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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9、Chap.3:荷雅门狄(41) ...
CXIV
- 四十年后~四十一年后 -
晚祷的钟声刚刚敲响,修道院的石墙内回荡着庄严的圣歌。荷雅门狄扶着门框跌跌撞撞地走进前廊,远远望见几个修女快步穿过庭院,她们的黑袍在暮色中翻飞,却无人驻足。礼拜堂方向传来整齐的拉丁语祷词,来不及进入正殿的修女们纷纷停在廊柱下,垂首跟着念经。
门厅里坐着个年迈的看门修女,正拄着扫帚打盹。当荷雅门狄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那老修女突然睁开眼睛站起来,惊呼道,“圣母玛利亚啊!”
这声叫喊惊动了旁人的注意。一名见习修女也发现了她,立刻挤出人群,从回廊跑过来,“爱梅莉斯!你回来了!”克莱芒蒂娅——与荷雅门狄同寝的修女之一,见到失踪两周多的室友后满脸震惊。她冲过来,紧紧地抓住对方的衣袖,“这些天你去哪儿了?我们都以为,你已经……”
被她亲切问候的女人看起来消瘦而疲惫。头巾不知什么时候掉了,头发乱糟糟地垂在肩上,修女袍下摆撕裂成絮状,靴子沾满尘土,苍白的脸上混着土渣和汗印子——虽然荷雅门狄真实的身体状况已足够能说明问题,但她还是在进门前从墙外地上挖了些泥巴抹在脸上,让自己显得更凄惨可怜,让这出戏能演得更逼真。
厨房的胖管事听到动静凑了过来,紧接着副院长也提着油灯赶到了。多数修女仍站在原地继续诵经,不住地向她们投来好奇与惊讶的目光。过来的人虽然不多,可还是把荷雅门狄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她仍然要应对她们的质疑。
“孩子,告诉我们实情。”副院长举起油灯照了照她的脸,“这两个多星期,你到底去了哪里?”
“强盗……”荷雅门狄声音沙哑得仿佛木柴在炉灶里被逐渐烧焦。她假装撑不住身子往下瘫,克莱芒蒂娅赶忙架住她胳膊,“那天,我和玛德琳、莉泽分开,回修道院的半道上,撞见了一伙强盗。他们有四个人,用黑布蒙住我眼睛,麻绳捆住我手腕,把我绑架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边说,边弓着背猛咳起来。
“天呐,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边上有人吓得直叫唤,“他们可曾……”
“没有。我警告他们,玷污上帝的仆人会遭报应,好在他们也只图钱财。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向修道院索要赎金,就把我关在森林深处的一间小木屋,商量怎么从我身上勒索到财物。我怕他们去老修道院找莉泽和玛德琳麻烦,就谎称钱藏在二十里外的老家地窖里,告诉他们我父母愿意赎人,故意拖着时间。当然了,这都是骗他们的。”
“后来呢?”副院长问。
“时间长了,他们对我的防备也松懈了,拿走了蒙脸的布。第四天夜里,我假装发烧,缩在草堆里装睡。那群人喝得醉醺醺的,凑在桌边赌钱,我便看准机会准备逃跑。感谢上帝!绑手的绳结居然一扯就开,翻后窗时也没有人察觉。等那群醉鬼发现不对劲,举着火把在林子里找我时,我早就躲进了附近的山洞。我在那儿熬了一整夜,直到太阳出来才敢顺着小径往外走。找到回布鲁格的路花了我很多时间,但不知为何,我就像被什么牵着似的,完全找对了方向。最后,总算是让我摸回来了。”
修道院里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叹息与抽气声,不断有人划着十字。“那些强盗呢?”看门的老修女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回来就好,”副院长握着荷雅门狄的手直发抖,“这是主赐的奇迹啊!”她欢喜地喊着,“你是受上帝庇佑的人。感谢祂让你平安归来。”
“太好了,爱梅莉斯!”克莱芒蒂娅用帕子擦去荷雅门狄脸上的污渍,拥抱住她。
荷雅门狄搓着自己交握的手指,谎言像一根刺,扎进掌心,“上帝虽指引我回来,却解决不了我的肚子。这几天我只吃了一些生树皮和腐烂的浆果,我感到,快要撑不住了……”
“放心吧,”胖厨娘笑呵呵地说道,“灶上还煨着燕麦粥和扁豆洋葱浓汤,够你吃到饱!”
修道院的宁静将荷雅门狄的秘密包裹。她回归了清苦而平凡的日常,仿佛十多天前遭遇柏伦格追击、与雅麦斯共度了一段和平时光的过去从未发生过。她依旧每日辛勤劳作,孱弱的身体竟意外没有拖后腿,让她得以在厨房、苗圃和抄写室忙碌时与健康人无异。室友们热烈欢迎她回归。她们挤在狭小昏暗的宿舍里,墙上烛影晃动,四张简朴的矮木床两两平行排列,床头齐整地朝向房间中央,床尾抵着斑驳的石墙,中间留出的空地上堆着两只公用的夜壶。做完睡前祷告后,她们开始聊起了夜话。三个姑娘压低嗓子向荷雅门狄透露了一个奇闻——那位离院的修女奥蒂丽,在失踪一年多后,前些日子竟突然回到了布鲁格。
“她是和一个穿着非常体面的男人一起回来的,她自己也打扮得特别时髦。那男人想必就是她私奔后所嫁的丈夫!”克莱芒蒂娅的表情和语调里漾着掩不住的八卦气息。她用肘部撑起上半身,草垫被压出浅浅的凹痕,两条腿翘在身后悠悠地上下晃动,恍若美人鱼在摆动尾鳍,“那男人外表风度翩翩,待人彬彬有礼,据说祖上曾是显赫的贵族。可叹他来布鲁格的第二天,便葬身于城外的那场大火。你们说,这是不是上帝对奥蒂丽的惩戒?”
“如果上帝要降罚,难道不应该罚本人吗?为什么要连累一位无辜的男士?”另一个叫阿加塔的姑娘接话道。她面颊上点缀着未褪的雀斑,看起来稚气十足。她侧卧在木床上,右手拇指反复摩挲着床沿木纹,“而且,从后面发生的故事看,这哪里算什么惩罚啊,单纯只是那可怜人的灵魂被魔鬼攫去了吧。”
“后面的故事?”原本平躺着的荷雅门狄被她们的话题吸引,微微侧身抬头看向克莱芒蒂娅和阿加塔。
“可不是么,”克莱芒蒂娅说,“奥蒂丽在亡夫的葬礼上居然勾搭了新欢!那倒霉的男人刚下葬没几天,她就再次抛下父母,跟着新情人远走高飞。这可真是闻所未闻的事!”
“她跟什么男人走了?”荷雅门狄敏锐地问。
“这我们也不清楚,”第三个姑娘——玛莎说。她仰面盯着天花板,表情带着一丝冷漠,脚趾在羊毛袜里不住地蜷缩又舒展,“也许等她下次再回布鲁格,会把第二任丈夫也一起带来,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
“她都已经害死一个丈夫了,还敢再大摇大摆地回来?我看呐,肯定又要有人遭殃了。”阿加塔用手掩着嘴说,“但愿她新任丈夫的命能够硬一点,可别出什么意外才好啊。”
三个姑娘在被窝里闷笑起来。
这件不寻常的事让荷雅门狄想起柏伦格曾对她说过,他是陪妻子回布鲁格探亲的。正是这段奇特的际遇让后续种种得以发生。能在这个时间点带走龙术士遗孀的,绝对不是普通人。不过,这一切已如云烟过去了,生活总要继续向前看。在余下的年月里,她仍要踏实、安心地生活,包括每周照例到那座半废弃的老修道院给玛德琳、莉泽送生活用品这项差事,还得坚持做下去。
玛德琳的健康状况急剧恶化,病情急转直下。她手指扭曲如枯枝,双腿肿得发亮。在夏天到来时,她已无法行走,彻底卧床不起,只能虚弱地在被褥间抽动身体。荷雅门狄在六月的一次探访中发现了这个情况。她较之前几周又瘦了一大圈。荷雅门狄坐在床头,陪玛德琳闲话片刻。墙角烛台上的火光摇曳不定,将床头褪色的十字架木牌照出长长的影子。几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像一小节人的手指,蜡油在铜盘里堆成小山,它们竭力迸发着最后的光芒照亮石室,却终究在四壁留下了大片阴影,恰如玛德琳逐渐被病魔蚕食的生命力。那张紧挨北墙的病床不时被窗缝漏入的风掀起被角,褪色泛黄的亚麻被单上横七竖八地缝着补丁,像被反复撕裂又草草缝合的伤口。一串磨旧的念珠从枕下缓缓滑落,荷雅门狄赶忙接住,把它放回玛德琳戴着手套的手心里。纵使到了夏季,她也依然“全副武装”——特制的面罩、头巾和手套将她裹得密不透风,整个人宛如缠满深色绷带的木乃伊。面罩虽然遮挡了她的面容,让荷雅门狄无法窥见病痛在她脸上刻下的痕迹,但那双裸露在外的眼睛却诉说着一切,那里面凝结着化不开的痛苦与惶恐,眼白上的每一条血丝都昭示着她在漫漫长夜里辗转难眠,在日益临近的死亡脚步前害怕、彷徨的真实境况。
一周后,荷雅门狄带着条崭新而轻薄的被子再次来访,让玛德琳既能获得适宜的温暖又不至于被闷出痱子。她与莉泽合力更换被褥,棉絮上散发着的阳光晒痕和气味让人感受到一股蓬勃的朝气。然而,这并不能改善玛德琳的状况。她的病情毫无起色,像一具木偶瘫卧在床上,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她仍尚存。
“一定是我的罪孽太过深重,上帝才要用这病痛惩罚我……”玛德琳凹陷在枕头里,双唇嗫嚅,声音像是从腐朽的枯井深处传来,“……只是我不知道,我究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
莉泽坐在床边,握住那双骨节凸起的手,“别这么说,玛德琳。疾病是我们每个人都必经的试炼。”她总是用同样的话语宽慰这名受她长期照护的病人,但随着病情加重,任何安慰的话都已经不起作用了。
玛德琳突然挣扎着仰起脖颈,面罩稍稍偏移,显露出干裂起皮的嘴唇,“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天主,我这辈子最大的过失,无非是小时候偷吃过弟弟的腌肉,为此被打了好几下手心,一整天都不准吃饭……”
“嘘。”莉泽将指尖覆上她的唇瓣,随后取来一本经书,轻轻搁在她身上,“耶稣承受过比世人更深的苦难。来,让我们一起朗读《圣约翰福音》。”
荷雅门狄轻步走进房间,目光落在两名修女身上。玛德琳嘴唇颤抖,话音细弱,像是一盏将尽的烛火,莉泽始终用稳定温和的声线引领着她,两人的手握在一起,一字一句地诵读着《圣约翰福音》第十四章,“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你们信神,也当信我……我若去为你们预备了地方,就必再来接你们到我那里去;我在哪里,叫你们也在那里……我留下平安给你们,将我的平安赐给你们;我所赐的,不像世人所赐的。你们心里不要忧愁,也不要胆怯……”
玛德琳的眼皮逐渐垂下,手指松开了力道,那本陈旧的羊皮卷从腿上滑落,无声地掉在床沿。她的呼吸变得缓慢悠长,脸上浮现出安详的神色,像是从长久的折磨中得到了短暂的解脱。
莉泽修女放好经书,低头看着睡去的人,眼中充满哀怜。昏黄的烛光将玛德琳的面庞笼在一片温柔而哀戚的光晕中。她将被子向上调整,仔细掖在玛德琳腋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圣物。
荷雅门狄静立在原地,没有出声打扰。莉泽转头用眼神将她引向门口。两人来到走廊上。“就只剩最后这段时间熬着了。”莉泽疲惫地说。她们没有过多交谈,因为无论是谈论玛德琳的病情还是她的罪孽,都只会带给她更大的伤害。而且她们也都知道这是不治之症,即便通知院方派来医师,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荷雅门狄返回修女院,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来到副院长房,向这位当初指派她任务的负责人陈述玛德琳的现状,得到的却只有一声无奈的哀叹。
到了八月,玛德琳的下肢已经溃烂,遍布蜂窝状的疮口,蝇蛆在腐肉间蠕动。荷雅门狄将这周的食物摆在桌上时,莉泽修女正用烧红的铁钳夹出一条肥白的蛆虫,发出轻微的“啵”声,而腿部早已丧失痛觉的玛德琳只是闭上双眼,嘴角溢出一抹浑浊的唾液。
莉泽用粗布浸入微温的葡萄酒,蘸取酒液,熟练而细致地掠过玛德琳腿上的溃烂处,随后用洁净的亚麻绷带逐层包扎。处理完疮口后,玛德琳提出想下床活动。莉泽与荷雅门狄分别架着她的咯吱窝,想带动她的双脚踏到地面,但她们却失败了。玛德琳的腿不受控地痉挛,整个身体继而向前一扑,幸好荷雅门狄扶得及时,才没有摔到地上。在两人的扶助下,她像一个沉重的麻袋重新倒回了床上,嘴里发出细碎的呜咽。
莉泽替她盖上薄被,拿起器具与荷雅门狄退出房间。“她最近总是彻夜祷告,乞求主的宽恕,几乎完全不睡觉。”莉泽低声说,声音如同秋叶飘落,“人要是连睡眠都不能再维持的话,那便真的时日无多了。”
荷雅门狄望向屋内,看见玛德琳枯瘦的手指在空中画着十字。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她身上投下迷幻的光影,仿佛天使的羽翼正轻轻覆盖着她。
秋高气爽的九月来临了,空气里夹杂着一丝微微的凉意,枯黄的树叶沙沙作响地落下,在荷雅门狄挥动的扫帚下起舞。气候渐冷,克莱芒蒂娅、阿加塔和玛莎利用闲暇时间,围坐在烛光旁穿针引线,缝补厚实的冬衣。她们身为见习修女的实习期终于结束了。在院长、副院长和其她资深姐妹们面前,三人完成宣誓,成为正式的修女,终生以侍奉天主作为生活的全部内容。院长对她们与荷雅门狄平时的劳动表现以及彼此间融洽的关系感到满意,让三名修女和身为平信徒杂役的荷雅门狄继续住在一起,省去了日后搬动的麻烦。三人开始接受更严格的宗教课程学习,遵守更严苛的院规,从事更繁多的劳动,尽管她们四人同住一个房间,但白天的活动区域却很不相同。当荷雅门狄在厨房参与做饭、在酿酒坊协助酿酒、在花园除草、在长廊上清扫、在附属医院为病人端水和整理床铺时,她们三个则要么在教堂祈祷室集体诵经和灵修,要么在抄写室誊录经文装订书籍,要么在手工间从事纺织工作,但一到晚上,几个姑娘就能聚在一起,钻进被窝里分享一天的见闻和心得,聊她们最热衷的那些男女话题。
秋风扫落叶片,恰如死神无情地降临。玛德琳在梦中离世了。那是十月上旬,下着小雨的一天,恰好是荷雅门狄送物资的时候。天空阴云低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寒意。那天下午,玛德琳躺在病榻上,意识已经模糊,口里却一直喊着两个名字。荷雅门狄俯身倾听,疑惑地望向莉泽。“是她的父母。”莉泽解释道。玛德琳十三岁时被信仰狂热的父母送进了修道院,此后再也没有踏出过这道高墙,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和弟弟,二十三岁时,她身患麻风病被隔离了出去,从一处高墙迁移至另一处高墙,她的家里人一次也没有来探视过她。如今,她三十三岁,在无尽的痛苦中、在混沌的梦境中离去了,临终时,身边只有一直照看她的莉泽和每周来探访一次的荷雅门狄在场。
玛德琳的葬礼简单而冷清。修道院仅以最低的标准为她举行仪式,按规矩将她安葬在修道院外的专属墓地里。入葬前,人们用布反复缠裹其遗体,一层又一层,包得比蝉蛹还要紧,连那双曾透露着哀恸和绝望的眼睛也被布条死死蒙住,仿佛那是一件见不得人的垃圾。没有亲友前来吊唁,只有一些修女默默进行常规的祷告。几天后,莉泽收拾完个人物品,离开了那座老旧的石砌建筑,回到她原本所属的修道院母院下属的修女院继续生活。玛德琳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仿佛一片落叶,却没有归根。她的死如此静默,没有引发任何讨论或关注,好像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
午后的阳光映红了天空,斜斜漫过修道院的石板瓦屋顶,轻抚着砂岩墙体,将万物浸染在暖昧不明的昏沉里。距离去厨房帮忙准备晚餐还有一刻钟的时间,荷雅门狄忙完苗圃的活儿,坐在庭院走廊的石凳上小憩,听着不远处的教堂里修女们诵念《路加福音》的缥缈声响。她的手指缓缓摩挲着左胸口的衣物,布料下那道红黑色伤口早已恶化得如同重度中毒般可怖。与雅麦斯分别后回归修女院已有半年了,尽管时常需要承受“诅咒”发作的痛楚,但程度尚在可忍耐的范围里——不过,这种平静终究只是暴风雨前的暂时喘息,用更通俗的话讲,只是回光返照罢了。她迟早会步玛德琳的后尘,在腐朽的痛苦中迎来生命的终结。玛德琳离开人世已半月有余,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只有荷雅门狄与莉泽偶遇时彼此眼中闪过的哀默,印证那人曾真实存在。此时想起她,荷雅门狄仿佛看到了一张被粗麻布层层裹住的面孔,那双眼睛如幽潭般凹陷。亡者的面容骤然浮现在她眼前。幻象中,布条自玛德琳的脸上一分分剥落,显露出一张荷雅门狄几乎陌生的完整面孔,那张素来浸透悲苦的面容上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仿佛在欢迎她,等待着她的到来。荷雅门狄使劲甩了甩脑袋摆脱幻觉。对于这既定的命运,她早已做好了准备。当死亡降临,失去生命的肌体停止产生魔力,能量的循环断绝时,她亦会变得全身溃烂。人们会如何处理她这个无亲无故的孤儿的尸体呢?估计在她死后,这里的人也会用粗布将自己裹起来,埋在玛德琳墓的附近。若真能这样,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
事情不出所料,荷雅门狄果然很快“病发”了。某个清晨,她和室友们早早起床,照例坐在床垫上完成晨祷。刚起身下床,荷雅门狄就突然跌倒,前额重重磕在坚硬的地面上,爬不起来了。她面色惨白,双颊泛着不详的潮红,呼吸粗重得像破旧风箱。三个姑娘吓坏了,忙将蜷缩成一团的她搀扶起来,合力抬到医务室的床上。荷雅门狄听见有很多人进出的杂音。慌乱的脚步和话声冲击着她的耳膜。昏沉的意识里唯一记得的事便是要牢牢守住自己的秘密,于是她用尽最后力气按住身上的衣物,任凭医生怎么尝试都没能解开。经过一阵忙乱后,她在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外传来医生与正副院长焦灼杂乱的对话。
“目前还无法确诊,她始终不肯配合我检查伤口。但基本可以确定,是患了某种严重的、致命性的恶疾。”老医师的声音像秋日里枯叶摩擦般沙哑而凝重。
“会传染吗?难道是因为玛德琳?”副院长忧心忡忡地问,“可莉泽一直都好好的啊。”
他们又互相问答了几句,最后是院长冷静的决断声,“先把她转移到病房吧。”
入住修道院的这一年时间里,荷雅门狄凭借自己勤劳的双手与坚韧的意志赢得了周围人的尊重,还因曾奇迹般地从强盗手中逃脱而被誉为神眷之人,因此,当她于1323年11月病倒时,人们负责而周到地照料她。她对这场来势凶猛的“病”早有预料,甚至对自己能坚持数月才倒下而感到有些自豪。只可惜,她未能如初入修道院时所言的那样教授他人武艺,反而成了需要被照拂的病患。她总是头晕,咳嗽,出虚汗,最终在附属医院的病房区获得了一席床位,接受治疗。病房分为东西两间,东侧的男性病患整夜咳嗽不止,多是赶路的朝圣者与染病的佣兵和商旅,西侧则躺着罹患妇科疾病的修女,以及少数因难产或慢性病获准留医的世俗妇女,偶尔还夹杂着一位贵族夫人压抑的呻吟——她是附近领主的妻子,因难言之症被丈夫送来此地调养。所有病人都穿着素白的亚麻布袍,在祷告声中等待痊愈。医务室的一位资深修女用炭笔将护工排班表写在公告板上,明确标注了每位修女的当值日期。荷雅门狄的状况较之那些卧床已久、无力坐起的病人要好些。她能够自主进食服药、盥洗更衣,修女们只需为她整理床褥,朗读圣经,提供精神抚慰。克莱芒蒂娅、阿加塔与玛莎三人被分配在周末日间时段轮值,每当她们陪在荷雅门狄身边时,病房里便洋溢着快乐的谈笑声。她们会握着她的手,讲笑话给她听,让她保持愉悦的心情。不过,荷雅门狄却执意不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人碰自己的伤口。无人陪伴时,她常常凝望窗外萧瑟的枯枝败叶,想象着自己即将如它们一样凋零,这种预兆性的感觉已经日渐迫近了。
荷雅门狄住院六周后,医生紧急向院长提出了隔离建议,缘由是某次修女送汤药时,她突然朝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有关荷雅门狄频繁咳嗽、唇边渗血的目击描述越来越多,医生指出此乃肺痨的典型症状,该病具有一定的传染性,他提议把病人迁往昔日麻风病患者住的老修道院。但副院长担心该处容易遭强盗袭击,经过一番商讨,院长拍板让荷雅门狄移至病房西侧最靠内的床位,用帘布围出半圆形的隔离带。为避免病人和其他人过多接触,多数修女都撤出了排班名单,素与荷雅门狄相熟、且护理经验丰富的莉泽修女,则被调去专门照顾她,另外还安排了两名修女与她轮换。尽管名义上是四人轮值,实际上莉泽一个人承担了半数以上的护理工作,仅在极少数情况下由她人顶替。这些护理人员来见荷雅门狄时,都必须覆上防护面巾,佩戴手套。原本与荷雅门狄交谊甚笃的三位室友中,只剩克莱芒蒂娅仍和她保持联络,偶尔带着修道院里的近闻前来探视她,其余两人已许久不见踪影。后来,荷雅门狄自克莱芒蒂娅口中得知,阿加塔和玛莎惧怕传染,认为她呼出的气体含有“腐败灵魂的微粒”。她义愤填膺地复述着她们的原话,言辞愤慨,双目通红,最后反倒是病榻上的人安慰起她。
“这是上帝给我的考验。”荷雅门狄虚弱却倔强地摆摆手。
但这终究也只是自我安慰的说辞。伤口处的疼痛就好像有把钝刀在反复剐蹭她的心脏瓣膜,可她连咳嗽都不敢太用力,生怕惊扰到其它病床上的人以及看护她们的修女。她时而透过半透明的隔帘,观察周围或忙碌走动或在床上痛苦呻吟的人们,时而扭头看向窗外那棵日渐光秃枯瘦、脱尽枝叶的树,某个瞬间突然想起画笔划过纸面的触感,生出了一些想把眼前所见的人和景都画下来的冲动。她已经许久没画过画了,过去日夜相伴的画具早已同黑木林里被强拆的房屋一起消失,那些完整的、未完成的、半途而废的画稿,也都湮没在废墟中。她枯瘦的手指如今终日蜷缩在被褥里,指腹因握笔而留下的薄茧已软化消退,此刻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这双绵软无力的手是否还能再拿稳一支笔,是否还能让线条在纸上流畅如初。
支离破碎的梦在她身体和意志都越发脆弱之际反复纠缠她。有时是雅麦斯在迷雾中招手,有时是雪崩掩埋的村庄在轰隆作响,有时是一些朦胧难辨的、已逝者的剪影——他们中有里夫,有米尔娜,有玛德琳,还有她的父母。以前梦见父母时,荷雅门狄尚能隐约窥见他们面容的轮廓,可某天她悚然惊觉,他们的相貌特征,那些眉梢眼角的细节,竟已彻底在记忆里蒸发殆尽了。即便在梦中,情况也很真实,斯塔德和昆特西雅的脸庞始终笼罩着一团光,模糊了他们的容貌,这并非梦境的虚构,而是记忆空洞最诚实的投影。她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了。
在病房消磨的时光比修道院的生活本身更寂寥无味。当新年的钟声敲响时,荷雅门狄与病友们只能在挥之不去的药水气味中挨过漫漫长夜。好在莉泽始终陪护在她的身侧。那晚,她俩聊得比任何时候都多,这个年届半百的修女突然打开话匣,说起她年轻时的一些经历。荷雅门狄问她是否还记得父母,莉泽零零碎碎地回忆起几个童年片段——穿着新皮鞋踩进泥坑被母亲追着骂,父亲将她扛在肩头去挖钓鱼用的蚯蚓,大哥冤枉她偷摘邻家的李子,睡前裹着粗布毯听父母讲述魔鬼与圣徒的故事。十岁那年,最疼她的父亲意外坠河身亡后,母亲在姨妈的帮衬下拉扯大她和三个哥哥。她对父母的印象大多停滞于她成年前,之后她便遁入修女院清修。父亲的脸永远停驻在青年时期的模样,而母亲的形象则凝固在临终前病榻上的衰老面容——那次,莉泽向院长申请“慈悲特许”,蒙着头纱回家见了母亲最后一面。虽然还能大致勾勒出双亲的外貌,但她承认这些记忆就像褪了色的画卷,很难用言语将它们具体表述出来。平日里寡言端庄、做事一丝不苟的莉泽,追忆起往事时,却语速轻快地说个不停,眼尾的笑纹里漾满了怅惘与温情。荷雅门狄总是会忘记自己其实比这位修女要年长几岁。全因这副永恒不变的容颜,让周围人都把她当作一个二十岁的姑娘看待。实际上,她今年已快要58岁了,多少普通人还熬不到这个年岁呢。想到这些,她的心头泛起了一丝慰藉,觉得自己也该知足了。
比起莉泽,荷雅门狄离家时年纪更幼。她努力想要回忆父母的模样,却发现那些面容不仅在梦中变得朦胧破碎,就连白日清醒时也完全无法清晰地记起了。最残酷的不是命运,而是时间。四十一年的岁月冲刷,竟让血脉至亲的音容笑貌再也无从追忆。那些她发誓要永远铭记的东西,终究还是败给了时间。恨意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她恨夺走自己童年的师父,恨夺走自己亲人的龙王。可这些恨意刚冒出头就迅速枯萎了。原来,自己连保持恨意的力量,竟也已难以为继。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荷雅门狄的身子却没有任何好起来的迹象。她认命般地等待大限来临,时常感觉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吃力。内心在平静与愤懑间反复摇摆,某个执念时不时闪过大脑,也许是时候去实施那个计划了——那个自杀式袭击的复仇计划。这念头如同一条盘踞在身体里的毒蛇,日夜啃噬着她的心神。可是,她真的能成功吗?她太清楚那些仇敌的力量与手段了——当年他们碾碎她故乡村落,就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和冷酷。有时半夜惊醒,她会盯着病房的墙壁想象:如果召唤机械龙直飞北欧,自己能否在体能和魔力枯竭前抵达目的地,找到上山的路径?如果成功潜入彩虹桥隧道,自己能否在守护者的巡逻队察觉前接近主峰,突入龙神殿?但每次想到龙神殿外那些训练有素的鹰犬,昼夜轮岗的守卫,宫殿上固若金汤的结界,以及平时栖息在龙穴与龙海里、关键时刻却能闪电般驰援的龙群,这个疯狂的念头便如阳光下的肥皂泡般瞬间破灭了。或许她潜意识里想要的不止是复仇,还贪恋着复仇后能够继续活下来的可能性,才会让计划一拖再拖?每当陷入这种自我怀疑时,荷雅门狄就会狠狠掐自己的手,感受疼痛,自我惩罚——毕竟仅仅是活着,就已经是对那些雪中遇难的亡魂的背叛了。
“该喝药了。”这天中午,莉泽端着陶碗走近,热气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
荷雅门狄正倚在床头靠背上,望着窗外的树木发呆。枝头抽出新的绿意,每天都比前一天更加茂盛。去年这个时候,她遭遇了柏伦格与德文斯的袭击,被雅麦斯救下后在荒村养了半个月伤。如今再度迎来万物勃发的春季,这具残躯却只能困在病房。
“先放着吧。”她将药碗推向床头柜,碗底沉淀的草药渣泛着棕红光泽,想起它的味道,她就感到反胃。“待会儿再喝。”
“每次都要放凉了才肯喝,药效都散了。”莉泽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嗔怪,眼神却流露出关切。白色棉纱遮住她鼻梁以下的面部,却遮不住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忧虑。“喝药不积极,病怎么会好呢?”
可这本来也就是装装样子罢了。荷雅门狄想。医生曾向她力荐放血疗法,声称用刀切开静脉、佐以水蛭吸血,便可能排出体内腐败的体|液,还说用汞剂烧灼净化,能够“以毒攻毒”。这些方案被荷雅门狄严肃回绝,最终选择了一种温和的疗法——饮用由蓍草、薄荷与樱草熬煮、并掺入“受过祝福的井水”的恶心汁液。她只得强作配合,以免招人怀疑。每天捏着鼻子灌下这种既不起任何作用、又难喝到极致的药汁,简直像在受刑。
为避免莉泽担忧,荷雅门狄拧着眉头喝完了药,苦涩从舌头蔓延到整个口腔,酸得牙根发软。
“过会儿我去采些花装点一下病房,摆在你抬眼就能看见的位置。”莉泽一边麻利地给她换上新枕头一边说,随后将旧寝具夹在腋下,拿起空碗,转身掀开帘布。
荷雅门狄的目光追随着她离去的背影。那件洗得发白的黑布修女袍,后颈处已磨出毛边,袖口还有块淡褐色的药渍——像极了雅麦斯为她擦血时沾染在衣摆上的污迹。
这个联想让她心口发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枯萎的胸腔间挣扎着舒展。雅麦斯临走前请求她答应的那件事——她给出的那项承诺——仿佛仍然回旋在耳畔,只是她尚不确定自己该在何时、何种场合下履行约定,将他召唤出来。
“谢谢。”荷雅门狄对着空气呢喃,声音轻得宛若祈祷,分不清是在感谢那位终日操劳、悉心照料自己的老修女,还是在感念那头雪中送炭却令她爱恨交加的火龙。春风卷着几片新叶掠过窗棂,旋舞的叶影投在墙上,恍若那些零落在时间长河里的往事碎片。
最近一直在修改守护者数量的bug,涉及章节过多:包括阿尔斐杰洛(14)、阿尔斐杰洛(31)、阿尔斐杰洛(91)、番外篇(1)、荷雅门狄(4)、荷雅门狄(17)等,回头慢慢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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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9章 Chap.3:荷雅门狄(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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