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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5、Chap.3:荷雅门狄(3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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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VII
- 四十年后 -
浓稠的雾气如同一层湿冷的毯子裹住街道。阳光努力地穿透浓雾,却只在建筑和地面投下朦胧的光影。远处修道院的塔楼大钟响起下午三点的报时钟声,声音被空间结界阻隔了一部分,听起来沉闷而遥远。
发现柏伦格的瞬间,荷雅门狄浑身僵硬。她短曲的卷发在雾中飘动,唇瓣失去血色,紧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防止外人窥视的结界已包覆呈一个半径一英里的圆。显然,这男人要与她战斗,准备将她抓捕带回卡塔特绳之以法。
他应该不是独自前来的,其从者必定就在附近。荷雅门狄防范着柏伦格的同时,立即集中精神感知德文斯的气息。
远方果然存在另一股魔力。巨龙作为魔法生物,会自然地散发魔力,而且他们从不遮掩,因此只要靠近到一定距离时,就能轻易感知到他们的魔力,这比探闻他们的气味更好使。荷雅门狄对德文斯的气息虽然不算熟悉,但也能判断出那股在七点钟方向的魔力气息属于那头海龙。他位于左后方的某座建筑上,与主人相互策应形成犄角之势,距离她约有三百米。
“一边防备着我,还要一边搜寻德文斯,真不愧是首席啊。”前方屋顶上的柏伦格如幽影般慢慢飘近,停在百米外的位置。他的声音混着湿雾不急不缓地传来,字字清晰。“我们好多年不见了,别来无恙?听说你中了诅咒,真是非常可怜啊。”
他每说一个字,都令荷雅门狄心头剧震。龙王诅咒她的恶行看来已不再是秘密。他选择这个时间出击,明显是有备而来,志在必得。他似乎暂时还没有要与她立刻开战的意图。不知是出于自信,还是想多叙会儿旧,这对荷雅门狄而言,终归是个喘息的机会。
在过去,她和柏伦格只见过四次——第一次是某天训练结束后长跑回住所的路上;第二次是她受封仪式的当天;第三次是守护之战大获全胜后不久他赶来支援;第四次是在拉古萨暗中观察多位龙术士时。不论是哪次相遇,她都没能和这个男人进行过任何有效交流。像现在这样近距离面对面说话,还是头一遭。
“我该称呼你为柏伦格前辈吗?”荷雅门狄声音平稳却透着一丝紧张,目光盯视着对方,身体本能地进入备战状态。“你刚才那招把那么多无关人员卷进来,就不担心我们的秘密会暴露?”
“那只是我新发明的监视魔法罢了。”柏伦格边说边往前走了数步,步伐很慢,突显出他的从容与悠然,“暂时借用一下那些人的眼睛作为监控媒介,控制时间并不长,不会对大脑和记忆造成太严重的影响。他们不会记得自己见过你。”
“我想也是。”荷雅门狄冷静回应,观察着这个慢慢接近自己到五十米外位置的男人。他穿着昂贵面料制成的衣饰,胸前别着一个造型独特的胸针——一头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龙。不过,这些装饰物不是荷雅门狄所在意的,她的注意力完全锁定在对方腰间皮带悬挂的那根槲寄生法杖上。它短小而精致,隐隐流动着魔力。荷雅门狄不禁暗自估量起这柄神杖与自己的神杖能量相碰时,究竟会引发怎样的后果。
“对我的戒备毫不松懈啊。这种态度,我很欣赏。”柏伦格注意到她紧盯着自己的神杖。她那始终紧绷的面容,让他感到满意,“不过,该夸你比普通龙术士更有战斗意识呢,还是该说你比他们感官迟钝得多?我昨天就进城了,你就一直没发现我的存在吗?”
昨天……吗?事实让荷雅门狄感到窘迫,但她不能显露出任何被他看透的动摇。从刚才相遇起她就发现,自己对他的魔力感知居然有些费劲。这究竟意味着双方的实力差距,还是单纯因为自己现在的状态太差了,感知魔力时才没能如往常那样轻松?无论是哪种可能,情况都不容乐观。
“或许这就是天主冥冥之中的指引吧。之前那么多追捕者费尽心思都没能追踪到你,龙王甚至派了密探每天盯着耶莲娜,也始终没能掌握你的行迹,而我不过是陪妻子回娘家探亲,就这么凑巧地与你碰上了。”柏伦格露出微笑,像一个耐心的训导者般说道,“多亏了你迟迟没有觉察,我才有时间联络德文斯,让他赶过来增援。”
他与妻子奥蒂丽是昨日黄昏时抵达布鲁格的。刚踏入岳父母家门不久,他就隐隐感到城里有一股微妙的、久违的魔力气息。经探测后发现,那气息就位于奥蒂丽先前修行的修女院。柏伦格发现目标没有任何反应,确认荷雅门狄并未察觉到自己,便从容派遣使魔回卡塔特通知德文斯,随后如常与奥蒂丽的父母共进了一顿晚餐——对了,此次他特地佩戴的这枚龙形胸针背后所编造的历史,在席间用餐时,被他当作吹嘘自己身份的谈资讲述出来,唬得两位老人信以为真。原本只是临时起意才将它戴在身上的,没想到却意外撞上了首席这条大鱼。这枚荣誉徽章当年仅有五位龙术士获得,是龙王为表彰他们成功讨伐了大罪人阿尔斐杰洛的功绩颁发的。而今天,它即将见证柏伦格缉拿另一个罪人的时刻。
柏伦格嘴角的笑意加深,又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希望你能配合,跟我走一趟。这样也能少吃点苦头。”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风声,原本在三百米外警戒的德文斯突然缩短了与敌人的距离,如同捕猎中的猎豹般迅速逼近,整个过程仅用了不到两秒。即使是人形态的龙族,其速度和力量也仍然迫使荷雅门狄必须全力戒备。她在德文斯接近时下意识地向右侧闪避。索性对方没有直接冲上来攻击她,而是精准地停落在他主人的身侧。
“别寒暄了。既然让你我逮到了这个机会,那就抓紧行动吧。”德文斯高傲地抬起下颚,目光掠过荷雅门狄时充满了轻鄙,丝毫不把她放在眼里,“如今制服这女人简直就跟囊中取物一般。这份荣耀,注定是属于你的。”
“是的,这个‘东西’已经是我的了。”他口中的东西不知指的是荷雅门狄,还是象征着首席地位的头冠,也可能两者皆是。柏伦格眯起双眼,露出胜券在握的微笑,尽管话是对德文斯说的,但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浸透杀机的金眸却始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孤立无援的女人,“不过呢,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我倒想趁此机会,与她进行一场正面较量。我要让我们的这位首席大人输得心服口服。”
与一个“诅咒”已进入晚期的对手进行对决,此举虽然卑鄙,荷雅门狄却无力反对。出乎她意料的是,德文斯反而提出了异议。
“何必要多此一举呢?”海龙微微皱眉,“如果出现了意外怎么办?”
“有你在,怎么会出意外?我和这女人对决时,你负责在旁督战,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不想让我介入你们的战斗,可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万一这女人狗急跳墙召唤了雅麦斯,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这就是我叫你来的目的嘛。”柏伦格漫不经心地将目光转向这个早已身中“诅咒”、被他认定构不成威胁的女人,注视着她僵直的身体和惨白的面庞,“啊,荷雅门狄,你会召唤雅麦斯吗?我可以给你这个机会。你现在就把他召唤出来,我们二对二,这样对你也公平些。”
然而,荷雅门狄既没有采纳他的提议召唤雅麦斯,也不会留在原地等死——她当机立断地选择了逃离。
这个决心放手一搏为自己开辟生路的女人,依靠幻影魔法的加速,像一发疾射的箭矢般冲了出去。望着她匆忙而略显慌乱的背影,柏伦格饶有兴味地笑了笑。“真遗憾,首席大人,你已经逃不掉了。”
荷雅门狄咬紧牙关朝着城郊方向奔逃。她既不能返回自己住的修道院,也不能去那个老修道院,只能朝野外逃窜。
仅仅跑出一英里左右,她的体力就近乎耗尽,双腿沉重得只能凭借毅力勉强迈动。眼前逐渐显示出城乡交界处的空旷景象,散布着寥寥几栋低矮房屋,河道蜿蜒其间。龙术士的战斗不能波及到无辜民众,她又咬着牙向更偏远的郊外跑了一段路。一座矗立于河畔的废弃制皮工坊在视野里慢慢变大了,而这里也恰好是那道用以掩盖战斗现场的结界的边缘处。就在这时,结界的范围突然往前扩展了不少——又或许是整个结界都在随其铺设者移动。身后似有一道迫近的魔力墙形成无形的推力。在这堵看不见的墙与一阵突然爆发的魔力飓风的共同推动下,荷雅门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推进了制皮工坊那扇半开着的铁门内。
在这主体空间约二十米见方、高度近四米的双层石木混合建筑中,时光仿佛凝固了。墙面爬满了青灰色的苔藓,变形的木质门窗缝隙中钻出几株焦黄的藤蔓。麦秆屋顶早已半塌,蛛网遍布每个角落,破碎天窗透进的光束里漂浮着狂舞的尘埃。这座制皮工坊因经营者数年前破产遭到弃置,始终未被拆除或改建,依然孤零零地竖立在远离居民区的地带。荷雅门狄踏入后,浓重的鞣酸味混着霉味直冲鼻腔。十几口圆形鞣皮池密集排列,如同一个大蜂窝,池底仍残留着染渍,干涸的腐臭污水将刺鼻的气味永久烙在空气里。几张未完工的兽皮像尸体般悬挂在西侧晾晒区的高架上,多数木架已塌成碎块,朽木上仍黏着皮革残渣,开裂的工作台周围散落着生锈的刮刀与鞣制工具,东侧冷却的火炉旁堆积着数捆早已腐烂的栗树皮。遍布地面的木制浸泡桶表面覆满了翡翠色浮渣,几只腐败的鼹鼠尸体半沉其中。这个残破不堪的室内的全部物件,都依稀可辨工人们曾经留下的工作痕迹。
从铁门渗入的雾气裹着荷雅门狄冲进室内。她踉跄着稳住身形,刚要迈步就被脚边的鞣料桶险些绊了个趔趄。她踩过满地碎屑,身后骤然响起金属扭曲的巨响——那道将她逼入建筑的魔力墙撞上了锈蚀的门板,整座工坊都在震动中落灰。敌人正从正门追击而来。荷雅门狄能感到柏伦格的气息在一点点逼近。他为何不直接摧毁这栋建筑,而非要选择绕进来与自己缠斗?这个疑问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封闭的空间对战斗极其不利。她闪避着天花板上垂落的几根粗绳与脚边歪斜的几个木桶,冲上楼梯,准备从二楼平台突围。尽管她已经累得连腿都快抬不起来了,喘息声盖过了四周响动,魔力调动也变得愈发困难,但她还是要面对这场恶战,尽全力将柏伦格与德文斯逼退……
后方突然传来一个冷静的男音,“魔棱镜·铁壁。”——像是某种魔法的启动咒语。
那道显而易见由柏伦格筑造的魔力墙,在咒语的加持下被赋予了灵性,主动向荷雅门狄贴拢。
她立刻加速冲向二楼。脚下的木板在靴底嘎吱作响,仿佛随时会断裂。她撞开一扇腐朽的木门,原以为会跃入雾气笼罩的室外,但到达二楼后才发现,层层叠叠的竹制晾架如蛛网般悬在头顶。此处并非露天平台,而是一个木质结构的通风阁楼。
一枚魔弹瞬间成型,伴随着爆响,屋顶被炸开一个两米宽的破洞,外界的光线和迷雾随即倾泻而入。
腿部浮现的银色脉络让“幻影”瞬移的速度提升,荷雅门狄的身影冲向破洞,然而,头顶却凭空出现了一道障壁,硬是将她的身体压了回来,没有能够翻出去。
墙……不止一面?
荷雅门狄落地后半蹲起身,掌心凝聚起魔力。第二发魔弹气势汹汹地轰向那阻挡住她的墙面,却仿佛打在了柔软的棉花上似的未能击穿,仅在墙体表面形成不规则的凹坑。敌人正在迫近,退路受阻,荷雅门狄情急之下连续发射了多枚魔弹。与此同时,她听见柏伦格再次念咒的声音,“魔棱镜·反冲。”
一瞬间,所有射出去的魔弹都调转方向朝她自己射了过来,其威力减弱了不少,不足以对荷雅门狄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她仍然在它们即将近身时制造出一面魔力屏障进行抵挡。
结果,这保险的防御行为反而弄巧成拙。虽然成功挡下了魔弹,却导致它们再度反弹,触及了上方的墙体。数枚带着魔法能量的弹丸在墙面间来回弹射。那并非真实的、坚硬的墙体,在魔弹的撞击下开始变得柔软,反射的力度越大,撞出的凹痕就越深,表面还逐渐染上了颜色。持续碰撞的魔弹像弹弹珠似的弹来弹去,把原本光滑的魔力墙砸得凹凸不平,千疮百孔,仿佛长满了无数的细碎斑点。
这场景令荷雅门狄瞠目结舌。在四周魔力的流动轨迹中,她猛然意识到周围并不只有这两面墙。此时除了头顶和身后外,她的前方也有一道魔力墙悄然矗立。这些由魔力形成的墙体还没有完全拼合,屋顶破洞处与墙体之间仍存有一个约莫一人宽的缝隙。抓住这转瞬即逝的逃生口,荷雅门狄整个人化作一道流光从裂隙中闪现而出,跳上了屋顶,然后一口气闪离了那些麻烦的墙十几米远。
然而喘息未定,新的危机已紧随而至。当荷雅门狄来到开阔地带后,明显察觉到四周的魔力墙正在一寸寸延伸,折叠、合拢。短短两秒,五面移动的高墙就完全成形并追上她的脚步,如同牢笼般从四面八方收拢闭合。
“‘魔棱镜’……这就是你的成名绝技吗?”荷雅门狄扭头望过去——柏伦格正嘴角带笑地从屋顶破洞漂浮而出,像一个极富耐心的猎人,从容不迫地将猎物逼至绝境。
此前,荷雅门狄从未亲眼见过这男人的独门绝招,仅从他人口中听闻了只言片语。当年卡塔特掀起她与雅麦斯私情的传闻时,雅麦斯怀疑柏伦格是幕后主使,曾在一次谈话中将他的相关情况都详细告知了她,其中也包括了他的招数。不过由于雅麦斯本身对这项魔法的运作原理完全不清楚,因此在这方面讲得较为笼统,只是让荷雅门狄有了一个初印象。这男人凭借这个杀手锏,在龙术士中获得了“吸魔人”的称号,如今她才算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
“我如果没猜错,你制造出来的这些墙不仅能反弹攻击,还能吸收别人的能量吧?”事实确如荷雅门狄所言,她刚才所有的攻击,都被墙体反弹了回来。而且更明显的是,那些墙体已呈现出银白的颜色,正便是吸收魔力后的变化。
铂金色头发的男子出现在荷雅门狄身前,两人在屋顶对视,相距不足十米。荷雅门狄用余光快速扫视下方,看到德文斯悬停在工坊门前离地一米的半空,环抱双臂,孔雀蓝色的发丝随风轻扬,整个人显露出一副悠然自得的观战姿态。
“我的魔力天生具有胶质般的粘稠特性,我便借此开发出了这项绝技。”一丝光晕在柏伦格手上跃动起来,他凝视着指尖的这簇魔力时,眼神满含着深情,仿佛在看一位恋人。“这招足以包围和歼灭一支小型军队,何况是对付区区一个你。它的效果如何,不妨由你来亲自检验。我也想瞧一瞧,身为首席的你,能否突破我的‘魔棱镜’?”他温润的嗓音骤然变得尖锐刺耳,“给我逃逃看吧!——魔棱镜·包罗。”
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席卷而来,荷雅门狄的移动范围急速缩减。她闪现着身影,试图在这些魔力墙完全闭合前冲出去,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头顶的墙上。它非但没有破碎,反而凹陷出一个人形轮廓。荷雅门狄全力射出一枚超大的魔法炮弹,想要破局,但这股能量转瞬就被吸收殆尽。如此她便确定了——这些魔力墙并不是依靠蛮力或更强的魔力就能够击破的。
冰蓝色眼眸低垂,盯着脚下,荷雅门狄瞬间想到了对策。
“不会让你得逞的。”觉察到对手想通过炸毁房屋来逃脱的柏伦格,冷笑着弹动手指。
随着响指打动,第六面墙体被召唤,自荷雅门狄脚下升起,一个严丝合缝的立方体便就此形成。原本透明的墙面在吸收了荷雅门狄的魔力后泛着金属般的银光,能轻易辨别出它们的轮廓。它就如食肉植物的捕虫夹,将荷雅门狄关在了里面。
这项令柏伦格稳居龙术士群体前列的绝学确有其独到之处,即便对阵白罗加这等强者都丝毫不虚,面对首席级别也有一战之力。荷雅门狄苦涩地思考起来,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柏伦格这项近乎完美的魔法,是否会有什么破绽。
“魔棱镜”是攻防兼备的魔法。初始状态下,该魔法会生成类似于透明玻璃或镜子般的固体墙面。柏伦格可凭借自身意愿任意操控这些墙的数量与位置,它既能反射魔法攻击,也能化解物理伤害,还可以吸收敌人的能量——包括术士的魔力和机械兽人族的雷压。无论遭受魔法还是物理攻击,墙体都会展现出类似软泥的质地,将攻击者的能量波或肢体搅在螺旋状的涡流里。直接接触墙面更会加速能量的流失,每碰一次,都会抽走能量,储存于墙体中,使原本的透明表面逐渐显色。由于柏伦格发动该术时必须倾注全身的魔力,他的魔力总量存在一个上限,因此墙的总面积也受到限制。在应对军队时,柏伦格通常只召唤单面墙体,而以单个人为目标时,则会构建封闭的六面体牢笼,并在内部持续生成叠加更小的镜面屏障,通过逐步压缩空间,迫使受困者的手脚与躯干反复碰触墙体。该魔法的特殊性在于,用敌人自身的能量来击溃敌人。受困者输出的魔力或雷压将被墙体吸收转化。被取走的能量越多,最后阶段的爆破力就越大。以武力击碎“魔棱镜”是完全无效的,妄图用超过柏伦格魔力的能量强行突破更是痴人做梦,因为这反而会加剧能量的积蓄,使临界值更快到达,导致更惨烈的爆炸,最终使受困者自食其果。“魔棱镜”虽然是令人头疼的魔法,但龙族的龙息却能将其直接破除,这对他们来说,就像是喷毁一堵普通的墙那样容易。而如果换作龙术士的话,常规的破解手段主要有两种:一是运用高等级的“魔力同调”,瓦解墙体结构;二是借助“空间转移”这类高等级的空间技能,脱离“魔棱镜”的封闭空间。此外,还存在一些非常规的方法,例如用黑魔法对柏伦格的精神发动攻击,令他中断维持“魔棱镜”的魔力。
可是,这几种破解之法,对于如今已油尽灯枯的荷雅门狄来说,显然都难以实施了。
“这就放弃了吗?就算你不愿使用折损寿命的空间转移,至少也该尝试一下魔力同调啊?”好像在鼓励荷雅门狄反抗似的,柏伦格用言语刺激着她,语气中透着急切与期待,仿佛迫切希望对方能施展些真本领,与自己一较高下。
柏伦格所言及的“魔力同调”,是龙术士在奥诺马伊斯课堂上的入门课程,共分为三个阶段,不过,龙族魔导师通常只传授前两个阶段——初级阶段的自身魔力同调,能让龙术士赋予无形的魔力实体,将它具象化为各种各样的形状,制造出魔力剑、魔力鞭、魔力箭矢等武器;中级阶段着重于同调环境中的游离魔力,具体表现为隔空取物,操控石块、树木等物体,同时还能够汲取自然界的魔力补充消耗;最难的高级阶段,则是同调他人的魔力,夺取对方的魔力造物,转化为自己的武器,更高阶者甚至能直接控制对手的肢体行动。
前两个阶段的魔力同调,荷雅门狄使用起来早已炉火纯青,至于最高阶级的技巧,虽然未经奥诺马伊斯传授,她本人也从未实际运用过,但以她的魔法天赋,只需要一两次练习加一个实战机会便能掌握。不过,这仅限于魔力充沛的状态。荷雅门狄的魔力经年累月地被“诅咒”蚕食吞取,如今更是雪上加霜,不断被“魔棱镜”抽走,在当前状态下,她已经连自己的魔力都渐渐无法正常调动了,更遑论去同调别人的魔力。
此时她身处的环境,完全处于“魔棱镜”的掌控之下。半透明的魔力墙将她牢牢困住,持续收缩挤压,变得越来越窄、越来越小。她感到棘手了。如果贸然发射魔弹击打这些墙,不仅无法破坏它们,反而会壮大它们的力量。活动的范围不断缩小,再这样下去,无非是两种结局,要么被这些魔力墙物理性碾碎,要么被它们压缩到窒息而亡。她尚不清楚柏伦格这招式的终极效果是怎样的。
“呼……”立方体带来的幽闭感令荷雅门狄呼吸困难。她喘息着注视眼前那逐渐变得低矮的男人。为了避开脚下的那面墙,她必须持续悬空。但只要她施展浮空术,稍稍让身体离地,那粘人的墙就立刻像狗皮膏药似的主动贴上她,紧黏在她的脚底,贪婪地攫取着她的魔力。
经历魔弹的轰击与人体的反复碰撞和踩踏后,立方体内壁早已坑坑洼洼,面目全非,布满了各种凹陷与凸起,形成令人不适的扭曲形态。被困其中的猎物,就如同一只陷入捕蝇草消化腔的昆虫,逃脱无门。
仅仅是围困住对方,显然不能让柏伦格玩得尽兴。他慵懒地抬手打出一记响指,新墙体开始幻化现形。不过短短两秒,原有的立方体内部骤然增生了许多更小的透明魔力墙,像一面面小镜,以横、竖、斜、正,不同的角度分布,使密闭的空间进一步收缩。这些崭新的墙光滑如镜,布置在荷雅门狄周身,像真正的镜子那样清晰映照出她惊诧却无力的表情。空间压缩导致她与墙体的接触面积大大增加,魔力的流失速度更是远胜先前。
随后,柏伦格恶趣味地抬升整个立方体的高度,将它像一个展示品一样吊挂在半空,津津有味地观赏着荷雅门狄在持续缩小的牢笼里做出的各种无谓挣扎和抵抗动作。
“呵,真是场无趣的战斗啊,这么快就决出胜负了。”在工坊外观战的海龙眯起蓝色竖瞳,屋顶上柏伦格呈现压倒性优势的战局让他感到愉悦。曾经意气风发、令人仰望的首席龙术士竟已脆弱到这个地步,战斗不过数分钟便显露了败相,而预想中的雅麦斯援助的场景也始终没有出现。这一仗是必胜的了。在取得如此重要的功绩后,首席的桂冠极可能会落在主人的头上,自己亦能在族人面前炫耀,一想到这里,德文斯就兴奋地颤动。
被困在魔力牢笼中的荷雅门狄停止了浮空术,似乎不再进行抵抗。“魔棱镜”正慢性地消耗着她仅存的魔力。然而,墙体的颜色却没有显著加深。
“竟然只吸取了这么一点魔力?这难道就是你目前所有的储量?如此稀薄,连引发爆炸都显得勉强啊。”柏伦格不满地咂舌。“魔棱镜”的最后一步是用吸取而来的能量发动爆破,此刻收集到的魔力量远低于他的预期,他对此感到意外,却没准备手下留情。
巨丑无比的银色花苞,开始逐渐合拢它的叶片了。
最外侧的六面墙中,身下和身后的墙体早已软软地贴合了荷雅门狄的体表,而那些散布在立方体空间内的镜面,也陆续接触了她的身躯。荷雅门狄的魔力飞速流逝,随之而去的还有她的体力和耐力。这情况远比当年她遭遇修齐布兰卡的追击时更加凶险。在魔力被吸收殆尽前,她必须孤注一掷了。
闭上双眼,平复呼吸,将全部精神力凝聚。为今之计,只剩下使用“魔力同调”。体内残余的魔力,在霎时间得到了解放,荷雅门狄锁定前方的那堵墙,开始尝试去同化敌人的魔力。
“嗯?”柏伦格的金眸闪过一丝诧异。
柔软的墙被一点点撼动着。它变薄,变窄,变小,不断收缩。荷雅门狄成功同步了柏伦格施加于那面墙体上的魔力,撬开了一个足以让成年女性的体型通过的口子。
嘀——额头落下了一滴冷汗。紧接着是“噗——”的一声。就在荷雅门狄即将大功告成时,一口鲜血从她的口中喷出,落在了周遭那些或透明、或显现出颜色、或稍稍产生了位移、或仍然停留在原地的墙体上,绽开朵朵猩红的血花。
身体终于到达极限了。在胸口爆发的撕裂性疼痛后,荷雅门狄的视觉丧失,陷入一片黑暗,听觉也出现了片刻的失聪。
这就是咒术被列为极恶黑魔法的原因,预示着中咒者必死的命运。巅峰状态下的这位龙术士,曾与她的契约者协同歼灭了八百名达斯机械兽人族战士。可现在,看看她有多么弱小,多么凄惨。倾尽全身魔力,却只能抵抗四十年,就沦落到这般人人可欺的境地。
“你如今还剩下全盛期几成的实力?”望着笼子里那个痛苦地半跪下来、单手支撑身体的白发女人,柏伦格的眼神充满了不屑和愠怒,仿佛面对的不是自己的同类,而是一个低等生物,一只微不足道的爬虫,“现在的你,简直弱得像一只蚂蚁。”
他的嘲讽声飘入荷雅门狄耳中,过了好几秒才被她听清,“你吵得……就像酒肆里的长舌夫一样。”她一边低头咳着血,一边嘶哑地回敬道。
遭受言语反击后,柏伦格先是短暂地沉默了一下,接着,瞳孔中燃起了暴怒的火焰。“首席之位凭什么属于你?你凭什么初出茅庐就能凌驾于我们这些资深者之上,就能越过我?”这个在外人面前从不显山露水、暴露出自己野心的男人,此刻将多年压抑的嫉妒之火化为利剑向荷雅门狄刺去,“我的才能哪里逊色于你了?就算比巅峰时期的你略有不足,也不会差多少,何况是如今这个不堪一击的你!”
贫寒的出身与早年的经历,塑造了这个男人自谦、自卑的内核,以及在此基础上,由于自我保护而呈现出来的自大和自傲的外壳。他不甘人后,奉行着名利至上的生存法则,极度希望能通过地位和财富赢得他人的尊重。首席龙术士的名位始终是他渴求的目标,只因为这同时也是白罗加的夙愿,才长期隐忍。如果在阿尔斐杰洛之后的接替者是白罗加,他不会有任何埋怨,哪怕对象换成乔贞或修齐布兰卡,他也能强迫自己接受。可是凭什么,这顶桂冠要落到荷雅门狄这个毛头小丫头身上呢?!
趁他大声宣泄的空隙,荷雅门狄稍作调息。视觉稍稍恢复了过来,当她能看清周围的景物时,却发现柏伦格不知何时从原本的位置上消失了。隔着一层发光的银色墙体,荷雅门狄愕然看见对方的脚底正踩在自己头顶上方。那些墙没有吸收他的魔力,也没有让他的双脚凹陷下去,而是将他稳稳地托起,如履平地。‘
“胜负已分。你已经是我的手下败将。最强龙术士的名号,也该易手他人了!”柏伦格振奋地说着,不愿意就此放过这个让他耿耿于怀的女人。
立方体的空间再次发生异变,仿佛响应着主人的情绪。柏伦格独有的胶状魔力让镜面化为蛇一般的绳索,迅速出击,缠绕住敌人的四肢。这含着明显羞辱性质的拘束手段激起了荷雅门狄的战意,火红色的纹路在手背上骤然亮起,合成五芒星形态——然而,当火焰魔法的法阵铺设完毕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人生中的第一次,她的魔法发动失败了。
“哈哈哈!真是难看至极啊。竟然衰弱到连最基本的魔力都无法调动的程度了?哈哈哈哈……”柏伦格大笑起来。那双饱含讥讽的眼睛,俯视着狼狈的女人,唇边是一抹愉快的、属于胜利者的笑容。“可惜啊,击败这样的你,根本不会让我高兴起来。”
“说这么多废话做什么……为何不直接解决我?我现在……可是任你宰割呢。”如今的情况是,荷雅门狄完全清楚要如何破解柏伦格的魔法,却受制于客观条件而无法实现。她奋力拉伸着左手的那根魔力绳索,将它拉长——柏伦格柔软的魔力给了它很强的延展性。用手背擦掉唇边的血渍后,荷雅门狄朝对方瞪过去,眼前却花白一片。强大的敌人,难缠的镜面,在视网膜上都消失了影像。她只能凭着本能,凭着听觉判断方位,继续着话声,“快动手吧。”
“啊啊,是的,原本确实是需要用你的鲜血才能让我满意。不过,把你活捉回去,交给两位龙王审判,才是首要任务呢。你和雅麦斯都将受到严惩。说起雅麦斯,也是够可怜啊,被淫|荡的女人驱使着,离乡背井,声败名裂……”柏伦格红如草莓的嘴唇不断开合,吐出恶毒的话语,“不管怎么说,感谢我吧,至少你还能多喘几口气。但不要以为有雅麦斯的护持,就能减轻责罚。你想必还不知道吧,龙族内部早有一些议论声传出了——火龙王早就打算废黜雅麦斯!所以,收起那副自以为是的嘴脸。你的命根本就不值钱!”
这番话让荷雅门狄为之一惊。她竭力聚焦模糊的视线,直直盯着柏伦格,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更多有用的信息。“即便如此……也休想让我屈服!雅麦斯向我承诺过,他不会再回卡塔特去的。你们谁也别想,把我和他——”
历经无数次追杀,从来都是以钢铁般的意志和精神面对敌人的荷雅门狄,绝不会向任何人袒露自己脆弱的一面。可是,这一回,她却将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暴露在对方面前,声线不受控地颤抖着。
她绝望的神情,再次引发了柏伦格的笑声。“哈哈哈,我不想对你的特殊癖好发表看法。喜欢和龙苟合是你的自由,我是不会干涉的。不过,抓捕行动势在必行,回不回卡塔特可由不得你的意愿。只是很可惜,我不能将你就地正法,但我会期待那一幕的。等雅麦斯被正式废黜后,你大概会被处以极刑吧。啊,究竟会是怎样的死法呢?”
将荷雅门狄说得无言以对后,柏伦格的身影从上方消失,瞬移到她的面前,拉开距离,悬空而立。
“虽然吸收的魔力不太够,但还是试试看吧。”他笑了一声,舌尖吐露出狂热的话语,高声诵道,“魔棱镜·天崩!”
立方体的结构应声爆裂了。一阵剧烈的轰鸣过后,所有的墙面都被震碎炸成了银粉。强光冲刷着荷雅门狄的身体。没能来得及做出任何防御措施的她,只是在仓皇间抬手护住了头,硬生生地用肉|体扛下了全部的冲击力。
爆炸的余辉退去,柏伦格立即确认战果。作为对手的女人已倒地不起。也许是因为“魔棱镜”储存的魔力较少,她没有被炸出多么严重的伤,那些柔软的碎片也没有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什么划痕,但冲击波仍然将她重重地震落在地上,身体时不时地抽搐,仿佛是一朵被碾踏过后的蒲公英。
荷雅门狄睁着双眼侧躺于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神的脚步离自己如此之近。相较于外部的物理伤害,她更多感受到精神上的疲累。尽管骨骼和内脏没有任何损伤,但透支的体能已彻底剥夺了她的行动能力,她就像一个再也蓄不满水的水池,干涸、乏力、虚脱,连挪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不剩了。
耳边传来了皮靴慢悠悠踏近的响动,荷雅门狄软绵无力地瘫倒着,对着空气低语,“你在……自寻死路。”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她隐约看到了一些幻觉。那无数次在梦魇中现身的赤红龙影,此时仿佛又一次降临了。
尽管她的声音轻如针落,在柏伦格听来却仍旧刺耳。“哼,只能靠逞强的话来维护尊严了吗。要死的人是你,女人!给我搞清楚状况!”他怒喝一声,抬脚踹向她的胸腹。
荷雅门狄翻滚了半圈,喉中漏出一声呜鸣,然后彻底不动了。
你犯了最致命的错。一旦我失去意识,施加在他身上的封印,就再也没办法维持了……
柏伦格居高临下地望着脚边那如同破布一样的女人,确定她昏死了过去后,满意地勾起了嘴角。
下方传来德文斯的声音,“总算搞定了?”他带着戏谑的腔调笑了笑,“收拾这么个半残的货色,居然也能墨迹这么久。”
“你不是向来最痛恨雅麦斯在族里横行无忌,身后还总跟着一群小弟作威作福吗?我这样慢慢折磨他的主人,不也算给你出了口气?”
“啊,多谢了。可是一边倒的战斗实在没什么看头。”德文斯浮在空中,特意与柏伦格保持着一段距离以便变身,但他没有立即行动,而是突然侧头向结界边缘的某个方位快速扫视,然后将目光重新落回到主人身上。
龙族的感官远比人类龙术士敏锐,柏伦格捕捉到德文斯传递的信号,瞬间领会——那个被他注意到的位置,有其他人在围观他们的战斗,不过德文斯丝毫没有表现出紧张,这让他明白,那些藏在暗处的窥探者并非敌人,至少在阵营立场上不是。但在其它层面,可就另当别论了。
“现在,我们要怎么搬运战利品?”德文斯的皮肤上开始凝结出海蓝色的龙鳞,躯体逐渐拉长变大,在蓝光中化为了龙形。他低头瞥了眼地上的女人,眉骨因为厌恶而皱了起来,“我可不会同意让她上我的背哦。”
柏伦格也颇为发愁地蹙了蹙眉。他以外出购物为由离开妻子的家,追踪这个犯人,眼下必须尽快回卡塔特交付差事。“你就破一次例吧。这女人虽然昏迷着,可难保不会再醒过来反抗,就近照看最稳妥。我们速去速回。”他说着,向海龙示了下意。
德文斯不情愿地垂下龙首同意了,展开双翼停在一边,等待主人搬运。
正当柏伦格弯下腰准备扛人时,突然有一股灼热的气息从荷雅门狄体内涌出。这具躯体里,似乎有某种力量,即将觉醒……
CVIII
- 四十年后 -
在那远比龙族栖息地更广阔的人类世界的漫长搜寻岁月里,芭琳丝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头迷失了方向的孤狼。
她厌恶嘈杂拥挤的城市和村庄,不喜欢停留在这些充斥着喧嚣声、弥漫着粪臭味的地方,以龙族与生俱来的本性,她更愿栖息在荒无人烟的旷野与森林。但为了追踪荷雅门狄,她不得不频繁出入人类聚集地。比起荒原,那狡猾的叛徒必定更青睐藏身于繁闹的城镇之中。自金荻斯伤愈复出,他们在人界各地的奔波之旅也继续进行,十余年时间一晃而过。直到某次事件发生,芭琳丝才获得了些许线索。那几场针对耶莲娜和派斯捷的审讯会上流出的情报,以及她后来返回卡塔特时听闻的消息——这显然是火龙王有意透露的——皆暗示着荷雅门狄可能隐居在某片森林。尽管这两个龙术士的供述虚实难辨未必可靠,但其中关于“翻越阿尔卑斯山脉”的字眼,仍然让芭琳丝心存侥幸。自此,她便率领着麾下小队,在长满荆棘与野草的山区森林中展开了更为艰苦的搜查。百年古木下的每处树洞,山谷低洼处的每个岩穴,嶙峋怪石间的每条沟壑,乃至森林与城镇交界地带的每栋废弃房屋,似乎都可能蛰伏着那个白发身影。然而,现实不断粉碎着希望。搜索的范围实在太大,如同海底捞针,他们寻寻觅觅了十年,始终无法将这广袤山域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森林都踏足一遍。每当夜幕降临,与金荻斯、陶瑞斯围坐在篝火旁吃着猎获的野味充饥,随后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栖身处时,芭琳丝总会反复陷入沉思,这些年徒耗光阴的付出是否真有意义?究竟还要继续在这条迷雾之路上坚持多久?
在长期毫无所获的搜寻后,他们又盲目地辗转于各个帝国、王国,公国的城市,进行漫无目标的寻找。他们偶尔会回到族人身边,但多数时间都消耗在人类世界,投入在荷雅门狄身上。金荻斯心甘情愿地跟随着他始终倾慕的芭琳丝踏遍天涯海角,陶瑞斯出于对长官的忠诚及维护族群完整性的责任感,也同样坚定地支持这项行动。这两位族人的持续陪伴,支撑着芭琳丝,让她觉得自己并非是一匹孤军奋战的狼,只是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若没有他们,她恐怕早就坚持不下去了。龙族寿命悠长,记性极佳,多年前的往事对他们而言仍然像上周或上个月刚经历过一样清晰。芭琳丝清楚记得自己曾经有多么怨恨荷雅门狄。但在这场延续了数十年的追寻之旅中,她对这个女人的情感却在悄然发生转变。她已经不怎么恨她了,昔年因雅麦斯而生的嫉妒也早已消退。芭琳丝不再执着于得到雅麦斯的爱,如今的执着更多是源于要将他们带回龙族、彻底了结这桩心事的使命感。卡塔特近年流传的一些传闻,芭琳丝不会佯装不知——火龙王对雅麦斯迟迟未归渐生失望,有意扶持她取代其位。这份至高的荣耀让她既欣慰又激动。成为火龙族的正统血脉传人,便是对雅麦斯最有力的报复,除此之外,她不再需要向他或者荷雅门狄索取什么了。她甚至还反复设想过重逢时的情景,如果有朝一日能再见到雅麦斯,自己该以何种表情面对他,又该说出怎样的话。
还能见到吗?有时,她又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当这场永恒的追猎结束后,自己又将获得怎样的心境变化呢?
这个机会,似乎终于要来临了。芭琳丝和她的小队上一次发现荷雅门狄的踪迹,还是在二十五年前。经过这么多年的不懈努力,他们终于再次捕捉到那个女人的行踪——就在他们接近布鲁格的时候。
干燥的茅草和树叶扎着芭琳丝的靴底,霉味混着某种腐败食物的酸臭味从屋子的缝隙里飘散出来。这栋铺满了稻草、芦苇和蕨类植物的破旧贫民棚屋的屋顶,完美遮掩着她和同伴的身影。她一只手握成拳头抵在房顶上,一只手紧贴着皮裤侧边,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数百米外的修道院门口,那个手持藤篮缓步走向街道的身影,完全攫取了她的注意力。
“是她。”陶瑞斯的声音擦过她后颈,声线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
同伴暗藏的激动也是芭琳丝此刻内心的写照。这个让她朝思暮想的女人,终于近在咫尺了。
“保持镇定,先观察清楚,确认她是不是常住在这里。”芭琳丝听见自己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声。
并肩蹲立在她身侧的陶瑞斯与金荻斯面色凝重地点头,伏低身形。“看这情形不像临时路过,倒像是安顿在那座修道院里了。”陶瑞斯压低声音分析道,“只要她不发现我们,短期内应该不会挪地方。”
金荻斯紧接着抛出最为迫切的问题,“要行动吗,芭琳丝?”
一直以来想要缉拿的对象,就在触手可得的地方。芭琳丝锐利的瞳眸能清晰扫视对方的一切举动,而她却无法感知到他们身上被特尔米修斯长老的魔力消除药水掩盖的气息。透过街边屋檐和树木的遮挡缝隙,荷雅门狄的背脊清晰可见——那单薄瘦削的骨架几乎要被宽大钟形袖黑袍和方形白头巾压垮。疾风撕扯着头巾边缘,不时露出底下的白色碎发。她刚才走出修道院时,芭琳丝便从她低着的脸上看到了一些和过去不一样的东西。她的面容憔悴了许多,曾经丰润而有光泽的面颊显露出苍白之色,步履也比从前迟缓不少,虽然仍会时不时张望一下四周,但这份警惕性却远不及当年,竟丝毫没发觉自己正被三双眼睛紧紧地盯着。芭琳丝唇角上扬,心中涌起一股自信的喜悦,但曾经与费扬斯、翁忒斯的约定又突然浮现眼前,让她犹豫起来——早在二十多年前,她就答应过雅麦斯的那两个心腹,发现荷雅门狄后先不要着急行动,待他们过来汇合后,再一起策划围剿。
“金荻斯,你赶紧回一趟卡塔特。别惊动任何人,只通知费扬斯和翁忒斯。”芭琳丝作出决定,“等出城后再起飞。”
“我明白。”从布鲁格到卡塔特,以金荻斯全力飞行的速度,往返大约要三小时。他领命后,毫不犹豫地翻身跃下屋顶,落地时靴子轻点地面,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芭琳丝用眼角余光确认同伴朝着反方向的街巷疾驰而去,随后将视线重新锁定到目标身上,“我们继续跟着,看她要去哪里。假如她在金荻斯赶回前发现了我们,就立刻收网。”
两人保持着趴伏的姿态,如同窝在鸟巢里的雏鸟,一动不动。荷雅门狄慢慢向城北移动,步态松弛得像是午后散步。每当距离拉开,追猎者们便如狸猫般窜上更近的房屋,不让她离开视线。那道身影没有走得太远,最终停在了北郊一座残破修道院的铁门前。芭琳丝和陶瑞斯目送她推门走了进去。
日头逐渐西移,时间已渐渐来到下午。两名龙族持续监视着那座修道院和周边区域的状况。突然,陶瑞斯神色一凛,指向了城内的一栋建筑。“芭琳丝,你看那儿。”
顺着那方向望过去,芭琳丝的瞳孔不由得瞪大,“柏伦格居然在这里?难道这家伙,也住在布鲁格?”她对这男人可没什么好感。且不说他先前想要插手芭琳丝的行动,还数次请求族长派他去追捕,他的从者德文斯更是曾大放厥词,在族中散布一些不利于雅麦斯、不利于团结的言论,而他却一点也不管束,反倒乐见德文斯那样妄为。第一眼见到这个男人的人,会被他温文尔雅的举止所欺骗,以为他与世无争,即便是和他相处了久一些的人,也没那么容易识破他的伪装,看透他伪善的本质。然而,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却彻底揭露了他真实的面目与深藏的野心,让人知道他根本就不像外表所展现得那么恬淡。
柏伦格正与一对年长者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在屋门口说话,随后向外走去,似乎要上街做些什么。陶瑞斯紧盯着他,“看他和那家人交谈的样子,似乎关系不浅啊。我们进城时,竟没有注意到他。”
“荷雅门狄也完全没注意到,这也太疏于防范了。”芭琳丝叹了口气。
“倘若那个传言是真的……”陶瑞斯说到一半,突然噤声。
他的未尽之言,芭琳丝完全清楚。雅麦斯的主人身中“诅咒”的消息,他们此前回乡时也已经听说了。这个事实曾令芭琳丝深受震动。“别管那些。先专注任务,把两人带回族里。后续如何处置,还是交由两位族长定夺吧。”
陶瑞斯点头应和,继续观察柏伦格,“那家伙此时出门,怕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吧。他莫非也想跟踪荷雅门狄?”
同伴的问话让芭琳丝焦躁地皱起眉心。虽然人手增加,能提升任务的成功率,但她实在不愿让柏伦格办成这件事,借机到龙王面前邀功。“金荻斯还不回来吗?”她烦闷地仰头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两个小时了。应该快回来了。”
芭琳丝长叹一声强压烦躁,视线阴郁地瞟向视野中那个令她生厌的男人,“那就再等等吧。”
与此同时——
三头巨龙在下午的天光中翱翔。赤红龙翼划破苍穹,每一次振翅都带起震耳巨响,在翻滚的云层中撕开裂口。金荻斯昂首飞在最前端带路,费扬斯与翁忒斯紧跟其后。他们的影子在地面上交错掠过,如同三只远古巨兽横贯天际。
一路狂飞的金荻斯以最快速度返回山上,直奔向费扬斯、翁忒斯的领地。接到消息的两头火龙没有任何犹豫地随他而去,此刻已抵达莱茵河中游上空,距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火龙们展翅疾飞,速度快得异常,若是不知情的人见了,或许会以为他们正被什么东西追赶。他们这一刻的焦灼,源于阔别多年的想念。翁忒斯和费扬斯无比盼望着与雅麦斯相见。那远离故乡四十载的火龙王后裔,即将与他们重逢,这份积压许久的思念之情,早已在他们的心里扎根生长为一棵纠结难解的大树。
“终于要见到雅麦斯了!”费扬斯难掩激动,声音穿透风浪时显得尤为高亢,“也不知道这家伙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可惜啊,亚尔维斯偏偏这时候不在。”翁忒斯说。
亚尔维斯自从与派斯捷闹了矛盾后,便常住在了山上,与族人共同生活。不过近两三年,双方的关系有所好转——据说是派斯捷坚持每年寄信给亚尔维斯,他从不回复,但偶尔会在族人面前流露出怀念对方的情绪,因此近年才开始抽空探望,慢慢增加了去人界陪伴主人的时间。此次金荻斯回来报信,恰逢亚尔维斯前往派斯捷处未归,三人商议后认为绕道南法太过麻烦,眼下时不我待,机不再来,他们暂时没工夫通知亚尔维斯,遂决定自己先去。
“没空管他了!”费扬斯从齿缝挤出话语,“时间紧迫,每分每秒都不容浪费!要是错过这次良机,荷雅门狄说不定又要溜走了。等雅麦斯回去后,还愁他们没机会见面?”
“那就再快一点,”翁忒斯发出低吼,双翼以惊人的频率振动着,扇出刺耳的风声,“绝不能让德文斯和柏伦格占了先机!”
“没错。”费扬斯愤恨地说,“现在想来,德文斯上午神秘兮兮地下山,肯定是柏伦格给他传信了!那老狐狸想要独揽功劳啊。我们可不能让他得逞!”
金荻斯默默听着他们的议论,赤红色的竖瞳中闪过一丝疑惑。对于德文斯是如何获得情报的,他感到十分惊奇。难道他的主人也在布鲁格发现了荷雅门狄?想到芭琳丝对那对主从的厌恶,她应该不会同意让柏伦格独占鳌头。无论如何,现在最要紧的是立刻赶赴现场。虽然金荻斯对雅麦斯怀着相当复杂的情感,但这项任务已经拖延了太久,他也想让它尽快结束。“你们说得对,我们要赶在其他人之前找到雅麦斯。”他回头看了一眼后方,“这回绝不能再失败了!”
翁忒斯和费扬斯交换了眼神,没有回答。他们希望雅麦斯回归族群,或许这样火龙王就会取消改立芭琳丝为继承人的计划,而金荻斯则想要帮助心上人赢得这份荣耀。芭琳丝本人对于取代雅麦斯不知作何想法,但她至少愿意信守承诺,让费扬斯二人能够参与行动,这份诚意令他们心存感激,只是嘴上不便表达。
动机完全相左,行动却高度一致的巨龙们,暂时搁置分歧,组成了一个同盟。无论是哪一方,都想要带回雅麦斯。而眼前,就是他们最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