转身走向山道尽头。苍蓝的巨龙腾跃而起。在玛纳充满愤怒与悲伤的、微微发红的视线中,那个身影最终融进了云层深处。

      望着那远去的蓝影,俄彼斯感到一阵怅惘,转头问身边的友人,“你有没有想过,卡缪斯,如果未来需要你和人类缔结契约,你会怎么选择?”

      “我才不干呢。”卡缪斯说得斩钉截铁。

      “可是照目前这势头,很可能会有第四任、第五任首席龙术士诞生。”

      “这种情况或许会出现,但以你我的血统,怕是难以胜任首席龙术士的从者啊。”卡缪斯耸肩自嘲道,“也许会轮到芭琳丝吧?”

      “芭琳丝?我看不见得。”俄彼斯皱起他末梢分叉的眉毛,摇了摇头,“雅麦斯出事后,火龙王大人不太可能再冒险献出这名仅有的贵族子嗣了吧?况且之前也出过尼克勒斯那样的案例。”

      “这些谁也说不清楚,也不是我们该讨论的。”卡缪斯终止了话题。

      公海龙们身边的玛纳,对这番交谈全然当作没听见。她始终执着地眺望着布里斯消失的方向,湿润的眼眶里,疑似有泪光在闪烁。

      悲伤的气氛似乎笼罩在卡塔特的每一处。费扬斯和翁忒斯在“龙之翼”山脚一个爬满紫藤的花廊找到了亚尔维斯。他们震惊地发现,这个素来以乐观开朗著称的族人正蜷缩在紫色的阴影下,手指死死抠着地面石缝。当亚尔维斯听到脚步声,转头面向他们时,眼睛里竟有一些泪珠。印象中,他极少落泪,他们都已想不起来上次见他哭是什么时候了。此刻他却避开了所有人,独自呆在这僻静处,泪沾衣襟,难过得无法自制,显然雅麦斯谋害同族的噩耗对他造成了毁灭性的冲击。

      亚尔维斯面露窘迫,猛地从地上站起来,抖着手擦拭双眼,又用力吸了吸鼻子。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的眼泪并非为逝者而流,而是为了那个凶手。虽然他也为德文斯的遭遇而难过,但他骗不了自己,这份悲伤根本不及他对雅麦斯思念之情的万分之一。那些汹涌的思念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一想到自己可能永远错失了与对方最后见面的机会,心脏便绞痛得难以自持。“将来会发生什么?”他颤抖着嗓音问。

      他们无法解答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们也想知道这个答案。可前天晚上在议事厅面见族长的情景却叫人惴惴不安。两位族长——尤其是火龙王——对雅麦斯的行为表现出强烈的愤怒。芭琳丝、陶瑞斯与金荻斯你一言我一语,轮番叙述雅麦斯拒绝返乡的事实,这没有说错,只是翁忒斯、费扬斯并不知道,作为此次事件最大受益者的芭琳丝,在汇报时存在欺骗之处——他俩抵达现场时,工坊已燃起大火,芭琳丝声称这火是雅麦斯为了逼退她和陶瑞斯而释放的,导致柏伦格主从化灰后的残骸彻底焚毁,什么也没有留下,等于是将损坏死者遗体的罪推给了雅麦斯。陶瑞斯作为知情者,对长官的谎报选择隐瞒。火龙王还特别询问了费扬斯、翁忒斯的证词,两人如实陈述所有的细节。雅麦斯杀害柏伦格,致使德文斯丧命,携荷雅门狄潜逃,且拒绝返回卡塔特,这些全都是事实,再怎么狡辩也无可抵赖。

      “我们将正式解除荷雅门狄的首席龙术士称号。”当时,两位龙王低声耳语后,共同作出了这个决定。

      至于对雅麦斯的态度,则不太好判断。火龙王暂停了芭琳丝的任务,要求她与金荻斯、陶瑞斯暂留卡塔特一段时间,但只交代了让他们参加葬礼,事后也并未单独约谈芭琳丝。龙王们让众人离去,随后便商议起德文斯与柏伦格的丧仪,以及柏伦格在人界的善后事务。尽管火龙王没有提及对雅麦斯的处理,但费扬斯、翁忒斯却能感受到他内心深重的失望。他们推测,既然荷雅门狄的首席名号被剥夺,雅麦斯作为火龙王继承者的资格恐怕也要保不住了。

      两人都沮丧地摇了摇头。费扬斯的手摩挲着护栏上的雕纹,目光定定凝望廊顶的紫藤花,语气沉重,“这次,芭琳丝怕是要崛起了。”

      “我不在乎这些,”亚尔维斯扯出个干涩的笑容,“火龙族由谁来继承都无所谓,我只是……”他强行吞下喉中的呜咽声,用求助的目光望向二人,在他们脸上游移,“他去了哪里?你们有没有线索?”

      费扬斯与翁忒斯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不约而同地垂下眼眸。他们的惭愧不仅是因为没能阻止雅麦斯离开导致失去了他的踪迹,还在于,没能完成雅麦斯托付给他们的任务。他在离别前请求二人带话给族长,向两位长辈问好,同时让他们直面当初对荷雅门狄做出的暴行。然而无论是费扬斯还是翁忒斯,都没有向族长开口的勇气。雅麦斯最后拜托他们的事,他们终究还是没有能为他完成。

      “是啊,没有人知道。”亚尔维斯闭眼长叹,“但有件事是确定的,对吗?他不打算再回来了。”

      “回来的话,处境只会更难。现在这情况,还不如待在外面。”翁忒斯的声音越来越轻,“只是他与荷雅门狄都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

      “他放弃了治疗的机会,放弃了希望,放弃了所有的一切。”还有我。亚尔维斯失神地想着,突然抓住翁忒斯的衣袖,“你们怎么不拼命拦下他?”

      “这……”

      责问声甫一出口就泄了气,像被风吹散的花瓣,亚尔维斯颓然垂下目光,机械地摇着头,“是我自己不好,我偏偏不在......我有那么多场合可以缺席,可为什么是这一次?这大概就是命运吧。”额头重重抵在花帘垂挂的廊柱上,“我想......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二人相顾无言,同时将手掌搭在他肩头。他们同样被雅麦斯的决定刺痛。这位曾经的领袖不仅抛弃了他的追随者,更抛弃了整个族群,也许过不了多久,族内就要变天了。而他们作为雅麦斯派系的铁杆支持者,不知在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会是什么。几头火龙都黯然地垂下了头。

      山风突然卷起了几片紫藤花瓣,远方传来细微的气息。芭琳丝、金荻斯与陶瑞斯踏在悬空的山道上缓缓而行,阳光在他们身后拖出细长的影子。当亚尔维斯、费扬斯与翁忒斯颓丧的身姿映入眼帘后,芭琳丝脚步顿住,身后两人也同时停下。三人瞳孔里倒映着远处伫立的族人,眼底掠过复杂的神色。

      亚尔维斯等人自然也察觉到了那些视线,缓缓地抬起头。六道目光在空中碰撞。结束送葬的族人正三三两两地离开,各自回栖居处。芭琳丝在两名部下的跟随下,返回她的领地,恰好走到了这里。

      这头雌火龙最初的领地在“龙之爪”山脉中段的一个洞穴,但自从族内修建起大片别墅群供龙术士休憩——那片建筑恰好就位于“龙之爪”山脚至山腰的各个缓坡地带——厌恶人类的芭琳丝便搬迁至“龙之牙”峰顶,占据了一个废弃的无主洞穴。不过,这个新领地却很少受到她的光顾,过去数百年间,她大部分时间都投入在镇守孤塔、搜寻刹耶军、以及追踪荷雅门狄的差事中,真正回“龙之牙”山洞居住的时日屈指可数。这次,她回来了,估计要住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有可能永远不再离开。她返回领地,原本无需经过“龙之翼”,但是在横跨“龙之魂”海域的山道上行走时,偶然瞥见了远处花廊疑似有亚尔维斯等人的身影,便特意驻足眺望。双方的距离至少隔着四千米远,不过对视力更胜鹰类的龙族而言,数千米外的身形轮廓依然清晰可辨,尽管看不太清那三人的面部表情,却也不难揣测他们的心情。

      “不用理会他们,”陶瑞斯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

      芭琳丝凝视着那三名火龙紧握的拳头,片刻后收回视线,昂首前行,“走吧。”她鲜红如血的长辫在身后有节奏地甩动,宛如一面迎风招展的战旗。

      三人继续沿山道行进,对远处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龙之牙”快到了,但陶瑞斯与金荻斯仍然紧随着芭琳丝,压根没打算回自己的居所。

      “你们不回去吗?”她侧目问,“跟着我干嘛?”

      “送你啊。”金荻斯抖了抖肩膀,咧嘴笑道。

      芭琳丝无奈地摇摇头,将一缕飘至脸侧的红发甩到脑后。金荻斯雀跃的声调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这头直率的火龙素来是藏不住事儿的性子,在捍卫她的地位、与雅麦斯的党羽们对抗时,表现得尤为卖力。不过,芭琳丝却没有与他或者陶瑞斯分享自己的心事。实际上,她那天是故意放走雅麦斯的。她若真要追击,即便暂时落后了一程,短时间内可能难以缩短距离,但只要持续追赶,未必不能追上。当时每个在场的族人都已察觉到雅麦斯因荷雅门狄重伤导致体力衰竭,而在血统和实力上最接近雅麦斯的芭琳丝,在长途飞行中完全可能超越对方。但那时,有个微弱的声音突然从心底冒出——雅麦斯永远消失,才是更好的结局。他害死了德文斯,族长应该不太可能再认他了,可如果让他回来的话,终归是一个不稳定的隐患,万一真引发了火龙族的内部纷争就麻烦了。这层考量最终让她收住了全力追击的势头,目视雅麦斯带着荷雅门狄离去。这个藏在心底、未曾言明的秘密,她永远不会向任何人吐露。

      金荻斯的话将她拽回现实。“芭琳丝,你觉得火龙王大人到底是什么态度?”他毛毛躁躁地问道,“他到底想不想立你啊?”

      想起那晚龙神殿的情形,芭琳丝心里也同样没底。龙王们废除了荷雅门狄的身份,却一字未提对雅麦斯的处置。难道火龙王仍然顾惜着他,仍想继续留他在继承人的位子上吗?

      “我认为,火龙王大人的心意已经很明确了。”陶瑞斯保持着从容的微笑,“他让我们停止对荷雅门狄的追捕,让芭琳丝留在山上,这些安排本身就是答案。”

      “说不定只是暂时停止追捕呢?”金荻斯歪着头问。

      “不,我有预感,”芭琳丝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山云,眼里流转着不知是轻松、是释然、是感慨、还是怀念的情绪,“我的追猎……结束了。”

      同伴们护送她到洞穴入口便离开了。芭琳丝步入这个许久未归的居所,石质过道的阴影在她脚下蜿蜒延伸。穿过幽暗的过道走进洞穴深处,积尘在穿堂风中打着转,所有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垢,像褪去了原有颜色。这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专心致志地清扫着每个角落,扫除工具擦过地板、石床、桌椅与橱柜,扬起细碎的光尘。经过大半日的清理,整个空间焕然如新,沉积多年的浑浊空气变得清爽怡人,就连洞顶垂落的钟乳石都显露出清晰的轮廓。

      清扫一新的洞穴在之后两三天里不断有人来访,洞外时不时响起龙翼振动与收拢的声音。所有来访者都严格遵守规矩,驻足在洞口十余步外,不敢擅自踏入洞主的领地半步。作为火龙族成员,芭琳丝天生比海龙族更在意领地范围,将洞穴周围的这片山林视作只有自己能来去自如的地盘。不过比起雅麦斯那种过分强烈的领地保护欲,她还算是温和的,加上她常年在外生活,仅有的那点领地意识也几乎消磨得不剩多少了。但她认为,从现在开始,自己有必要去扮演一个不太容易让旁人亲近的角色,因此也就默许了那些族人在洞穴外等候。访客多为火龙族人——夏纳、黛安纳、埃夫斯、妮基丝、达米斯、奥林斯,塔蒂纳等人接连造访,金荻斯更是每日必至。他们热切询问她这些年在人界的经历,却默契地避开布鲁格事件和某个敏感的名字,言语间多有恭维之意。芭琳丝强忍烦躁,耐着性子应付着众人此起彼伏的奉承话,访客数量之多,连她向来讨厌的琉庇斯也混在其中。这个曾与她交恶的家伙嗅到了权力更迭的风向,腆着脸赶来庆贺她即将荣登高位,“噢!我真为你感到骄傲,芭琳丝!为你战胜了雅麦斯,战胜了那个邪恶的叛徒而骄傲!”当他发出这可笑的溜须拍马之语时,那双滴溜溜转着的眼睛藏在火红色的碎发下,堆满了谄笑,像嗅到腐肉的秃鹫。芭琳丝掩去眸中的暗芒,任凭那些阿谀之词交织成令人作呕的网。与这些热情的族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昔日雅麦斯的追随者们全都闭门不出,没有一个人来探望过她。这种集体沉默昭示着,绝大多数族中人都已经默认芭琳丝将成为火龙王的传人了,那些反对派也似乎承认了这点,以这种方式表达着不甘与抗拒。

      关于首席龙术士的桂冠会花落谁家,族人们倒是难以确定,但私底下的猜测始终都没有断。大家普遍看好白罗加,原因在于,葬礼结束的当天下午,他毫无征兆地现身于卡塔特。他是否会得到这个位置?众人议论纷纷。难道经历了这么多年的沉寂,他终于要得偿所愿了?

      白罗加的归来在族内引发了诸多讨论。两位龙王并没有传召龙术士,显然是有人通知了他。这个通风报信者正是菲拉斯——念及白罗加与柏伦格是多年至交,菲拉斯好意向主人通报了他的死讯。白罗加一上山,就立即求见两位族长,请求处理柏伦格的后事。他出现得恰逢其时,刚好卡在特尔米修斯长老和努美索尼斯长老准备动身之际。白罗加强调自己这次揽活儿并非贪图功绩,纯粹是为故友尽一份责任。他向龙王说明自己知晓柏伦格的部分私事,了解他的交际圈,指出他出现在布鲁格,与其新婚妻子娘家在当地有关。考虑到他对死者的熟悉程度,龙王便同意将这件原本由长老出马的任务转交给他,安排菲拉斯随行协助。

      白罗加和菲拉斯于四天后返回。他们顺利完成了所有工作,只是比预定时间晚归了一天。白罗加全面核实并走访了柏伦格生前的所有社会关系,确保他龙术士的身份与卡塔特的相关秘密没有任何泄露。

      任务中间发生了一个小插曲。白罗加特地传信给瑟提,让他赶往布鲁格送别这位同伴。等待瑟提抵达,导致他们在人界多停留了一日。白罗加和瑟提对大部分事情的意见都一致,唯独在如何对待柏伦格结婚尚不足两年的遗孀奥蒂丽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最终瑟提作出妥协,把奥蒂丽让给了白罗加。作为回报,他获得了柏伦格在伯尔尼的房产。柏伦格早已没有了任何直系或旁系亲属,仅剩下奥蒂丽及其父母、兄姐这些为数不多的在世姻亲,而他与妻子一家总共也只见过一天的面。关于死因,白罗加声称他死于城外的大火。数日前的一个下午,郊外的废弃制皮工坊确有火灾发生。奥蒂丽等人只知道柏伦格外出采购,白罗加则补充说其真正目的是考察那座工坊,计划购置后改建成别墅,给老丈人一家换房子,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偏偏外出时赶上了火灾。当地贵族派出治安官和法警勘察火灾现场,由于火势凶猛,废墟中没能找到完整的遗骨,但疑似存在人类骨灰的痕迹——这当然是白罗加和瑟提暗示他们的。关于火灾的起因,他们也采纳了两名龙术士提供的说法——流浪汉取暖时不慎引发的意外。白罗加、菲拉斯与瑟提全程陪同了这次调查,为柏伦格的离世构建了完整可信且合理的说辞,奥蒂丽及其家人全盘接受了这个结论。经过协商,柏伦格的丧葬事宜定于布鲁格举行,由死者生前的朋友与岳父岳母一家共同见证。葬礼结束后,白罗加、瑟提暂时与奥蒂丽告别。瑟提本非此次任务的参与者,复命时没有跟随,而是留在了彩虹桥外的出口。

      白罗加与菲拉斯结束谒见后,从龙神殿走出。“我先回去了。”白罗加说,“这次多谢你通知了我。”

      “就这么急着走?”菲拉斯暂时阻止了他急促的步调,眯起眼睛说,“看起来你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啊。”

      “别胡说。我对德文斯虽然没什么特殊情感,但柏伦格的死确实让我很难过。”

      可是,他上扬的嘴角却怎么都压不下去。柏伦格离世,他固然悲伤,但只要一想到那个犯了弑杀同族重罪的雅麦斯再无翻身可能,内心就涌起了难以抑制的兴悦。那些曾在雅麦斯手中遭受的屈辱,此刻都化作了幸灾乐祸的畅快。

      看着白罗加毫不掩饰的愉悦神情,菲拉斯八成猜到他在想什么,同时,对主人做的某些事,他也觉得不太厚道,忍不住挑起眉毛提醒,“注意分寸。别把事做得太过分了。对于朋友的遗孀,你也要占为己有吗?”

      “哦,你说那个女人啊,”白罗加随意地回应。早在去年到柏伦格家中做客时,他就已留意到对方这位年轻貌美的妻子,这次办理丧事期间又多次接触,她悲伤时楚楚可怜的模样、处理事务时的得体与坚强,以及勤劳细致的品性都令他印象深刻。白罗加已私下许诺,将迎娶对方,让她一辈子穿金戴银,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条件是必须随自己去大马士革生活。他没有用任何强迫手段,就令她答应了。“我这是为她着想。年纪轻轻就守寡,在当地名声也不好,想改嫁只怕是难了。何况她好歹也做了柏伦格一年多的妻子,虽然柏伦格什么都没对她说,但总归能和我有些共同话题。奥蒂丽既漂亮又能干,这样的女人,我向来喜欢。”他只是没料到,与妻子长期分居的瑟提竟也有意追求奥蒂丽。不过,在得知白罗加的心思后,他便主动退让了。“柏伦格若天上有知,想必也会感到欣慰吧。”

      “你们人类的情感,我真是弄不明白。”菲拉斯摇头叹了口气。

      白罗加耸了耸肩膀。“龙族的感情,我才不理解呢。”

      虽然菲拉斯和德文斯平日里几乎没什么来往,但这几天他的情绪始终低迷,无疑是在为这名族人的逝去感到难过。这种悲伤估计要持续很久才会淡去。事实上,何止是菲拉斯,最近整个龙族都在为德文斯哀悼,至今仍能听见“龙之角”方向传来的挽歌声。即便是与死者交情不深、或者完全不熟的人,也会流露出真情实感的、发自肺腑的悲痛,这在身为人类的白罗加看来难免显得做作。他们将逝者“葬”在了“龙之翼”山脚慰灵地的某个墓坑中。没能留下遗体的德文斯,被族人们象征性地取了两件他生前常穿的长袍作为替代物填进墓坑,覆上泥土。白罗加也从奥蒂丽家中拿了一件柏伦格遗留的衣物,埋在了布鲁格教堂外的那座空坟中。伯尔尼的那栋宅邸里堆满了值钱之物,白罗加答应会陪奥蒂丽收拾些亡夫的贴身物件带往大马士革留作纪念,剩余的东西就留给瑟提自行处理了,无论是搬回自家还是变卖,都随他心意。或许瑟提会选择住进那套大房子,不过这些都无关紧要了。白罗加只打算带走奥蒂丽。他要与此刻等候在卡塔特山脉下方的瑟提汇合,尽快办成这件事。

      “你当真不向族长申请,在山上多住些时日吗?”菲拉斯注视着急于启程的白罗加,试探地问,“最近族内正热议下一任首席龙术士的人选,你可是众望所归啊。”

      听到这个称谓时,白罗加的表情忽而凝滞了,像是陷入了某种晦涩的情绪里,不过这种沉思状态很快就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充满嘲弄意味的不屑冷笑。“实话告诉你吧,我对这个位子已经不感兴趣了,现在我全部的心思都在女人身上。”

      两人沿台阶一路下行,交谈声并未刻意压低,说话也没有太避讳。台阶两侧驻守的六名守护者中,有位曾是白罗加的亲信——拉库尼。他和其他几人听到了白罗加与菲拉斯的话,虽然他们已走出相当远的距离,但随风飘来的零碎字句中,“首席”这个关键词还是隐约传到了守护者们的耳朵。六人依旧保持着笔挺站姿,但眼角的余光已无声地在同伴脸上扫了个来回。

      白罗加的匆忙离去,使首席龙术士的相关讨论逐渐平息。而另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却无人敢在公开场合提及。毕竟谁也揣摩不透火龙王的心理,无从知晓雅麦斯如今在他心中的分量究竟还剩几许。在这段哀悼期里,人们对德文斯的追思仍然是主旋律。哀婉的歌声始终每日不息地从“龙之角”祭坛与“龙之翼”墓园传出。尽管众人不敢公然谈论火龙王后裔的事,但揣测声却从未停止。不仅龙族成员,连守护者们也对此心存好奇,大家都觉得此事已基本八|九不离十,可火龙王却不知何故迟迟都没有昭告。

      葬礼结束后的第六天,两位龙王正式发布了他们的决议——剥夺荷雅门狄的首席龙术士身份。而此时白罗加早已飘然离去,仿佛用行动向人们表明他对这件事毫不在意。

      又过了一天,在第七天晚上,火龙王传召芭琳丝,到他的寝殿谈话。夜晚的卡塔特山脉依然阳光高照,金色光线铺满了龙族圣山的每一处棱角上。芭琳丝伫立在龙神殿东南角的偏门前,抬头望向高耸的殿宇,它依旧如记忆中那般庄严而沉默。她曾踏入这里许多次——在那些遥远的、尚且怀揣希望的日子里。那时火龙王非常支持她追求雅麦斯,极力想要撮合他们的婚事,每次召见她,言语间总似有若无地透露着某种期许。她曾天真地认定,有了族长的支持,自己必将成为现任火龙王后裔的配偶,成为未来火龙王后裔的母亲。

      可后来呢?雅麦斯当众回绝了她的心意,甚至不惜和族长对抗。再后来,他更是彻底背离传统,与人类相爱,跑去人界再也不回来了。

      如今再次站在这里,心境已截然不同。她不再是那个满怀憧憬的、年轻又盲目的少女,而是一个亲手斩断过去、踩着爱恋对象的身体,换取晋升机会的人。她抬手整理了一下衣领,指尖微微发颤——并非恐惧,而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火龙王在这个时候召见她,是为了正式承认她的地位吗?如果不是的话……那又会是为了什么?芭琳丝几乎想不出还能有别的什么理由。

      指腹蹭过袖口凸起的纹饰,略带阻力的触感让芭琳丝回过了神。她走入殿中,拐过几条熟悉的廊道转弯口,最终停在火龙王的寝宫前。准备进去的瞬间,余光忽然扫过两侧的守护者。

      他们依旧如往常般值守,铠甲泛着冷光,斗篷白如晨曦,头盔下的面容稍稍隐没在阴影里。他们行礼的姿态依然标准利落,为她推开殿门的动作既恭谨又迅速。当芭琳丝的目光掠过时,其中一人竟微微低头,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而另一人则飞快地垂下眼睑,像是生怕与她对视。这可能是她多心了,这些深受龙族恩惠的护卫们在她面前向来服服帖帖,可不知怎的,今晚他们的神情格外……不同。那眼神里藏着的不是单纯的敬畏,更有种令人不适的谄媚劲,让她想起了琉庇斯的那张嘴脸。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说,连这些守卫都已经嗅到了风声,猜到火龙王召见她的用意了?

      指尖微微收紧,芭琳丝深吸一口气,微顿的脚步重新迈开,径直踏入殿内。

      浓烈的龙涎香扑面而来,混合着某种更为古老、更为威严的气息——那是火龙王独有的气场。寝殿空间非常宽敞,完全不用担心他们的对谈会被外面人偷听,不如说,她倒希望让他们听到。她走向会客厅,第一眼就看见了老族长的身影。高座之上,火龙王腰背挺直,浅色瞳孔微微闪烁,向她投来注视。

      “你来了。”听不出情绪的低沉嗓音令她的后背瞬间绷紧。

      “族长大人,”芭琳丝屈膝行礼,嗓音平稳,“您深夜召见我,有何吩咐?”

      老者没有立即回应,而是缓缓抬手,示意她起身。她恭敬地站直身体,低头避开对视,余光捕捉到火龙王搭在扶手上的指关节正在用力扣按,那是他惯有的动作,不管是在愤怒的情绪下、还是心情放松时,他似乎都习惯了这么做。

      空气凝固在等待中。芭琳丝等他开口,等那个可能颠覆命运、改变一切的答案。

      火龙王静静地看着她,目光如炬,仿佛能照亮世界上最幽深的阴影。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道,“今后,你不必再去追捕荷雅门狄了。”

      “遵命,我会让……”

      他抬了抬手,示意她不要打岔,听自己说完。在芭琳丝顺从地低下头后,他才继续道,“我没有想到,雅麦斯为了护主,竟丧心病狂至弑杀同族的地步,你若是与他继续纠缠,只怕会被他反咬,导致最后受伤。那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芭琳丝对火龙王如此看轻自己的战斗力稍稍感到惊讶和不服气,但她尽力控制住,没有表露任何的情绪。

      “他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重罪。在做出那样的事情后,我也必须给海龙王一个交代。”火龙王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在说一件对他而言十分艰难的事,“雅麦斯他……已经不配做我的传人了。”

      垂眸静立的芭琳丝,指尖微微蜷缩。她对此早有预料,可这个时刻真的来临时,她却感到了一阵窒息般的压抑。

      火龙王眼中交织着痛楚、失望,愤怒和不舍,但这些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我必须要为此负责。当初允许他与荷雅门狄签订契约,是我最大的过失。”他沉声说道,“不过请放心,我已经在修正这个错误了。我们和门德松提斯正在研究逆转人龙共生契约的方法,相信假以时日,一定会有结果。”

      “逆转人龙共生契约?”芭琳丝的眼神一变,猛地抬头,对上那双灼灼的竖瞳。

      “你没听错。”火龙王点头确认,“‘逆转咒语’。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解除契约双方的联系。”

      芭琳丝深深低下了头。她现在听到的,肯定是族中最高的几项机密之一。不难想象,此事一旦传扬出去,会引发一场多么大的风暴。人龙契约的根基将从根本上发生动摇,龙族与人类之间建立了数个世纪的同盟关系与信任纽带将彻底断裂。那些寿命依附于龙族的人类龙术士毫无疑问会陷入恐慌,很可能会出于自保率先发难,主动断绝与龙族的联盟,甚至可能会发起严重的叛乱事件。而这一切结果,或许还将为其它的敌对种族势力趁势消灭龙族提供绝佳的契机。

      芭琳丝事先从未料到,火龙王居然把如此绝密的事与自己分享。然而,她却不敢提出心中的疑问。如果两位龙王早就开始研究分离契约的方法,为什么不更加坚决地对雅麦斯和荷雅门狄实施抓捕,而要停止她的行动呢?这岂非自相矛盾?但她不敢问出来,她怕一旦说了,某些即将得到的东西就要飞走了。

      火龙王缓缓起身走下高台,侧对着芭琳丝,眼里泛着幽暗的光。研究“逆转咒语”的想法其实早就存在了,并不是出了荷雅门狄的事情后才启动的。当年阿尔斐杰洛担任首席时,这个构想就已渐渐酝酿在两位龙王的心里了。龙族对犯下死罪的龙术士最严厉的惩罚也只不过是终身拘禁在孤塔里,因为要顾及契约从者的性命,龙术士不能被杀。然而,火龙王早已失去了这种仁慈。在接连两任首席龙术士背叛后,他决意要严惩叛徒,处以死刑——前提是必须保障龙族子嗣的安全。那就势必要废除契约。

      这项研究在严格保密的状态下已进行了数十年。最初的起草阶段是在1230年前后,也就是龙王们企图让雅士帕尔取代阿尔斐杰洛的时期。而在1260年阿尔斐杰洛发动叛乱后,原本搁置的计划被正式提上日程,积极而深入地开展研究。之所以不公开,一方面是防止动摇龙术士对龙族的忠诚,另一方面也是这条研究之路一直都不太顺利,至今都未能完美解决某些关键性的难题。

      “这咒语会切断灵魂层面的羁绊,破除生死的绑定。如果一切能圆满达成的话,雅麦斯将重获自由,而荷雅门狄……”他停顿片刻,没有说下去,因为结果显而易见。“最重要的是,必须让契约能顺利分离,避免龙族从者遭受反噬。”

      那时,面对雅麦斯与荷雅门狄的私情,火龙王、海龙王召集众长老开会时,心中就已经有了这个想法。他们准备了两套方案,下策是让荷雅门狄继续担任一段时间的首席,同时在人类世界抓紧物色继任者,等找到后,勒令荷雅门狄卸任,让雅麦斯与她断绝往来,用时间淡化他的爱;上策则是通过“逆转咒语”让两人契约分离,彻底斩断他们的主从关系。有关“逆转咒语”,当时整个龙族只有三位知情者——龙王与首席长老门德松提斯。这位长老正是人龙共生契约体系的主要构建者,选择他参与研究不仅是出于保密需要,同时也是因为他无可替代的专业性。魔导团的其余长老,都不曾知晓族长的这个念头,以及这个咒语的存在。然而,这项秘密进行了好几十年的研究,却进展缓慢,直到今天,火龙王仍没有把握能够让契约双方安全而有效地解除已缔结的契约。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火龙王低沉断续的声音在石壁间震荡,“让两个不同的生命体建立联结,将命数捆绑在一起并不难做到,但若要将其完美分割,并保证分割后双方都能继续存活的话……”

      “非常困难吗?”芭琳丝谨慎地问道。

      “这无疑是个浩大工程,既复杂又艰巨。就好比把水掺入面粉容易,但要从揉好的湿面团里将原来的水分不多也不少地精准提取出来,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个简单的比喻就令芭琳丝瞬间理解了魔法原理,也认识到研究为何举步维艰。这也难怪火龙王不打算再追捕雅麦斯和荷雅门狄。咒语尚不成熟,操作的风险性太高,若将它贸然用在他们身上,极可能会出现失误,而这种失误必然是致命的。最后不仅无法解除契约的纽带,甚至可能在强制分离的过程中,直接夺走雅麦斯的生命。

      “人龙共生契约是汇聚了所有长老的毕生智慧和所学,结合我与海龙王的力量,历经十五年反复试验改良后,才完美铸就的高阶秘法。要想将之逆转,恐怕百年内都难以实现。雅麦斯显然已经等不到那天了。”老人的嗓音突然变得暗哑,再次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他那一向坚毅严肃的面容很少会出现这种情绪,此时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生命力一般,苍老了很多。尽管芭琳丝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他脸上的悲怆仍然让她感到震惊。

      这个叛逆的后裔辜负了他太多期望。火龙王多么期待他能在第二次繁殖期到来前定下婚事。他就算受了荷雅门狄伤势的牵连,但以长老们的医术,也完全能确保他再活个百八十年,甚至更久都不成问题,足够支撑到他为火龙族繁衍子嗣的时刻。等到了那时,说不定“逆转咒语”已然完善,他便能挣脱那道痛苦的枷锁。一直以来,火龙王始终认定他是被荷雅门狄逼迫而滞留人界的,可如今真相揭示——是他主动背弃了自己的种族,选择与他的族人、亲人和君主告别,既然这样,火龙王也不必再念着他了。

      聆听老者的这番话,芭琳丝感到一阵奇异的寒意爬上脊背,像是有条冰冷的蛇滑过后颈。火龙王全程没有提及继承人变更之事,却将如此重大的机密告诉于她。这是否本身就是一种表态?她究竟有没有获得火龙王的青睐呢?芭琳丝深知,自己必须严守这个秘密,却困惑于族长为何不公开向大众承认她?那才是比任何言语、任何试探都更有力的认可。

      “您需要我做什么?”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里夹杂着的一丝急切。

      火龙王终于转身正视她,浅红瞳孔深处似有火焰明灭,“留在我的身边,保守秘密,见证未来。”

      芭琳丝心头掠过一抹刺伤般的痛。火龙王依旧吝啬于给出明确的承诺,或许他还在犹豫。她不会质问,更不会退缩。在长久的等待中,这个不断与敌人周旋,经历了漫长狩猎的火龙,早已磨练出足够的耐性,学会了在隐忍中积蓄力量。总有一天,他会亲口说出那个令她渴盼的宣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Chap.3:荷雅门狄(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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