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古言
现言
纯爱
衍生
无CP+
百合
完结
分类
排行
全本
包月
免费
中短篇
APP
反馈
书名
作者
高级搜索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4、Chap.3:荷雅门狄(36) ...
CV
- 三十一年后~四十年后 -
每天清晨,荷雅门狄都盼着阳光透进窗户缝唤醒自己。那点暖意能让她暂时摆脱整夜循环的噩梦,将她从痛苦和悔恨中解救出来。
但现实世界其实更糟糕,特别是当她发现连起床都越来越费劲的时候。她用指甲死死抠住床沿,刚撑起上半身,胸口就像被尖东西扎了一样疼——寄生在心脏伤口里的诅咒又开始吮吸她的魔力了。痛意顺着胸腔快速爬,像一株急于开花的毒藤攀附全身,把她的每根骨头都碾得生疼。
荷雅门狄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持续加剧的疼痛、日益沉重的躯体以及逐渐衰竭的魔力,都昭示着“诅咒”已步入了晚期。原本她该像萨克基兰那样全身溃烂化成血水,如今皮肤还能够保持完整,全赖她体内积蓄的浩瀚魔力强行遏制住了腐烂进程,令其始终停留在最初受创的区域,没有向身体别处扩散。
荷雅门狄在喘息中坐起来,仰头看着屋顶。这座住了十几年的木屋到处透着破败——房梁布满霉斑,地板蛀出孔洞,墙板间的裂缝都能伸进手指头。前些年她尚能修修补补,如今连这点精力都攒不起来了。
中午搬柴火耗光了她的体力。几根树枝还没有摆稳就掉下来,尖锐的断茬在她手指上划出几道血印子。她没当回事,专心坐下煮吃的——食材是昨晚大风天被刮落的鸟窝里一只还不会飞、活活摔死的野鸽子。
荷雅门狄对打猎已越来越感到吃力,去森林里采集野果野菜的次数也减少了许多,连胃口都变得特别差。以前在卡塔特时她每天好歹吃两顿,偶尔还会找些零嘴,现在每天只需要吃一顿饭就能应付过去。
午饭后,荷雅门狄把旧裙子摊在膝上,蜷着身子窝在木椅里。这把老旧木椅的腿已经歪得一坐上去就会晃,是该找时间做把新椅子了。木屋前斜倚着一幅未完成的肖像画。她挺庆幸自己还能记清耶莲娜的脸,哪天说不定她会像遗忘了父母的样貌那样,让耶莲娜的面容也在记忆里淡去。
整个下午的时光,她都专注地描绘着画布,直到暮色浸染天际时,她才完成了这幅拖延许久的画,把它与另一幅彩色海景画放进一个狭长的木盒,又从屋角木箱里取出一条墨蓝色长裙。她拿起裙子看了看,轻轻地用手抚摸,仿佛还能触到昔日海岛上沐浴着的阳光和惬意的微风。这条耶莲娜借给她的裙子,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归还。她还记得那年她们同游洛克鲁姆岛的光景。那个在岸边眺望大海与海鸟的午后,凝结成了那幅海景画的灵感。而就在同一天,便发生了达米尔撞破她们秘密的事,之后的一切都失控了。荷雅门狄时常担忧耶莲娜的处境。她和派斯捷有没有受龙王责罚,他们与各自从者间的矛盾是否妥善解决,这些她都不得而知。不过,荷雅门狄并没有完全失去与耶莲娜的联系。有一次,她曾偷偷遣使魔飞往布德瓦查找耶莲娜的诊所位置。它确实找到了。耶莲娜仍平静地做着她的医疗事业,生活看似并未因那次事件而受到太大影响。赶在对方察觉前,荷雅门狄收回了使魔。得知友人安然生活在丹纳的守护与派斯捷的支持中,荷雅门狄内心的自责得到了些许平复。
这次她打算效仿派斯捷,给耶莲娜“送礼”。这种单向的联络方式能避免节外生枝。她不会向耶莲娜透露自己现居的地址,使魔送完物件后便会自行消散,这对双方而言都是最稳妥的安排。即使牵挂啃噬着内心,她也决意不再扰乱对方的生活。类似上回那样不慎泄露魔力被柏伦格和柯罗岑察觉的失误,她绝不会再犯了。
荷雅门狄仔细叠好裙子压在盒底,把两幅画覆于其上,随着隐形咒文的低诵,装载妥当的松木盒由鸟形使魔携带着冲天而起,预计在一天内便能飞行至目的地。
如今每次施法,都比以往更谨慎和节制。荷雅门狄自知时日无多,每晚都早早地躺上床榻,却又不希望太快入眠,常常睁眼盯着屋顶发呆。只要陷入沉睡,她大部分时间都会做梦。梦境的颜色非常分明——不是铺天盖地的雪白,就是灼人眼目的血红。前者总是重演着雪崩掩埋村庄的惨景,后者则映照着雅麦斯火焰般的红发与火龙鲜艳的鳞片。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仅心脏浸染着黑魔法的痕迹,连她的梦境乃至整个人生都被诅咒了。
诅咒如跗骨之蛆般持续侵蚀着荷雅门狄,几乎每个深夜,雅麦斯的身影愈发频繁地出现在梦中,那张可憎的面孔也愈加清晰可辨。昼夜交替间,她越发渴望晨光能早些刺破这无尽的梦魇,把自己叫醒。
黑木林中的生活模糊了时间。新的一天来临了,她却不知这是何日。初醒后,她听着窗外的鸟鸣,感受着晨风带来的凉意,缓慢起身。支撑身体的每个动作都延续着往日的艰难。尽管外表的状态尚能维持,但手脚却似乎愈发不听使唤了。
荷雅门狄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坐直身子,倚靠在床头轻缓呼吸。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肌肤上,带来了些许暖意。她轻叹一声,回想方才的梦。雅麦斯已连续数日徘徊在她的梦中了。她警觉地看向四周,确认房中的摆件与睡前位置一致。狭窄的房间里,依旧是那几样熟悉的物件——木箱、木架、木椅,还有画画的木板,它们每一件都安守在原来的位置上。她试图说服自己只是过度忧虑了,但梦中频频浮现的火龙身影确实加剧着她内心的焦躁与憎恶。
在恨雅麦斯至极的那段时期,荷雅门狄曾产生过召唤他出来,用刀刺死他,挖出他心脏的念头。可这事不能办,她只能让它无限期搁置。后来,她发现,恨也会变味。它已非最初单纯因他的告密、因父母之死而诞生的恨,而是转化成了其它的东西。当双亲面容在记忆中逐渐模糊后,荷雅门狄原先的那份恨意也随之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怨愤——她开始恼恨于雅麦斯总是侵略她的梦境,不断地提醒自己他的存在。她恨他频繁的出现,使她难以摆脱过去的阴影。
她缓缓地挪动着脚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飘却又无比沉重。她走到门边,轻轻推开,晨间清新的空气涌入鼻腔。森林依旧保持着苍翠本色,枝头的雀鸟如常欢啼,远方山涧溪流的潺潺声隐约可闻。望着这片朝夕相对的景致,一股难以名状的忧郁漫上荷雅门狄心头。如今,她的躯体已日渐衰弱,不知还能与这片森林相伴多久。
现在的她,不仅在打击强盗、抢夺他们的财物时压力倍增,行事变得格外谨慎,就连每月往返楚格镇一次的行程都开始显得力不从心。采买之物也在变少,稍重些便会拎不动。归途中,得好几次寻地方休整,才能走完全程。为了减轻痛楚,她开始考虑要不要使用催眠术来阻断痛觉。起初她坚决排斥这个作法,毕竟黑魔法衍生的黑暗物质会在大脑里持续淤积。不过,在某天清晨耗费数分钟才完全下床后,她终于尝试这么做了。
通过自我催眠暗示自己不痛后,荷雅门狄惊喜地发现,此方法竟然真的管用。连着试了数日,她找回了久违的平静与活力。伤口的疼痛消失了,身体状态仿若回到了十七岁时、尚未被诅咒的那个时候。
为了应对脑中渐多的黑暗物质,荷雅门狄想出了一个法子,每天的生活也因此起了变化。她会在晨起后进行一到两小时的冥想,用魔力中和并排出这些有害物质。经过多次调整,整个流程愈发熟练。在晨光熹微中闭目静坐,任由意识沉入深邃的海洋,集中精神处理黑暗能量,这样既规避了催眠术对脑神经的损伤,又能够持续保持无痛状态,让肢体重新找回了受伤前的灵活度。
这套方法被她使用了几个月——那大约是在1317年或1318年间——后来就停用了。屏蔽痛觉的催眠术初期效果良好,但随着使用频率的增加,其效力开始逐渐减弱,就像长时间服用同一种药物产生了耐药性那般。更重要的是,催眠术作为黑魔法体系中的一种,本身对魔力的消耗就比较大,每日施展所耗费的能量超过了重伤状态下的她所能承受的范围,于伤势恢复也毫无益处,本质上只是掩耳盗铃的逃避行为罢了。因此在数月后,荷雅门狄便彻底摒弃了这种自我麻痹的手段。
每晚入睡前的时刻,总是交织着渴望与抵触。累了一天的身子终于能获得休息,可又会抗拒在梦境中与雅麦斯相会。虽然他也不是每夜必至,却已几乎占据了她的梦境天地。某些时候,她极不希望梦到他,但另些时候,又觉得这总比遭遇雪夜噩梦要好些。在他缺席的那些梦里,荷雅门狄会陷入更深的痛苦,那个与里夫共度的落雪夜晚,总会以更残酷的、与现实截然迥异的方式重现——积雪上遍布着不同人的躯干,有的横陈在外,有的仅露着头,更多的是冻成青紫的人棍。虽然那些人的面孔多为陌生者,无法辨认是否包含她的父母或邻居,但其恐怖程度远超过任何噩梦,常使她在半夜中惊醒。每当这个时候,她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够逐渐让情绪平缓,在黑暗中苦涩思忖着宁愿梦见雅麦斯,或者其他任何人都行。他们都远比那惊悚的、残酷的雪夜待她更宽容。
“你一直都是个自私且不懂感恩的小女孩。”迷雾里,一名年长的海龙族男子对她说,“龙族倾尽全力培养你,提供鲜衣美食,豪华住宅,给你超乎想象的知识、力量,体魄和寿命,可你却还是不知足,总是恬不知耻地索求更多。你真是个被宠坏的姑娘,一个永远填不满的贪婪怪物!”
这一天的梦,结束于奥诺马伊斯对她的瞪视与责骂。
“不是的,老师!不是这样的!”荷雅门狄惊惶地醒来,挣扎着想要从地上起身,却发现不能。有某种东西将她的脸紧紧地固定在了……
等等——地上?
“啊……啊啊!”剧痛令她失声惨叫——就在她偏转脖颈,试图从地面爬起的时候。
被迫保持静止不动的姿势匍匐良久,荷雅门狄终于弄清了当前状况——右侧脸颊的皮肤竟与地面完全粘连。它似乎腐烂了。溃烂的创面产生了一种诡异的黏度,使她无法移动分毫。她几次想要强行撕扯,但终究还是没有这个勇气。她竭力调整呼吸,开始缓慢催动体内的魔力。
大约一分钟后,荷雅门狄感到面部的溃烂感似乎逐渐消退了。待皮肤彻底复原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撑起身躯。地面上那张残留的表皮浸泡在暗红血水之中,恰似某些残忍的活祭仪式里从俘虏身上剥离的人皮。荷雅门狄呆愣了许久才缓过神,抬手轻轻触碰脸颊,动作非常小心。新生的皮肤已重新生长出来,完整无缺。她没有腐烂,没有像萨克基兰那般发生异变。随后,她又忙解开衣物,看了看伤处。
确认伤口的状况与先前无异后,荷雅门狄浑身脱力地瘫坐在角落,怔怔地盯着那块死皮。若不是魔力持续支撑,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恐怕早就已经烂光了,地面或许会留下更多的血肉残片。回想起方才那可怕的情景,她就止不住战栗。哪怕她并不是一个多么注重容貌的女人,她也绝不愿再次经历这种惨况。
过了许久,恐惧的情绪才终于褪却。梦境的片段开始侵入脑海。她想起奥诺马伊斯对自己的那番斥责。老师绝不会说出那种话。她想。他虽然严厉,却从不是尖酸刻薄之人。这般饱含怨毒的言语,倒更像雅麦斯的口吻,却经由奥诺马伊斯之口说出。她实在不解这个梦究竟映照出自己怎样的心绪。过去,她向耶莲娜请教过解梦之术,可惜这位医师对此领域涉猎不深,而她自己也完全不具备这方面的知识。
耶莲娜曾在多年前告知荷雅门狄,她还有约二十年的寿命。如今,光阴已悄然消磨了大半。她愈发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生命或许已步入最后几个年头了。
外界形势悄然发生着变化。能够在这片森林中栖身的时光,对荷雅门狄而言也已所剩无几。
近些年,哈布斯堡家族妄图扩大对苏黎世附近地区的控制力。尽管苏黎世还未正式加入瑞士联邦,但通过持续援助其它的几个独立城市,巩固了与联邦的同盟关系,由此获得了可观的自治权益。城市以市民自治机构为核心,摆脱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直接管辖,对哈布斯堡势力予以坚决抵抗。作为帝国自由城市,苏黎世的政治影响力经年累积,既削弱了帝国王室的统治,也动摇了宗教势力的权威。权力格局的变动必然伴随着利益的重新分配,不仅是土地,就连周边林区的划分也不时陷入争议。市议会的成员架构中不仅有富裕市民和行会代表,更有本地的多个世袭贵族家族。自1320年起,这几个掌握着实权的家族开始激烈争夺荷雅门狄住处所在的那片黑木林,经过多方博弈,最终由马内塞家族取得了该林区的法定管辖权。
此时已是1322年。初秋的某个清晨,荷雅门狄醒来,发现自己竟又一次跌落在地。这次她没有挣扎,反而在剧痛中扯出一抹冷笑。南方一英里外传来猎犬的吠叫,于她听来,远不及心跳和呼吸声来得清晰。她以极其缓慢谨慎的动作撑起身躯,体表没有腐烂的创口,但屋外的响动却令她心惊。她在最后一次前往苏黎世时便听闻,这片林区已划归马内塞家族的领地。那些贵族老爷必定会携爱犬进行游猎。在此之前,会有人对领地实施一番搜查,以清除任何可能危及伯爵安全的隐患。这座木屋迟早会暴露。
变故发生的时间比她预想的还要早。就在当天日头高悬时,一队骑乘着高大骏马的人抵达此处,叩响了她的屋门。
这群人是由武装护林员与马内塞家族私兵组成的卫队,穿戴皮甲与简易锁子甲,配备着短斧、长剑、盾牌和十|字|弩等多种武器。“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人住。”领头的中年男人用剑把门挑开,阳光从他臂膀的缝隙间射入。“你一个人住吗?叫什么名字?家属在哪儿?”
荷雅门狄面对这群气势汹汹的人,保持着恭敬态度一一应答。她仍旧借用爱梅莉斯这个假名,声称自己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女。
这位队长模样的男人听完后,脸上顿时展露出轻蔑,“以马内塞伯爵之名,这栋屋子必须要拆除!”
“我会尽快拆除的。”
“我想你误解了。”男人皱了皱眉,眼神中满是不屑与急切,“你这是犯罪。这片森林乃是伯爵大人的领地,不允许私自搭建房屋。你的行为严重侵犯了我们大人的权益。”他毫不客气地强行入内,伸手想要将她推开。
荷雅门狄迅速侧身,没让他碰触到自己,此时,另一个眉间有疤的男人冲了上来,用力将她拽至屋外。三支已然上弦的十|字|弩从后方士兵的肩头举起,冰冷箭簇直指她的身躯,逼迫她乖乖退到一边去。荷雅门狄在他们的胁迫下站到一片空地上。众人迅速形成包围圈,防止这位私自建房者逃脱。
林木违建案的处罚力度历来十分严苛,远超过普通盗窃案,因为林地管理权属于贵族的核心封建特权,未经许可擅自建房属于严重的违法行为,更是对封建土地所有制的挑战。此刻摆在荷雅门狄眼前的,不仅是房屋将被暴力强拆、所有建材与财产强制没收的危机,还将被罚以高额的罚金。数额完全取决于领主的主观意愿,有时会远远超出违法者的偿付能力。除了经济惩罚外,她甚至还可能承受严厉的体罚。
“把里头东西都搬出来,屋子拆除,木料全部归整。”屋里的简陋陈设一眼就能望到头,卫队首领只环视了几秒就退出房门。底下人一涌而上,有的开始搬运物品,有的着手拆毁墙体。“至于你,”男人凝视荷雅门狄的目光交织着贪婪与奸邪的意味,“你要缴纳五倍房屋价值的罚款,还要接受当众鞭笞。”
荷雅门狄对刑罚毫不在意,也不心疼被收缴的炊具、储粮与零散钱币,唯独牵挂着木箱子里那些来不及整理妥当的画具与画作。“能不能稍作通融,我还有些私人物品……”
话未说完,剑锋就已贴住她的咽喉。威慑生效后,队长使了使眼色,两个家丁立刻上前扣住她的双臂,余光中还能看到,有人正准备取捆缚用的绳索。
“你必须赔偿伯爵大人的损失。”为首的男子宣布道,“你的所有财物和生活用品都将充公。”
“就这么点钱?剩下的藏哪儿了?”一名士兵攥着他搜出的十几枚芬尼,粗鲁地喝问荷雅门狄,眼睛不断往她身上瞟,显然想检查她的衣物下是否还藏有什么值钱的首饰。
手臂被钳制得生疼,荷雅门狄瞪视对方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凶狠。面对这沉默且看似清贫的女子,队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押回去吧。”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被投入伯爵庄园服劳役后能活多久,让他产生了恶劣的揣测。男人突然将脸贴近她,扭曲着面孔狞笑道,“你这辈子都甭想获得自由了。”
绳索的摩擦声响起,士兵正要实施捆绑,一阵狂暴的风猛然自荷雅门狄身上骤起。诡异气浪将围拢的士兵们震开,众人接连被掀翻在地,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白发女人早已脚步飞快地冲出了包围圈。
男人们慌忙起身追击,有人甚至翻身上马企图拦截。然而,她的速度快得惊人,移动轨迹化作难以捕捉的虚影。不过十数秒功夫,逃亡的女人便彻底消失在了森林深处。
荷雅门狄沿河北上,在两天内先后途经巴登和布鲁格。当双脚累得再也无法挪动时,她便在布鲁格驻留下来。体力衰竭的她已无力砍伐木材搭建木屋,不得不回归城市生活。这座人口不足千人的小城镇位于两河交汇处,居民稀少,生活节奏缓慢而宁静,恰似为隐居者量身打造的归宿。此时的荷雅门狄一无所有,随身物品被搜刮一空,一切只能从头开始。像她这样无依无靠又伤病缠身的弱女子,生存选项无非两种:寻求庇护或自力更生。前者可投奔宗教机构,教堂与修道院常为孤苦者提供帮助,通过参加祈祷、洒扫等杂务换取食宿;也可依附贵族,靠耕作和畜牧沦为农奴维生;还可到富裕家庭里当佣工。后者则需要自谋生计,比如从事编织、刺绣等手工业,将成品拿到集市售卖换取收入——早年她便曾以此糊口。如今,她的孱弱之躯已难以承担重体力活,更不愿奴颜事人,以自由换取生存,于是,她决定投靠当地的宗教机构。
在打听到布鲁格有家修道院肯接受具备一定技能的女性后,荷雅门狄立刻到野外寻来一些光滑的小树枝,削刻打磨成一个粗糙的木制十字架,佩戴在胸前。她恭敬地向那名接待她的年老修女陈述自己无家可归的困境,双手始终交叠在十字架上,态度谦卑而诚恳。老修女对她进行了初步的询问和了解,将情况汇报给院长。次日,院长亲临探问她。面对这位布满皱纹却目光如炬的长者时,此前那套认真编撰的背景故事派上了用场。荷雅门狄将自身的流浪经历娓娓道来,刻意隐去了从苏黎世逃亡而来的实情。由于她是一名孤女,无法提供相关的证明文件或找到见证人来证实她的身份和寻求庇护的合法性,因此,修道院院长一开始并不打算收留她。
“求您了,院长。”荷雅门狄捏紧胸前的木十字架,“像我这样的穷苦人,只求能有个避风之处。”
“上帝的眼里没有贵贱之分。”老院长语速迟缓却字字清晰,“但谎言与虔诚的界限,祂向来分得清明。”
“我什么活儿都能干。”荷雅门狄恳切地说,“我会烹饪,懂草药,会照顾病人,我也略识几个字,能听懂高地德语、匈牙利语和斯拉夫语,我还会使剑,能教愿意学习的人最基础的防身术。虽说我的身子骨不算硬朗,但我愿意力所能及地承担劳动。”
当荷雅门狄报出自己的多项技能——其中难免掺杂着夸大之辞——尤其是当提及粗通武艺、医术与多种语言时,老院长紧锁的眉头略有舒展。最后,他点头应允了,将她安置在附属修女院的一栋偏僻小楼里,与三位见习修女同住一室,几天后还给了她一枚简单的铜十字架。作为交换,荷雅门狄需要每日到厨房帮忙打杂,到抄写室整理经卷,并照看回廊的药圃,空暇时还要给病房区的病人端汤送药。
她的生活自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日的早起和劳作必不可少,还需要和修女们一同祈祷。这里的人每天要祈祷八次,花大量时间念读圣经选段和唱诵圣咏。考虑到荷雅门狄并非修道会的正式在编人员以及体弱的因素,可免除凌晨的那次祷告,这使她能够在一天的劳累后安枕到天亮。不过,其余七次固定时间的祈祷仍必须参加,时间一长,她也逐渐适应了。虽然荷雅门狄在信仰上并不真诚,只是为了求得收留才谎称自己是基督徒,但每天诵读经文的过程,却带给她一种奇异而短暂的安宁,仿佛在这时候,内心的浮躁与愤怒等情绪都慢慢沉淀了下来。
修女院的生活十分单调乏味,庆幸的是室友们大多性情随和,很容易相处,只是她们对待信仰的某些表现让荷雅门狄感到有一丝古怪。这些年轻的女孩在平时严守清规戒律,像不染纤尘的贞女一样,展现出无可挑剔的虔敬姿态,可每当话题转向那些被派来主持弥撒与告解圣事的神父、隔壁修道院的修士,以及主教区的主教时,就会异常活跃地讨论不休。她们有次还打趣起荷雅门狄——这位在院长询问时曾承认自己有过婚姻经历的室友,含蓄地问她与男性同|房是什么感受。面对这种问题,荷雅门狄只能含糊应对,暗自懊悔当初不该编造已婚的谎言,因为她完全不愿回忆与雅麦斯的过去。从她们的闲谈中她还得知,以前有个女孩因家庭贫困,被父亲以减轻负担为目的送来了修道院,几年后其父经商意外发了一笔横财,便将女儿接了出去,想要寻一门婚事。这种有违誓约的行为在当地引发非议,事情被广为人知,导致无人愿娶。就在这位父亲打算将女儿远嫁他乡时,她却突然与家人失去了联系。这个从修道院离开不久便神秘失踪的年轻女子就此成为了人们长期谈论的话题。“肯定是跟人私奔了!”荷雅门狄同屋的姑娘们对此深信不疑。此类香艳传闻始终不绝,也算是为枯燥的修道生活增添了些许调剂。
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荷雅门狄的身体没有像预期那样逐渐衰弱,反而意外地保持了良好的健康状态。多次在耶莲娜诊所住院的经历让她积累了些许草药学知识,虽然掌握得不算深入,但在照料病人时偶尔能发挥作用。几个月后,荷雅门狄得到了一项新任务。修女院的副院长指派她前往城市北部1.5英里外的一处半荒废的本笃会修道院遗址。这座始建于十一世纪的石砌建筑群因山体滑坡被半埋于地下,仅存拱顶礼拜堂和几间石室,其中居住着因罹患麻风病而被隔离的玛德琳修女。原先与她共同生活的六七个病人,由于艰苦的生活条件和缺乏有效治疗手段相继死去,如今仅剩玛德琳尚在人世。负责看护的莉泽修女上月打扫时不慎扭伤了脚踝,加之她年事渐高,腿脚不利索,无法继续运送物资,这份活儿便落在了荷雅门狄肩上。她被要求每周给破败修道院送去面包、奶酪和肉类等食物,还要不时捎带一些柔软保暖的衣物给那位触觉迟钝且易受伤的麻风病人。
荷雅门狄对玛德琳怀有深切的同情。她在患病两年后,面部与手部就出现了明显的麻风症状。这致命疾病导致她肢体残疾,容貌损毁。她的手指呈现爪状畸形造成抓握困难,脚趾萎缩变形导致行走不稳,脸上鼻梁塌陷,眉毛脱落,皮肤遍布大小形态各异、颜色泛白或泛红的斑疹与结节。为了避免传染和惊吓到旁人,她常年穿着宽松的亚麻长袍,并在脸上、头上和手上裹着特制的深色粗麻面纱、头巾与手套,仅露出双眼部位。荷雅门狄初次探访时便观察到,玛德琳颈间悬挂的银十字架末端有开裂与卷边的痕迹,这件物品可能曾被它的主人当作利器使用,用以割划某种物体。后来,通过与莉泽修女的交谈,荷雅门狄了解到玛德琳曾试图割腕未遂。她才三十出头,一条腿就已经踏入了死门,这种难以治愈的顽疾给她的身心带来莫大痛苦,如同缓慢渗透的腐蚀剂般将她一点点蚕食。尽管玛德琳的疾病与荷雅门狄所承受的黑魔法诅咒的性质截然不同,但两人生命同样进入了倒计时阶段的处境,使荷雅门狄萌生出某种同病相怜的感触。
1323年3月的一天,荷雅门狄提着装满食物的藤篮,裙裾扫过路面沉积的灰尘和小石子。阳光像兑了水的牛奶,薄薄地泼在街道上,照得万物蒙着一层冷灰。新发芽的榆树枝条仍显得光秃,被风吹得猛烈磕碰。气温虽已渐渐转暖,但持续刮着的劲风使街上的行人较往日稀少。荷雅门狄缓慢步行,往返两地要不了多少时间,不过随着与玛德琳、莉泽逐渐熟络后,她通常会留下来陪她俩闲聊一会儿再走。篮子里除了食物外,还叠放着两条羊毛披肩。马上就要换季了,玛德琳正缺一条新的披肩,莉泽的旧披肩也早已出现破洞急需更换。荷雅门狄沿着熟悉的路走进这栋年久失修的修道院建筑,估摸着下午三点前能返回修女院。
老修道院供病人居住的石室采光始终不佳,多数都空置着,仅余玛德琳独居其中一间。莉泽原本睡在建筑顶层的阁楼,如今因行动不便,搬到了玛德琳隔壁的一间石室。荷雅门狄先到莉泽的房间与之交谈片刻,随后陪玛德琳以极为缓慢的步速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她和莉泽心里都清楚玛德琳可能熬不到下一个冬天了,玛德琳或许自己也意识到这点,却依然坚持用几乎丧失知觉的双手对着墙上的耶稣像合掌祈祷。
望着那佝偻祷告的背影,荷雅门狄不免感到哀伤。她向两人道别,并约定次月再访,心底却泛起凄凉,暗想着与玛德琳的见面,大约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回程时,虽然日头尚高,但路上的行人却更少了。荷雅门狄的思绪飘向过往时空,回想自己在龙神殿被龙王们施下诅咒的那个日子,距今竟已快四十年了。那时的很多场景,早已在记忆中破碎,唯有事件本身仍留着印象。时间真无情啊,无情到她如今能想起来的,只有几年前或十几年前的事,更久远一点的,在脑子里只剩下了一片朦胧。她为此感到害怕,难道是因为这副病躯的缘故,导致连记忆力都开始衰退了吗?可最近这段时间,她明明感觉身体状况还算是稳定。
“咳……”命运仿佛蓄意要嘲弄她一般,潜伏的“诅咒”骤然在此时发力,剧痛感从伤口向全身扩散,好似万千钢针刺穿了她的心脏。
荷雅门狄后颈泛起寒意,踉跄着扶住身侧石墙。刹那间,大片层层叠叠的灰影在视网膜上铺开,视线迅速模糊,像有人用布蒙住了她的眼睛。
她用力摇头试图清醒,却发现这不是幻觉。诡异的雾气正如活物般自主漫开,像巨大的蛛网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延展。
手指颤抖着抠住支撑物,荷雅门狄自我安慰,或许停下稍歇片刻就会好的。但身体比意识更清醒——真的能好吗?她的生命即将写下终章,可偏偏在这时候遇见了敌袭。雾潮疯狂膨胀,吞没了周边的街道,最终凝成迷雾天常见的铅灰色。她屏息环视着四周。这种迷雾,通常预示着——
“你还好吗?”清冽的男声突然破空而至,一位穿着深色斗篷的青年自雾气中走来。
“我……我没事,只是有点……”荷雅门狄的话声戛然而止,眼前这男人做出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动作——双眼突然上翻至仅剩眼白,面部肌肉僵硬地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微笑弧度。
荷雅门狄迅速转过身,朝反方向跑开了。男人站在原地,狐疑地盯着她的背影。
转过街角,第二个年龄更大些的、腋下夹着布料的男子突然从身前闪出。“需要帮忙吗——”他话音未落,同样的诡异表情在脸上绽放。
别靠近我!荷雅门狄心里叫着,咬紧牙关加速奔跑。胸口的绞痛在加剧,某种更强烈的危机感迫使她继续移动。她不能返回修道院,也想不出安全地点,只能在曲折的街道间盲目逃窜。
剧烈的跑动使得荷雅门狄原本服帖包裹着头部的白色亚麻头巾被不断牵扯,像一片被狂风卷离枝头的花瓣般掉在了地上。连续奔跑了百余米,新的路过者拦住她的去路。这次是一个挎着菜篮的中年女人。“我看见你了。”对方翻起眼皮,眼白布满血丝,像裂开的瓷片。
荷雅门狄没有理会,继续向前奔逃。
浓雾里,女人在她身后幽幽道,“你以为逃得掉么?”说完后,她的神情立刻恢复了正常。
第四个路人正等在前方的转角处,突然出声,“无论你往哪里逃,我都会盯着你。”他怔怔地看着远去的荷雅门狄,摇了摇头。
雾气的浓度似乎越来越重了。每个与她相遇的人都会将眼皮突然翻起,露出大片眼白和诡异的笑,这情形就好像他们的思维被夺走了,被某种未知力量操控着向她这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搭讪。荷雅门狄的余光瞄到他们的后续表现。当说完话后,每个人的神色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是某种幻术的效果吗?荷雅门狄在心里暗自揣度。突然,在某个位于半空中的位置,她察觉到一丝异常的气息。
一缕魔力若隐若现,就在前方五百米外的一个屋顶上。
她蓦然止步,仰头望去。
铂金色的短曲卷发迎风吹起,红润的两瓣唇在雾中一张一合。
“首席大人——”龙术士柏伦格自烟囱的阴影后缓步走出,站在高处俯视着下方的女性,露出笑容,“我可算找到你了。”
CVI
- 三十九年后 -
一栋豪华宅邸的客厅旋转楼梯下,女主人奥蒂丽踮着脚尖耐心擦拭扶手上的鎏金纹饰,灰尘在光线下舞动,像细小银屑般簌簌落在地上。她细致专注地擦完最后一片雕花,转身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开始清扫。素色长裙下摆随着动作轻轻拂过地面,年轻而姣好的面容因劳作而泛起红晕,几绺被汗水沾湿的黑色卷发贴在额前,却无损她那温柔动人的气质。她身后的壁炉里早已没有了火焰,只剩下一片灰白余烬,壁炉上方悬挂的崭新画像里,她和丈夫正穿着礼服端庄微笑。
此时,玄关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奥蒂丽听到声响,放下了扫帚,匆忙在围裙边缘抹了抹掌心。
柏伦格进门时,用鞋尖蹭了蹭脚下昂贵的地毯。他干瘦的身体被剪裁贴身的科塔尔迪式外衣和羊毛长裤所包裹。缀满镀银纽扣的衣襟长及膝盖,用皮带收束在腰间,领口与袖口翻折出丝绸内衬的精致镶边。长裤紧裹肢体,完美贴合腿部线条,膝盖处有刺绣纹饰。这身优雅矜贵的装束虽不像贵族那般张扬,却让人能一眼看出他不俗的经济实力。
柏伦格展开双臂,接住扑来的妻子。奥蒂丽扑进丈夫怀中,仰头献上一个热吻,他立刻托住她的后脑勺,让这个吻持续更久。两人缠绵的相拥使得她耳垂上的珍珠耳坠都晃出了残影。
亲吻过后,柏伦格原本红如苹果皮的嘴唇更显光润鲜艳,连枯白的肌肤都泛起了一丝血色,显得颇具生命气息。“整座宅邸都在发亮。”环视着妻子精心打理的客厅,男主人用拇指摩挲她的下巴,打趣道,“怕是连慕尼黑老皇宫里侍奉皇帝的女官们见了你这般尽心竭力的付出,都要羞愧得抬不起头了。”
“这话甜得像蜂蜜,亲爱的。”奥蒂丽蹭着他的嘴唇轻笑,“当初在修女院,比这更费力的粗活儿我都干过,这点琐事根本难不倒我。”
男人满含微笑凝视着她。这个年轻的伴侣身上永远活力四射。有她在身旁,连阅尽人间沧桑的柏伦格都觉得自己也跟着年轻了起来。
“你刚才神神秘秘地出门做什么了?”妻子突然噘起嘴,“我还以为会收到礼物呢。”
掩下真实的思绪后,柏伦格从随身小绸袋里取出小巧精致的香水瓶。一小时前察觉到屋外传来的魔力气息时,他借故外出。瑟提的魔力信鸽停在前院外的石雕柱头上咕咕低鸣。柏伦格阅读完信件后,立即派出使魔飞往遥远的西亚。这一幕可不能让身为凡人的奥蒂丽瞧见。他便在外面多转悠了片刻才返回家,顺路买了瓶茉莉味香水带给妻子。“你总是能猜中我的心思。我确实带了礼物给你。”他说着递出玻璃瓶。
奥蒂丽打开瓶盖嗅了嗅然后合上,在他唇角轻吻一下,“我爱你!”
柏伦格回以浅笑,又从衣袋中抽出一封信徐徐展开,“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的两位老友白罗加和瑟提,过几天会来拜访。他们难得过来,我打算邀请他们小住几日。”
“那再好不过了。我们结婚以来,我还是头一次见你的朋友。多么令人期待啊。”奥蒂丽欢快地拍着手掌,眼睛亮晶晶的,“我立刻就开始筹备。客厅该摆什么花?还有午餐和晚餐的菜式……”
“放轻松,亲爱的。”柏伦格宠溺地刮了刮奥蒂丽的鼻子,温声说道,“他们远道而来,为的是重温往日情谊,不是来受繁文缛节束缚的。只要准备些家常菜肴,保持轻松自在的氛围就好。”
两日后,瑟提先到了。柏伦格早早感应到他的魔力,特意走到院子外等候,远远便看见那位沙金色头发的男子在阳光下渐渐显露的身影。
瑟提朝柏伦格扬起灿烂的笑容,踏进宅门时,带着艳羡的神色仔细打量了整座庭院。这栋宅邸他在八年前、六年前和三年前都曾造访过,依然保持着印象中那奢华又不庸俗的格调,唯一的区别是,它如今多了一位女主人。
当奥蒂丽从客厅方向朝他们走来时,原本正环视四周的瑟提突然顿住视线,惊愣了数秒才开口,“这位是?”
柏伦格走到妻子身边开始引见,“奥蒂丽,这是瑟提,是我在乌尔姆大学研习七艺时的同窗好友,他比我小两岁,算是我的后辈。”又转向好友介绍道,“瑟提,这是奥蒂丽,我们去年五月在布鲁格相识,我对她一见如故,一个月后便举行了婚礼。你们都互相认识一下吧。”
奥蒂丽姿态优雅地行了屈膝礼,“日安,瑟提先生。请千万不要拘束,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就好。”
瑟提将惊讶的情绪迅速压在心底。他原以为这是个女仆,但看她满头珠翠、衣着考究的模样……“您瞧,夫人,我竟完全不知前辈结婚的消息,”他的目光在奥蒂丽白皙的脸蛋上短暂停留,立刻露出得体的微笑,“这般空手来访,实在是太失礼了。”
柏伦格轻咳一声,随即用微笑掩饰尴尬。他将身为前修女的奥蒂丽从布鲁格带走一事在当地并不光彩。去年二人结婚时,仅由一位神父在伯尔尼的一座小教堂主持了简单的仪式,双方没有任何亲朋好友出席。奥蒂丽虽然对这草草举办的婚礼略有微词,却也明白自己与相识不久的男人私奔闪婚是不会受到任何人祝福的,便接受了从简的安排。此时,夫妻俩短暂对视,眼底闪过局促却迅速掩藏的笑意。“我应该早些通知你的。”柏伦格对瑟提说。
瑟提敏锐捕捉到对方眼底的真实情绪,不动声色接话道,“说来该怪我太久没有拜访。真没想到,您选择了一位如此出众的女士。看来这些年,您变化不小啊,前辈。”
两名龙术士默契地相视而笑。瑟提早已深谙与普通人相处的禁忌,根本无需柏伦格提醒,他也知道所有涉及卡塔特的事、所有可能暴露他们身份的话题,都不能说。对于这种需要终日伪装、尤其是在亲近的人面前做戏的生活守则,他早就习以为常。他完全理解柏伦格在妻子面前虚构身世与经历的必要性,对于他的一些不实描述,也相当乐意配合。这是每位龙术士都必须掌握的生存技能。正如瑟提所料,柏伦格确实为自己杜撰了一份完整的背景故事:自称出身于古老望族——黑林根塔尔家,因家产分配与兄弟们反目断交,不与家族任何人来往,虽然家道中落,但依靠往日的祖产,足以让他不工作也能终生衣食无忧。
“我们就别客套了,先吃饭吧。奥蒂丽天没亮就起床下厨,准备了一大桌吃的。”柏伦格笑着说,“我估计白罗加这会儿也在路上了。咱们边吃边等。”
“喔?白罗加前辈也要来?”
“对,”他看了眼瑟提,又转向妻子,“白罗加是大马士革人,早年在乌尔姆求学时与我结缘,我和瑟提都把他看作前辈。”
“不管来多少客人,我都会喂饱他们的胃的。”奥蒂丽脸颊微红,声音甜甜地说道,“快,入座吧。”
白罗加在当天晚饭前抵达了这座坐落于伯尔尼郊区僻静处的双层别墅。接近宅邸时,他感应到除了柏伦格以外的气息,发现那是属于瑟提的魔力后,略显惊讶又迅速恢复了平静。这位二十多年前毕业的龙术士早已经蜕变为一个成熟优秀的战士,白罗加虽与他交情不深,但有柏伦格从中牵线搭桥,他们也算见过几次面、共同进餐过数回。他清楚柏伦格早在瑟提刚出道时就热情十足地结交于他。能够被自己这位老朋友看重的对象,必然有其过人之处。瑟提的魔力水平在龙术士群体里属于中流,比白罗加和柏伦格都弱,他的可贵价值主要体现在他那圆滑懂事的性格上。这种特质很合柏伦格的脾性,白罗加也对这位彬彬有礼、善于应酬的同僚颇为认可。
白罗加到来后,奥蒂丽拿出她惊人的烹饪手艺招待客人,准备了极为丰盛的晚宴,有洋葱煎鸡肝,煎炸鳕鱼,烤鸡胸肉,紫薯馅饼,牡蛎派,龙虾浓汤等,并伴以酸甜的红葡萄酒。不同于瑟提看向奥蒂丽时的好奇、礼貌和赞赏,白罗加注视着老友新婚妻子的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与戒备,仿佛觉得有女人在场十分碍事,眼神始终带着警惕,更多时候则干脆直接忽略她的存在。这位老牌龙术士漫长的生命中,迎娶过的妻子、占有过的情妇早已不计其数。相比之下,柏伦格的情史远没有如此丰富。在白罗加的印象里,这位老友对渔猎女色之事始终兴致不高,但毕竟也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早已见过各色人等,白罗加自然认为他的这次婚姻也不过是满足需求的逢场作戏。这一晚,他见证了柏伦格对奥蒂丽所展露的温柔态度,俨然如同一个体贴入微的模范丈夫。白罗加虽稍感诧异,却也深知对方素来重视维护个人的形象,便保持着静默旁观的姿态,欣赏这出表演。
三个男人凑在一起准备谈论些私事,于是,柏伦格在给了奥蒂丽一个轻柔的吻后,温和地劝离她,“你也忙了一整天,快去休息吧。我们可能要聊到很晚,你不用等我了。”
“对不住啦,夫人,我们要占用您丈夫一段时间,今晚您可能要独守空房了。”瑟提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我才要感谢你们对我丈夫的陪伴和照应呢。我不打扰了,你们慢慢聊吧。”奥蒂丽微笑着回应后,挪步上了楼。
等她离开后,白罗加摊了摊手,“有这么个碍眼的外人在,我们说起话有点不太方便啊。”
听到他这样形容柏伦格那位温婉贤淑的妻子,瑟提原想争辩,但见柏伦格本人对此并无反应,便没有多言。
柏伦格无奈地摇头望着心直口快的老友,魔力的光辉在他的手心忽明忽暗,片刻后,一只巴掌大的机械鸟幻化而出,身上被附加了隐形的咒语。柏伦格派它飞往二楼监视奥蒂丽,然后,他端起水晶酒杯,敬向白罗加,“是我疏忽了,我应该在信里提及此事的。所幸没闹出什么乱子。”
白罗加举杯示意,紫红色的酒液在杯中摇晃。
“恭喜前辈,”瑟提赶忙跟着举起酒杯,“您挑人的眼光可真独到。”
“妻子嘛,只要能操持家务就够了。”白罗加微微蹙眉抿了口酒。
瑟提点头附和,“不过,若能体谅丈夫的情绪,那就更好了。”话刚说完又急忙捂住嘴,改口道,“我是说,奥蒂丽女士既温柔又细心,十分……”说到一半,他重重叹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怎么了,瑟提?你不是也有位贤惠的夫人吗?婚前还号称两情相悦呢。”柏伦格嘴角带着揶揄的笑,“怎么露出一脸苦相?”
“还能怎样,吵架了呗。”瑟提灌了口酒,“回娘家都三个多月了,我也懒得哄了。”
“哦?像你这样好说话的人,居然也会有这一天?”柏伦格摊开手掌,“我可听说,你从前都是跪着向老婆求和的。”
“别笑话我了,我也就这么做过两次。总不能次次都要我放下身段吧。”
“过不下去就散了,”白罗加说,“天底下最不缺的就是两条腿的女人。何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我们如何能与你相提并论。”柏伦格转头横他一眼,眉梢却挂着笑,“我的贵族身份是捏造的,你这谢赫的尊号却是实打实由苏丹亲封的。凭这头衔,自然有数不清的女人主动示好。”
“不过是些虚名罢了。”
白罗加此刻显露的颓唐模样,以及这些年持续消沉度日的态度,让柏伦格忍不住为他担忧。“瑟提,让我们再敬老前辈一杯。”他端起酒杯,眼中带着宽慰的神色,“我们可都要仰仗你啊,白罗加。有你这位可靠的朋友,我这屋子外才没有任何敢来偷窥的老鼠啊。”
“白罗加前辈的传奇经历与显赫战绩,我向来钦佩得很。”瑟提仰头饮尽杯中的酒,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了几分,“别说是区区‘谢赫’了,以您的能耐,就算想做‘埃米尔’、‘维齐尔’,甚至是‘苏丹’,又有谁能拦得住?只是受制于卡塔特定下的规矩,世间才少了位叱咤风云的豪杰,实在令人遗憾啊。”白罗加接受了这番恭维,嘴角浮起浅淡的笑意,瞳底却划过转瞬即逝的自讽。瑟提话锋又转向柏伦格,“倒是柏伦格前辈,您刚刚这话让我有点担心啊,莫非您的地盘,也有人敢来监视?”
“原本确实是有的。那些密探虽不常来,却也从未完全断绝探访。龙族养着这帮人,可不止是为了让他们对付异族哦。不过,自从白罗加接手管理密探的工作后,我也算是跟着沾光了。”柏伦格语气平淡地回应。
“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我也只是勉强做着罢了。”白罗加将酒杯重重一放,“瑟提,别听柏伦格瞎吹捧。当年他置办这套大房子时,亲自向两位龙王大人报备过,这才免去了许多麻烦。”
一说起八年前自己高调搬家的事,柏伦格就不免叹息。他特意放出要迁居伯尔尼的消息,本是为了让相熟的守护者们了解动向,但族长颁布的禁令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吓破了胆。从白罗加手中接管并经营多年的人脉网就这么断裂了。虽然不能像往常那样继续与守护者们保持联系,但好在还有白罗加和瑟提始终相伴。记得乔迁当日,两人专程带着贺礼前来,他们三人当时正是围坐在这张桌前把酒言欢。“只可惜,谁也没想到,龙王会颁发那条禁令。从那以后,很多事就打听不到了。”柏伦格捏着酒杯沉吟道,“那个T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私自溜去人界两个多月,把其他守护者都给害惨了。”
“那家伙,还是那么惹人厌。”白罗加对那耿直的守护者仍有印象,此时割肉的动作明显加重了力道。
“他那天还来找过我,想打听任务的细节,我一直琢磨不透他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如今蹲在大牢里,想问也问不到。”
“爱管闲事就是这个下场。”
柏伦格用手掩了掩嘴,不打算继续聊T。“其实仔细想来,族长虽明令禁止我们与守护者接触,但终究还是管不住我们的日常活动。他们口头上总说要约束龙术士之间的私交,可我们平时做什么,他们根本没那份精力操心。”
“是啊,我想他们是顾不了那么多的,”总算找到机会加入谈话的瑟提笑着揶揄道,“毕竟那次,连派斯捷前辈都给您送礼了呢。”
“怎么又提这茬,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柏伦格摆手苦笑。他也没料到,派斯捷竟真会兑现他曾经的那句戏言,为自己送来一份贺礼。当然,他本人并没有到场,只遣了六只使魔衔着数个沉甸甸的礼盒登门,里面装着一整套包括餐具、烛台等在内的金银器皿。与之相比,白罗加赠予的是高档的波斯织锦挂毯,瑟提则准备了一篮水果与一卷手工编织的灯芯草席。
“派斯捷与耶莲娜同首席私下交往密切的传闻,是否属实?”瑟提问话时叉起一块鸡肝,“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人物,现在究竟身在何处?”
这三个男人里,只有柏伦格见过荷雅门狄,瑟提与白罗加从未与之谋面。瑟提对这位神秘的首席龙术士怀有浓厚的好奇,白罗加却不太感兴趣,专心切着餐盘里的鸡胸肉。
“我听说密探至今仍在监视着耶莲娜?有什么最新消息吗?”柏伦格避开瑟提的提问,转头询问起白罗加。
白罗加在很多年前便奉命监管密探队伍,除此之外,他现在几乎不做任何任务,主要职责便是管理密探,严格防范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渗透。有关密探的人事任命与任务调配,他最清楚。
“没有消息。罗科和维尔特还在盯着,但那个女人始终没有露面。罗科年纪也大了,估计干不了几年了,到时候龙王应该会另派一个密探与维尔特搭档。”
“等真到那个时候,估计荷雅门狄也已经不在世上了吧。”柏伦格轻笑一声,“她当年离开卡塔特时就身中诅咒,距今已有三十九年了。没有人能在这种诅咒下活得更久。她大限将至了。”
“倒也是桩憾事啊。卡塔特又要折损一位首席龙术士了。”瑟提轻飘飘地说,“前辈,你们说龙王会指定继任者吗?”
当瑟提将话题引至此处时,桌边人们的表情明显起了变化。柏伦格强压住内心的激动和愤慨,面上装作无事,手指却不自觉地敲击着桌布。白罗加则扬眉凝视这位好友,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与隐晦的警告意味。
“首席龙术士不是靠选出来的,”白罗加淡淡道,“当然也不是靠竞争。”
“那要怎样才能坐上这个位置?”瑟提并无觊觎之心。虽然这头衔象征着荣耀,但以他的能力尚不足以登顶,纯粹是出于好奇才会这么问。
“由龙王钦定。”白罗加瞅了瞅柏伦格晦暗的眼神,在他猛然收紧拳头的瞬间回应道,“当合适的人选出现时,两位老人家自会指定。而那些他们看不上的人,永远也入不了他们的眼。”
“前辈您的意思是,我们要很长时间没有首席了?”
“首席的位子早就空缺多年了。那个女人不过是名存实亡。历史上曾多次出现过没有首席龙术士的时期,我们也都这么过来了,不是吗?这个职位如果发挥不了它镇守卡塔特山脉的功能,那么设立它的意义也就不在了。”面对瑟提听得愈发入迷的神情,白罗加继续道,“要知道,首席通常是不外出作战的,只有在龙王的特别要求下,或者外族进犯龙族的领地时才会出手。平时必须和龙族共栖于山巅,极少能下界行动。那女人被龙王定为叛徒,除了她蛊惑雅麦斯外,不就是因为难以忍受那孤寂的山中生活,在卡塔特呆不下去了嘛。当然,这些只是传言。但要想在那个位置上长久立足,确实需要超凡的耐性。我年轻时也曾向往首席龙术士的宝座,这源于我的人生信条,在任何领域都该力争上游,挑战自己。我的人生经历过许多精彩的挑战,却从未做过首席龙术士,有段时间确实很想过一把瘾,体验那种立于巅峰的感觉。想必和我抱有同样目标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他目光瞥向柏伦格,“但倘若真的要永远固守在山上,日子久了,我也会心生厌倦的。正所谓高处不胜寒。人们渴望的事物,未必是真正适合自己的。许多道理其实不需要亲身尝试也能领悟。”
“也是啊,如果要永远留在山上的话……”从者琉庇斯那阴沉冷峻的脸浮现在瑟提眼前,令他的嘴角泛起苦笑,“那我岂不是得整天和琉庇斯大眼瞪小眼了嘛。”
“怎么?都过了这么久了,你和琉庇斯的关系还没有磨合好?”柏伦格笑意盈盈地问,“他好歹也是与你生死与共的从者,可别闹得太僵啊。”他记得瑟提刚成为龙术士时,曾满心期待能带着琉庇斯同往人界,但是对人类素来不假辞色的琉庇斯却绝无此意。他作为火龙族的一员,即便与雅麦斯存在隔阂,但仍深受其影响,始终对人类保持着不太友好、甚至不太尊重的态度。
“也不是僵,只是我感觉主从关系就像夫妻相处那样,距离太近了不行,太远了也不行。太近的话容易失了分寸,过于疏远又会被埋怨,总是很难把握一个度。”
白罗加这了这话,颇为开怀地笑了。
“菲拉斯还是那么让你头疼吗? ”柏伦格问得漫不经心,眼底却暗流涌动。
“还算过得去。我觉得菲拉斯倒巴不得我疏远他呢。但他那个犟脾气一旦上来,非要管起我的话,我也是难以招架。”
听着白罗加对菲拉斯的抱怨,柏伦格回忆起自己与德文斯定下的协议。这对主从在契约初成立时就通过协商达成了共识——在共同利益面前保持立场一致,步调统一,日常事务中则互不干扰。这在他们看来,才是主从关系的最佳状态。柏伦格与从者始终遵循着这种务实的相处原则。他认为契约者之间无需过度交心。刻意培养情感、追求理想化的心灵契合,反而徒增烦恼。不过,尽管柏伦格自诩比白罗加更擅长处理主从关系,但也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方面,德文斯对自己的助力仍显得不足。“说实在的,现阶段所有龙术士中,还是你最有机会。”他压低嗓门,语调带着几分示好与试探,“菲拉斯是海龙王大人的后裔,虽然不受器重,但毕竟血统优势摆在那儿,这可不是我的德文斯和瑟提的琉庇斯能比的。”
“我就跟你直说吧,柏伦格,”白罗加撇着嘴,向他直摇头,“我觉得我们的龙王大人是不可能立我们这些老人做首席的。当年那个女人还没被举荐上山时,他们可曾考虑过我、乔贞、修齐布兰卡,或者是你啊?他们宁可空置首席之位十多年,也要等待新的人才出现,这已经足够证明他们的心思了。”
柏伦格的面颊微微抽搐。时隔这么多年,纵使白罗加早已默许自己与他的旧部来往,利用他们为自己谋利,却还是不愿意支持自己竞逐首席。这个朋友哪里都好,但唯独这一点让柏伦格始终无法释怀。有时他甚至分不清,自己对那份尊荣的执着,究竟是源于本心,还是为了向白罗加证明自己能够做到。柏伦格不愿认命。如果他能立下一份不世功勋,也未尝不会让两位龙王让步。
瑟提察觉到气氛中的尴尬,立刻笑着缓和局面,“要是柏伦格前辈能把失踪的首席带回来,说不定龙王真会破例。”
“瞧他,净说胡话。”柏伦格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乐开了花,眼底泛着藏不住的喜色。
白罗加对他的表演感到厌烦,“龙术士这玩意儿,当了这么多年,也就这个样了。其实啊,我最近总在思考,我们存在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不就是为了消灭达斯机械兽人族吗?”瑟提眨着他浅棕色的眼睛。
“对,消灭那群异族。”白罗加轻抿一口酒,“如今异族的势力分布早已稳固,归附于他们各自效忠的王,流亡者已所剩不多。这些年任务的数量越来越少,接下来恐怕就是大战了。”
“那太好了,终于能彻底铲除他们了。”
面对瑟提跃跃欲试的模样,白罗加却摇头道,“那干掉他们以后呢?”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太明白。”
“必须要保留一部分敌人啊。”这位受封顺序仅次于乔贞的龙术士放缓语速,眼神中带着一丝冷冽和凄厉,“铁匠为了猎杀野兽而打造兵器,但若野兽全部灭绝,兵器就只能束之高阁。当年我们的第二任首席阿尔斐杰洛立志要消灭所有异族。但你们想过吗,若哪天没有了那些敌人,我们这些兵器,是否还有存在的必要?”
此话让在座的人都一惊。
对白罗加的观点,柏伦格内心其实也颇为认同。这位同僚考虑到了许多龙术士可能从未想过的问题。龙术士本就是作为协助龙族剿灭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兵器为目的而诞生于人龙共生计划之下的。倘若异族的威胁被彻底根除,龙术士便会失去用武之地。所以,柏伦格有时甚至会阴暗地揣测,在某些老资历的龙术士心里,或许并不希望战事过早终结。而对于像瑟提这样年纪尚轻的龙术士来说,恐怕是初次认真思索这个问题,这从他此刻凝重的神情便可见一斑。
如果能够让战争长期持续下去的话,首席龙术士的存在也将不可或缺。柏伦格如此坚信。他在凡世间经历良多,却唯独没有攀上那个高位,这既是他人生中的缺憾,亦是他深藏心底的执念,只是他平时从不表露出来。
“就此打住吧。战争能不能结束,既需要人和,更要看天时地利。我们就别去费神操心了。”柏伦格转移话题,起身走向边几,取来一瓶新酒启封,把二人的酒杯斟满,“继续吃,杯子别空着,刀叉也别停下。”
“我早就是个边缘人物,只想过闲云野鹤、风花雪月的日子,我自然是不操心了。”白罗加开始摆弄起他的烟管,放在嘴边缓缓地吞吐烟雾,“倒是这位后辈,还需努力啊。别太在意我的话。不过是无聊时的胡思乱想罢了。”
持续至凌晨一点的晚餐结束后,白罗加和瑟提在男主人的安排下住进了二楼的两间客房。饮酒过多的白罗加因吸食了大量烟草而维持着一丝清醒,瑟提却已醉得摇摇晃晃,两人都懒得洗漱,房门一关,直接就睡了。柏伦格微醉的面色有些发红,在盥洗室仔细清洁一番后恢复了状态,轻声回到卧房的雕花软帐大床上。妻子奥蒂丽侧身熟睡着,身上若有似无的茉莉幽香萦绕在空气中,撩动着柏伦格的心弦,唤起了他的欲望。他轻缓地滑进被褥,从背后拥住妻子,温热身体紧贴着她曼妙的曲线,让她的脑袋轻轻枕在自己臂弯中。衣橱顶部的使魔消除了魔力后悄然隐没。柏伦格贪婪地嗅着妻子肌肤上的香味,手指小心探入睡裙衣襟。奥蒂丽发出无意识的嘤咛声,却没有醒。很久很久以前的夜里,发妻也曾这般卧于他的怀中。柏伦格还记得她的名字,却已回想不起那张脸。他喘息渐深,最终还是不忍叫醒奥蒂丽,便把头深深埋进她如瀑的发丝间,强迫自己入睡。然而,心底的思绪却如暗潮不息,搅得他难安。
不久前的那场交谈,如同包裹蝉蛹的丝线般紧紧桎梏着他,令往昔的一幕幕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
尽管白罗加与瑟提地位悬殊,阶级有别,但两人对柏伦格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朋友。尤其是白罗加。
他们相识多年,但交往却极为隐秘。在卡塔特,他们从不以友人身份公开交谈,对外只佯装成普通的同事。这是因为柏伦格深知龙王厌恶龙术士私交过密,形成派系,从而削弱他们的掌控力。因此他始终谨慎处理着与白罗加的关系。即便在卡塔特以外的地方,一旦有第三者在场——无论是密探、双方的从者,还是其他龙术士——他们总会装作不熟,只有在独处时才显露出真性情。这一直是柏伦格的坚持。白罗加对他的这份谨慎不太耐烦,在两人的交往中,他才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个,柏伦格则更像是辅佐他的臣子。经过柏伦格多次以“一个想谋求首席职位的人绝不能让龙王抓住错处”为由反复劝诫后,白罗加才妥协地接受了。他们每年总会聚上一两次,借酒抒怀,抨击时政,话题总围绕着首席和其他龙术士展开。两人的来往曾一度不为人知,连最八卦的守护者都不会想到他们私下的交情竟如此深厚。而这份秘密的关系正好被用来麻痹第二任首席阿尔斐杰洛。彼时,白罗加一心想要冲击首席之位,最大的障碍便是那个男人,柏伦格自愿承担起监视阿尔斐杰洛的任务,在其入狱后刻意接近。直到阿尔斐杰洛辞去职务,叛变身亡,白罗加的心结方才解开,两人也渐渐在旁人面前不再伪装。部分曾与白罗加关系密切的守护者开始向柏伦格示好。然而,白罗加最终还是未能得到那个宝座,这位奋斗半生却始终不得志的男人从此便打起了退堂鼓,过着退隐的生活,沉溺于世俗享乐。也恰是在白罗加放弃的时候,柏伦格开始为自己争取。他借助白罗加遗留的人脉资源为自己做事,通过散布流言使第三任首席荷雅门狄陷入风波。
后来,瑟提加入了他们的小团体。他是在荷雅门狄叛离卡塔特后成为龙术士的。首席之位的空悬正是扩张势力的良机,柏伦格便主动向瑟提抛出橄榄枝。此前他还曾尝试招揽锡尔德,但那男人头脑愚钝且总爱卖弄他不合时宜的小聪明,融入集体时又总是表现过度,嘴巴也不够严,柏伦格最终打消了对他的拉拢。七年前新毕业的戴米利安也曾引起柏伦格注意,但这位年轻人与锡尔德完全相反,为人过于矜持,不愿意卷入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经过一次试探性的交谈后,柏伦格便放弃了他。在这些晚辈里,他最中意的还是瑟提,这个新朋友很愿意听从他的调遣,此外,还有白罗加的一众心腹为自己效力,柏伦格对首席之位势在必得。可是,龙王却似乎从未将他纳入考虑之内,反而持续派出江湖术士、并放任芭琳丝追捕荷雅门狄。难道他们想要像当年重新启用阿尔斐杰洛那样也复立荷雅门狄吗?种种猜测让柏伦格忧心如焚。不过,在那次与柯罗岑前往拉古萨拦截耶莲娜的任务中,他意外获知了荷雅门狄身中诅咒的事,这让他的担忧慢慢放下了。一个生命垂危的人,是不可能再重新登上那个位子的。柏伦格对自己当选首席依然怀揣着天真乐观的态度。
虽然他在守护者中费心经营的交际圈因为龙王的一纸敕令而土崩瓦解,但那些小人物能发挥的作用也只限于给他跑腿传话,散播一些对荷雅门狄不利的绯闻,他也没指望他们真能给他的登顶之路产生更多助益。真正困扰他的是,他始终参不透龙王的心思。自己距离那个位子,究竟还差什么呢?
被褥间传来窸窣的响动,奥蒂丽似是被抱得太紧,迷迷糊糊地有了苏醒的迹象。她缓缓转头望向柏伦格,半睁的眼眸透着倦懒与迷离,一只手主动勾向丈夫的颈脖。在她的牵引下,柏伦格开始大胆而肆意地抚弄起她。
拨开脖子后方的发丝,嘴唇压上那雪白的天鹅颈,如同初婚夜亲吻他的第一任妻子。那时他的手还不知所措地只会紧攥床单,此刻却娴熟地剥去奥蒂丽的衣衫,游走在她柔滑的脊背曲线上,像是抚过一具裸|露的少女雕塑。
“啊,柏伦格……”奥蒂丽轻颤着唤了一声。
“嗯。”他低声回应,加重了动作。
温热的液体渗入齿间,那是奥蒂丽后颈渗出的细密汗珠。他舔去那咸涩,属于女人的体香涌入了鼻腔——这种气味与他儿时在矿渣堆沾染的铁锈味截然不同。柏伦格突然一怔。
年少时的记忆并没有远去。他出生于施瓦本公国一个终年笼罩在阿尔卑斯山麓雾气中的边陲小镇。镇民大多为了温饱而奔波劳累,柏伦格家便是这众多贫困家庭中的一户,像大多数底层劳动者那样,连正儿八经的姓氏都没有。其父是矿井劳工,其母在他九岁时死于肺痨,五个兄弟姐妹住在半地穴式的茅草屋,寒冬时节,全家人只能紧紧地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原本排行第二的柏伦格,在哥哥夭折后成为家中支柱,小小年纪就担负起养家的重任,经常跟随父亲穿梭于矿区,翻找铜矿石和锡矿石补贴家用,这段经历让他对自己的家乡充满了憎恶。
命运转折发生在23岁那年。与生俱来的魔法天赋被龙族密探发掘,柏伦格毫不犹豫地离开家人,跟随奥诺马伊斯刻苦学习龙术士的知识和技能。两年后,他成为了龙术士,时常毛遂自荐地接取任务,每一次都能圆满完成,就这样渐渐积攒起一定的财富。他给了家里人一笔钱,随后就告别了老父与手足弟妹,以谋求发展为由毅然迁居他处,一边保守着龙族的秘密,一边潜心钻研魔导,时不时地外出游历。尽管他从未明言,但他的家人们都明白,他这么做是为了摆脱童年赤贫的阴影,抹去原生家庭的烙印。数年后,60岁的父亲死在了矿场里,柏伦格匆匆赶回老家奔丧。当他终于想起娶妻这件人生大事时,他自己也已经快到父亲离世时的年纪了。他靠多年任务所得的酬金迎娶了一位美丽的女子为妻。妻子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与他共同承担生活中的喜怒哀乐,却难以窥见他内心深藏的秘密。
成婚后,柏伦格决定到多瑙河畔的乌尔姆定居。这座公国首屈一指的城市以巍峨的城墙、热闹的集市与宏伟的建筑构筑出一片迥异于故乡的开阔天地,让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柏伦格急切地希望在此开启崭新的人生篇章,彻底忘记过去的艰辛与苦难。
然而,他期盼的美好生活却起始于一个噩耗。搬迁途中,马车的剧烈颠簸导致身怀有孕的妻子不慎流产。柏伦格擦去她的泪水,尽力描绘着他们未来生活的美妙图景。初到乌尔姆时,他努力扮演称职的丈夫,买下了一栋带阁楼的木屋,省吃俭用给妻子购置首饰装点她的长发与衣裙。经过漫长的等待,妻子在临近30岁时怀上了他们第二个孩子,可数月后又意外流产了。夫妻之间的矛盾似也在增加。柏伦格责怪妻子保胎不当,妻子则质疑他永不变化的容貌与鬼祟的行径——在她看来,柏伦格每隔一段时间便会神秘外出,往往会带不少钱财回来,却从不说明来源,每当事后她问起时,他总是支吾其词,她根本无从知晓丈夫这些年究竟背着自己在外面做了些什么。婚后第十五年,这位35岁的产妇终于诞下一子,但婴儿却在襁褓中离奇夭折。妻子在柏伦格的怀里痛哭失声,他用生硬的语气安慰她“我们还能再有的”,内心却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锦衣玉食的生活条件自然是通往幸福的阶梯,但妻子真正渴望的是他的心,柏伦格却始终拒绝让她进入。此后,冷暴力成为了日常,妻子总是默默流泪,而他的沉默让隔阂愈发深重。他们分房睡了。这段岌岌可危的婚姻勉强又维系了十几年。某个醉酒的夜晚,妻子咒骂他是“不详的怪物”,换来的是他的首次掌掴。自那日后不久,妻子开始咳嗽不止,直至某个严冬深夜,她在丈夫怀中咽气,死因与柏伦格的母亲如出一辙——肺病。她死时,面容枯槁,一头秀发掺满白丝,脸上尽是岁月与疾病的留痕,她的丈夫却依然年轻如旧,身体像小伙子一样健康。在过去的很多时间,柏伦格都有能力为她治疗,减轻她的痛苦,延续她的生命,但他却始终冷眼旁观,仿佛在等待她死去。
记忆如浪潮漫过大脑,亡妻临终时手指滑脱的冰冷触感,仿佛穿越了时空,与此刻床笫间的温暖交叉在了一起。柏伦格的动作瞬间停顿,又重新动起来。奥蒂丽在他身下如花蕊般绽放,迎合着他的节奏,像一个精致的、任人摆布的玩偶。
第一任妻子死后,柏伦格曾尝试续娶,却始终找不到心仪的对象,因为自己的心无法对任何人敞开。他也想过,娶妻不一定要多么喜欢,只要找个能料理家务、生儿育女的女人便好,但最后,他还是没能再娶一位妻子,只是与几个情人——包括卢奎莎——短暂发展过关系,很快就断了。他厌倦了乌尔姆的鳏居生活,搬回老家附近的一座小城,关起门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几乎不怎么抛头露面,也不和邻居或亲戚走动。他的直系和旁系亲人中仅剩幼弟幼妹的后人尚存,但彼此间早已形同陌路。为避免街坊邻里察觉他不会衰老的秘密,他数次搬家,时间就这么又过了几十年,最后整个家族中,所有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亲人都陆续离世了。
在横跨两个多世纪的战斗生涯里,尽管近年任务量锐减,但柏伦格累积的财富早已相当可观。多年前与耶莲娜、派斯捷对峙时,似乎被派斯捷的言语所激,柏伦格终于决定结束他深居简出的生活。他搬到伯尔尼,用积蓄的钱置办了一套豪宅,花了大半年时间用于装修。独居大宅难免冷清寂寞,如此多的空荡房间一个人打扫起来也着实费劲,于是,他便萌生了再婚的念头。
慢慢退出回忆后,两具纠缠的躯体终于平静下来。柏伦格从现任妻子身上抽离,仰卧着凝视天花板。身旁女人的呼吸声渐趋平稳,他听着这规律的声音,缓缓坠入睡眠之神的国度。
白罗加、瑟提借宿柏伦格宅邸期间,奥蒂丽始终以周全细致的待客之道操持着各项事务,尽力招待丈夫的两位友人,尽管白罗加对她的态度始终有点冷淡。
白天用餐时,奥蒂丽会安静地陪侍在丈夫身侧,聆听男人们的谈话,频频为三人添酒加菜。白罗加谈吐间带着特层阶级的傲慢,柏伦格显然早已习惯了他居高临下的态度,常常就某一历史事件与他展开讨论,而瑟提总能适时地插入些风趣的话语调和气氛。
午后休憩时间,出身农村、早年做过花匠的瑟提喜欢到花园里参观。奥蒂丽前来浇水时,他会与她一同侍弄花草,共赏那一株株由她丈夫精心移植而来的名贵花卉。奥蒂丽如数家珍地向瑟提介绍,他专心地听着,遇到某些特别珍稀和难养的品种时,奥蒂丽偶尔会面露难色,瑟提便兴致勃勃地向她讲解,传授它们的培育秘诀。
比起喜欢热闹、容易相处的瑟提,白罗加更愿意待在柏伦格的书房中消磨时光,喝上一点酒,悠然翻阅着好友从各地收集的珍本,或是鉴赏那些陈列在橡木架上的古董器物。一枚巨龙造型的纯金胸针,被小心保存在玻璃罩中,依然摆放在原处。每次见到它,白罗加都难掩笑意。它是两位龙王在阿尔斐杰洛之祸平息后颁发给功臣们的纪念品,距今已有六十多年之久了,其表面毫无半点磨损痕迹,作为龙眼的红宝石依旧明艳夺目,玻璃罩更是被擦拭得一尘不染,表明它一直被主人用心保管和护理着。白罗加没想到柏伦格竟将这枚胸针保留得这么好,毕竟他自己的那枚早就不知丢在哪个角落了。据说柏伦格还为它编造了来历,称这是百余年前家族骑士随皇帝海因里希六世南征西西里时,因战功卓著而被御赐的勋章。对于好友这种硬要与历史名人攀关系的行为,白罗加总是一笑置之。这种毫无来由的故事,大概也只能骗骗奥蒂丽那样年轻无知的姑娘了。
每当到晚餐时间,三个男人总要聊些私人话题,柏伦格仅准许奥蒂丽短暂陪同,每次都会找借口支开她。奥蒂丽对他们的谈话内容感到好奇。一次,她特地准备了温热的水果酒和精致的糕点,可当她端着托盘接近客厅长桌时,原本热烈的谈话声便戛然而止。柏伦格用温和却不容拒绝的口吻劝她去休息。经过这次的“训导”和“驱赶”后,她在下一个晚餐时间便不再逗留,自觉地退出客厅。三人总是秉烛夜谈到凌晨,奥蒂丽也没有任何怨言,只是将内心的一些疑惑化作更加周全的服务,让两位客人感受到宾至如归的温暖,而她自己也常常沉浸在这份温馨的氛围里,用含情脉脉的笑意注视着丈夫和他的朋友们。
两人在宅邸度过七日后准备离开。临别时,瑟提握着女主人的手,不舍地说,“这些日子承蒙您悉心款待与照料,夫人。下次拜访时,我一定会准备像样的见面礼。”
奥蒂丽含笑点头,声音轻柔得如同清晨第一缕阳光,“既然您这样说了,请务必履行约定哦。还有图鲁士先生,您也要常来。这栋大房子只有我和我丈夫两个人住,多添些人气才好呢。”
白罗加站在门边,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奥蒂丽紧攥的裙角。
“下次再聚吧。”柏伦格跨步上前,按住两位友人的肩。
“请注意路上安全。”奥蒂丽紧跟着丈夫迈出半步,挥手向他们告别。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奥蒂丽如常做着家务,细心打理着屋子内外。柏伦格独自坐在前院藤椅上,凝望着树影花丛间跃动的光斑,手边茶杯里升腾的热气逐渐消散。
门口传来推门声。奥蒂丽端着一叠点心走过门廊,来到他身边,放下碟子。“天气转凉了,总在院子里坐着当心受寒。”冬日的微风拂过她梳得整齐的发髻,几根松散的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虽然因打扫房屋使头发显得有些凌乱,但依然不影响她的美丽,反倒更增添了几分朝气。
柏伦格从出神的状态中恢复,手掌轻轻覆在妻子的后腰处。“不必担心我。倒是你,别累着自己。”
“我一点也不觉得累。”
“是吗?都怪我一个人待惯了,现在既然我们在一起,确实该雇个佣人或者厨师,多少能替你分担些家务。”
“真的不用,亲爱的,我享受忙碌的感觉,做这些事对我来说是种乐趣。只是……”奥蒂丽用叉子摆弄着银碟边缘,踌躇着开口,“我们该让你的朋友多住一段时间的,如果他们能留下来,圣诞节也会更热闹些。”
“就我们两个人过节,难道不好吗?”
“好是好,可我还是觉得,人多些,更……”奥蒂丽声音渐弱,轻轻摇头道,“不,没什么。当我没提过。”
柏伦格凝视着妻子低垂的睫毛。“又想起你的家人了?”
“偶尔会想。”她说道。
望着奥蒂丽那强撑的笑颜中难以化开的愁绪,柏伦格了解了。自从她瞒着父母亲朋偷偷嫁到伯尔尼后,至今已有一年多没回去了。这个向来温顺的女子很少会对丈夫提要求,也很少展露她的脆弱,她如今有了安稳富足的生活,但再好的物质条件也无法弥补和化解她的乡愁。
柏伦格起身抱住奥蒂丽,像长辈哄孩子般轻拍她的背,“那我们找个时间回布鲁格吧。”他柔声道,“这一路跋涉,少不了人倦马乏,我想还是等天气暖和些出发更好。明年三月,如何?”
“真的吗?”她攥着他的前襟,激动地问,“我们回去后,能多住一段时间吗?”
“当然可以,全凭你心意。只要你别觉得我叨扰他们老人家太久。”柏伦格抚了抚她的头发,“但愿你的家人们能接纳我,接受我们的婚姻。”
“太好了!他们一定会的。”奥蒂丽欣喜地环抱住丈夫,踮起脚,吻住他红软的唇。
部分段落是和谐版,
角色基本信息表2.0改放在下一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64章 Chap.3:荷雅门狄(36)
下一章
上一章
回目录
加入书签
看书评
回收藏
首页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
,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
[我要投霸王票]
[灌溉营养液]
昵称: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你的月石:
0
块 消耗
2
块月石
【月石说明】
打开/关闭本文嗑糖功能
内容: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