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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Chap.3:荷雅门狄(32) ...


  •   XCIV

      - 二十七年后~二十九年后 -

      晨雾总在卯时从黑木林深处涌起,漫进窗格,濡湿她的白发。

      知更鸟持续嘀哩嘀哩地叫,晨光攀上树干,射入屋内,将她的影子钉在窄床上。荷雅门狄恍然醒来。她凝视着墙上被阳光照得发亮的裂缝,盘算着该去重新采集一些泥土填补这些豁口。带着潮气的青苔味道不断从木头接缝里渗出,这座用冷杉粗木搭建的屋子像块发霉的面包干,缺少壁炉的烘烤,但局促的空间已无法容纳任何附加的摆设。阳光充沛的好天气总让她心情舒畅。如果是阴雨天,她通常会整天蜷缩在棉被里,倾听雨水顺着茅草屋顶滑落的闷响。

      荷雅门狄用屋外石盆里蓄着的冷水清洁口腔和面部。旁边的炉灶空置着,正等着她生火做饭。经过短暂的思考,她返回屋内,取出陶罐里晒干的接骨木果和野蔷薇果,这些果实中有一部分是上个月在楚格买的,另一部分采自森林边缘的灌木丛。当她检查食物储备时,注意到部分腌肉的表面出现了霉斑。她取下木架上的小刀,把长霉的部分剜掉,数了数剩余的完好肉块还能吃几天。

      炉灶燃起了火焰。荷雅门狄把野蔷薇果去籽并煮软,作为早餐食用,同时计划着过几天前往楚格镇进行物资补充。她需要粗盐,奶酪和更多的干果、腌制品,有时还需要购置一些蜡烛、火把和修补陶罐的沥青。绘画用的木板在森林中取之不尽,但亚麻布和颜料则必须到小镇的市集采买。她不太喜欢去楚格,自从有次遭醉醺醺的税吏拦截盘问,被迫击落对方的酒壶逃走后,如今她每次去,都要把兜帽拉低至完全遮盖眉骨。小镇密集的人群与持续不断的噪音让她难以忍受。屠夫砍剁肉类的斧声,孩童追逐的尖叫,牲畜贩子驱赶动物时的吆喝声,这些人类活动产生的声浪相比林间饿狼的嚎叫更让她感到窒息。长期远离人群的生活,使荷雅门狄早已适应了独自一人的日常节奏。虽然她时常意识到自己与外部社会失去了联系,与整个世界脱节,但她始终不愿走出去,只想守着这片独属于自己的宁静。

      楚格也有她买不到的东西,譬如上好的羊皮纸、精细亚麻画布及优质画笔等专业画材,只有像苏黎世这样的繁华大城市才能稳定供应。那座城市,她涉足得更少。从萨格勒布移居至这片森林的近九年里,荷雅门狄累计前往苏黎世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在她的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那里总有密集拥挤的人群和永不停歇的喧闹。她总是一次性购买大量所需物品,完成交易后立即撤离,绝不在城区多作停留。

      最近几个月,森林中的盗伐者已几乎销声匿迹。荷雅门狄在正午前出门进入林区,采集野生浆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猎到野兔、松鼠或野猪,这些猎物既能让她美美饱餐,还可提供自制猪鬃毛画笔和松鼠毛画笔的材料。在林中漫步时,她常驻足倾听鸟类的啼鸣,观察枝叶在风中摆动,但每当夜幕降临后,无尽的孤独感便会将她包围。由于林木遮挡,森林中的日落总比开阔的平原地带来得更早,往往在太阳落山前的一小时就变得昏暗。她赶在下午四点前返回住所,仅收获了一袋越橘果实和一些菌菇。

      太阳沉入了幽林的深处。当最后一线暮光被树木吞噬后,她点燃了照明用的牛脂蜡烛。火光在屋顶结构上投下摇晃的鬼影,视线模糊的瞬间,荷雅门狄突然觉得它有点像雅麦斯龙翼扫过的轨迹。她偶尔会怀念往昔的时光,想起她在卡塔特度过的岁月,可那些都早已远去。她偶尔也有过和旁人建立社交联系的念头,但是一想到要应对陌生人的目光和言语,她又立刻退缩了。

      暮色四合时,远处杂草丛中出现了些许萤火虫的微光。荷雅门狄将椅子搬到门外坐着,把脸埋进手臂里。她记得自己刚定居此地时主动追逐过这些发光生物,那些幽绿光点曾将她带往儿时的生活场景,使她暂时沉浸在快乐的回忆里。但她很快就失去了追逐它们的兴致,只想远远地看着。她的心已不再年轻,尽管生理外貌仍凝固在成年初期的模样,但她的精神和灵魂却似已腐朽,就好像胸前那道持续性恶化的旧伤。

      临睡前,荷雅门狄清点了绘画用具的库存,发现布和纸都将用尽。干脆过阵子直接去苏黎世吧,这样就不必再多跑一趟楚格了。定下这个打算后,她吹灭蜡烛,躺进被褥。月光穿过窗框,照在床铺边缘。在即将进入睡眠状态的临界时刻,有几簇火苗忽然在眼前跃动,渐渐凝成龙的形状。鳞片间散发的温热气息包裹着荷雅门狄的躯体,龙爪突然扣住她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腕。走开,雅麦斯!她挥手驱赶,火龙的形体瞬间消散,她也彻底失去意识,陷入了沉睡。

      月末的一天,荷雅门狄于清晨抵达城市外围,阳光斜射在厚重的城墙表面,让她不自觉地眯起眼。她进入城门,青石板路面的触感与林间的腐殖土截然不同。凭着记忆,她沿主街向东行进,沿途商铺已陆续开门营业,烘焙坊的热气混合人群的喧哗声扑面而来。她将手里的亚麻布袋和柳条提篮攥得更紧,刻意低头避免与路人对视。

      拐向市集广场的拱门时,一座石制结构的装置出现在她的视野。龙术士敏锐的感官能清楚看到每个细节,闻到它散发的味道——

      一座巨大的绞刑架。

      这坚硬而多尘的刑具矗立在市民的必经之路上,由石砌高台与立柱支撑起巨型横梁,悬挂着成排的麻绳套索,三十多具尸体通过铁链悬挂在十余米高的石柱上。日晒雨淋下,死者的外貌已变得十分可怖。其中有些尸体还较新,有些则腐烂得面目全非,血肉已经完全脱落只剩白骨,显然悬挂超过了三个月。刑架下方还散落着一些破碎的颅骨和牙齿。

      绞刑是卑贱的死法,是比斩首更为严厉的惩罚,通常用于处决叛乱分子,重刑犯,海盗等罪人。被绞死的犯人会长期悬挂在刑架上示众,这些刑架大多设立在城市中心广场或交通要道上,确保每个经过者都能目睹。尸体悬挂的时间通常很久,必须保留到完全腐烂或出现明显腐败特征为止。

      荷雅门狄本能地想绕路避开,突然,她注意到其中有几具尸体的轮廓看起来有点眼熟。

      “……”努力回想了一阵,当她辨认出那些面容的瞬间,整个人几乎僵在原地——吊在最显眼位置的是那支盗伐队的首领霍尔德和副首领乌尔里希,旁边是几个核心成员,老卢卡斯和他的儿子女儿也在其中,还有几个她虽叫不出名字,但她的机械鸟曾传回过那群逃窜者的影像,明显符合这些尸体的特征。他们每个人都被砍去了一只手,尸体右手部位都留有整齐的切割断面。根据腐败程度判断,这些人大约是在几周前被处决的。

      几个工匠打扮的粗犷男人经过荷雅门狄身旁,发现她长时间注视着那些被吊死的人,便凑过来搭话。“愿撒旦收走这些渎神者的舌头!”一名铁匠指着腐烂最严重的尸体咒骂。

      荷雅门狄本想回避,但心底的好奇却不受控地促使她问出,“那些人呢?”她抬手指向老卢卡斯、贝恩,格蕾塔等腐败程度较轻的尸体,“他们犯了什么罪?”

      “这帮人是附近有名的偷树贼,几乎每年都要作案,这个月终于落网了。”秃顶的石匠说。

      “这个月?”她怔了怔。

      “是啊,差不多三周前。”最先开口的男人回答她,“他们都不是初犯了,被砍去右手还不老实,甚至还伪造了市政厅的伐木许可证,罪加一等。”

      “为了几根木头送命也是可怜,”铁匠的徒弟说,“愿上帝宽恕这些罪人的灵魂,引领他们上天堂吧。”

      有人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看他手上的榫卯锤和木工尺,是个木匠。“天堂可容不下这种人,不过,地狱的门槛倒是能蹭个边。”

      街角卖馅饼的妇人听到他们的对话,弓着背凑向荷雅门狄,压低声音说道,“税务官自己都倒卖过松木。哪天要吊死他,我看得换跟粗麻绳。”

      “呵,这话说得也是。”铁匠附和道,“那些贵族猎鹿时踏平的林子,比这些蠢贼砍的多十倍,也没见谁被治罪。”

      “但他们连妇女修道院的专属林区都敢砍,那里的云杉可是专供教堂和修道院建造穹顶的!”木匠鼻腔里挤出冷笑,“活该这些贼的脖子现在比炭还要黑,完全是咎由自取。”

      “绞死太便宜他们了,”石匠紧跟着说,“要按我的法子,该把他们扔进采石场,捆在铁笼里当人肉夯桩,那样才解气。”

      荷雅门狄并不在意他们对死者的评价,她的目光完全被那些尸体吸引。那些盗伐者被吊死的尸体很奇怪——它们因不是初犯被砍去右手是正常的,但有些尸体不仅断了右手,连左手也不见了,还有的连小腿和脚掌都残缺不全。这不像是乌鸦等食腐鸟的啄痕,它们最多只会啄掉眼球、皮肤或外露的内脏,绝不会把整个肢体都啃掉,也不像是昆虫分解的结果,甚至不像任何动物啃咬的痕迹。有什么动物能爬上那么高的绞架,去啃食尸体呢?

      荷雅门狄心中顿时警铃大作,但她假装镇定地问身边的男人,“你们刚才说,这些人是三周前被捕行刑的?那为何他们的尸体会残缺得如此严重?”

      “不清楚,”铁匠回答,“这些尸体每隔几天就会变,东少一块西少一块的,八成是被某种野兽吃了吧。”

      “别看了!”铁匠的妻子从远处快步走来,打断了丈夫的话,“再看下去,小心你的魂儿被魔鬼吸走!”

      几个男人讪讪地退到远处,两个女人也转身走远了。

      荷雅门狄也准备走了,尽管心中仍有诸多疑惑。她留下一只隐身的鸟形使魔,让它停留在正对绞刑架的房屋位置,自己则快速前往周边的店铺进行采购,想要尽快返回森林。她实在不想再继续面对那些悲惨的尸体。

      当晚,她吃了一些腌肉,坐在屋外纳凉。萤火虫又出来了,在幽微的光影里翩跹起舞。但那只曾经见过一次的狐狸却再未现身。它现在过得好吗?夏季食物丰沛,应该不会挨饿,但也可能,它早已死去了。荷雅门狄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着,猛然记起老卢卡斯还有位妻子,于是,她施法造了只桔黄丝雀,遣往他的家中探查。不久,她通过鸟瞳传回的影像看到,那座屋子已与从前的模样大不相同。老妇人显然去世已久,房屋因无人居住被贵族抢占,分配给了其他佃农使用,如今已被改造成一间临时仓库。

      荷雅门狄情绪低落,回屋睡下了,然而另一个消息却在她即将睡着前传了回来,带给她强烈的冲击。

      那是怎样骇人的场景啊……一个形容枯槁的男人,在空无一人的市集广场游荡,突然跳上了绞刑架,如恶狗扑食般撕咬着那些尚未完全腐烂的尸体。在进食过程中,他躯体的其余部分均保持原状,唯独口腔部位发生了异变——下颌骨异常撑大,类似蛇类吞噬猎物时将嘴部扩张的生理特征。那鼓起的腮帮子正上下有力地运动,细致而缓慢地嚼着腐肉。

      鸟眼持续观察这个男人,将画面传给龙术士。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样貌,但其身份已然明晰——一头饥不择食的达斯机械兽人族。

      睡意瞬间消散,荷雅门狄从床上坐起,飞速穿好衣服。那人的行动很谨慎。他啃食了贝恩的一条腿,然后叼着未吃完的肉块攀上林登霍夫山,迅速离开城市,往西南方向的一个树林跑去。荷雅门狄的动作比他更快。她轻盈而灵活地在树木之间高速移动,所过之处,落叶刚被气流掀起,她人就已经不见踪影。

      使魔一直在男人的头上飞,像一盏实时传递位置的指路明灯,让荷雅门狄得以对目标持续追踪,紧咬不放。两者的间距正不断缩短,荷雅门狄已能清晰看见对方在林间移动的黑影。然而就在此时,监控的画面骤然中断。机械鸟被男人消灭了。

      荷雅门狄看似失去了对异族逃亡路线的追踪,但对方那混乱急促的脚步,却仍能被她的听觉捕捉。她判断出对方距离自己仅有几百米。

      在这片静谧的树林里,每一次树叶摆动,每一声虫鸣,都听起来异常清楚,而逃犯的呼吸声就像是黑暗中的指引标,在龙术士听来尤为清晰。

      荷雅门狄停止移动,静静地感知周围环境。不一会儿功夫,她就将目标锁定在一棵粗大的山毛榉树后方。那里传来一丝微弱的气息。不是雷压,也不是别的,而是恐惧的气息。尽管对方正努力调整呼吸节奏,但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下,任何细微声音都逃不出荷雅门狄远超常人的感知力。男人那竭力压抑却依然粗重的喘息声,正通过空气振动不断传入她的耳中。

      “别藏了,我已经看到你了。”荷雅门狄发出威慑,企图以此摧毁对方的意志,同时脚步慢慢向树干位置靠近。

      一节被折断的粗树枝从树后抛了出来,几乎同时,一个黑影从反方向冲出,用尽全力跳向邻近的一棵树。

      声东击西的小把戏。荷雅门狄不屑地启动魔法阵。对方会如此惊慌失措,证明他已经被逼到了绝境。

      冰之术的能量在魔法阵中激活,蓝白色冷光随即显现,于龙术士的手背亮起。由冰元素凝结的箭矢不偏不倚地射中男人的裤腿边缘,仅击穿布料未伤及皮肉,用故意打偏的方式进行警告。

      “停下来!否则就立刻杀了你!”她对着移动目标喝道,魔法阵持续闪亮,随时可发动二次攻击。

      黑影——走投无路的兽人族男子终于放弃了逃跑意图,从树上落地,拔出裤腿上的冰箭后与荷雅门狄形成对峙站位。月光照出他陌生而消瘦的面容。

      他没有变回兽化形态,像是放弃了抵抗。荷雅门狄迅速打量他,发现他脸上和身上虽满是污垢,但既没有血迹也没有受伤的痕迹。然而,他从见到她的那一刻就采取逃跑策略而不作反抗,且挣扎了没多久就选择缴械投降……莫非,他认得自己?

      男人低声喘气,眼中露出深深的自嘲与无奈,“哈,真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你,看来我的命数到了吧。”他用那张荷雅门狄压根没见过的脸,以及她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仰天悲戚道,“只求你给我个痛快……”

      “你这家伙,别自说自话的。”荷雅门狄从隐形空间中抽出佩剑握在右手,“你究竟是什么人?我们有见过吗?”

      “虽然很想撕碎你的这张脸,但可惜,我不会是一个龙术士的对手。要是换成费路西都将军,应该能与你一战吧。”

      “费路西都?”她突然愣住,似乎有所触动,记忆深处有个名字在翻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你莫非是那个……费路西都的副官?”

      “啊对,真亏你还记得我。”费路西都的副官——前任副官——查寇拉扯出苦笑,“你我也算相识一场,快,了结我吧……”

      荷雅门狄没等他说完就冲上前,一剑刺中他的胸口。冲击力推得男人踉跄着倒退数步,背靠树干缓缓地滑坐在地,发出压抑的痛哼。

      这一剑并不足以致命。她故意避开心脏,直刺胸膛正中,意在瓦解他逃跑的气力,又或者是为了报旧日欺辱之仇。他敲诈过她,拿麻袋蒙她的头,还几次对她恶语相向,她全都记起来了。

      她没有把剑抽出来,任由利刃贯穿其胸,钉入树干。这个改换过面貌的男人不知暗地里吞噬过多少人,荷雅门狄觉得自己不必对他客气。“说,你在这附近做什么?”

      “我和大部队失散了……我找不到费路西都将军,只能在此……”查寇拉声线萎靡,昔日的嚣张气焰化作灰尘随风而去。“说再多也无用。你杀了我吧。”

      “不,我要你继续说。”

      他难掩惊诧,但还是勉强维持镇定。“你还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要吃那些人的尸体?”

      “因为饿。我需要进食。”

      “可你明明能袭击活人,为什么要吃那些死人呢?”她早已注意到查寇拉吃了贝恩的腿却没有变成对方的样子。那些死去数周的人的肉|体早已失去活性,所以他才没有在吃下后改变容貌。但他此刻的模样仍然是荷雅门狄从没有见过的,说明在那次山岗分别后,他又吃过了人。“把你这些年的经历全说出来,别让我一句一句问了。”说着,荷雅门狄将细剑又往他的胸膛里刺深两寸。

      查寇拉疼得额头青筋凸起,齿缝间挤出颤抖的气音。剧痛让他的牙齿逐渐变异成尖齿,他一边强忍疼痛一边瞪着龙术士,急促喘息几口后,又换上卑微的神色,断断续续地交代,“……苏黎世这地方,曾是我们军团的常驻地,我们在这里与刹耶势力打过很多年的仗。但就算对这一带再熟悉,我也不能掉以轻心,我必须藏好自己,不被任何敌人发现。所以,我只能靠吃死人维持生存。那些尸体虽然已没有了活性能量,味道也很烂,但好歹能补充些营养,这么多年,这里的刑场,绞刑架……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放满了食物的烤架,成了我固定的补给点。至于我逃到苏黎世的原因……这就得问刹耶了。我们的军团被他们多年围剿,伤亡惨重,无数同胞或战死,或沦为敌方的傀儡。我拼死逃出,却和将军走散,只好逃到这个旧据点躲藏起来。”他咳着血沫说,“好了,该说的都说了,你还要问什么?”

      “你为了躲避刹耶军,跑到苏黎世来,还算是说得通。可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你都不去找你的首领呢?”

      “将军他……他可能,早就不在了。”悲伤的情绪笼上查寇拉的面庞,“是刹耶那家伙赢了。经过如此漫长,如此艰苦卓绝的斗争,那家伙终于……”

      “不,”荷雅门狄摇头,“他还活着,而且他曾经到处找你,没想到他心之所系的副手却像个缩头乌龟般始终不敢现身。你让他多么失望啊。”

      查寇拉突然睁大了眼睛。“什么?你见过……费路西都将军?”

      “不仅见过,我还救了他。他当时奄奄一息,用他的能力藏在血泊里,好几年都没有进食,情况比你糟糕得多。算起来,我也是他的救命恩人呢。”

      “啊……太好了,将军他还活着。这真的是……”兽人族男子眼中闪过一丝欣喜。他第一次对这名龙术士露出感激和敬佩的神情,仿佛真心实意地在向她道谢。

      “可是,你这个家伙,我又该如何料理呢?”荷雅门狄眉头紧锁,陷入了纠结。眼前这个残害了无数生灵,如今却落魄到靠食尸为生的异族,杀死他本不费吹灰之力,但……

      查寇拉不屈地望着她,似乎因为得知了将军存活的消息,他体内的求生意志也被点燃了。

      这眼神让荷雅门狄想起了费路西都。多年前救那男人时,他也曾流露过相似的眼神。虽然自那之后,那男人音讯全无,但想到他发誓要找回所有部下的誓言,以及他十年如一日地对抗刹耶的那份韧性,她总觉得他不会轻易死去。

      “我决定了。”荷雅门狄缓慢地拔出剑,“限你一个月时间,找到你的首领,回到他的身边。”

      查寇拉咳嗽一声,露出不解的神情。“你说什么?”

      “我会派使魔全程监视你的。”龙术士冰蓝色的瞳眸泛起寒光,一字一顿地说,“如果你胆敢杀我的使魔,我必会追杀你。如果你胆敢破戒吃人,我必会追杀你。如果逾期你还未归队——”剑锋抵住他咽喉,“我同样会追杀你。”

      “这到底算什么?”他攥紧拳头低吼,“你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我可是你的敌人啊!”他们部队虽然最主要的敌人是刹耶,但卡塔特的人也曾追杀过他们,还从未见有哪个龙术士会手下留情。对方的行为让查寇拉难以理解。“你这个女人,难道当真背叛了龙族吗?”

      是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莫非是常年累积的仇恨蒙蔽了她的心智,让她的道德观也跟着扭曲了吗。荷雅门狄的叹息化为一抹苦笑,“就当是无聊生活中的一个游戏吧。”

      “可是,我要去哪里找……”

      “这就要靠你自己想办法了。我只能告诉你,最后一次见费路西都,是在你们那个旧营地的山洞里。至于他后来的下落嘛,”她耸了耸肩,“说不定早就被刹耶处决了。总之,我只给你一个月。如果因为他死了导致你找不到人,我也会追杀你。”

      一个月后等待查寇拉的几乎只有死亡。但希望的微光尚存。

      游戏开始了,就在当晚她放走了他之后。

      查寇拉借着夜色的掩护,朝树林外奔逃而去。

      荷雅门狄的机械鸟将查寇拉的每日行进路线都播报给她。他穿过丘陵和湖泊,花费一天时间抵达林道,但并未进城,而是谨慎地绕行郊外通过。第2天中午,他向东北进入巴伐利亚,当夜歇在一个河谷的洞里。第3天,他抵达慕尼黑,傍晚时分顺多瑙河东行,抵达林茨,第4天来到维也纳和杰尔。每天清晨起床后,联通使魔查看查寇拉的行踪,已成为荷雅门狄固定不变的生活日常。查寇拉的行进速度超过常人,能够不知疲倦地日行数十英里,且始终避开人类聚居区,只在郊野穿行,途经多个陌生地域。其中不少区域连荷雅门狄都不曾涉足,但杰尔她倒是熟悉。根据查寇拉的移动轨迹,荷雅门狄推测他的目的地是布达——这个判断很快得到验证。第5天,他果然出现在布达城北数英里那座费路西都军团曾驻扎的山岗。连续数日,他只靠饮水补充体力,片肉不沾,始终遵守着她定下的规则,对头顶上方那些跟踪他的隐形使魔们也佯装不知。荷雅门狄发现自己逐渐沉迷于这种支配他人命运的游戏。除了外出采集和作画外,她每天的剩余时间几乎都在观察查寇拉。她数着日子,记录他的行进路线,掌握他的生死权柄,但每晚入睡至次日醒来的时段,会暂时失去对他的监控。第6天,意外发生了。前夜查寇拉还在山岗洞穴里安歇,但当她早上醒来观望时,却惊见他满身血污、面如土色地蜷缩在一个陌生的树林中,似乎身受重伤。原本十八只机械鸟有十二只损毁消失,推测是夜间他与未知敌人交战时被波及。查寇拉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在林中躲藏了五天,养伤并思考出路,期间猎食了两头狍子和一只獾。荷雅门狄猜测他遭遇了刹耶的巡逻队,若他能主动对她的使魔讲述,她便能知晓他遭遇了什么,不过,她还是没有冒险让使魔显形。之后,他的路线开始混乱,向西南绕行至塞克希费黑瓦尔(塞克什白堡),游过巴拉顿湖,进入了克罗地亚边防区,在那里滞留了十余日,一度离萨格勒布很近。接着,他又转往采列,在这座神圣罗马帝国东南边防要塞外的河畔待了三日,随后又不知为何向莱巴赫城北的沼泽前进。这段时间,他所有的举动都像是为了远离刹耶军而毫无目的性地徘徊游荡。时间转眼已到第27天,查寇拉面目黧黑,浑身衣物肮脏不堪,布满了破洞与碎布条,正值壮年的宿主外貌由于长时间的流亡,已形如五十老叟。或许是觉得没有希望了,他突然调头,向东北方向进发。这种自暴自弃的作法让荷雅门狄怀疑,他莫非想要回刹耶的驻地求死?仅用了一天,他便重返匈牙利边境。第29天,他开始攀登那逆时针环绕半个匈牙利王国的巨型山系——喀尔巴阡山脉,从奥尔特河谷隘口向上攀行。

      奇迹出现了。那是一个黄昏。当查寇拉被一队从山谷中突然现身的士兵包围时,不仅士兵们面露惊愕,连远距离监控的荷雅门狄也感到不可思议。双方短暂交涉后,这些人将查寇拉引至一个看似是二把手的女人面前,女人又带他去见一名黑发琥珀色瞳的男子——这是荷雅门狄不曾见过的面孔。一股冰冷的直觉让她立即确认,此人就是费路西都。

      终于见到了追随多年的老上司,查寇拉难掩激动地朝他单膝下跪。然而,费路西都却骤然伸展出机械钩爪。

      攻击的目标并非是这名历经艰辛、跋涉万里找到自己的前副官,而是天空中的六只机械鸟。

      尽管这些使魔处于隐匿状态,但它们携带的魔力仍然被兽人族将军精准地捕捉到了。其中五只在钩爪扫过的刹那被破坏殆尽,化作碎片消亡,剩下的一只却没有死,而是被费路西都捏在了手里。

      近距离地贴近鸟眼,对着远在彼端的龙术士,男人露出了微笑,笑容既温和有礼,暗含感激,又不乏有一丝挑衅,仿佛是想让使魔将自己的问候传递给它的操控者。

      通过遥远的距离,荷雅门狄凝视着画面中近在眼前的费路西都那陌生的面容,感叹自己终究还是将这些恶魔放归了山林。带着沉重的觉悟,她决定履行承诺,终止对查寇拉的追杀,主动切断了与使魔的魔力连接,让那只机械鸟在对方手中消散。

      此后这支部队的命运,他们与刹耶的纷争,都不在荷雅门狄的关注范围内了。一想到刹耶势力似乎仍在布达周边盘踞,她就感到烦闷,索性将这些纷扰统统抛诸脑后。

      随着夜幕降临,“诅咒”开始活跃了,似乎在抗议她最近频繁地使用魔力。荷雅门狄的身体出现了明显不适的反应,可说到底,这种程度的魔力消耗,连正式战斗的强度都达不到,却已使她精疲力竭。手指不时抽搐,连掀开被角的力气似乎都所剩无几。头间歇性的眩晕,迫使她一次次闭目凝神,调整呼吸。难道自己真的衰弱至此了吗?荷雅门狄静卧在床上,目光落向房梁上不知何时趴着的一只蜘蛛,她望着它,思绪如蛛丝般蔓延。

      “诅咒”已越来越严重了。数年前,耶莲娜曾预言她的剩余寿命约为二十年。那么现在,留给她的时间只会更少。时间的紧迫感迫使荷雅门狄想急于完成那个目标——她人生的唯一目标。然而,每当制定复仇计划时,理智总会打断冲动。虽然她掌握着彩虹桥隧道的进入方法,能毫无阻碍地冲上卡塔特山脉,但要在八十多名守护者和近百名龙族战士的保护下,迅速突破防线取两个龙王的命,这根本是痴人说梦。

      她清楚记得当初刚受诅咒时,尚处轻伤状态且尚在山上的那个自己,突袭龙神殿都以失败告终。如今,身体每况愈下,面对如此庞大的防御体系,她要怎么才能实现目标呢?在这种情况下,所谓的复仇,不过只是用体面战死替代病榻终老,让自己死得更有尊严,显得更光荣罢了。

      是啊……这种自杀行为根本无法达成她的目标,只是白白送死而已。

      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荷雅门狄总无数次地陷入幻想,又无数次地被现实击垮,最终在自我拉扯中放弃了行动。干脆豁出去吧!她想。等哪天到了濒死之际,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豁出去吧!哪怕只能与部分龙族和守护者拼个同归于尽,哪怕攻不进龙神殿,无法手刃那两个罪魁祸首,至少也能给父母,给全村惨死村民的亡魂有所交代了。

      也只能这样了啊……在充满悲哀的思考中,她进入了梦乡。

      XCV

      - 二十七年后 -

      布里斯在吉芙纳回洞穴的路上找到了她。

      此处位于“龙之心”山腰,百年古树的根系在地面虬结交错,整片山林笼罩在一片墨绿中。山间景色优美,野菊的霜白花瓣缀满草丛,常青藤在山壁间纵横交叠,衬托着黝黑的洞口。然而,两名同族之间的对视却充满了火药味。

      “还是不肯配合吗,吉芙纳?”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树叶擦过布里斯肩头,落在他脚边。他前踏一步,凉鞋碾碎了落叶,蓝晶般的瞳孔紧盯着火龙族女性低垂的眉眼。过去近二十年间,他已尝试过无数次沟通,无比希望这能是最后一次。他今天特意守在此处拦截这头独来独往的母火龙,只盼能终结这场持久战。尽管他厌恶胁迫行为,更不愿为难这位护主心切的族人,但为了乔贞,他别无选择。

      吉芙纳低头搓揉掌心,芍药红的眼瞳罕见地翻涌着激烈情绪。无论面对任何事态都能够冷静自持的这位火龙族女性,鲜少在外人面前流露情感,此刻却将自己的不满暴露无遗。“如果我不说,你预备怎样?”她抬头迎上对方的视线,声音沙哑得像风声穿过岩缝,“揍我一顿出气?”

      布里斯双手攥拳,下颚因咬肌紧绷而微微颤动,却终是按捺住冲动。“我当然不会对你动手。但你不要再继续消耗我的耐性。”

      “这句话该由我来说。”吉芙纳在气势上分毫不让,冷硬的语调里掺着几分狠厉,“我的回答还是和从前一样——我不知道。”

      “你非要这么固执不可吗?”

      “你没有权力命令我,更没资格审讯我。”

      “审讯?你怎么能用这种词?”

      “看看你现在这副架势,摆明了是想要强迫我屈服。所以你才会背着乔贞,单独来堵我,是不是?"

      “……别扯上乔贞。”

      “原来你也会顾念自己的主人啊。”吉芙纳突然冷笑出声,“既然如此,那你凭什么阻止我守护我的主人?”

      “你主人是逃犯!”布里斯怒吼,声音粗哑刺耳,“你以为我愿意来找你?多少次了,你还要用沉默喂养她的罪孽吗?”

      然而,吉芙纳依旧没有任何动摇,只是用冰封般的目光直视着他,闭口不言。

      面对这头火龙的顽固态度,布里斯的耐心终于耗尽。卢奎莎逃亡在外已近二十年。他与乔贞奉命追查,却犹如大海捞针,毫无头绪,只能从她的从者入手。最初,两人请求吉芙纳,试图通过沟通获取信息。但吉芙纳不仅拒不配合,还刻意编造谎言误导调查,导致原本的协商交流逐渐升级为强制性的逼问。乔贞不愿继续向吉芙纳施压,退出了行动,布里斯却仍然坚持。这次他主动承担起恶人的角色,决定不惜一切也要让吉芙纳说出卢奎莎的下落。

      “好,那就去见族长。”布里斯突然发力扣住吉芙纳的手腕,“让海龙王大人和火龙王大人来裁决!”源自高贵血统的强悍力量,这位海龙王的直系后裔在族中罕逢敌手,仅有极少数龙族能与之抗衡,而吉芙纳显然不属于这个行列。

      吉芙纳被迫仰起头颅,手腕在对方钳制下不自然地弯折。随着她剧烈扭动身体,海龙手臂上的血管纹路越发凸显隆起。“布里斯,你放开我!”慌乱中,她破口大叫,往日的沉稳和冷静彻底退去。她就如一只濒死困兽般挣扎嘶喊,甚至有几滴唾液飞溅到了布里斯面部。

      远处岩石旁的两个朋友紧张地关注着这个场景。布里斯近期极少返回卡塔特。卡缪斯和俄彼斯得知他此次回来的消息,特意想找他共饮叙旧。但见布里斯直奔吉芙纳的洞穴,两人立即意识到他此行仍是为了“审问”。他们保持着距离观察,神情愈发凝重。此时,布里斯正以蛮力强行拖拽吉芙纳迫使她服从,吉芙纳尽管全力抵抗,却仍然无法匹敌,在被拖着走了十余米后突然抬腿试图踢击对方。布里斯侧身单臂挡下,随即施加更强的力度将对方拽近,拖拽形成的脚印在地面一路蜿蜒。双方之间的战火令旁观者不禁心颤。当发现他们即将爆发更激烈的肢体冲突时,卡缪斯与俄彼斯终于决定介入。

      “你们两个要光天化日之下斗殴吗?”卡缪斯的质问划破空气。

      俄彼斯紧随其后冲向两人,“都停手。在长老面前不得无礼!”这声高喊及时遏制了升级的事态。

      门德松提斯、特尔米修斯和努美索尼斯三名长老恰巧途经此地。他们穿着或白或灰的长袍,停在二十米外一条较高的浮空路上,望向这几名晚辈。当目睹布里斯与吉芙纳对抗的这一幕时,三张脸上顿时浮现出不赞同的神色。

      布里斯猛然收手。吉芙纳因对方骤然收力失去平衡,踉跄了两步。她下意识想藏起手腕上的勒痕。被这头强壮公海龙暴力攥握的右手腕,已经痛得快要断了。

      几人踏着山风,扶摇而上,迎向众长老。苍老的训诫声从他们面前传来。“这般拉扯争执,如同小儿赌气,像什么样子?”特尔米修斯眼尖地发现吉芙纳腕部通红,不太满意地摇头道,“布里斯,你做得太过了点。”

      “我正要带她去见族长。”布里斯立刻说明意图。

      “哦,是的,族长早有过明确指示。”努美索尼斯带着责备意味看向母火龙,“吉芙纳,你拖延回应的时间太久了。抓捕逃犯的行动能否成功,关键就在于你提供的信息上。难道非要强制采取监禁的措施,把你也关进孤塔,你才肯开口吗?”

      吉芙纳的面部肌肉微微抽动,但依然保持沉默。

      “我知道,在你心中有很多负面情绪,但千万不要将这些情绪转嫁到他人身上,尤其不要怨恨族长。”门德松提斯面无表情地说,“你如今在族群中遭遇的孤立处境,根源在于你始终拒绝透露卢奎莎的行踪,坚持包庇罪犯的态度。你若想改变这一切,就先从调整你自身的立场做起。”

      听了这番话,吉芙纳的身体突然剧烈颤抖,瞳孔失去了原有神采,如濒临熄灭的炭火。“不必去见族长。我愿意坦白。”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她竟反常地妥协了。“布里斯,你要的答案,我给你。”

      布里斯正考虑着是否需要寻找一个私密的空间进行谈话,但吉芙纳的话声已经响起。

      “我并非刻意隐瞒你和乔贞,只是我主人的气息,我曾经一度感应不到。”

      “感应不到?”布里斯一惊,“这怎么可能?”

      “我没有骗你。我完全无法感知她的位置,就好像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吉芙纳的提示下,布里斯突然领悟。“能够切断主从感应的区域,难道是......”

      卡缪斯同样露出明了的表情。当年龙族曾对远在南方大陆的济伽势力发动大规模军事行动,那时龙族部队的指挥官正是卡缪斯。

      人龙契约能够让主从天然地感应彼此,而具备能屏蔽契约感应特性的地方,在地球上几乎屈指可数——济伽王的统治区恰是其中之一。

      “原来,她在‘缓冲地带’!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需要向两位族长请求支援!”布里斯立刻向长老们请示。三位老者相视一番,默契地同时颔首准许。但他脚步刚抬,就被一脸深沉的吉芙纳出声阻止了。

      “且慢。”她胸膛起伏,呼吸急促,五指紧握到指甲嵌入掌心。她的陈述并无虚假。卢奎莎的气息曾持续消失了十几年。这种异常状况历史上仅出现过一次——当年她被济伽俘虏,囚禁在被称作“缓冲地带”的区域时。然而,如今的情况,早已发生了改变。

      “吉芙纳,与济伽势力的战斗,你当然必须参加。”布里斯斜睨着她。

      “不,我还没有说完。”吉芙纳忽然停顿,尾音颤抖着落下,犹豫了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说道,“过去十数年里,我几乎每天都会搜寻一遍卢奎莎的气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找不到她。不过这种情况在三年前结束了。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她确实已经离开了济伽王的控制区。如今,我能够毫不费力地感应到她的方位。”

      在场所有人都因为她的坦白而沉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布里斯的反应最为强烈。

      “你居然敢知情不报?!”他压抑着怒气低吼。

      门德松提斯的喝令如同雷霆劈开岩层,“吉芙纳,你马上与布里斯、乔贞同去,全程协助他们缉拿目标。”

      “长老,我恳请您的仁慈。”吉芙纳谦卑地低下头,“这次我主人落网后,将处以怎样的刑罚?还望您能够开恩。”

      “裁决权在两位族长手中。但继续执行原判,在孤塔长期服刑,是必然结果。”

      “还得给她戴上镣铐和枷锁。”努美索尼斯补充。

      “吉芙纳,你就快说吧。”特尔米修斯催促道,“切勿再有任何隐瞒。”

      “我将如实提供我主人所在的地址,我保证我的话绝对可信。她目前位于……”吉芙纳深呼吸了一次。“佛罗伦萨以南偏东约20度方向,直线距离约三十英里的位置。她已经在那个地方停留近一年了。”她详尽描述,并始终观察着布里斯,发现他激动地握了下拳。随后,她又转向三位长老,“但接下来的行动,请容许我回避。我实在无法承受……无法亲眼看到我主人得知我背叛她时,会有怎样的……”她没能说下去。

      长老们经过了一阵沉默的眼神交流,最终由门德松提斯点头同意了她的请求。

      “你确定你所说的是真的吗?”布里斯仍不放心地问。毕竟这火龙曾有谎报消息的前科。

      “以我的生命担保,绝无半句虚言。”吉芙纳把手置于心脏位置,郑重宣誓。

      “好。”与两个好友目光交汇作为告别后,布里斯迅速转身,带起一阵旋风,“我这就和乔贞出发!”海龙形态在蓝光中完全显现,翼展超过百米的庞然躯体卷起剧烈风压,裹挟着昂扬的战意,直往彩虹桥方向而去。只要任务成功,他的主人就再也不用受族长冷眼了。

      抓捕行动即刻开展。目的地是托斯卡纳境内。

      布里斯穿过彩虹桥的隧道,仅用两分钟就寻到了乔贞的身影。

      自从卡塔特山脉遭到刹耶蹂躏后,两位龙王便耗费心力,让整个山脉像它的出入口那样保持每天飘忽不定的运动轨迹,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上空移动。今天,它正悬停于斯堪的纳维亚山脉南麓的哈当厄尔山脉上空。

      环绕四周的花岗岩山体与原始森林间,乔贞静立于布里斯登山前的坐标,在一个水体呈乳蓝色的湖泊岸边等候他。

      当瞥见海龙眼中跃动的光芒时,乔贞便知道他此行必有斩获。“竟然问出来了?这可真是稀奇。布里斯,你该不会用了暴力手段吧?”

      “别废话了,赶紧动身。”布里斯飞行速度未减,尾音裹着疾风,“我们边走边说。”

      乔贞漫不经心地耸了下肩,飞身而上。“幻影”魔法的瞬移能力令他如雾气凝形般瞬间跃到高速飞行的龙背上,动作优雅,没有半分滞涩。

      “我来带路。”布里斯朝主人扭转龙首,竖瞳折射出锐光,“今天一定要让那女人归案!”

      直线距离约1200英里的路线,以海龙王后裔全力飞行的时速,不过两小时的工夫便已抵达。乔贞施展出顶尖龙术士卓越的魔力抑制能力,将磅礴魔力压制到近乎湮灭的状态。如此一来,即便与这位典狱长相处十余年的卢奎莎对他的气息如何谙熟于心,恐怕也难以侦破了。更何况乔贞这般阶位的龙术士的魔力,本来就很难感应。解决了魔力问题后,他们开始向目的地接近。此刻正值下午四点,晚秋的斜阳尚有余辉,距夜幕降临、人们入睡的时间还很远。最好的动手时机是深夜或凌晨,但乔贞和布里斯生怕事情有变,便决定速战速决。

      他们商定了计策——由乔贞单独去见卢奎莎,布里斯则隐匿暗处策应。一旦卢奎莎暴起反抗,或提前发现了他们的踪迹试图逃脱,埋伏在暗处的布里斯便可发动突袭,将其制服。

      海龙盘旋于千米之外的云层。从空中俯瞰,目标一览无余。根据吉芙纳的情报,他们确定下方的石头小城——蒙特里焦尼——正是卢奎莎的藏匿点。它是锡耶纳共和国为抵御佛罗伦萨构筑的要塞,坐落在商道咽喉之地的一个小丘上。两人鹰隼般的视野将全城尽收眼底——完全封闭的环形城墙依山势轮廓建造,14座瞭望塔和南北两座城门勾勒出森严的格局。连接城门的主街呈一条直线,主广场上矗立着一座教堂,十余栋贵族与商人的宅邸以及一些菜园分布两侧。小城防备较松,约一半的塔楼空置着,路上只有寥寥十几个行人,连菜园里种的蔬菜在主从二人眼中都纤毫毕现。

      “看来,她似乎没有细心地隐藏魔力啊……”乔贞低语间已翩然落地。虽然心中纳闷,但目标人物的气息确实从一座二层楼的红顶宅邸中散发出来,并未有任何掩饰。他朝变回人身、已跳上南城门左侧塔楼埋伏的布里斯颔首致意,紧了紧墨绿斗篷的系绳,身法敏捷地潜入大门,同时不忘在屋子周围布下一道结界。

      门没上锁,乔贞信步而入。屋内浊气萦绕,弥漫着令人不适的、类似腐败物的气味,但房间的陈设和结构皆历历可辨。一楼是敞亮通明的厅堂,紧挨右侧墙壁的楼梯通向卧室和其它房间。这显然是个有钱人的宅邸,占地面积很大,不难猜测卢奎莎是用了何种手段将其侵占的。属于她的那股气息从二楼传来,正缓缓朝他迫近——

      在男人目不转睛的注视中,卢奎莎自台阶款步而下,最终停立在他的身前。“啊,乔贞……你终于还是找来了。”

      她泰然自若的仪态令乔贞暗生惊诧。这女人竟如献祭的羔羊般主动现身,似乎完全不准备抵抗。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乔贞甚至都不必采取任何魔法手段去围堵她的退路。

      气质变了,精神面貌也变了。当看清眼前那张面容时,乔贞发出了感慨。

      她仍穿着剪裁精妙的衣装,用一件橄榄绿百合纹的披肩裹着身体,其下是亚麻质地的金边深桔色裙服,两只大水袖上纹有的孔雀图样像是要振翅欲飞。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变了。

      乔贞与卢奎莎从无深交,却仍记得她的美貌。如今,眼前的女人与他记忆中的形象有了些出入。她眼圈添了几道细纹,身材也微微走样,略显松弛。尽管时光的刻刀损毁不了她天生丽质的容貌,但眼神中透出的神采已不再像过去那般勾人心魂。这不该发生。他想。与吉芙纳缔结的人龙契约本应冻结肉|体的衰老,永葆那份青春。为何她会褪去曾经光彩照人的模样?是逃亡生活的摧残,还是灵魂的火焰熄灭了?

      诸多疑窦盘踞在乔贞心头——她越狱后经历了什么?为何会陷落到济伽领地?但现在不是审问的时候。这些问题可以留待以后弄清楚。眼下最关键的是在不刺激她的前提下,完成缉捕。

      “跟我回去吧,卢奎莎。”乔贞目光平静,用低沉和缓的声音说。

      “回去?”

      “你的那间牢房,我还替你保留着。”

      她往前挪动半步,嘴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乔贞,你就一定要对我赶尽杀绝吗?”

      “没有人要你死。但你杀死了两名守护者越狱,这些年不断逃避和对抗追捕,这些行为严重激怒了族长。不过,他们仍愿意给予你宽恕。”乔贞尽量让谎言显得自然。“他们同意,只要你诚心悔改,就不必在牢里度过余生。”

      卢奎莎似乎没有质疑他的说法,却突然神经质地大叫起来,“就算不用关到死,我也绝不回去!那里……那么狭小,那么冰冷……”她用胳膊紧紧环抱住自己,身体开始发抖,“让我回去,跟杀了我有什么两样?”

      “我帮不了你。你犯的罪必须付出代价。但我能保证牢房里不会有老鼠和别的害虫。你能吃到很好的食物,能定期洗浴,我会一如既往地保障你所有生活需求。跟我走吧。”

      “我知道,你向来很宽仁,那为何不把这份宽仁贯彻到底呢?或许,我能做些让你愉快的事。”她露出一抹放荡的笑,用挑逗的语调说,但瞳孔里却翻涌着癫狂与绝望。“哈哈……你喜欢哪种姿势?骑马,站立,还是悬空?我都可以满足你。”虽然她服刑期间不知向乔贞传递了多少次暧昧信号,但还从未使用过如此露骨和粗俗的言语。她面容仍保持着柔媚,但内在的某种精神支撑似乎已彻底崩塌。

      这个曾被卢奎莎反复诱惑又始终坚持拒绝的男人,此刻紧皱眉头,露出无奈的神色。“既然这样,我们回孤塔做,如何?”

      “哈!你这男人,什么时候也学会油腔滑调了?”卢奎莎笑得肩膀剧烈抖动,“如果他也能这么哄我的话,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他?”乔贞一脸疑惑,“你说的是谁?”

      “你想看吗?”卢奎莎翘起唇角,“那就跟我来吧。”她转身踏上阶梯。

      满腹疑虑的乔贞紧随其后。

      来到二楼宽敞的浴室后,他终于明白屋内难闻气味的来源了。靠墙的船形空浴缸里,躺着一个全身赤裸、已经没有了声息的男人,颈部被割开,血迹早已凝固,推测死亡时间约两到三天前。卢奎莎虽用魔法做了防腐处理,但效果并不彻底,尸体仍呈现轻微的腐烂迹象,并散发出异味。

      然而,死人的存在并不是让乔贞最惊讶的。当他端详起死者的面容时,瞳孔猛然收缩——

      “苏洛?”乔贞下意识喊出这个名字,但很快,他便皱起眉头,用力摇头否认,“不,这人绝不可能是苏洛。”可他的视线却无法从尸体身上移开,内心满是疑惑——为什么他的外貌体型,与苏洛如此相像呢?

      “苏洛……”卢奎莎仿佛被这个发音迷住了似的,舌尖轻轻舔过嘴唇,眼中泛起一丝恍惚与痴迷,“哈,你是说,这个大脑一片浆糊,连自己身份都想不起来的可怜虫吗?他叫什么来着……啊,是沃伊丹,还是沃伊格?”

      “你杀害了一个无辜的人,让他假扮成苏洛吗?”他紧盯卢奎莎的双眼。那浴缸里的死人根本不是苏洛,只是个让乔贞感到不详、甚至有点恶心的拙劣仿制品,某种不应存在于世的邪恶法术的产物。

      “对,我杀了他,还杀了两次。”卢奎莎语气淡淡,笑容中却透着病态。

      “你对这人做了什么?”乔贞向前逼近一步,思忖片刻,突然又自问自答,“我大约明白了。你首先改造了他的外貌,随后就杀害了他,用某种禁术将其复活为不死生物。由于是死后立即复活的,躯体保留了刚死亡时的状态,几乎与活人无异。普通催眠术无法长期控制一个人的思想,所以你才选择了这个方法,彻底重塑他的存在。”

      “不愧是先代首席,知识果然渊博,什么都瞒不过你呢。”

      逃离“缓冲地带”后,卢奎莎便着手复活苏洛的计划。挑选合适载体的这一步,就耗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卢奎莎专程前往苏洛的出生地格涅兹诺,试图在他的同族群体中,筛选出与他相貌相近的替代者。经过长时间寻觅,她找到了一个发色身高完全匹配的男子,唯独眼睛颜色比苏洛略深,但也瑕不掩瑜。卢奎莎在男人存活状态下为他整容,重塑颧骨线条,垫高鼻梁,削磨下颌骨轮廓,通过数次整形手术,使男人面部的每根线条都与记忆中的苏洛完全吻合。活体改造可确保切口不留疤。改造完成后的这个作品,比当年的萨罗更像苏洛,相似度即便没有十分,也至少有八九分以上。主要缺陷在于声音的差异。卢奎莎杀死并复活了他,允许他做任何事,可只要一开口说话,就会暴露出他是假货的事实。尽管如此,他仍是众多赝品中完成度最高、最令卢奎莎满意的存在。

      在这个几乎完美的“苏洛”前,还有过许多失败的试验品。卢奎莎如同一名向导,将乔贞领到隔壁房间,展示自己的成果。那房间没有放置任何家具,举目皆是人体残肢,如琳琅满目的商品般堆积在地上。

      它们全都是“苏洛”的碎片,粗略估计有十二人以上。他们被彻底杀死了,尸体残骸被防腐魔法小心翼翼地封存着,但腐败气息仍持续外溢。在龙术士灵敏的鼻间,这股刺激性的臭味熏得他几乎要反胃。

      “被转化为亡灵生物后虽然听话,但终究没法像活人那样具有自主意识吧?”乔贞封闭起嗅觉,快速扫过地上的残骸后重新注视卢奎莎,“既然如此,他们对你便是完全无害的,你又为何要大开杀戒呢?”

      “就是因为他们太听话了啊……”

      卢奎莎在尸堆前驻足,撩起颈边的头发,突然转身走向门口,险些撞进乔贞的怀里。他侧身避过,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返回浴室。

      “这是我最接近完美的作品,是诸多复制品中最不失败的那个。怎样,确实很像苏洛吧?”卢奎莎屈膝蹲在浴缸边,满怀爱意地凝视着死去的男人,指尖轻触他的面部。“刚开始苏醒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对我言听计从。他就像一个容量很大的空瓶子,什么东西都可以往里塞。我教会了他很多,告诉他我和苏洛的每件事,喂他吃苏洛爱吃的食物,从各个方面调教他,甚至……连进入的姿势,床笫间的喘息频率都教得一模一样。但是啊……”复制品那空洞的眼窝朝天睁着,深灰绿色的眼眸已没有半分光彩,无法倒映出任何人的面庞。“直到被我割开喉咙前,他都仍未记住我的名字。教过的事,说过的话,床上的技巧,每到黎明醒来后,就会忘个精光。”

      卢奎莎突然停止了叙说,将视线对上乔贞。

      “我曾经被达斯机械兽人族俘虏。他们的王命令我为他复活他的爱人。我告诉他,这世上有两件事是人力不可为的。一是追回流逝的时间,二是挽回逝去的生命。你也认同我的说法吧,乔贞?”

      回忆的沉痛将乔贞击沉。那个深埋在湖底的人,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甚至想放弃生命的人,突然在眼前鲜活起来——会因他的逃避而鼓起脸生气,比林间啼莺还婉转的歌声,还有最后告别的大雨中那只拒绝他靠近的苍白的手。“若时光能够回溯,便是对过往美好的亵渎。若死者能够复生,便是对生命奇迹的践踏。”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感到手中握着的吊坠刺痛了自己的心。

      “没错,我也是那样告诫济伽的。可我却犯了和那个蠢货同样的错误!”卢奎莎突然失控地狂笑起来,身体如坏掉的人偶般剧烈抽搐,“这个冒牌货,我为他付出那么多心血,他却还是什么都不懂。这玩意儿根本就不是苏洛,只是一副该死的空壳!”

      寒光闪过,一柄冰刃在女人的掌中凝结,狠狠戳向那早已死去的男子。锋刃贯穿颅骨,皮肉撕裂,英俊的面庞支离破碎。一刀又一刀,血雾在空气中迸溅。伴随着戳刺的动作,披肩滑落在地,裙服染上鲜红。卢奎莎发狠似的持续捅刺着,彻底摧毁了这个假冒苏洛的赝品,像是一个发火的小女孩在拆卸一件玩腻了的玩具。

      当满腔恨意尽数宣泄后,卢奎莎将冰刃插进男人的胸口,然后在血泊中站了起来。染红的裙裾拖过地面,发出湿漉漉的黏腻声。

      “杀了我。”她用毫无波动的语气说。

      乔贞好像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话。

      他完全愣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发出声音,“跟我走,卢奎莎。就算你不想活,至少也要考虑吉芙纳。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

      “我不想活了。”她扯动嘴角,“我已经活够了。”

      “你才多大年纪?你这么年轻,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乔贞几乎是带着维护吉芙纳性命的急切般在劝说。曾几何时,在他丧失了求生意志,企图把坚冰刺进胸膛自我了断时,是他的龙族伙伴劝服了他。他活了下来,活到至今。他既没有人生目标,也没有生存动力,余生只为了布里斯而活。连他都能做到的事,为何这个曾逃出监狱、对生活展现出无限向往的女人反而做不到?

      “我不在乎。我不愿再活下去了。”蜷缩起染血的指尖,在脸上抹过,任由血珠顺着下颌滴落。卢奎莎声音几乎毫无起伏地说着,“就算能活几千年又怎样?我的自由,我的希望,我的挚爱,我多想留住它们啊,但是,已经留不住了。我在乎的一切都消逝了,独剩我一人在这儿,还有什么意义?这世上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她放弃了生存的意志,丝毫没有为双手沾染的无数鲜血忏悔或想要赎罪的意思,她求死,单纯只是她不想活了而已。

      一串突然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胶着的对峙。乔贞感知到布里斯的气息正极快地穿过大门,直奔二楼而来。由于乔贞始终没有把犯人带出来,且连一点打斗的动静都没有,布里斯心生疑虑,决定亲自过来查探。他冲进浴室,视线匆匆一扫浴缸中面目全非的尸体,立刻又瞥向浑身是血的卢奎莎,最终定格在乔贞身上。

      “啊,布里斯也来了啊。两个堵我一个,就这么怕我逃掉么?别担心,你主人会达到目的的。”卢奎莎忽然轻笑,沾血的睫毛在眼下投出蛛网般的阴影。“乔贞,你动手吧。回去向族长交差。说不定,他们会重新重用你呢。”

      在布里斯看来,这女人简直像精神失常了似的。尽管她表现出不反抗的姿态,但海龙仍然谨慎地提醒主人,“小心她耍花招。”

      “还有很多事没有解决,你不能死。”乔贞脱离出先前的感性状态,让理性重新占据自己,“你和济伽势力之间的纠葛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需要听你详细说明。”

      “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她望向空中的一个虚点,想起自己曾带着吉安进了那个狼窝,在逃离“缓冲地带”后,她特意找了个隐蔽幽静之地,埋葬了他的头颅,让他自由了——仿佛完成了某种偿还。她在济伽阵营的努力与抗争早已随风而去,被王抛弃,被将军陷害,被他们当作随意愚弄的对象……原以为是避世栖身的港湾,却是继孤塔监禁后人生最惨痛最失败的经历。在那里的每一件事,她都不愿再回忆。“就让所有的秘密,随我一同消逝吧。”

      如果这个女人执意拘捕,就只能先将她打晕了——乔贞这样想着。在封闭的浴室空间里,最有效的制敌方式,便是——

      乔贞突然疾冲向前,放弃使用魔法,转而抡起了拳头。

      同一时刻,寒光乍现,新的冰刃被召唤成形。卢奎莎丝毫不在意乔贞想要击倒自己的动作,操控冰刃径直刺向自己的心脏。

      刃尖刺入肌肤纹理的那一刻,伴随着玻璃碎裂的声响,一道身影突然出现,挡住乔贞。

      记忆深处最恐惧的一幕重演了。

      当年也曾有人在他出手时冲出来阻拦。他失手打死了对方。如今相似的情形,在他的人生中再度发生——所幸这次,乔贞及时收住了力道,停止了脚步。

      干练而鲜亮的红发在空中飘扬。从小窗跳入的吉芙纳在卢奎莎身前站定,双手死死攥住她刺向胸口的刀。

      “主人!”她焦急万分地呼喊,终于阻止了那致命凶器的锋刃继续深入。冰刃被她愤恨地拔出和甩开,在地上响起一阵碎裂声。怀中的龙术士气息微弱,身体颤抖,但脸上却浮现出欢喜的笑。

      “吉芙纳……”十多年没见的主从对视着。鲜血从卢奎莎嘴角缓缓流出。“生命中的最后一面……还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不是最后一面,绝不是!”吉芙纳忍着契约带来的钻心痛楚,果断低头咬破自己的手腕,把伤口压在卢奎莎唇间。

      冰刀并没有完全洞穿她的心脏,仅是擦边刺了一个小口,只要及时救治,仍有存活的可能。

      作为世间最强的魔法生物,龙族血液里天然蕴含着魔力。吉芙纳不懂治疗魔法,在这危急关头,她只能采取这种方式,为重伤濒死的主人续命。

      乔贞和布里斯对吉芙纳的出现以及她救助卢奎莎的行为感到非常惊讶,但均未出声干涉。布里斯在近处观望。乔贞凑上前,想要施展治愈魔法,却被吉芙纳用躯体阻挡无法靠近。

      龙血缓缓顺着嘴角流入喉道。吉芙纳持续喂血,一只手轻托卢奎莎后颈,防止她乱动,另一只手紧按她的嘴部强行灌入,足足喂了一个水杯的量。在龙血的魔力滋养下,卢奎莎瞬间获得大量的魔力补充,心脏处的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在全力挽救了主人和自己的性命后,吉芙纳稍稍擦拭她脸上的血,随后警惕地面对乔贞与布里斯。他们两人中,乔贞处在靠门的位置,布里斯则已机警地移动到窗前,显然是想要封堵她们后续逃亡的路线。

      重逢的喜悦,让卢奎莎变得像个依赖母亲的孩子般躺在吉芙纳怀中,安静地呼吸,闻着她身上的味道。她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显得苍白虚弱,仿佛一件随时会碎掉的珍宝。

      “我反悔了,我要带我的主人走。即使你会阻拦我。”这句话是对着乔贞说的。吉芙纳仍维持着半跪姿势,单手牢牢地抱着自尽未遂的主人,慢慢地将目光对准布里斯,“现在你们有两个选择,要么放我们走,要么——踏过我的尸体。你们决定吧。”

      布里斯的手微微颤抖。他从没见过吉芙纳这样的表情——视死如归,同时又带着一种坚定的温柔,好像世上只有卢奎莎值得她倾尽所有。这种毫无动摇的意志,让布里斯犹豫了。

      吉芙纳的宣言不仅震惊了海龙的心灵,也使乔贞和卢奎莎深受触动。

      在火龙怀里,卢奎莎微微动了动,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

      “为了我活下去。”吉芙纳制止了她想要说的话,素来淡漠的眸子里,泛起温和的波光,添了几分柔情,“我不管你背负了多少罪孽,你都不可以死。我要你活着。你过去的一切并没有全部消逝。你还有我。”

      “可是,吉芙纳……”

      “没有可是。我不会再回卡塔特了。从今往后,我会永远留在人界,留在你身边。”吉芙纳用最平静的语调,说出最动情的承诺。

      卢奎莎的眼眶瞬间红了。这个始终将族群置于个人情感之上,始终不愿陪自己亡命天涯的契约龙,她此刻这番感人肺腑的话语,重新点燃了卢奎莎求生的渴望。“真的吗……”她痴痴地笑着,“那我们,要去哪儿呢?”

      “哪里都可以啊。去天的边际,海的尽头,只要我们在一起。”吉芙纳温柔地看着主人。

      火龙温煦的体温让她浑身充满了安全感。卢奎莎重重地点头,顺从地任由从者将自己横抱而起。

      在乔贞、布里斯的注视中,吉芙纳抱着主人跃出窗外。他们虽追了出去,却并未阻止。乔贞似乎默许了她们的逃亡,布里斯也没有任何追击或拦截的行动。在吉芙纳明确表现出以死相护的决绝态度后,布里斯的内心已经放弃了。他不可能真的对同族下手。

      吉芙纳在二人的见证下,带着卢奎莎振翅升空,其轮廓逐渐融入日轮边缘,变得模糊。某种强烈的预感萦绕在目送者的心间。不知为何,两人总觉得,此生恐怕不会再与她们相见了。

      布里斯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你最好已经想清楚,回去复命时的说辞了。”

      “不急,暂缓两天再返程。让她们有机会逃得更远一些吧。”龙术士说,“与其考虑这个,不如去收拾房子里的那堆东西。卢奎莎可是留了好一大堆烂摊子给我啊。”他用自嘲的口吻掩饰内心。

      “这事等下再做。你先回答我,你打算如何向两位族长交代?”

      “如实禀报。不管失败的原因是什么,都一定会被训责,不如实话实说。”纵使空荡的天际早已看不到那对主从的踪影,乔贞也依然抬头凝望着远方。他的话声里透着无尽的倦意,“等结束这趟差事,就可以久居孤塔了。我只盼能在那里过完我的下半生。我不想再去追捕任何人了。”

      布里斯默然。在他心里,始终认为他们还应该追回荷雅门狄和雅麦斯——这两人对龙族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卢奎莎和吉芙纳主从。但既然乔贞已如此表态,他便也不再多言。

      “那就走吧。”布里斯对着天空轻声呢喃,随意地拍了拍主人的肩,尾音消散在夕阳下。“走吧,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XCVI

      - 数小时前 -

      庆功宴仍在继续。

      卡塔特大多数人此刻都聚集在龙神殿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为十天前那场鼓舞人心的大胜而雀跃。只有荷雅门狄独自坐在空荡荡的训练场围墙下,凝望着不远处日晷雕像上的指针。

      周围寂静无声,荷雅门狄平缓地呼吸。方才她溜出宴会,在“龙之角”半山腰的凉亭眺望泰雷斯与薇尔丝在海上交|配,随后与寻找自己的雅麦斯爆发了激烈争执,此刻回想起来,她仍感到胸口发闷。刚刚自己说的那些话有些太过了,她想。待情绪逐渐平复后,她认为应当主动找雅麦斯沟通,说点软话,或者邀他同枕。尽管彼此的关系越闹越僵,即使睡在一起恐怕也只是同床异梦,但荷雅门狄仍想尝试,看是否能让两颗心重新拉近。

      她回了宴会厅。九长老仍在主桌谈笑风生,守护者们依旧在斗酒飞觞,一切都与她离开前几无变化。然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怎么也找不到雅麦斯的身影。难道他回洞穴了?她集中精神,循着契约的连接线,发现雅麦斯的气息仍在龙神殿内,在东北角的某个地方。那里,是火龙王的居所……

      雅麦斯一进来就重重跪倒在地,头颅深垂,全身的肌肉都仿佛在支撑着他摇摇发颤的身躯。今夜,迟迟没有出席庆功宴的火龙族族长一直在寝宫内品茶阅读。当看到雅麦斯那卑微到极致的跪姿、那分明是在祈求宽恕的模样时,他原本就锐利的双目骤然睁大,眼中迸射出震惊与压抑的怒火。

      “雅麦斯,终于打算反省你的罪过了吗?你与荷雅门狄的关系,早该彻底断绝了。”放下手中书卷,火龙王沉稳地坐上一张高背椅,俯视着自己的后裔。

      “不……族长大人,”雅麦斯喉头被某种情绪哽得发紧。他用力吞咽了几下,才勉强发出声音,“我今晚前来,是有要事相告。”

      “难道……”火龙王眉头紧锁,望着始终低头、表情难辨的后裔,“说吧,雅麦斯,你有什么事?”

      他换了一口气,然后说了。“我的主人,想要离开卡塔特。”

      “离开?不,绝对不允许!”老者忍不住怒吼一声,声音在寝殿墙壁上激烈地弹跳,猛然间反应过来不能声张,又立即压低了嗓门,“你的主人是不是动了谋反之意?就像她那个疯子前任一样?”

      “我的主人绝无此意!”雅麦斯抬起由于惊讶而用力睁大的双眼,遮挡他视线的发丝从两颊垂下,露出他惊恐的神情。也许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为荷雅门狄说的所有好话,都没有被族长真正地接受。他竟如此轻易就质疑她的忠诚,认为她怀有二心,这让雅麦斯感到不可置信。“她刚为我族赢得一场重大的胜利,您怎能这样揣测?”

      “那她究竟为何要离开?”

      “因为思念。”雅麦斯忧伤地说,“她思念自己的家乡,留恋人世间的故土……族长大人,只要您给她施压,断绝她离开的机会。哪怕是采取强硬手段,把她扣留下来……”无论用什么措施,只要能永远留住她……留在自己身边……

      “扣留,当然如此。”火龙王脸上露出赞许,但眼中的温度却依旧冰冷。“你做得很好。看得出你经历过一番思想挣扎,但最终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我族没办法承受一名首席龙术士私自离开的后果,尤其是在大战刚结束的动荡时期。我不会忘记你的忠诚。如果你的初衷是为了族群的未来,而不是为了继续与她相守,那就更好了。”

      “我……”

      “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您和海龙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她?她会犯糊涂,产生错误的想法,完全是因为年轻不懂事。我请求你们不要给予过重的惩罚。”

      “我需要和海龙王商议。这毕竟不是件小事。但是,雅麦斯,你到现在仍然袒护她,我不满意。”火龙王提高声调,“为一个女人,为一个低等的人类,真的值得吗?”

      “她不低等,她是我的主人。而且她不光是一个女人,更是我的爱人。”他慢慢垂下头,不敢直视族长的双眼,“我对她的感情,与对族群的忠诚,并不矛盾。”

      “荒谬至极!”火龙王重重地拍击扶手,“身为龙裔,竟以与人类相爱为荣?既然你说不矛盾,那就回答我,你愿意放弃这段感情,与一名龙族缔结婚约吗?”

      “我……我……”低头跪地的雅麦斯,下垂的双肩和撑在地上的拳头都在剧烈颤抖,几乎连跪姿都难以维持。

      “为何不回答?”火龙王继续逼迫着雅麦斯,想要逼出他的真话。“不要以为那是几十年后的事,你现在就可以随便搪塞我。如果我要你这两年就把婚事定下来呢?”

      “不,族长大人,请您不要……”

      “果然如此。你连敷衍的谎话都不愿说。”

      “请原谅,我不敢隐瞒。我不会和任何人结成夫妻,除了荷雅门狄。”他坦白道,“我已经将我的爱全都给了她,我不会为了任何原因而有任何妥协。此生我唯一认定的伴侣,只有……”

      “住口!”火龙王厉声喝断正在吐露真心的雅麦斯,面容冷硬如铁。雅麦斯越是真情流露,他就越感到愤怒。对于自己后裔的不满,此时已经突破了他的忍耐极限。“你竟放任自己沉溺于那不可原谅的畸恋中,与一个人类!我很后悔啊。早知如此,那时就不该让你与她缔结契约。也怪我平时太放纵你了。如果你不是我嫡亲的血脉,我早就处决了你无数次。”

      “为什么……为什么您不能接受我与她的爱情呢?”雅麦斯凝视着地板的双眼逐渐涣散,哽咽着发出的质问已近乎哀求。

      “你亵渎了我的血统,雅麦斯。火龙族的高贵血统,已经被你低劣肮脏的欲望和荒唐可笑的行径而玷污!你的所作所为,哪里配得上你身体里流淌着的血呢?爱上一个下贱的人类,难道你也天生下贱吗?”

      这个突破神所设下的界限,恢复了七情六欲的后裔,他以往的神圣、完美与尊贵,在这一刻已全都消退了。如今的雅麦斯,在火龙王看来,不过只是件满身瑕疵的残次品。

      望着他跪地乞求自己的身影,火龙王心中暗暗泛起一丝不安。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强大后裔才是自己的敌人。谁能保证他不会因为低贱的品性和暴躁的冲动而彻底倒向他的人类主人,背叛自己的先祖和种族呢?

      “我要你对我诚实。你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恢复自身情欲的?是荷雅门狄诱惑了你吗?”

      “当我意识到这份感情时,我就情不自禁……”雅麦斯攥紧膝头的衣料,“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才算诚实,因为那是在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她从未引诱,全是我心甘情愿……”

      “精彩的自白。”火龙王的双眸没有丝毫颤动,“她已经背叛了龙族对她的栽培。至于你,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始终在包庇隐瞒。直到现在,你仍在为她辩护。你不希望她离开卡塔特,是因为你无法接受她离开你。你让我失望透顶。雅麦斯,我要惩罚你。”

      跪着的男人闻言抬起了头。

      “但不是现在。”上方传来老者的命令。“你先回去,随时等候我的传召。”

      雅麦斯精神恍惚地走出寝宫。当他意识清晰时,发现自己背靠着回廊的雕花立柱,怔怔地盯着光滑地板上的倒影。

      庆功宴被紧急叫停。火龙王亲赴宴会厅,沉声宣布散场。没有人敢质疑他的命令。在几分钟之内,宾客们纷纷退席。

      雅麦斯想,他必定会即刻联络海龙王商议对策。空气中似有一股危险的气息,这促使雅麦斯快步冲向山腰的首席居所。

      原以为只要将事情上报,等族长斩断荷雅门狄的归途,强制留她在卡塔特,自己就会因此而获得满足。他此举并非是为了报复,而是源于对她随时可能离去的恐惧。他天真地相信,只要这么做,荷雅门狄就能像过去那样继续留下来,继续作为他的主人和首席龙术士,与他相伴。但这次的事态,可能超过了他能预期和承担的范围。他无法预知火龙王与海龙王会有怎样的处理计划。他闯了大祸。他已经有所预感。不单单是因为强行挽留她会彻底撕裂他们的关系,而是某种更可怕的危机即将发生。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朝爱人住所狂奔的脚步近乎于踉跄。

      “主人……”当他慌乱失神地冲进首席居所时,荷雅门狄正在三楼的浴室洗澡。

      觉察到从者的到来,她的喊声从哗啦作响的水流中传出。“你等等。我马上就好!”

      雅麦斯紊乱不定的气息滞留在螺旋楼梯中段,手指死死地抠抓着黄铜扶手。

      荷雅门狄匆匆擦干身体,套上丝质睡裙,刚踏下两格台阶,便僵在原地——雅麦斯正以虔诚的赎罪姿态,跪在二楼到三楼间的楼梯平台。

      黑袍褪至腰际,露出赤裸的上半身。当少女脚步声临近,他忽然重重地垂首,虬结的背肌绷紧得像拉满的弓弦。此刻,他的身躯完全看不出平日里的强壮,好似受冻了一样剧烈战栗。他的样子,就像是一个负荆请罪的罪人。

      他发颤的双手突然抓住荷雅门狄垂落的裙摆,随后又叠在那双纤细的手上,仰起的脸庞褪尽血色,下唇已被咬出煞白的齿痕。

      这是任何人,包括荷雅门狄在内,从未见过的脆弱神情。即便迎战浩瀚的机械兽人族军队时,面对千百名敌人的围剿时,她也从未见雅麦斯显露过如此惊恐、濒临崩溃的神情。

      “你怎么了?雅麦斯,你哪里不舒服吗,还是出了什么事?”白发女孩弯下腰,担忧地问。

      “不!我不能……主人,我……”

      “雅麦斯!到底——”荷雅门狄被对方瞳孔里的绝望深深震惊到了。强烈的、不安的预感在她的心间炸响。她知道,他一定做了什么超出他掌控的、无法挽回的事!

      “我爱您……我是多么地爱您啊……”红发男子额头抵在她的腰间,将脸埋进她的臂弯中,哭声闷在了衣褶里,“求您……不要抛下我……”

      那些剑拔弩张的争吵,那些互不退让的冷战,都随着雅麦斯的眼泪消散了。荷雅门狄曾一度被他的固执态度所激怒,气恼他既不肯放手让她走,也不愿跟随她同去人界。但现在,所有愤怒和怨怼都消弭无踪。她从未见过雅麦斯这般失态地流泪。事实上,这几乎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荷雅门狄的心被隐隐地刺痛了,双臂温柔又紧固地抱住他,想通过拥抱传递给他安全感。

      “不会的。”她半跪下来,在他的耳畔柔声安慰,手掌不断轻抚他的背,“我不走,别怕。我保证永远不离开。”

      持续的低语伴随着规律拍抚,终于让身前人的抽泣渐渐平息,然而,他身体仍在颤抖,像是一片被风雨打落、再也抓不住枝头的嫩叶。

      荷雅门狄捧起那张湿润的、满是泪痕的脸庞。雅麦斯通红的眼睛里满含歉疚,为自己犯下的错深深懊悔。她一阵揪心,替他拭去眼角和下颌的泪珠。

      “先起来,起来再说。你刚刚是不是去找火龙王了?你究竟……”她轻柔的问询被玄关突如其来的叩击声打断。

      意识到外面来人的瞬间,雅麦斯的脊背明显僵硬了。

      他的情绪仍然很不稳定,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事。荷雅门狄先把他搀起,待他站稳后,她才径直下楼走向大门。

      守护者莫伊宁、拉库尼、莱姆等四人身姿笔挺,神情严肃地出现在门外,仿佛肩负着某种沉重的使命。

      “打扰了,首席大人。”莫伊宁按着佩剑行礼,语调平板得如例行公事,“两位龙王大人传雅麦斯大人去议事厅。”

      “这个时间传召,为了什么事?”

      “这是族长的命令,属下只负责传达。”拉库尼微微颔首,神色恭敬,语气却透着压迫感,“还请雅麦斯大人速速前去,别让族长久等。”

      荷雅门狄疑惑地回头望向雅麦斯,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穿好衣装走了过来,仿佛对此早有预料。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被收敛,只剩公事化的平静。“能不能稍等片刻,我需要换衣服。”她先对守护者说,而后转向雅麦斯,“我跟你一起去。”

      “抱歉,首席大人,”莫伊宁横移挡住她,“谕令明确要求雅麦斯大人单独觐见。”

      雅麦斯闭眼吸了口气,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原谅我……”经过主人身侧时,他只留下了这句话,声音轻不可闻。

      议事厅仍旧如往常那样庄严通亮。尖顶的透明天窗射下一道光,耀眼的光线让无意间瞥向那里的雅麦斯眯起了眼睛。守护者们将他带到大门前便止步,铠甲碰撞声渐次消失在殿外。宴会厅的喧闹人群早已被驱散。整座建筑异常空旷,除了族长与首席长老住所外驻守的六名银甲守卫,再不见其他人影。雅麦斯独自进入,鞋跟叩着大理石地面上的红毯发出闷响,一直走到台阶下。平时的他,永远昂首挺胸,不可一世,在族人和守护者面前趾高气扬,连火龙王都要忍他三分,而今,他双膝跪地,脊椎弯折成直角,额头紧贴地面,原本壮实高大的身形由于蜷缩的跪拜姿势,宛如只高出地板一小截的小土堆。他的姿态卑微到了尘埃里,可宝座上的两位龙王仍然不满意,皱纹丛生的脸上刻着没有一丝表情的冷酷。

      “准备好领受责罚了吗?”火龙王高昂地仰着下巴,屈指敲打着王座扶手。

      “请两位族长惩罚我,宽恕我的主人。”

      “这可由不得你谈条件。”

      “让她继续为龙族效力。我会一直监视她,用性命确保她绝不叛离。”

      “她既然已心生离意,早晚有一天会背弃我族,”海龙王松弛的眼皮微微眨动,声音像是深海传来的回响。“动摇的忠心就如摔碎的陶器,就算修补得再完美,裂痕也不会消失。事已至此,我们又何必再强求呢。”

      “我们无法再信任荷雅门狄了,我也无法再信任你。”火龙王愤怒地瞪着仍不愿死心的后裔。“到了现在,你还没意识到自己犯下多么严重的错误吗,雅麦斯?”

      “我愿意随她一起到孤塔赎罪。”

      “不会是这么简单的……”火龙王烦躁地努了努嘴,花白胡须不住地颤动。

      金属长靴的踏地声突然从殿门传来,守护者吉尔伯特急急忙忙地喊道,“首席大人到了!”他还未通报完,荷雅门狄就冲进了议事大厅。

      这情形完全在两位龙王的预料之中——或者说正是他们期待的局面。就算她沉住气不来,他们也会传唤。

      换衣服耽误了些时间。对雅麦斯的担忧促使她不得不强行闯入。荷雅门狄的白发还沾着水珠,胸脯因奔跑而急促起伏。没能阻拦住她的守护者气馁地朝族长鞠了一躬,准备退出大殿。

      “吉尔伯特,”火龙王叫住他,“让门外所有的守护者都退下,暂且到广场中庭待命。”

      “遵命!”

      族长的清场举动,显然是有意封锁他们的谈话内容。荷雅门狄愈发困惑,目光急切地找到那个跪着的身影。雅麦斯始终低头盯着地面,双肩轻微震颤着,处在她难以摸清的情绪泥沼。不知是羞愧,怯懦,还是悔恨,他始终不敢抬起眼眸看向她。

      “请两位族长大人明示,为何要将我与雅麦斯流放至孤塔?”她在闯进来前隐约听到些对话片段。那个象征着囚禁的字眼,令她无比心惊。“恳请你们,让我陈述实情……”

      “闭嘴吧,首席!”火龙王突然怒叱,“你们必须为各自的行为付出代价。”他那只藏在袖中的手掌亮起法力的光芒,“既然你们主从情深,就让我看看这羁绊有多么牢固吧!”

      雅麦斯应声站起,如一具被抽去魂魄的人偶般僵硬转身,火焰般的瞳眸深处,翻涌着无以伦比的痛苦。

      荷雅门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想要奔往他的身边,于是她遵从本心,飞身向他冲去。雅麦斯也向她走来。两人在宽大的殿堂中央相向而行。她朝他伸出手,距离不断缩短,两人的手眼看就要相握在一起。

      蓦地,一道诡异的撕裂声划过空气,恰似纤针刺穿丝帛。这怪异之声,竟是从雅麦斯体内传来的。

      心脏紧缩的异样感令荷雅门狄顿住脚步,然而,对爱人的牵念与担忧却压倒了一切迟疑。她顾不上危险,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朝她伸手的火龙。

      阶梯顶端平台上,火龙王露出冰冷的笑,目送猎物一步步踏入陷阱。

      雅麦斯的身体发生了明显异变。他死死盯着荷雅门狄,双眼变得猩红,眼中没有爱意,没有任何正面的情绪,只有痛苦。

      一团蕴含着龙息之力的烈焰突然在他的掌中凝聚。这个本该轻易完成的投掷动作,此刻却令他浑身颤抖,最终以既挣扎又痛苦的姿态将火球砸向自己的主人。

      作为卡塔特第三代首席龙术士,守护之战中歼敌八百的强者,此时,荷雅门狄却像是失去了战斗意识。她忘记了防御,忘记了避让,整个人定在那里,将毫无防护的身体完全暴露在雅麦斯掌中翻滚的龙炎前。

      直到红莲般的火焰即将灼伤面门时,这一瞬间,荷雅门狄的身体终于被战士的本能唤起,仿佛未经意识操控,就自动触发了防御机制。幻影瞬移后退的同时,防御护盾在身前展开,但——还是太晚了。两人间的距离虽已拉远,可她对从者的信任,使她的动作终究慢了半拍。

      爆裂的龙炎擦过护盾,在表面撕开一道裂痕。白发少女那虽未被直接命中、但仍然中了余波的身体,像飘零的秋叶般飞了出去。

      被护盾削弱了部分威力的龙炎余波化作纯粹的能量冲击,打在龙术士的心口。她在十余米外重重落地,内脏承受的剧烈震荡让她的身子如胎儿般蜷缩,喉咙涌上腥甜的血气。

      “骗……骗人的吧……”

      现实令荷雅门狄难以接受。她无法理解,雅麦斯为何会对自己下此毒手。这个可能性从未出现在她的预想中。

      雅麦斯的攻击并非出于自愿。龙王的先祖之力能支配直系子孙的大脑。火龙王通过血脉连接,控制了雅麦斯。他无法反抗,因为他身上流着最纯正的王族之血。这种强制操控的时间虽不会持续太长,却足够让火龙王支配他的行动,命令他做任何事。纵使雅麦斯拼死抵抗,最终也只能被血脉中的原始力量压制。

      短短数秒的控制时间,已足够让雅麦斯对其主人发动致命攻击了。当火龙王的精神烙印消退后,雅麦斯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亲手将灌注着龙炎能量的火球,打入了爱人的胸膛。

      心脏遭受的重击,产生了脏器错位般的剧痛。一大口鲜血喷出,染红在纯白的裙服上,像开出了一朵妖异的花。即便如此,荷雅门狄仍然奋力支起上半身,试图站立起来。

      痛意令她的感官知觉变得迟钝,眼前呈现出一片模糊的漆黑,就在这时——

      “吾友,助我一臂之力!”火龙王从宝座上赫然站起,居高临下地对着受伤的首席龙术士。

      “Ved Vokun——”海龙王起身回应了他。(黑色的阴影——)

      更大的黑暗降临了。

      荷雅门狄此刻混沌的大脑,已无法辨识外界那些突然响起的声音。老人们仿佛在念着什么。冗长的龙语咒文在他们口中念得狂热、婉转而流利。她只听到一阵撕裂空气的尖啸,几乎是同时,一道漆黑的暗光精准传导向她的左胸伤口,使原本的伤变得更痛了。这贯穿了整个身体的剧痛麻痹了她的手脚,麻痹了全身的神经,让她彻底瘫倒在了地上,再也无力站起。

      承受着与契约主人同等程度的痛楚,雅麦斯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几下。他猩红色的瞳孔逐渐褪回平常的火红色泽,茫然地、呆滞地望向倒地不起的主人。他踉跄地迈出几步,想要抓住少女的手,但这个微小的愿望终究是没有实现。紧随着倒下的荷雅门狄,他也颓然倒下了。

      世界彻底暗了下来,不仅眼前漆黑一团,连思维也陷入了静滞状态。荷雅门狄晕了过去。同时,在她四五米外的地方,雅麦斯也失去了意识。

      高台上传来海龙王的声音,可惜主从俩都已经听不见了。“就这样用‘诅咒’的方式‘销毁’他们,是不是太过浪费了?尤其是雅麦斯。他毕竟是你的血脉后裔。”虽然在传雅麦斯晋见前,他就与火龙王达成了一致,但当计划真正执行时,海龙王不禁觉得惋惜。

      “必须如此——”火龙王双目缓缓眯起,注视着那对倒在地上的男女。他的视线先扫过荷雅门狄,最后长久定格在雅麦斯身上,眼里全是赤裸裸的厌恶和冷酷,“为了人类陷入疯魔,这样的继承人,我宁可不要!”

      记忆的风将火龙王带回了遥远的过去。他仍记得,雅麦斯初次经历发情期时的情形。那时正值芭琳丝对他展开热烈追求,火龙王极力推动双方联姻,却受挫于雅麦斯的极力拒绝。他发誓绝不再失败第二次。原本的计划是,利用雅麦斯第二次发情期到来前的这几十年缓冲期,敲定他的婚事,安排他与一名火龙族女性结合,繁衍火龙族的下一代。他原本是这么打算的。然而,所有的谋划却被彻底打乱。雅麦斯竟与他的契约对象纠缠到了一起,竟然爱上了一个人类。

      这正是火龙王怒不可遏的根源。他非常清楚,龙族对选定的伴侣具有终生不可变更的忠诚属性。尽管这段跨种族恋情让火龙王极度排斥,但基于龙族对伴侣至死不渝的天性,雅麦斯既然选择了荷雅门狄,便不会再对族中的其它异性产生任何感情,加之他爱憎分明、固执己见的性格特质,也基本决定了他不可能遵循火龙王的意志,与同族进行婚配。若强行相逼,只怕非但达不成目的,还会引发难以收拾的局面。这一点令火龙王尤为恼恨。当雅麦斯执意选择人类为伴侣时,其作为继承人的价值便也彻底丧失。因此,他对雅麦斯实施了最不留情的处罚。因为他觉得,这个继承人对自己,乃至对整个族群,都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来人!”火龙王朝殿外大喊。

      尽管他声如洪钟,但与殿外广场上的守护者间已超出了正常传声的范围。不过,他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达了过去。这种神奇的穿透力来自于语言魔法。火龙王雄浑的声音瞬间穿过近百米的距离,像惊雷一样落在人们的头顶。

      驻守在广场中庭的众多守护者同时听到从天而降的这道指令。密集的脚步声立时响起,十几名银铠战士迅速集结,包括之前完成任务、但并未走远的莫伊宁四人。步入大厅后,所有人目睹了荷雅门狄与雅麦斯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场景,惊疑之色在人们脸上蔓延,不约而同地望向高台宝座前并肩而立的两位族长。

      “准备担架,把荷雅门狄送回住所,我需要至少二十个守护者在她的住所周围轮班看守!”火龙王向这群人中资历最深的莫伊宁发话,“雅麦斯也是同样!抬回他的洞穴,找人看着他,实行全天候监视!”

      “仅凭守护者恐怕还不够,”海龙王浅蓝色眸子泛起幽深的暗芒,“尤其是雅麦斯的洞穴,需额外增派一些族人来看守。”

      “去,莫伊宁,立即去办!”火龙王高声催促,“传话给门德松提斯或胡戈蒂斯,让他们调人!”随即面向所有守护者宣告,“严密监控这两人的状态,每小时汇报一次。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敢违反禁足令擅自外出,我唯你们是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 Chap.3:荷雅门狄(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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