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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Chap.3:荷雅门狄(35) ...


  •   CIII

      - 三十年后 -

      T站了出来。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也照清了他先前藏匿的位置。

      这个躲在暗处的偷听者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亚尔维斯和丹纳迅速跃过围栏朝他逼近。T本能地向后退了两步,却立即被两名闪现到背后的龙术士截断了退路。不过,他原本就没准备逃跑。

      “你是……守护者?”亚尔维斯仔细打量着对方。他并不熟悉这男人,不过在返乡暂住时,偶尔见过这人巡逻或站岗的身影,只是一时记不起他的名字。

      “是的,”既然被逮到了,T也不打算隐瞒。他依照守护者惯有的礼仪恭敬欠身,然后正式回应道,“我是守护者T。”

      两名龙术士走到正面审视他。“哦,原来你就是那个T啊?”派斯捷轻佻地扬了扬眉毛。

      这反应让T同样挑起眉梢。他确信自己与这位龙术士素无交集。事实也确实如此。派斯捷并不认识他,只是听闻过这个用单字母代称的守护者,其独特的命名方式让人想不记住也难。

      “丹纳,你挑的这房子什么都好,就是后院围栏实在太矮了,隐私性差了些。”在这严肃紧张的氛围中,派斯捷仍不忘拿玩笑话挤兑丹纳。他迎着她的白眼,将视线转回眼前这名面容不熟的守护者,目光扫过他腰间用布条裹缠的剑——这柄被称作光剑的武装刚才短暂解放了力量,挡下了他的一发魔弹。当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时,派斯捷的眼睛眯了起来,鼻翼微微翕动。

      对方好像在仔细确认和分辨着什么,T当即明悟,保持笔直的站姿,坦然接受他的“检查”。

      然而,派斯捷的感知范围里,只有T这个人本身的体味。耶莲娜的探查结果也一样。他们只嗅到了普通人类的气息,未能在T身上探测到丝毫魔力波动。这个结果倒不令人意外——T虽然是个守护者,但自身的魔力并未开发,加上他受过专业训练,行动敏捷,具有一定的战斗素养,而先前众人又因沉浸在争执中导致注意力分散,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个潜伏者的存在。

      相较于亚尔维斯和丹纳毫不掩饰的警惕之色,派斯捷显得从容不迫,眼中闪动着强烈的好奇。“你躲在那儿偷听多久啦?啊,不过就算问了,你也不会老实交代吧?”

      “只是凑巧,”T诚恳地说,“我入住旅店时,根本没想到会与诸位大人的宅邸相邻。我本想找个机会问候,但见你们交谈正酣,也就不便出声打扰。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几人不约而同望向隔壁的旅店。守护者谦恭有礼的态度虽不惹人厌烦,却未能消解他们的戒心。“你身为守护者,到此地的旅店入住,是在执行什么公务吗?”耶莲娜发问时,与派斯捷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眼中读到了相同的忧虑,彼此都清楚对方的想法。

      那几场审问中,龙王虽然没有问出什么实质的内容,但曾表态过今后将派遣密探跟着他们两人——重点关照耶莲娜——监视他们的社交往来,并要求密探每月定期汇报。耶莲娜毫不怀疑龙王会实施这项措施,只是不知道他们何时派人以及会派谁。她没料到监视者竟来得如此迅速,更没想到他们改用了守护者。不过,即便已被盯上,她也仍不后悔帮助荷雅门狄的选择,唯独因为将派斯捷也卷入了这个修齐布兰卡所预见的危险境况中而感到内疚。

      “我……”回答前,T陷入了纠结的情绪。

      如果向他们表露自己只是单纯来找人,而非执行公务,这些龙术士与龙族是否会给予信任和回应?然而,此时的T已没有了选择余地。他擅自离岗的罪名早在他威胁罗科的那刻起就已坐实,也不差再多几个人知道。眼下,他只能赌一赌自己能不能打动他们了。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想向你们打听首席大人的下落。”由于底气不足,T的声音听起来又虚又飘,“我想知道她现在人在哪儿?如果她病重的消息是真的,那……我觉得我该去看看她。”在旅店房间意外瞥见亚尔维斯的身影后,他就偷偷来到这个院子外,却还是漏掉了一些信息。他期待着亚尔维斯向派斯捷询问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等到,他想或许两人早前已经聊过了。“实话说,我没有听全你们的所有对话,但也听到了一些。我知道,耶莲娜大人和派斯捷大人,您二位与首席大人有过不少接触,我想你们应当能解答我的疑问。”

      “你打听这些总该有目的吧?莫非这就是龙王交给你的任务?”派斯捷反问,“两位老人家对上次审讯的结果还有疑虑?”

      为了获取信任,T试图让他们放松戒备,“与任务无关。我现在没有任何公务在身,纯粹是出于个人意愿想知道。”

      “为什么?”亚尔维斯眯起眼睛。

      “我和她有些私人事务要处理。”

      “是吗?”耶莲娜睨着他,“我可从没听荷雅门狄提起过你。别随便在这毁害她的名誉。”

      T的瞳色暗了暗,“我说的不是……”他努力辩解,“不是你们认为的那种男女私情。请各位大人放心,我不是龙王派来审问或监视各位的,我此行单纯只为了我自己,只为了一些私事。请告诉我,荷雅门狄在哪里?”

      “她在萨格勒布。”亚尔维斯用挑衅的口吻说,说话时目光却盯着派斯捷。

      心知从者还在怄气的派斯捷只能无奈扶额,“我说啊,T,你非得打听荷雅门狄的下落做什么呢?还声称什么私事。我看你也不像是那种脑子稀里糊涂不清楚的人,你私自下界,就为了找一个龙族的通缉犯?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啊。”

      T花了几秒时间消化这对主从的意思,从那公火龙讥讽的神情判断出他说的不是真话。“我很清楚我将面临怎样的处罚,但那是在见到她之后。”

      “我看不如把他拿下吧。”亚尔维斯冷笑着提议,“这可是上天白送给你俩将功补过的机会啊。”

      这句话一出口,就连向来冷静——或是此时刻意装作冷静的T,也不免|流露出慌乱神色。他绷着脸庞扫视众人,紧盯着他们的每个细微动作,心里想着绝不能就这么徒劳而归。尚未探听到任何消息便要被人押送回去,这实在是荒唐透顶。

      丹纳认为丈夫说得在理,转头征询耶莲娜的意见。耶莲娜垂眸沉吟不语。反倒是派斯捷摆出一副无奈的模样打圆场。

      “这位守护者,我们现在自身都难保,这种时候你还要来追问首席的事,你简直是在火上加炭,雪中送霜啊!”

      “我给你们添麻烦了,但如今知晓首席行踪的只有诸位。我保证这事除了我们五个外再无旁人知晓。我明白其中利害,一定与你们保持同一立场,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半个字。”

      “还是那句话,你找荷雅门狄究竟图什么?总不会真是我想的那种老套故事吧?”

      看来就像是迪特里希误会他那样,自己的意图终究还是难逃误解啊。真相无法言明,索性就顺着他们的误解说下去。“正如您所想的那般,”T垂下眼帘,“确实……是我不自量力……”

      “这可真新鲜啊。”派斯捷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这名男子,“我们竟从不知道,荷雅门狄还有这样一位追求者?嗯,或者说,用暗恋者形容更贴切?”他又朝耶莲娜的方向瞄了瞄,尾音暧昧地拖长。

      “请帮帮我。”T朝他们深深地弯下腰背。

      耶莲娜为难地绞着手,“可是,我们真的不清楚。”她连连摇头。

      “你们刚才提到的萨格勒布……”

      “笨蛋!那当然是假话啊。”亚尔维斯喊完后突然咬住嘴唇,意识到自己这么说可能会让听者有意,于是焦虑地别开了脸。

      “这么跟你说吧,”耶莲娜放慢语速,边思考边说道,“考虑到荷雅门狄的名誉,我本不该向你透露分毫。但她毕竟是龙术士,只要在不伤害到她的情况下,告诉你她的大致去向也没什么问题。可是,站在你的立场,我认为你最好还是别打听这些事。否则,‘与叛徒勾结’的罪名,你能担当得起吗?还是说,你真的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要怎么说才有会人明白?”T的嗓音突然拔高,情绪变得非常激动,仿佛有某种东西束缚了他似的挣动着抱住脑袋,“这次见面关乎到我的人生,关乎到‘我究竟是谁’。我花了大半生追寻这个答案!我没法向你们解释清楚,我只感觉我的眼前全是迷雾,全是混沌,我好像被关进了一个不透光的铁盒,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他语无伦次,焦躁地来回踱步,时而仰头瞪着天空,时而攥紧自己的衣领,破碎的语句卡在喉咙里,最后爆发出嘶喊,“上帝啊!究竟谁能给我答案?谁能理解我?”

      这番颠三倒四的剖白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这人是疯了,然而,在派斯捷眼里,却有隐隐的触动。或许是他想起了自己久久苦求耶莲娜而不得的过往,但隐约间他又觉得,T对荷雅门狄的执念似乎与自己痴恋耶莲娜的性质不同,更像是某种更深层次的、源自生命根源的诉求。这个尚不明确的猜想竟让他生出了恻隐之心——倘若自己当真知晓荷雅门狄的踪迹,说不定真的会忍不住透露给眼前这个绝望的追问者,成全他的执着。

      一旁的亚尔维斯竖起耳朵,专注地听着,迫切想知道主人和耶莲娜会怎么答复。如果能从他们的回答中获取荷雅门狄目前的居住地,那么他就能顺藤摸瓜探寻到雅麦斯的下落。

      耶莲娜在片刻的沉默后依旧摇头,“我们只知道一个大概方位。她曾经告诉我,她翻越了阿尔卑斯山脉,找到某片森林建了座木屋,但具体位置实在抱歉,她确实从未透露过。而且我认为,她永远都不会说了。”耶莲娜已经知道那天荷雅门狄也在现场了。当他们与柏伦格、柯罗岑对峙时,她曾暗中探望过他们——可能是不放心,也可能是想帮忙。她必然已发现了亚尔维斯,不会再与他们产生任何瓜葛了。想到失去了这位朋友,耶莲娜心中一阵酸楚。虽然这不是真正的失去,她相信彼此的情谊仍在,但现实却已将那根连接着她们的绳索斩断了。就像始终见不到荷雅门狄的T那样,她们也再难重逢了。

      “哪里的森林?我去找!”T的眼中迸出厉光。

      “唉,别再越陷越深,让错误越来越大啊。”派斯捷烦躁地挠着头叹气。

      “你该归队了,守护者。”丹纳语气冰冷,“回你原本的岗位上去。难道说,需要我们‘护送’你?”

      “不,都别插手,”耶莲娜说,“他会自己找到路的。”

      我会吗?T在心底质问自己。也许我该释放出那个家伙——那个我,另一个我。也许我该遵循她的指引,释放内心那些被禁锢着的、最真实的欲望。让所有阻碍我的人,全都消失——

      当这一念头闪过后,他整个身躯剧烈一震,颅内似有个神秘的声音在嘶吼。意识被支配的瞬间,少年时期那如同梦魇般的恐怖记忆突然疯狂地涌向他——父母倒在血泊中,倒在他的刀下,温热血浆溅满他的双手与脸颊,让他愉悦又兴奋地颤栗……幻觉如泡影般破碎,他退离了那黑暗的时刻,短暂失神的意识又重新回到了当下,手中握着的并非弑亲的凶刃,而是即将出鞘却没有完全拔出的光剑。

      周围人全部进入备战状态,用严厉的目光正对着他,像是要与他战斗。

      “哈……”被当作敌人对待的T发出沙哑的喘息,扯出个浸满苦味的笑容。

      派斯捷的警告在他耳中如同模糊不清的幻音,“你要是想跟我们动手,我绝不会客气。你最好考虑清楚。”

      尽管还没有完全从方才的恍惚中清醒,但这句话仍然让T全身的肌肉紧绷,五指死死地扣住剑柄。他望向派斯捷那冷硬如铁的面庞,却发现对方的神情正逐渐松动,最终转变为饱含怜悯的凝视。

      “你的人生不该被别人框定,不必向他人索求答案,你完全可以走出你自己的道路。”派斯捷缓缓道,“问问你自己,你内心真正渴求的是什么?是惊心动魄的战斗?受人仰慕的名望?取之不尽的财富?压榨他人的权势?平凡安稳的家庭?认真想想,然后诚实地回答自己,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我……”T如同被定身般僵立不动,整个人都怔在了这番问话中。他思考着,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过了半晌,他并非受到诱导,并非被谁说服,而是异常清醒的、近似自我念白一般地说出,“我所祈求之物很简单,从年轻时到现在从未改变。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份安宁平静的生活。”

      “那就回去吧。”派斯捷叹了一口气后说道,“回卡塔特。”

      是啊,T怎会装作自己不清楚这个事实?他想要的东西,卡塔特早已给了他,早已为他提供了所有条件,为他创造了他想要的生活。而他自己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节奏。既然如此,他为何还要执意来到人间,苦苦寻觅那个人呢?

      那个人对于他如今拥有的这份安宁生活来说,分明是最大的威胁。她非但不能带给他任何积极有益的影响,反而是导致他陷入自我怀疑、陷入痛苦漩涡的根源。她明明是他生活的破坏者。

      一种强烈的逃离冲动窜上心间。“对不起,让你们看笑话了。”T羞愧难当地垂下头,看起来懊恼不已,“我来错了地方,我不该出现在这里,能不能恳请各位……”

      “留下你的承诺。”见他有离开之意,丹纳立即开口,“我们可以当作今天没见过你。等你回去后,被龙王或长老询问时,你也绝不能透露与我们接触过。”

      亚尔维斯拧紧眉头,满脸质疑,“凭什么要相信这家伙?”

      他周围的同伴们神色各异,互相对视,经过短暂的眼神交流后达成共识,默默向两侧让出一个缺口。亚尔维斯见状,也不便再制止,无可奈何地往边上让开了。

      T的神情变幻数次,最终向众人深鞠一躬。在混杂着了然、理解与疑虑的目光中,守护者的身形缓缓融入了夜色。

      他没有返回旅店,而是沿着街道,毫无方向地游荡。

      此次的人界之行可以说是完全失败了。那两个龙术士就像面对龙王时那样守口如瓶,掩盖事实。或许他们单纯只是为了避免事态扩大才选择缄口不言,但通过这一天的所见所闻,T却觉得他们与荷雅门狄绝非泛泛之交——特别是耶莲娜——她不只是将荷雅门狄视为救助过几次的病患,而是真正地在庇护对方。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都证明她与荷雅门狄的关系不同寻常。但即便是如此亲厚,荷雅门狄也从未向耶莲娜提起过T的存在。这又证明了什么?

      这或许意味着,她根本不在乎他,根本没把他当回事。她早已忘了他,连一点想重新见到他的念头都不曾有。

      紫发男子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

      然而,他仍没有死心,或者说,他不甘心!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他执意要找到她,想当面质问她,不是为了证明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而是……他要问清楚,她当初为什么要对他那样做!

      为什么要对他展现如此巨大的善意,表现得仿佛很共情他似的?在他即将要打开心门完全信任她,渴望得到她的理解与帮助时,又为何要突然给他迎头重击?

      他迫切想要结束这种折磨,希望她停止让他承受痛苦,别再使他深陷于那些噩梦,恳求她能够放过自己。

      内心挣扎着想要继续等待,期盼事情或许还能有转机。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脑海中就立刻有一个冷静的声音质问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既然她表现得如此冷酷绝情,那么对他而言最明智的选择,便是将对她的记忆永久封存,永远遗忘。

      这个结论让他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悲伤,狠狠地堵塞住了他的心……

      T在空荡的街上漫无目的地徘徊,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月亮升至中天,又逐渐向西偏移。他机械性地迈着步子走了整夜,几乎绕着小城转了两圈,仿佛要走到世界的尽头去。

      破晓时分,T终究还是离开了布德瓦。跨出城门的那一刻,他清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不断翻搅的不甘与失落。

      他不会察觉到,在他身后百米开外的某栋房顶上,有四个身影正目送他远去。

      “这个人和荷雅门狄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真是既叫人费解,又让人难受啊……”这句感慨说得异常平静。

      耶莲娜和丹纳同时一愣,转头看向派斯捷,却发现说话者早已转身跳下了屋顶。

      四人中唯有亚尔维斯停留得稍久一些。他凝望着T离去的方向,面颊忽然闪现过一抹怪异的、复杂的表情。

      这名守护者并没有就此返程,这时候的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微小的希望。

      他想到他们提及的萨格勒布。它远在布德瓦西北约400英里的匈牙利王国边境,名义上归匈牙利国王管辖,实则由克罗地亚本地贵族自治,是一座兼具贸易与军事功能的城市。

      由于兴奋药剂已彻底耗尽,T只能保持常规速度骑行。快马加鞭下,于八天后抵达了萨格勒布。

      城内的所有旅馆都被他逐家排查,最后,在中心城区一家由乔沃维奇家族经营的旅馆打探到了消息。

      那位年迈的老店主须发皆白,却依然耳聪目明,脸上堆着职业化的和善笑容。他的儿子在前台待客,他则坐在后方专注观察着往来客人。当T向父子俩详细说明寻找对象的体貌特征时,中年男子的眼中闪过讶异神色,而那位老人则陷入长久的沉默,皱纹密布的脸庞逐渐浮现出想起糟心旧事时的嫌恶与愠怒。这是绝不能忽略的信号。

      在T的反复逼问下,瓦西里·乔沃维奇终于不情不愿地透露,有个叫爱梅莉斯的住客与他的描述一致,但此人早在约十年前就已搬走了。

      十年……T顿时呆立当场。这个事实,确实证明了荷雅门狄曾来过这里,同时也映衬出自己固执追寻的行为是何等悲哀,何等可笑。

      失魂落魄的T回到了龙族驻地,此时距离他擅自下界已过去了两月有余。长时间的奔波劳顿以及粗陋的饮食使他身形消瘦,皮肤泛着日晒的深褐色。在彩虹桥,他与杜拉斯特见面,对方将剑刃抵上他的咽喉,他未作丝毫反抗。较之出走时那势在必得、锋芒毕露的气魄,此时的他已然失去了斗志。原本那清正淳厚的气质几乎被某种晦涩之物彻底埋没了,整个人显出沧桑的疲态,眉宇间凝结着妥协与创伤的颓唐意味,唯独那双深紫罗兰色的眼眸依旧冷淡如常,凝着冰霜般的孤僻与疏离感。

      T静候着杜拉斯特召唤同伴带他去龙神殿领罚,然而,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悬浮的山道上,临近山脉的小路旁,乃至广阔的龙海上,无数好奇的目光投注而来。不过,这些视线并不全是为了观望这名擅离职守、即将受惩的守护者,有相当一部分看客在意的是那位来自人间的人类——一个新的龙术士候补生。

      继二十年前,第二十位龙术士瑟提加盟后,又一名龙术士候补生在密探的举荐下踏入这片圣山,寻求龙族的魔法知识传导与认可。

      被四名守护者簇拥着向龙神殿行进的T,远远望见了那名年轻候补生从神殿大门走出,想必刚结束与两位族长的会面。胡戈蒂斯和奥诺马伊斯正与他在台阶前交谈,向他介绍居所方位与之后的课程安排。T用余光观察那个身影。一路上他已听到些许议论,得知那人名叫戴米利安·萨尔托里乌,出生于瓦拉几亚地区。他身形颀长清瘦,皮肤白皙,灰棕色卷发齐肩,蓝眼睛犹如深湖般迷人,高挺的鼻梁下,嘴角总带着一抹淡淡的、友善的、又有些忧郁的微笑。虽然无法听见他与长老的对话,但见他身穿的精致羊毛束腰长袍,衣领镶着银线刺绣,腰上系着皮质挎包,举手投足间谦和得体,年纪轻轻便一副优雅且有涵养的气质,便知这是个自幼接受良好教育、出身富裕家庭的青年,天生的起跑线便已在多数人的终点。当T的目光悄悄掠过那人时,对方似也察觉到这位被押送者的视线,脸上闪过片刻的惊诧,随即礼貌性地点头致意。他周身散发着的温润气场与柏伦格相近,却又多了几分书卷气与悲悯感。被注视着的T慌忙低下头移开视线,因为他发现那两名长老已转头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进殿前,T与他们依次擦肩而过,感受到奥诺马伊斯严厉中带着惋惜的注视以及胡戈蒂斯含着不满的目光。戴米利安目不斜视,始终保持着端正的仪态,与准备返回训练场的奥诺马伊斯礼貌话别,跟随胡戈蒂斯穿过中央广场朝“龙之爪”而去。门廊左侧的位置上,迪特里希如雕塑般伫立。这名体格魁梧的壮汉在见到T经过时一言未发,但那道沉静的目光比长老们的眼神更令他难以承受。T辜负了挚友冒险创造的机会,现在正要为自己一时脑热犯下的错而接受审判。

      无数的猜想从T的脑海中划过。他不惧两位龙王的审问,不惧任何惩罚或酷刑。如今他唯一渴求的便是赎罪。

      他在派斯捷等人面前并未撒谎,他所求的从来都只是一份安宁的生活——能让他体内的恶性不再滋长,在无外界纷扰的环境中安度余生。既然想明白了这一点,他决意斩断与荷雅门狄的所有联系,让她从自己的生活中彻底消失。

      审问过程异常通畅,T供述了一切罪行,包括离岗下界、胁迫罗科、刺探任务情报。他所有的回答都抢在龙王的问话前,仿佛早已洞悉他们会问什么。

      “我犯了最愚蠢的、最浅显的错。我被孤独感吞噬了,这里的生活令我感到索然无味,我渴望回到人界,与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联系。我去了拉古萨,去了维也纳,去了雷根斯堡,去了美因茨,还有巴黎。去拉古萨的缘由是想讨好柏伦格大人,争取他的青睐。我们以前确实有过交情,可他身边已有了更得力的心腹,不再需要我了。心里堵得发慌时,偶然间听到吉尔伯特与迪特里希的交谈,得知柏伦格大人将赴拉古萨执行任务,我就跟着去了。等我赶到时,几位大人早已离开,我却与罗科不期而遇,命运有时候就是这般奇妙。我原本还想再追到布德瓦去,后来想想没必要,在听说柏伦格大人任务进展不顺后,那股子憋屈劲也就消散了。‘难得有机会能自由活动,为何不多走走看看呢?’当时我这般想着。这次的旅程也充满了奇妙。我沿着多瑙河、莱茵河,塞纳河游览了好些地方,最后,我回到故乡,那个普瓦西西南边的小渔村。经过半个世纪的发展,村子规模扩大了不少,可我却完全寻不到过去的痕迹。记忆中的一切都消失了,故人、旧景……连我少时居住的房屋也没了。有些事物只有在寄托了美好的情感时才具价值。一旦记忆消逝,它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我回来了。路上耽搁了这么久,是因为我的药剂用完了。我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力量,寿命——皆是诸位赋予的馈赠。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悔恨像石头压在我的心底。无论两位龙王大人给予何种惩处,我都甘愿承受,只求龙族能重新接纳我,让我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度过余生。”

      宝座上,海龙王的眼神凝结成薄冰,火龙王眼底则燃烧着炽烈的怒火。

      鉴于他认错态度诚恳,主动坦白过错,且往日也有功劳,宣称赏罚分明的两位族长便决定从轻发落,判处他十年监禁。

      这样就好。他想。在老者庄严的宣告声中,T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布德瓦的夜晚。在未能得到期望中的答复时,他的人格险些再次切换。还好那时克制住了。守护者的光剑在控制自己,否则……他又会去杀人了。那是T无法单靠自制力、无法凭借意志能够战胜的邪恶本性。人格一旦变换,他必将陷入疯狂杀戮,直到见血才会停止——无论是他人的血,还是自己的血。面对两个龙术士和两个龙族,即便他能出其不意地砍伤他们,最终丧命的也必定是他自己。不过,这样的结局倒也不错。倘若自己真的就这么死了,也算是一种解脱。

      想想此次下界的经历,是何其不可思议啊。他不仅威胁了罗科,威逼了旅店老板,甚至还险些对龙术士和龙族出手。回顾这些行为,连T自己都深感震惊。难道他已变得如此可怕,如此冷酷无情了吗?为达目的,竟罔顾一切。平日里的修养,那些所谓的道德观念,全被他抛之脑后。T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竟堕落到这种程度。故而,他极度渴望能有个忏悔的机会。

      孤塔,就是他的归处。

      龙王宣读完对T的判决后,只给了他一晚时间换洗衣物、收拾物品,要求他在次日上午身着布衣,由一名龙族族人和四名守护者押送前往孤塔。T请求携带光剑,龙王严厉拒绝了,但他坚持说需要剑的光辉来稳定内心,驱散黑暗,最终两位龙王同意他将全套装备留在宿舍,仅把光剑带去——交由领队扎杰斯保管,杜绝其夺剑逃跑的可能。他们对扎杰斯和四名守护者秘密下达了一条口令,允许他们在犯人做出任何反抗举动时将其当场击毙。T对此毫不知情,也根本没有逃跑的念头。他早已准备将人生中的十年时间交给牢房的高墙与铁窗,让自己能好好忏悔。徒步从北欧到阿尔卑斯山的押解路程预计需要两三个月。这段艰苦跋涉的路也将是他受罚的一部分,且不包含在刑期里。

      在他出发当日,两位族长颁布了一道禁令,再次向众守护者重申——不可私自下界,更不可与龙术士过分亲近。被判十年刑期的T成了警示众人的典型案例。龙王借此契机整肃守护者队伍中的歪风邪气,明确告知后续违规者将遭受比T更为严重的惩罚。尽管他们先前早已三令五申禁止拉帮结派,但底下人阳奉阴违的痼疾始终存在,纵使有心根除也力有不逮,于是这次,他们在禁令中特别附加了一条指示,鼓励众人互相检举。新规一出,立刻在守护者间掀起了轩然大波,每个人都活在害怕被他人举报的恐慌中,直到龙王表示既往不咎后,大众的议论声才渐渐褪去。山间氛围重新恢复了平静,生活依然被周而复始的日常占据。每一个麻木躯壳中的灵魂都在不甘地呐喊,最后渐渐变得腐朽。

      ……

      荷雅门狄盘腿坐在木屋前的空地上,静静地烤着兔肉。炉灶噼啪作响,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柴,跳动的火星带着烤肉气味冲向深蓝色的夜空。她垂下的白色短发被火光映成艳丽的橙红色。火越来越大,越来越旺,仿佛获得了生命,在她静止的注视中不断升腾晃动,像一头挣脱束缚的猛兽,张牙舞爪地跃动。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这团躁动不安的火焰所吸引了。

      多日过去,那份懊恼依然徘徊于胸。她回忆那天,回忆那个多名龙术士与契约龙互相对峙的场面。她悄然抵达拉古萨后,停留在远离众人的海面上,本意只是想观察局势。她没想过要出手,因为任何动作都会暴露与耶莲娜、派斯捷私交的事实。然而终究还是出现了疏漏……尽管将魔力压制到极限,瞒过了她的那位好友与其爱慕者,却仍被柏伦格和柯罗岑察觉到了异常。那些人中,她最无法面对的是亚尔维斯,当意识到行踪败露的瞬间,她只能含着歉意抽身远遁了。

      荷雅门狄对柯罗岑这人没太多印象,但仍记得雅麦斯曾提醒她要小心提防柏伦格。显然她确实低估了对方,低估了那两个人的实力。自己被柏伦格二人发现后,不知道耶莲娜他们会陷入怎样的困境——不光要承受外部上位者的责罚,还得面对内部关系的撕裂。荷雅门狄压抑着担忧和焦虑回到森林,每每想起此事,内心便充满了煎熬。那位迁居布德瓦的友人,如今已不便再去探望。她不能再给她增添任何麻烦了。

      目光紧盯着火焰,荷雅门狄抓起一根木柴,狠狠地掷入火堆。火中隐约浮现出一个男子的身影。虽然他的面容在她的记忆里已经有些模糊,但往昔的种种,那些与他相处的片段,仍然萦绕心头,挥之不去。还有那些始终沉甸甸地压在心底,无法言说的秘密……

      内心汹涌燃烧的情感犹如这熊熊火势般难以平息,持续炙烤着她。冰蓝色的眸底翻腾着激烈的不安,恍惚间,眼前仿佛重见了那日的情景。透过火焰,荷雅门狄看到了对方痛苦的、乞求自己的眼神,更看到了那个让她害怕的自己。

      再也回不去了。她想。她多么怀念从前那个纯粹的自己,那个尚未被仇恨侵染的灵魂啊。可是,已经回不去了。

      忘掉那个守护者吧。不要再存有任何幻想了。无论是诅咒,还是单调无味的生活,她都将永远背负,独自承受。

      只由她一人……她下定了决心。

      CIV

      - 三十一年后 -

      火龙王静立在藏书阁内,目光投向大门方向。几分钟前,奥诺马伊斯刚刚从那里离开。

      记忆中,这位遇事向来敢言的长老,已许久不曾如此耐心地规劝自己了。在荷雅门狄叛逃的最初几年,奥诺马伊斯多次进谏,希望两位龙王能将她接回。后来,见他们始终不为所动,他才逐渐停止了这类举动。但火龙王记得,每次与奥诺马伊斯对视时,对方总会定定地注视自己数秒才挪开视线,脸上总带着一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的神色。火龙王厌烦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情,更不喜欢他的眼神——那双沉淀着悲痛与无奈意味的眼睛仿佛总在谴责他决策错误,提醒他及时修正。自己何错之有?难道处罚那个妄图脱离卡塔特,还动摇了他最珍视的继承人意志的人类,竟是做错了?

      火龙王心烦意乱地捶了下书架,继而放下了手中正在翻阅的一册史书。今天因胸中气闷而到藏书阁静思的心情已被搅得一塌糊涂,只剩下了满腹焦躁。他再也看不进任何文字,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白袍翻卷着消失在大门外的阴影里。

      宫殿的雕花廊柱间,老人缓步穿行。奥诺马伊斯劝诫时的叹息犹在耳畔。他之所以重提旧事,根本原因在于耶莲娜与派斯捷受审时的供述,导致他们当年诅咒荷雅门狄的事已在部分龙族中间传开。虽然及时采取了措施,没有让舆论大规模发酵,但还是引起了小范围的传播。耶莲娜在审讯过程中提到,荷雅门狄所受的诅咒已临近晚期。当时,火龙王听闻这番话,心中也不免一震。这也促成了奥诺马伊斯在过去一年中数次进谏。火龙王不禁又想起了他方才那句带着颤音的沉痛话语:“若你们仍拒绝与她达成和解,恐怕就来不及了。”

      奥诺马伊斯竟天真地认为,他们与荷雅门狄还存在和解的可能?晚了,早就已经晚了。火龙王心想。这名龙术士导师永远不会知道,自己与海龙王曾经做过什么。对荷雅门狄施加“诅咒”的事在长老之间不算秘密,但消灭她故乡整个村落的行为,却是瞒着所有人偷偷做下的,就连门德松提斯都对那屠村的惨事一无所知。荷雅门狄,这个受密探和她的师傅举荐而来的人类,其背景自然早已被龙王们彻底调查过。他们清楚她老家的位置,在那片区域制造了规模惊人的暴风雪。浸没大地的霜雪携带着不下于诅咒的恶意,直到那场降落于荷雅门狄村庄山头的雪崩发生后,大雪仍然持续了数日才停歇。数不清的无辜生命消逝了,其中包括荷雅门狄拼死逃离卡塔特也想要重逢的血亲。尽管龙王们竭力消除痕迹,将雪崩伪装成自然灾祸,但任何法术都会残留可被追踪的魔力,更何况是如此浩大的一场雪。因此,火龙王即便在内心深处极不情愿相信,却也不得不承认,以荷雅门狄的能力,完全有可能看穿这场雪崩背后的真相。

      在积累了如此的深仇大恨后,他们怎么可能还指望和解呢?即使荷雅门狄当时没察觉雪崩的异常,事后复盘时也必定会产生怀疑。更何况他们还对她施加了终生不愈的诅咒,无论如何都没有和解的可能。

      火龙王追求的从来都不是和平,不是理解,而是永绝后患,正如他派族人追踪吉芙纳与卢奎莎的目的是一样的。卢奎莎原本有望回来,却因为她“忠心耿耿”的从者的保护,以及乔贞、布里斯的故意放行而消失了。吉芙纳带她逃离已有四年,至今杳无音信。火龙王的追捕行动仍没有停止。倘若有一天能擒获她们,他可不想听任何辩解,也不想关心吉芙纳反抗的缘由,更不想反思当初对卢奎莎的判决是否过于苛刻。火龙王想要的,是让她们付出应有的代价。如果能成功抓回吉芙纳、卢奎莎,成功抓回荷雅门狄,他不会给予任何宽恕或谅解的机会,哪怕是将这些背叛者永久囚禁在孤塔,都已算是格外开恩了。

      相较于吉芙纳和卢奎莎的问题,荷雅门狄的事情更为棘手,更为关键。这不仅涉及对第三任首席龙术士的处理,还关系到火龙王最在意的雅麦斯。

      这个不肖子孙,自己究竟该对他如何是好呢?未来龙族的史书中,又该怎么记载这段不伦之恋,以及由此引发的一连串恶劣事件……

      “火龙王大人,罗科到了,正在殿外等候。”身着银甲的守护者蒙特拉恭敬地来到他身侧,垂首禀报。

      正信步走到寝宫门前的火龙王闻言停了下来,轻轻点头允许传唤。

      罗科来得不太凑巧,海龙王刚好探望族人去了,此刻只有火龙王单独接见他。他啰啰嗦嗦地汇报着耶莲娜的近况,双手不停在空中比划,听得火龙王头疼。自从拉古萨事件后,两位龙王便派了密探去监视那两名与荷雅门狄有勾结之嫌的龙术士,密探维尔特负责盯着派斯捷,密探罗科负责耶莲娜——他在拉古萨苦苦寻觅了达米尔数日,既没能找到活口,也没有发现尸体。结束了这项徒劳的任务后,他随即便承担起了监视耶莲娜的职责。

      两名龙术士即使内心不忿,表面上也仍然十分配合密探的工作。派斯捷将大部分精力都倾注于政务之中。他的日常行程看似繁杂,实则始终围绕着维护自身领地独立权这一单纯的目标而展开。那段时间,他频繁与王室发生摩擦,每日环绕在他身旁的,要么是麾下尽忠职守、为其出谋划策的幕僚,要么是法王派来监督他的钦差大臣,这场掺杂着利益与算计的权力博弈似乎正演变成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繁重的领地事务完全占据了派斯捷的时间,就连看望耶莲娜的次数都明显减少了。两位龙王反复考量后,决定对派斯捷采取温和策略。在维尔特连续向他们呈交了十多次详尽报告,巨细靡遗地阐述派斯捷每月的一切社交动态后,他们就下令解除了对他的监视。而罗科的工作则一直都没有停。比起对派斯捷的宽松处理,龙王更关心耶莲娜与荷雅门狄存有潜在的联系,对这位女性龙术士的严密监控始终没有放松,甚至打算长期进行下去。

      罗科的汇报洋洋洒洒,概括起来主要有这几点:耶莲娜的情况一切正常。她每日早晨八点准时开诊,结束时间不固定,常常加班到很晚。每周日去一次市集采购,前往附近山上采集药材的时间则不规律,其余时间都待在诊所里忙于接待患者,活动范围仅限于布德瓦城郊三英里内。除了她的契约者丹纳和执行监视任务的密探外,这个月没有见过任何与卡塔特相关的人。

      “所有情况就是这些,火龙王大人。”

      “很好。继续盯着,确保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控之中。”老人顿了顿,“你离开的这几天,是由维尔特负责监视她的吧?”

      “是的。我每次上山述职前,都会让维尔特暂代我的工作。”

      “如此虽稍显繁琐,却也是必要的。辛苦你了。”火龙王难得用温和的语气说道。他原本想让罗科每月寄信报告,省去他跑上跑下的功夫,但考虑到信件存在伪造的风险,还是当面确认本人的汇报更稳妥。

      待罗科退下后,火龙王在宝座上静坐了片刻,随后踏步走下长长的台阶离开议事厅。两侧伫立的守护者在他走出大殿时立即躬身行礼。他站在殿前台阶上,那双苍老却锐利的眼睛望向远方。广场那头传来喧哗声,数百米外的宽阔山道上,七八辆满载货物的马车正缓缓驶来。看来是沙卡西尔特今年的进贡之物送到了。

      这名忠实的盟友给了卡塔特很大助力,不过近年来他本人鲜少亲自到访,每年运送贡品时,派的都是布鲁塞尔神厅最精锐的一支近卫部队。对此,火龙王并无不满,却十分厌烦物资的验收、清点与安置等繁琐事务。这些麻烦事历来都交由瑟兰崔斯等长老处理,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火龙王重回殿内,从东南角的偏门缓步绕到神殿后方。这片区域仅在左前方数百米外矗立着一座形似宫殿的粮仓及配套的畜舍,其它空间全被规划成园艺区与开放的绿地。修剪整齐的花园里种着各类花卉、香草和果树,开阔的草坪专供日常休憩和散步使用,宛如一片宁静的净土。火龙王踏着墨色玄武岩铺就的小径缓步行走。小径两旁的山茱萸在风中涌起阵阵鲜绿色的波浪。在更前方的天际,云雾如轻纱般漂浮缭绕,时而聚合成团,时而分散成丝。此地正对着“龙之魂”海面,视野内没有山峦遮挡,只有一片空灵而又悠远的大海从岸边平铺至远方结界尽头,宛如一幅淡雅的水墨画。

      火龙王脚步缓慢,目光沉沉地停留在虚空中的某处。龙海东部的区域是泰雷斯、薇尔丝与穆菲丝的家园,此刻海龙王正与他们相聚在一起,只是因为隔得远,火龙王一时看不到具体情形。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大海,望着那浩瀚无垠的波涛,记忆突然闪回幼年雅麦斯的模样。

      那头浑身赤红的小火龙生长于山脉洞窟之中,对海龙族的生活区域一度感到很好奇,有段时间十分痴迷于到龙海上玩耍,泡在海水里滑翔。那时他的父母仍健在,火龙王也曾像他的父母那样对这个新生代后嗣极为喜爱,盼望这对夫妻能再为雅麦斯诞下一个妹妹,让火龙族的王室血脉能稳定延续。然而,岁月流转。瞧瞧现在,他身在何处?

      理智告诉火龙王,应当放弃雅麦斯,另择继承人。这个念头已经在这位老族长心底盘绕了好些年,却始终未能决断。

      雅麦斯,他的那个契约对象,原本是多么好的一张牌啊……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事情演变成如今这个地步呢?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每当忆及此事,那种交织着惆怅与愤懑的情绪仍会在火龙王胸中激荡。

      他与海龙王选择扶持一个年仅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上位,并安排雅麦斯作为契约者对她进行拉拢,根本原因就在于荷雅门狄具备很高的利用价值。她年幼单纯,心智尚未成熟,又受到契约从者的监视,相较乔贞和阿尔斐杰洛更易于控制。只要用好这张王牌,从此便可高枕无忧,不必再担心首席会失控。荷雅门狄也确实表现出色,在试炼中,迅速击败老师,创下了最快的胜利记录,在对外战争中,展现出卓越的战斗力,单场歼敌数远超任何一名龙术士。尽管当功勋卓著的荷雅门狄被众多守护者们围拢欢呼,赢得了卡塔特的人心时,两位龙王曾心存担忧,却依然认为她不会像阿尔斐杰洛那样滋生异念,成为下一个叛逆者。然而,雅麦斯的告密却彻底颠覆了他们的判断,让他们发现重用荷雅门狄是一个多么大的错误,认识到她比阿尔斐杰洛更不可控的本质。她完全俘获了雅麦斯的心,使其深陷于爱情的泥潭无法自拔。当察觉到她有脱离掌控的苗头时,雅麦斯比龙王更急切地想要将她控制起来,最终病急乱投医地选择向老族长求助。无论雅麦斯的做法正确与否,荷雅门狄意图离开卡塔特已是事实。这种立场不稳、忠诚度存疑,并且阻碍了火龙族王室血脉传承的个体,显然根本不宜担任首席龙术士一职,更不值得让雅麦斯与之缔结契约。火龙王只恨自己没能早一点认清这个事实。

      对于荷雅门狄的处理结果已无争议,但是对于雅麦斯……火龙王仍处在迷茫之中。

      如果决心要废除雅麦斯地位的话,那么火龙一族的传承重任,就只能寄托在芭琳丝肩头了。火龙王曾动念将芭琳丝召回身边,却因为她长期在外追查荷雅门狄而暂时没有这么做。尽管已有意放弃雅麦斯,但火龙王仍想给予他宽待,让他返回卡塔特度过以后的时光。延续雅麦斯生命的方法并不难找,只是火龙王不愿意让荷雅门狄也从中获益。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必须将他们先抓捕回来。

      柏伦格曾多次主动请缨,渴望参与甚至主导抓捕行动。每当这个龙术士为此事请命时,火龙王总是会想起他那觊觎首席席位的目光,因此始终都以冷眼回绝他。近年来,柏伦格不仅逐渐暴露出争位的野心,更在守护者中培植势力——那些人原本都效忠于白罗加,火龙王对此心知肚明。去年颁布禁止守护者与龙术士交往的命令后,柏伦格虽然未再露面,但火龙王相信凭借他的消息渠道,他私下一定早已获知。如果当真允许柏伦格追捕荷雅门狄,而且还让他成功了的话,是否应当册封他为第四任首席龙术士呢?火龙王总觉得还需要再想一想。

      一年前上山,目前仍在受训阶段的戴米利安,算是颗颇具潜力的幼苗,不过,离首席的标准终究还是差了一截。若悉心栽培的话,未来估计能达到白罗加或柏伦格的水准。族内血统优良的无主龙只余芭琳丝一个,火龙王不同意将她献出,戴米利安的契约对象只能在平民中挑选。据说除了魔法才能外,他在音乐方面也展现出不俗的资质,海龙王听闻后,提议由潘克斯担任他的从者,但后来考虑到这位宫廷乐师需要经常出入族长与长老们身边,最终又改选为克拉密斯——这头海龙也同样热爱音乐。至于那宝贵的、并非能轻易获得的首席之位,显然不会属于戴米利安。

      收回已飘得太远的思绪,老者重新将目光投向那泛着粼光、几近透明的海面。而后,他迈动步伐,踏上了一条悬浮在空中的道路。

      薇尔丝、泰雷斯一家在远处嬉戏的画面逐渐清晰。海面上传来海龙幼崽清亮的鸣叫。火龙王望见,穆菲丝的父亲正驮着幼龙掠过浪尖,随着波涛起伏滑行。不一会儿,她又窜到了母亲背上。薇尔丝用尾尖逗弄着仅有成年龙脑袋般大的女儿。穆菲丝扭头努力用乳牙去叼母亲的尾巴,却总是扑空,急得小脑袋乱晃。忽然,海面上绽开了无数水花。仔细看去,这些水珠并非从海中跃起,而是从天上降落的,砸入海面后才溅起了涟漪。穆菲丝钴蓝色的瞳孔瞪圆,好奇地打量着漫天坠落的“雨滴”,瞬间就被这些飞舞而来的小水球吸引了。漂浮在一旁的海龙王持续用法术凝结成水球抛向母女俩,引得小龙兴奋地跃起争顶。每有水球被撞破,她就兴高采烈地咿呀呼喊,嘴里奶声奶气地蹦着龙语单词组成的短句,即便不小心一头栽进海水里也满不在乎。小家伙欢快的嗓音穿透海浪直击火龙王心扉,她身上软小的蓝鳞折射着阳光,刺得他眯起了眼睛。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让火龙王全身都僵住了一秒。小海龙穆菲丝在海上笨拙地扑腾翅膀的模样,与年幼时期的雅麦斯简直如出一辙。

      这般温馨的育儿场面,已有多少年未曾得见了?龙族极低的生育率,使得这种亲子互动的温暖时刻往往要数十年、甚至数百年才能一见。火龙王望着飞溅的水花,望着与父母、长辈亲密相处的幼崽,想起了许久以前自己每回看望雅麦斯时,那孩子总喜欢趴在他脖颈间撒娇。只可惜雅麦斯性格早熟,依赖长辈的时间非常短,过了五六十岁就再也不撒娇了。火龙王对他的陪伴时间也远远不够,加之他母亲在还未完成二胎生育前便早早离世,促使雅麦斯迅速变得独立,整日蛰伏在洞穴中,慢慢地不怎么与父亲以及老族长亲近了。

      “火龙王大人!”泰雷斯敏锐察觉到远处那道凝视的目光,立刻高声向火龙族首领致意。

      乘着海风,海龙夫妇携幼龙踏浪而来,在火龙王下方停驻了一会儿。老者双手背在身后,身姿如剑般挺拔,浅红色的瞳眸却柔和至极,仿佛暖而不灼的炉火。他微微点头,目光追随他们,看着这家人游向龙海中心更深的水域。海龙王则缓缓漂浮到火龙王所在的浮空路,停在他的身侧。

      “上了年纪后,不得不服老啊。才陪着玩了这么会儿,就感觉有些乏了。”海龙王感慨似的说道。

      火龙王侧头看了他一眼,注意到他额头渗出了细汗,脸上仍挂着享受天伦之乐的欢愉。火龙王自己也常感疲惫。这种疲累不仅是源于各种繁琐族务带给他的心理负担与压力,更体现在身体机能衰退导致的力不从心。随着岁月的流转,他们为延续寿命、稳固卡塔特山脉地域稳定、防御外来威胁等事务所消耗的魔力日益增多,这无疑耗费了两位龙王大量的精力。

      “平时倒没觉得有什么。只是和晚辈在一起时,才忍不住希望自己能变得更年轻些。”海龙王微微一笑。那双远远望着泰雷斯、薇尔丝一家的浅蓝色眼睛里,充满了不同于以往的慈爱。

      自那头小龙诞生以来,他一有空便会造访这个家庭。穆菲丝是近两三百年间海龙族唯一降生的新生儿,对整个种族意义非凡,也就自然而然受到了海龙王的无尽关注。

      见身旁的老友始终沉默不言,海龙王望向他,观察到他看似平静却隐隐动容的神情。凭借长久相处的默契,他瞬间就洞悉了对方的心绪。“又在思念雅麦斯了么,吾友?”

      雅麦斯……无论如何遮掩,这都是火龙王无法释怀的存在。他割舍不下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雅麦斯体内继承了他全部的血统。从性格特质到行事作风,几乎都完美复刻了火龙王——如果他没有爱上人类就好了。

      火龙王对雅麦斯做的绝大部分事,都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哪怕他陷害了第二任首席,很多时候都忤逆自己,火龙王也仍然愿意给予他一贯的宠爱与宽容。可是,在与荷雅门狄发生孽恋的这件事上,他却彻底损害了火龙王的尊严,更伤透了他的心。

      子孙后代各有各的命途,就如早逝的奈洛丝,寻死的伊耿斯一样,雅麦斯的命运之路也只能由他自己开创和承担。无论火龙王如何感到痛惜,或是试图干涉纠正,最终都是徒劳。

      “我在想,”火龙王深深叹一口气,“也许,我该放下他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Chap.3:荷雅门狄(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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