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9、Chap.3:荷雅门狄(33)上 ...
-
XCVII
- 三十年后 -
湿润的春风拂过荷雅门狄的脸庞,带着春雨后的清新气息和花朵的芬芳。她站定脚步,整理了一下斗篷,眯眼望向那座熟悉又陌生的海滨城邦,感到比初来时多了一分愧疚感。自那次遇袭事件后已过去了六年,她也整整六年未再踏足此地,心中对耶莲娜的想念驱使她加快了脚步。石砌的高大拱门浸润在柔光里,城墙上攀爬的常春藤冒出嫩绿新芽,雨滴悬在叶尖,随风轻颤着坠落。城门楼上的旗帜在簌簌轻响中翻卷,锈迹斑斑的铁门完全敞开,卫兵在树荫下懒散地踱着步,晌午的暖阳照耀于身,却驱不散他们脸上的困倦。
在靠近到需接受卫兵盘查的距离前,荷雅门狄微不可察地阖上冰蓝色的眼睛,手指无意识握紧腰间的佩剑。不同于平日被动等待着他人魔力的感知方式,此刻她正主动将魔力化作无形的触须,缓缓地、一圈圈地向外扩开,探向全城。修齐布兰卡事件后形成的警惕习惯让她的感知力比以往更敏锐,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都休想逃过这张耐心织就的大网。
随着魔力丝线的延伸,城市在她的意识中逐渐显露出灰蒙蒙的轮廓。西南靠海的山丘上,仅有耶莲娜一人的气息,正持续而细密地向她传来。确认安全后,她放心地走向了城门。
沿街疾行时,市井的喧嚣令久居森林、过惯了清静日子的荷雅门狄感到一丝不适应。直到接近海边诊所的位置,那些商贩的吆喝声、马车的轱辘声和孩童的嬉笑声才渐次淡去,她终于松了口气。
“荷雅门狄!你这个人啊,躲到哪儿去了!”耶莲娜开门时展现出比友人更外露的激动。久别重逢的喜悦让这个情绪向来内敛的女人顿时有些忘了形,连衣摆扬起的弧度都比往常活泼了几分。
“对不起,我早就想来的。”荷雅门狄奉上在野地采撷的春番红花作为赔礼,淡紫色花瓣上还凝着上午积存的雨珠,与耶莲娜此刻发亮的眼睛一样美。
“我不听你道歉。你就算说再多对不起,下次照样会消失不见。”耶莲娜顺手接过花束,待两人走进屋内后,望着手里这似曾相识的礼物,她忽然莞尔揶揄道,“你怎么也学会这套了?简直和修齐布兰卡一个样。说来,我倒也体会到派斯捷常挂在嘴边的滋味了。他总抱怨修齐布兰卡故意玩失踪躲着他,大概也是这般的心情吧?”
听到那个名字,荷雅门狄眉头立刻拧成结。那个用“诅咒”吓唬她的男人,即便时隔多年,如今想来也依然令她恨得牙痒。
“我知道,你这些年躲着不来找我,就是怕遇见他吧?但这真的没必要。”耶莲娜把花插进一个陶器,转头看到对方凝重的表情,语气不自觉柔和下来,“只要派斯捷不来我这儿,修齐布兰卡自然也不会出现。你就放宽心吧。”她伸手轻点了一下荷雅门狄的眉心褶皱,“快坐。我刚晾晒了野百里香,正好给你泡茶。”
诊所依旧保持着记忆中的模样,女主人也依旧保持着独当一面的干练作风,一个人操持着所有事务。荷雅门狄环视窗明几净的候诊室,轻叹出声。伴随着银制茶具清脆的碰撞,一壶氤氲着热气的茶汤被端上木桌,清冽的药香在空气里缓缓晕开。
“待会儿让我仔细检查下你的旧伤。”耶莲娜抿着茶提醒,“过了那么久,但愿它没恶化。”
“不用了,”荷雅门狄看着杯中舒展的茶叶,摇了下头,“我这次不是来看病的。”
“怎么?‘诅咒’没加重?”
“还是老样子,断断续续地发作,时轻时重,没什么规律,我早就习惯了。”荷雅门狄坦然迎上耶莲娜的目光,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所以……这趟是专程来看我的?”耶莲娜故意拖长语调。
“是。”荷雅门狄唇角漾起浅淡的笑意。
“那就多住些日子。”
“当然。和从前一样,住到五月。”
日子仍旧保持着往日的节奏。荷雅门狄仍住在客房,看着耶莲娜白天接诊病患,每日都过得忙碌而充实。到了晚上,两人会在医疗区的休息室对坐,共同分拣新摘的草药,偶尔到窗边或户外仰望星空,让月光为她们静静洗去身体的疲惫。
四月的第一个周末到来前,耶莲娜突然提出了郊游计划。这位向来在休息日埋头研读古医书的医师,难得决定放下她的职责,想外出放松一下身心,这让荷雅门狄也不由得雀跃起来。
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行程,最终决定不去太远的地方,只寻个远离城市的清幽之所便好。当天恰逢复活节前一周的圣枝主日,信徒们举着棕榈枝,手持十字架和圣像在城中举行庄严的游行。天未亮透,两人便起身准备。耶莲娜挑了件素雅庄重的墨绿色裙服,裙摆与袖口处白绿相间的草叶纹样似有生命般在晨风中摇曳。荷雅门狄的换洗衣裙已显陈旧,耶莲娜便翻出一条仅穿过两次的半新裙子借给她。她比荷雅门狄略高几公分,但这条饰有树叶暗纹的墨蓝色长裙穿在她身上却意外合身,衬得她肤白如脂。穿戴完毕后,两人对镜端详,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与拉古萨隔着半英里相望的洛克鲁姆岛,静卧在海水蔚蓝的襟怀里。普通人需乘船二十分钟才能抵达,而两个龙术士使用浮空术就能飘过去,整个过程轻松得就像日常走路。这座近海的美丽岛屿林木葱茏,十分幽静,只有南端的一个小修道院有人住,其余地方都保留着原始自然的风貌,栖息着大量野生动物,最令她们印象深刻的是成群的孔雀。
两人沿曲折的小径环岛漫步,不时停下脚步观看周围的景色,感受着海岛特有的安宁氛围。等太阳升到头顶时,才发现一上午的时光就这么不知不觉过去了。
在临海的平坦空地上,她们铺开餐布,吃起熏牛肉、黄油面包和葡萄干。饱餐后,她们并肩依偎着,看浪花在礁石间碎成晶莹的水珠。正午的日光均匀洒落,一些羽毛鲜蓝的海鸟在岸边觅食,鸣叫声与海浪交叠共鸣,在礁石堆中持续产生回音。树林深处隐约传来小型哺乳动物活动的声响。茂盛的树木筛落斑驳光影,连绵成一片流动的翡翠穹顶。目之所及的所有景象都令人心旷神怡。
“真好啊,这里……真是太美了。”望着浪沫飞溅的大海,荷雅门狄发出一声喟叹,“我真该把我的画笔和画纸也带来的。”
“我们下午回城就去买。”耶莲娜轻拍她的手背回应道。
“我不仅想把这儿画下来,甚至都有点想搬来住了呢。”
“那就搬来啊,离我更近些。”耶莲娜笑眯眯地凑近她,“以后见面也方便。”
“我考虑考虑。”荷雅门狄轻笑着别过脸去,佯装思考的样子,“不过,耶莲娜,你会一直留在拉古萨吗?”
“这是必须要面对的现实问题呢。我最近确实在考虑,过几年可能要搬走。”耶莲娜早已习惯了每过一段时间就换一个城市居住的生活。她已在拉古萨行医了十七年,这里认识她的人太多,搬迁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有想好搬去哪儿吗?”
“布德瓦。”她回答得干脆利落,目光投向海平线,“其实我自从行医以来,一直是绕着亚得里亚海沿岸城市搬迁的。大约每二十年搬一次。等下次再回到这里时,应该就没人认得我了吧。”她转头看向荷雅门狄,眼中掠过一丝怅然,“搬家时,丹纳肯定会回来帮忙,还有亚尔维斯。”
“明白,我需要避开一阵。”
“那你每年都得来啊。这样我们才好及时互通消息。”
看着耶莲娜趁机督促自己的狡黠模样,荷雅门狄苦笑着应承下来。
她们收拾好东西,环岛行至东南角悬崖。下方的天然咸水潭泛着粼粼波光,看起来很适合游泳,但两人都没有下水的打算,只在周边转了转。从海岸线漫步到林间,她们观赏到野生孔雀竞相斗艳的景象。在求偶的孔雀群中,不知是被两人蓝色与绿色的衣裙所吸引,还是将她们视为入侵者想要驱赶,竟有只雄孔雀主动靠近展开尾屏,那持续抖动着尾羽的炫耀姿态逗得她们又笑又退。在走到一处由栎树和夹竹桃组成的茂密树丛时,荷雅门狄原本平稳的步伐突然毫无征兆地停滞,下意识去扶身旁的一棵树,看她额头冷汗涔涔,满脸痛苦,耶莲娜迅速上前搀扶。
“快坐下!”
“我没事的……真抱歉,出来玩还要让你照顾。”靠着树干坐下的荷雅门狄强装镇定说着,但胸口真实的绞痛却让她眼前发黑,缓了好几秒才看清对方焦急的面容。
“别说傻话。是我太疏忽了,我应该带些纱布出来的。”耶莲娜懊恼地说,“快,把衣服解开,让我检查。”
虽说周围没人,但耶莲娜还是谨慎地张开了结界。荷雅门狄迟疑着解开衣领,脱到露出胸脯的位置。耶莲娜小心地撕开那些厚厚的纱布和绷带,下方那道狰狞的伤口令她眉头紧皱。创面呈现不规则的撕裂状,边缘外翻溃烂,散发着腐臭,面积足有成年女性的手掌大小,几乎覆盖了她半个乳|房。
耶莲娜立即催动魔力进行治疗。淡白色光点如细雨渗入伤口,感受并修复着它的痛。伤口确实收缩了,如同活物般自主蠕动着向内收拢,但仅愈合了一半,就骤然停止了。
在阳光的映照下,耶莲娜的瞳孔深处似有黯淡的光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荷雅门狄察觉到了,但选择保持沉默。
耶莲娜显然难掩悲伤。通过这次治疗,她清晰地认识到一个令人深感无力的事实。
“对不起,是我没用,没想到疗效竟减弱得这么快。”她不仅为此难过,同时还想到,荷雅门狄长期承受着这般严重的伤痛,却始终不吭一声,维持着日常起居,实在是非常不容易。
“别放在心上。这事儿你早就给我打过预防针了嘛。”
黑魔法的效力是做不到彻底根除的,这是每个龙术士都明白的常识。当初荷雅门狄寻求耶莲娜帮助时,只是抱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的想法,让自己减轻些痛苦便好。这本是双方达成的共识。但这位朋友却始终因为治不好她而自我谴责。她近乎偏执的救治欲,强烈到有时会让荷雅门狄感到亏欠。
“今天我保证让自己平安回城,不会出意外的。”她冲着耶莲娜扯出个俏皮的笑脸。
“可往后……”
“当然是继续用魔力喂养它咯。它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但它对魔力的索取是无止境的。它会不断蚕食你的魔力储备,让你越来越力不从心……等到彻底枯竭的那一天,你就会死。”
回想起那些在绞刑架上经受风吹日晒、逐渐腐烂的死者,荷雅门狄感到自己已拥有足够多的运气和直面生死的勇气。“人都会死的嘛。难道我要为这种一定会发生的事而恐惧吗?那些不会死的家伙,才让人害怕呢。”
她说的是谁?龙王吗?耶莲娜一边替对方整理好纱布、绷带和衣物,一边暗自思忖。据说,两位龙王自创世之初便已存在,整个卡塔特都无人知晓他们的真实年纪。
“或许将来的某天,我是会支撑不住。不如说,那个结局是必然。不过嘛,”荷雅门狄甩动雪发,发梢在空中扬起流畅的弧线,“正因为是不治之症,所以才不用担心。因为完全省去了寻找治疗方法的烦恼呢。”
“你啊,歪理一套一套的。”耶莲娜有些不满地撅起了嘴,“要是想用这些话来安慰我,我可不会领情哦。”
荷雅门狄被她不同往常的别扭神态逗得笑出了声。“等哪天我真不行了,我就立份遗嘱,把我所剩不多的积蓄都捐给你的诊所,让那些不义之财也能发挥价值,帮助其他的病人。当然,现在还远没到考虑这种事的时候。”
耶莲娜看着她,见那苍白、遍布细汗的脸庞,在阳光下散发着光彩。“看你如今这般豁达通透,我倒安心了。这态度值得我学。”她潇洒地一甩头,发丝扬起淡淡的清香,“好,我不再感到内疚了。”说着,也倚树坐下,与荷雅门狄共望远方。
“这才对嘛。”荷雅门狄笑过几声后忽然压低嗓音,神情严肃起来,“对了,耶莲娜,你懂解梦吗?”
“梦?”
“虽然生死之事,我早就看开了。但我总觉得,我还中了另一种‘诅咒’。不只是肉|体,还有一些虚幻的东西。”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随后又抬眼注视耶莲娜,“打个比方,你有没有特别讨厌或憎恨的人?你想象一下,第一个蹦进你脑袋里的家伙。不用告诉我是谁。”
这样的人,多得简直能列出一长串。“嗯,我想好了。”耶莲娜说。
“如果这个人总是频繁出现在你的梦里——那种滋味,你能理解吧?”荷雅门狄抿了抿嘴,“不单是身体被诅咒了,就连我的梦境,都被侵蚀了。”
“你卖了半天关子,到底想说谁?”
“我就直说了吧,我经常会梦见雅麦斯。也不是每天,但隔三差五就会梦到。大多是噩梦,或……那方面的梦。”她声音越来越轻,似乎难以启齿。
“啊,我懂。”耶莲娜露出了一个尽可能含蓄的笑。
“他没法干涉我的现实生活,可总是在梦里纠缠不休。更糟的是,我有时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总怀疑……他是不是真在我睡着时偷溜了出来,躲在一边看我。你觉得,这种事可能吗?”
“你自己最清楚。你认为这可能吗?”
“我想也是。他做不到。”荷雅门狄摸了摸后颈,指尖抚过那淡得几乎与肤色一致的契约法阵,过了一会儿才说,“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因为我封印了他,所以他才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表达他的抗议?或者,这些梦是在谴责我,不应该封印他?”
“就算我劝你别多想,你也不会听的吧。”耶莲娜伸手轻搭她的肩。“我反而觉得,是因为你的身体太虚弱了,才会频频让幻念侵入梦境。至于为什么总做关于雅麦斯的梦,我想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可能只是你自己没意识到。说到底,你还是很在乎他的。”
“不,不是的。”荷雅门狄用力摇头,“白天我其实很少想到他。我是说真的。就算偶尔想起,但我挂念的人又不止他一个。比如你,奥诺马伊斯,还有一些守护者,和以前的那些邻居。有时会想起我过世的家人,虽然已经记不清他们的样貌……甚至偶尔还会想起那两个龙王。就连不认识的人和完全陌生的地方,也时不时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嘛,本来就是虚无缥缈,说不清楚的。”她顿了顿,“可唯独雅麦斯……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梦见他。”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这也是‘诅咒’。我的生活已经被各种‘诅咒’填满了。”
“他毕竟是你的从者。”耶莲娜按住她发抖的肩膀,“主人与从者的羁绊,不是说断就能断的。再怎么否认,这也是事实。你不用觉得羞耻。就算你对他余情未了,也很正常,这完全构不成什么问题。只要那些噩梦不影响你的身体,就别太往心里去。”
“这可太难了。”荷雅门狄苦笑着摇头,“越是不让自己想,反而越容易去想。”
她们站起身,拍去衣服上的尘土,继续沿林中小道前进。阳光逐渐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拖得老长。她们决定再散会儿步就回去。
“荷雅,你刚才说的那些,倒让我想起一件事。”耶莲娜牵着她的手说道,“是关于卡塔特的。你要听吗?”
“当然要。”荷雅门狄语气里带着一分急切,“拜托了,耶莲娜,告诉我吧。”
“吉芙纳出走了,和卢奎莎双双下落不明。”
“什么?”
“大家的反应都和你一样。谁也没料到平时那么隐忍不发的吉芙纳竟会选择叛离。”耶莲娜摇头失笑,“听说那天,乔贞和布里斯追到了卢奎莎住的地方。吉芙纳突然下山,带着她逃走,至今已经快三年了,再也没回来过。火龙族的一个族人逃跑了,火龙王气得要命,听说差一点就要当场教训乔贞。海龙王也为此大动肝火,骂布里斯没有尽到监督主人的义务。当时那个场面,一定乱了套了。”
“是乔贞做主放掉她们的?”
“似乎是这样。”
“他也太大胆了。他就不怕那两个老家伙一气之下,把他给诅咒了?”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已经被贬斥得够惨了,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那个吉芙纳……我好像从没和她说过话。”鞋尖碾到了地上的杂草堆,荷雅门狄便停下来,伸手折了根草茎在指尖转着,“只记得她从不与人走动,到哪儿都是一个人。”
“是啊,丹纳也说,她孤僻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面对族长时,也总是一副顺从的模样。谁能想到她竟会做出这般惊人的举动呢?舍弃一切,与带罪之身的主人逃跑,这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之前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说实话,我有点羡慕卢奎莎。”这不是撒谎,而是荷雅门狄此刻的真实感受。“走了也好,让是非功过,他人评说,都随风去吧。我想,她们肯定不会再回来了。”
“她们如果敢回来,说不定真会被‘诅咒’呢。”耶莲娜语气轻松,又不失慎重地说。
荷雅门狄低头盯着地面。一阵风拂过,卷起她墨蓝色的裙摆。良久,她才缓缓仰起脸,凝望天边那愈发变深的云彩。天空像一块巨大的调色板,橙黄与蔚蓝的云霞层层交织,形成夕阳西下前的壮丽画卷。
吉芙纳主从的出走,绝对是震动了整个卡塔特的大事,然而荷雅门狄直至此刻方才获悉。这份迟到的消息令她心绪低回,本应被遗忘的那些往事突然如倒刺般扎进大脑。那时,在她和雅麦斯身陷龙王们的陷阱前,假如雅麦斯也能像吉芙纳那样决绝地带她突围该多好。不——荷雅门狄强行掐断那些记忆。今天是属于她和耶莲娜的郊游时光,她决不允许任何过往的阴影侵染当下的宁谧。
大约下午四五点钟时,二人启程返回拉古萨。耶莲娜施展浮空术,将她与荷雅门狄的身躯一同包裹在气流之中,不消片刻就稳稳着陆于城市西北哨塔外缘的僻静空地。城中的游行早已结束,街道已恢复通畅。回诊所前,她们决定到画家行会工坊、颜料店或木匠铺购买一些画具。
沿街店铺有些已合拢了木质门板,有些仍敞开着门面。她们买到了素描用的炭笔和光滑的皮纸,包在亚麻布中,由荷雅门狄背在身后。几十米外,有家挂着靛蓝门帘的颜料店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里面陈列着用研磨矿石和草药提炼的各类基础颜料。然而,两名龙术士的脸上却同时紧绷面容,互相对视。有股魔力波动撞上了她们的感知圈,源头位于更远处的杂货店方向。一道黑影仓促闪过,那人似乎意识到行踪暴露,慌忙转身跑进侧旁的小巷,没入墙影里。
“龙族的探子……”耶莲娜轻吟。
原本美好的一天,终究还是被搅乱了。荷雅门狄感慨着,随她一同追进巷道。
黑袍男人在窄巷间拼命奔逃,但身为第三阶术士的密探,其脚力完全不及龙术士。石板路上清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半分钟后,他就被堵在了一个无人的死胡同。
“耶莲娜大人……还有首席大人。真巧啊,竟能在此偶遇二位。”这位不知其名的密探,对二人谄媚地低头堆笑。
荷雅门狄目视这个男子,喉间泛起苦涩。清晨出门时,城中并没有任何异常气息,对方看来是不久前进城的。她清楚该如何处置他,但又不愿让耶莲娜因自己而公开与龙族作对。然而,还未等她行动,身边人就已抬手,凝结出黑色的术式光纹。
“既然你认出来了,那就对不住了。”完全不给密探辩解的机会,耶莲娜突然攥住那男人的手,眼睛直直瞪向对方的同时,右手背上已勾勒出魔法阵的雏形。
“大人明鉴啊!我没有恶意,只是碰巧路过……”密探扑通跪地时的模样显得异常滑稽,他甚至没察觉到有一股漆黑的魔力正贴着地面向上攀爬。
寒意顺着男人的脊椎窜上后颈。随着耶莲娜催动法术,整条巷子的光线陡然昏暗,浓稠的暗影能量如毒蛇吐信般缠绕住跪着的密探。
“你叫什么名字?”耶莲娜用她雪青色的明眸对准男人的视线。
“达米尔。”他答道。
“达米尔,忘了你见过我们。”耶莲娜对着僵硬不动的男人说,“你在这里做着你职责范围内的事,但你什么异常都没发现。今天和往常一样平凡。你累了一天,觉得饥渴难耐,但你吃不惯这儿的食物,开始想念家中饭菜的香气,在天黑前,你就会离开拉古萨。”
催眠术生效的黑光在周围层层荡开,又逐渐消散。暗巷里响起沙哑的、机械性的回应声。“是的,天色不早了,该回家了。”接受了催眠暗示的达米尔点头顺从后,转身快步出了小巷。
耶莲娜沉重地呼出一口气,感觉到荷雅门狄的手掌按在自己肩头。
“抱歉,让你为我脏了手。”
“别说这种见外的话。”
“我们就此分别吧。谁也不知道那家伙还有没有同伙。为安全考虑,我也得走了。”
“可我们还没有买——”
“下次吧,下次。总会有机会的。”
耶莲娜无奈而不舍地苦笑,短暂拥抱荷雅门狄后,目送她离去。
荷雅门狄快速穿行于街道,感受着耶莲娜逐渐向诊所移动的气息,以及另一个始终未脱离她感知范围的气息。她循着小路尾随目标,刻意保持距离,发现对方在一个教堂钟楼旁的公共租赁马厩区趁人不备抢了匹马。荷雅门狄没有阻拦他冲向城门,直到他出城骑行了一英里后,才突然现身截住了他。
特地避开大路,选择偏僻的牧人小道行进的达米尔,在见到拦截者时难掩错愕。他猛夹马腹,打算从正面冲撞并碾过去,却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下了马背。达米尔团缩着身子在地上滚得老远,尽管满嘴沙土呛咳不止,他仍然勉强护住了要害,并未受到太大损伤。受惊的马狂奔数米停下了,男人挣扎着,但没能起身。闪现到面前的白发女人已经用靴子踩住了他的胸腹。
“首……首席大人,您这是.……”达米尔忍着身上的擦伤,维持茫然无知的表情,但额角渗出的冷汗——或者说,他企图先发制人攻击荷雅门狄的行为,已经出卖了他的心虚。
“你走得那么急,莫非是想要回卡塔特报信吗?你真以为你有本事能在我手上逃脱?你想死吗?”她连声逼问,手指已然按在剑柄上,准备抽刃。
“啊啊啊!我……我已经答应会立刻离开!”被彻底识破的密探,终于不再伪装,声音因恐惧变得尖细,“首席大人,请您高抬贵手!我只是个小人物,家中还有老人和妻儿要照顾,绝不敢拿性命开玩笑!您放心,我发誓绝不泄露……”
“你来拉古萨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她打断他,挑眉问道,“只要你诚实回答,我就放你离开。”
“耶莲娜大人医术高明,心肠也好,我的一些同僚曾找她治过病,她从不拒绝。最近这半个月,我头风症发作得厉害,这顽疾始终治不好,我就想到了耶莲娜大人。正好这儿离我家也不远,所以我就……”
“你保证你每句话都属实?”
“天主在上,我说的绝无虚言!”达米尔一边说着,一边拼命比划着,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诚恳,"我完全没想到会在此遇见您,首席大人。您与耶莲娜大人的来往,我就全当不知道。我保证不会——”
“唯有死人才能永守秘密。”荷雅门狄听见自己冷硬的宣言,却记不清利刃是何时出鞘的。
暮色笼罩着城郊小道,斜阳在两旁枝桠间投下细碎的光斑。当意识重新清晰时,她发现,自己握着的佩剑正缓缓滴落血珠,脚边横卧着一具失去生机的躯体。
致命伤是脖颈的捅刺,精准利落,一剑封喉。荷雅门狄用力按压太阳穴,感到一阵突发的剧痛在撕扯自己的神经,向颅脑深处蔓延。
倘若放任这名密探返回卡塔特报信,那么这些年她用心维护的秘密都将曝光。这并非荷雅门狄第一次杀人,却是她印象中首例被迫杀了不想杀、却又不得不除的对象。
“就这样吧。”凝视着剑刃上未干的血迹,被负罪感重压的女人从喉间挤出沙哑的自语。
整个事件中,有一处细节,让她没法不在意。
这名密探明明中了耶莲娜的催眠术,却并没有被洗脑。荷雅门狄不想浪费魔力去验证自己的猜测——这个男人,似乎被赋予了黑魔法的抗性,能够免疫催眠类的黑魔法。如若这个推测属实,自己贸然取了他性命,会不会适得其反?
但她必须这么做。牺牲一名密探,总好过暴露她的行踪。她与耶莲娜的私交更不能留下任何痕迹。但凡被人发现了这个秘密,必将导致耶莲娜被连坐审判。密探在任务中失踪或死亡本就是常态,死于意外或病痛也不足为奇。对于这类无足轻重的棋子损耗,龙族向来不会深究。
荷雅门狄迅速召唤出一只魔力鸟,从背包里撕下半张纸,急急写了几行字,让它立即将消息带给已回到诊所的耶莲娜——告诉她密探并未受催眠术控制,已被灭口处理,同时提醒她提高警惕,如果觉得不安全,就提前搬家。
做完这些后,只剩下最后一项收尾工作。
将达米尔拖拽至林间空地,指尖燃起火焰魔法的火,荷雅门狄呆立良久,才终于把火引向那具早已没有了气息的躯体。望着魔焰逐渐灼烧吞噬男人的尸身,望着焦炭般的皮肤组织与衣物残片在火光中扭曲变形,某种柔软的、曾经存在于内心的东西,似乎在悄然流逝,取而代之的是更为坚硬、更为冷酷的东西。
该走了。荷雅门狄转身去牵达米尔留下的马。不论这次事件会导致怎样的影响,她都不能再与耶莲娜保持来往了。
XCVIII
- 三十年后 -
T在黑暗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仍陷在梦里。
房间没有实体墙壁,只有不断蠕动着的黑色物质,像被火烤焦的羊皮纸边缘,蜷曲、剥落,又重组。空气中飘着浓重的铁锈味和火药味,沉重得像是浸透了血的裹尸布压在他胸口。他动弹不得,只能仰面盯着天花板——如果那团模糊流动的灰雾能被称作天花板的话。
一个女人的残影出现了。
她的面部轮廓始终在波动,五官时而清楚,时而涣散。淡红色的嘴唇轻轻开合,却没有声音。可T知道她在说话,因为那些词句直接钻进了他的颅骨,像细小的虫豸啃噬着他的理智。
“你还在压抑自己,”她的嗓音很轻,但充满诱惑,“为什么不敢直面真实的欲望,承认自己想要什么?”
T试图回应,可喉咙仿佛塞满了灰渣。他抬手想抓住她,却惊觉自己的肢体变成了柔软无骨的烟雾,一分分散开,怎样都够不到她的衣角。她笑了,笑声像碎玻璃洒在冰面上。
整个梦境空间突然翻转。
他站在荒芜的平野上,天空是淤血般的紫黑色,地面铺满破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里都映出她的脸,但每一张脸都不同——有时是柔和的浅笑,有时是讥讽的冷笑,有时是扭曲的哭脸。她们爱护他,又嘲弄他,更为他伤心。
“你本可获得自由,”千万个她同时低语,“但你宁愿活在笼子里。”
T跪下来,手指被镜片割伤,可流出的不是血,而是黑色的烟雾,像某种被囚禁的活物终于找到了出口。烟雾仿佛具有自主意识,缠绕上他的手臂,钻进皮肤下的血管,而他竟感到一种扭曲的愉悦感。
“对,就是这样,”她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乎贴着他的耳廓,“释放它。解放你自己。”
他浑身一震,彻底脱离了梦境。
冷汗浸透麻布衬衣,胸膛持续性地快速起伏。T本能地抓紧床单,指节发白,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什么真实的东西。
“你究竟、想要对我……”他对着空气无助地嘶吼,手掌紧紧压住自己狂跳的心脏部位,感到下半身出现了明显的反应。日光像融化的蜂蜜般流淌在窗棂上。晨勃让他倍感羞耻,特别是在刚经历过与她相关的梦境后。他大口喘息,努力让自己冷静。
意识在现实与幻觉间游移。她来过吗?他不禁想——她在这儿吗?
墙角的铁剑微微闪烁,像是在回应他的疑惑。
T转过头,看向那把斜靠着墙的剑——它正持续释放着稳定的白色微光,类似阳光穿过晨雾形成的光团,一圈圈在空气中晕染开来。
那光芒很温暖。
T盯着它,呼吸频率逐渐平缓。剑体发出的光线并不刺眼,却足以消除房间内所有的黑暗,连角落里的暗影都退却了。他沉默片刻,终于站起身,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向那把剑。当指尖接近光晕表层时,皮肤上传来微微的暖意,T内心的彷徨,精神上的压力,都被这柔和而洁净的力量抚慰了。
铁剑的光与窗外的晨光交融,将整个房间染成淡金色。他做了一次深吸气,肺里灌满了清晨微凉的空气。梦境中的低语仍在耳畔萦绕,但已经变得遥远,像是隔了好几层厚重的纱。
尽管心中的不安暂时被抚平,但T的情绪却好不起来。那不是幻觉。他已经确认了这一点——自从在豪特万郊外与荷雅门狄分别后,自己就频繁梦见她。她在梦境中出现的次数甚至超过了父母和任何他认识的人。它们究竟算不算噩梦?它们意义不明,但内容都差不多,像是要操控他的心灵,让他被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如果这当真是她的目的的话,那确实称得上是最恐怖的噩梦了。
唯有这把光剑能带来安全感。龙族之王赐予守护者的这件宝物,能驱散任何妄图侵蚀他的黑暗力量。在还没有完成洗漱与穿戴盔甲前,T就已将光剑系在了腰间。
卡塔特平凡的一天开始了。对T而言,这是一个普通的执勤日。工作流程很明确,八点抵达龙神殿接替同事,与迪特里希共同守卫正门。神殿殿外的站岗采用双组轮换制,每班次配置24名守护者。T的另四位同事分别驻守在两个侧门,每道门的台阶两侧各驻守三人。正午十二点换班后,T和同事们需分为四个小队,前往群山间的户外区域巡逻两小时,再返回宿舍休整两小时,下午四点再次回到宫门口值勤,如此循环直至次日清晨六点交班。
然而,平凡的日常中却也暗藏波澜。当T与迪特里希一左一右在神殿正门值守约两小时后,一个身着黑袍的身影从远处快步而来,径直踏上台阶。迪特里希立刻上前拦住他。
“我是罗科。我要见两位龙王,我有重要的事!”密探气喘吁吁地说道。
“甭管你是谁,都在这儿候着。我去通报。”迪特里希目光扫过对方,身后的白披风随转身动作扬起一道弧线。
过了一会儿,他出来了,向这名密探点了点头。T的视线掠过对方涨红的脸,又迅速移开。罗科大步冲进殿门,匆忙间险些被自己绊倒。
“瞧这副丢了魂儿的样子。”T听见迪特里希压低的嗤笑声。
看来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T维持着标准站姿暗自思考,随即收敛了心神,提醒自己专注于值守。
两位龙王已端坐在宝座上。罗科带来的消息令他们深感疑虑。
“你确定达米尔死了吗?”火龙王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这位年近四十,力量在第三等级上游的密探。
“虽然没有确证,但他失踪了,这是事实。”罗科向前倾身,面颊肌肉因激动而颤动,“两位龙王大人,你们是知道的,达米尔是我的监督对象。我自然要时常留意他的举动。”
龙王们皱了皱眉。他们当然知道密探之间实行互相监督的制度,但还没有细致到去关心具体由谁监督谁的细节。通常来说,龙族会以密探的至亲之人作为要挟来防止背叛,无论是家人、伴侣还是子嗣都可作为筹码。不过,龙族没有那么多精力全面管控数量庞大的密探群体,便采取了让密探彼此监视的机制。每个密探既需要监督某个特定对象,同时自身也被另一个密探监管,由此形成复杂而精密的监督网络。当大网中某个节点消失时,相关密探便会迅速察觉。如果消失者正好在执行任务或存在健康问题,则判定为正常死亡。除了战死和病亡外,其余死因则被视为异常,其中最常见的情况便是失踪。由于密探这份工作是终身制的,除非有龙族特批退休或离职的许可,否则必须任职到失去劳动能力为止,中途不得随意退出。因此,无故失踪的案例就格外值得探究了。这些失踪者可能是在非任务期间遭敌方势力捕获杀害,但也不排除别的可能性。毕竟能对他们构成生命威胁的不仅是达斯机械兽人族,其他的同行——实力比他们更强劲的术士,也就是龙术士——同样具备作案的能力。
“六天前,我与达米尔见了最后一面,他说要去拉古萨一趟。”罗科稍作停顿,“那里有龙术士耶莲娜经营的诊所。她为人慷慨,曾给几个密探看过病。但没有任何证据显示达米尔与耶莲娜大人存在交集。况且早在多年前我们就注意到,耶莲娜大人与派斯捷大人长期保持着密切往来,尤其是最近十几年,他们的关系就好像地下情人一样,这在卡塔特也不算什么秘密。所以,达米尔去拉古萨不是要监视谁或执行什么任务,我自然也就没多想。可是,他却再也没有回到他在科尔丘拉的家。”
“这事确实蹊跷。”海龙王低声自语,眯起海龙族特有的蓝色竖瞳。“你可曾去拉古萨寻找过?”
“我没有去。这些天我始终在他家附近蹲守,询问他的母亲、妻子和邻居。坦白说,我不敢贸然行动。我怀疑——”
“你怀疑什么?”
“我没有要指控任何人的意思,只是以我对达米尔的了解,他是那种有明确目的才会外出的人,身边朋友也不多,而且年初他妻子刚生下第二个女儿。他非常顾家,很爱他的妻子和儿女,身体也很健朗,除了偶尔会犯头痛的老毛病——对了,说不定他这次出门,就是专程去找耶莲娜大人治病的。”
“他会不会在离开拉古萨后,又去了其它地方,然后遭遇了什么突发意外?”
“就算真出了意外,我认为还是该询问一下耶莲娜大人,看她是否察觉到什么异常。”面对海龙王接连提出的疑问,罗科都逐一慎重地作出回应。
“耶莲娜向来是一位忠厚、自律,有操守的龙术士,从没有做过任何不守规矩的事,除了与派斯捷私交过密外。”火龙王指尖轻敲着扶手。“你的谨慎是对的。当前情况下,切忌打草惊蛇。”
“罗科,这两日你暂且在此安顿。我们需要时会再传召你。”海龙王吩咐道,“你到殿外候着吧。把迪特里希叫来。”
“是。”
罗科退离后不久,迪特里希阔步入殿。龙王让他带话给胡戈蒂斯长老,为罗科安排居所。随后,两个老人从高台一侧的小门离开议事厅,步入一条廊道,展开了密谈。
“你怎么看,老友?”火龙王背手而立,手指无意识地相互摩挲。
“有人把我们当猴耍。”海龙王眯着眼睛,“突破口就在耶莲娜身上。我不想妄断她杀害了达米尔,但达米尔在她住着的城市失踪,她自然脱不了干系。”
“你认为,是否存在某种可能——”火龙王摇着头打断自己的话,“也许是我多心了,但我觉得,我们不能漏掉任何一条线索。密探失踪事件虽然也不算罕见,但发生在一个有龙术士坐镇的城市里,这种情况确实值得推敲。我有种直觉……这件事必须要彻查到底。”
“不瞒你说,我也有类似感觉。但任何推测都需要实证。”
“让密探暗访恐怕是不合适了。他们一进城,还没等接近耶莲娜的诊所就会暴露,从而可能又会神秘消失。”
“是啊,针对密探群体的犯罪,总是屡禁不止。”海龙王摇头叹息,“即便我们已做了防护措施,也终究无法让这不正之风彻底杜绝啊。”
“此事以后再说,先专注于拉古萨吧!”火龙王稍显激动地说道,“就让我们看看,这背后的操纵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位老族长相互对视,面上浮现出达成共识的神情。
今天果然是不平凡的一天。就在罗科被安排至“龙之爪”的一套空房子暂住后,中午十一点,两只魔法渡鸦从宫殿尖顶的隐蔽通道飞出,飞行了一段距离后,在空中化作无形。
罗科上报的消息显然极其重要,甚至让龙王产生了召见龙术士的意图。T不禁暗自揣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现如今,龙术士每年承接的任务数量极为有限,每当有龙术士前来,总会引发人们的各种猜测。
当他结束一天的勤务工作,已经是次日早上六点了。T与同组伙伴们神色疲倦地返回宿舍区。虽然早已适应了这种需要经常倒班的工作节奏,但连续二十多小时的站岗和巡逻仍然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每个守护者都困倦难当,迫不及待地想要倒头就睡。T走在队伍末端,若有所思。迪特里希突然转身靠近,强壮的胳臂搂住他的肩,“晚点一起吃饭啊。”
“嗯。”他应了一声,与友人在岔路分开。
在百余间独栋木屋中,T找到了自己的那个。这些依山势排列的木屋群彼此间距数米,像一大片搭建在青翠背景下的积木玩具,其中已有不少栋因屋主殉职而长期空置。T作为最后一个加入的守护者,被分配到半山腰最边缘的一间居舍。这份远离人群的隐蔽性没给他带来任何不便,反倒让他感到很心安。
木质结构的房间里,所有陈设都极为简朴。T站在支架旁脱卸铠甲,想着稍后或许又会在梦中遇到那个人,动作不由得迟缓起来。现实中难以相见的苦闷,在梦境里反而得到了弥补。但那绝非令人愉快的体验。他把酸胀的双腿搁到床上,将随身光剑挪到床头离自己更近的位置,眼睛仔细盯着它。
守护者光剑具有驱除黑暗能量的功能,这是每个守护者都知道的事实。虽然T并不清楚其效力具体能达到何种程度,但自从携带这把剑以来,他体内的恶魔人格几乎已很少显现并实施杀戮了。当年试图伤害泽西加时,人格的切换在关键时刻自行中止,最终停留在杀人未遂的状态。这让T有了个猜想——光剑除了能抵御部分黑魔法外,很可能对自己的恶魔人格也存在压制作用。对其他守护者而言,这把剑或许只是一件优质的兵器,但是对T而言,它的价值却远超语言所能形容。龙王虽没有识破他的真实本质,但他们赐予守护者的装备却误打误撞地稳定了他的人格,将他体内的恶魔力量有效地抑制住了。可是,那个看穿了他的人,那个全世界唯一窥视到他灵魂深处、知道他全部秘密的人,却……
怀着对荷雅门狄的复杂情感,T仰面平躺下来。
睁开眼已是下午两点。出乎意料地,这次没有梦境侵扰,T睡得很踏实,疲惫感完全消散。他用冷水搓了把脸,换上轻便的服装出门,走在前往迪特里希宿舍的路上。友人却抢先一步出现在路口,远远地冲他挥动手臂。
两人来到宿舍区外侧的小型食堂,此时不是正餐时段,食堂只供应中午剩下的饭菜。空旷的餐厅里人流稀疏,仅有零星几个食客,正收拾餐盘准备离开,路过时拍了拍两人的肩,与迪特里希寒暄几句。待他们走远,两人便找了靠窗的位置坐下。
手边的一道菜引起了迪特里希品评的兴致。在供应的餐食中,唯有这道烟熏鲱鱼能勉强入口。T心不在焉,随口应和着友人的评价,思绪回荡在与荷雅门狄分别的那个上午。突然,一个清脆的敲打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T,你在想什么事呐?”桌对面传来迪特里希略带粗鲁的询问。
“还能想什么。在想早知道这样,就该去膳房吃。”T低头搅动着盘中食物,掩饰内心的想法。
“少跟我打马虎眼,”壮汉咀嚼着鱼肉调侃道,“每次你摆出这种表情,都是在想女人。”
一位身材匀称,长相阳刚,有一头深栗色卷发的守护者走进了食堂,名字叫乔万尼。迪特里希瞥见来人,仅剩的左眼瞬间发亮,用力挥舞手臂招呼他过来坐。
乔万尼的到来恰逢其时,T正苦于无法应对友人的话,他的出现刚好给他解了围。他是来找迪特里希的。对于这两人的特殊关系,不止T知道,在守护者中间也早就传开了。近些年,饱受卡塔特孤寂生活折磨的迪特里希终于向现实妥协,放下了对同性恋行为的偏见,效仿同僚,为自己找了个男伴。众人原以为这个滥情花心、交友广泛的壮汉会频繁更换情人,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始终只与乔万尼保持关系。对他来说,选择男人本就是权宜之计,因而也懒得再换人了。他们自从在一起后,只要得空,乔万尼就会来陪伴迪特里希,有时甚至让T产生了自己才是多余者的错觉。但迪特里希却不认为他需要回避,始终坚持三人共处,毕竟他最初属意的是T,无奈于这个朋友始终拒绝,才另择对象。即便有了乔万尼,他也从未疏远这位老友。
乔万尼拉开椅子,坐到迪特里希身边,朝两人笑笑。“昨天来的那个密探,叫罗科的,你们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上山么?”
“我们在殿外站岗,哪能听见他和龙王的谈话啊。”迪特里希把胳膊搭在情人的椅背上。“就算亲自去问他,他也肯定不会说。这帮密探的嘴就跟缝了线似的,紧得很。”
“这是他们的处事哲学。凡是嘴上不把门的,早都死透了。”乔万尼说。
“那下面没门的呢?”迪特里希用肘部顶了顶他的肋骨。
“自会有人给它堵上的。”乔万尼失声笑起来,考虑到T在场,又连忙敛了容。
“说正经的,”迪特里希转向T,“看罗科那急火燎燎的架势,八成是他负责监视的对象出事了。龙王派出了渡鸦,等到时候看是谁来接任务,基本就能判断任务的难度了。”
T没有搭话,只是用叉子拨弄着餐盘里的腌菜。
在他沉默地吃着剩余食物时,那两个男人已开始旁若无人地互相喂食起来。空荡荡的食堂成了他们调情的场所。迪特里希把蘸满酱汁的香肠串塞进乔万尼嘴里。乔万尼鼓着腮帮子吞下,抹了抹嘴上沾到的酱,随手拿起迪特里希的杯子灌了两口麦酒,又用叉子戳起一块中空环状的奶酪饼回喂。原本被迪特里希评价为难吃的食物,此刻被情人喂到嘴边,似乎也不那么嫌弃了,竟然津津有味地舔着叉尖细细品味。T在一边默默地别过脸,攥着餐具的手指微微收紧。迪特里希眼角扫过他绷紧的面庞,立刻往他的杯里倒满酒。
“我差不多够了。”T说。
“今天这些菜确实不怎么样,中午我都没怎么吃饱呢。”乔万尼虽然试图用安抚的口吻挽留T,但当他端起酒杯轻抿时,指尖却故意蹭过迪特里希的手背。“晚上我们去膳房吧?”
“你们俩去吧。”
“当然是三个人一起。”迪特里希手指敲了敲桌子。
“当然。”乔万尼马上应道。周围顿时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他转头关切道,“白天睡得还好吗?看你这黑眼圈重的,要不要找特尔米修斯长老开点安神剂?”
“我向来是沾到枕头就睡,你最清楚不过了。”迪特里希确实没瞎说——因为每次沾枕头的都是对方。
乔万尼原想说点情话,拆穿这精力旺盛的壮汉,又不想让T难堪,最终只是撅起嘴,露出一个无奈的笑,“这我可不清楚。”
迪特里希清清嗓子,“T,说真的,你也找个伴吧?”他放软语气,“我看凯齐尔就不错,斯斯文文的,或者马杰拉,不过他太吵了,估计不合你胃口。”
T搁在桌上的手明显僵住,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见乔万尼噗嗤笑出声,“那家伙早就有相好的了,还不止一个呢。”
“现在还单身的家伙,已经不多了!”迪特里希拍着桌面,“我看你就别犟了。男人有时也不比女人差。正经跟你说啊,定期排精能有效缓解……”
“谢了,但我习惯一个人待着了。”T抓起餐巾草草擦了擦嘴,推开椅子起身,没给迪特里希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你们聊吧,我出去消消食。晚上见。”
T走出食堂,来到一处开阔的平地。他并不是反感迪特里希与乔万尼的提议或厌恶他们的亲昵举动,只是单纯想出来活动一下,让自己有独立思考的时间。这类劝说他已经历多次,同伴们期望他能摆脱孤独的状态,但他不愿意随便找个人凑合。他的天性——善与恶的极端显现,并且随时可能倒向恶念的天性,注定了他永远不可能与任何人建立深层联系。不过,有一个人可能是例外,她始终停留在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但那绝非是爱。T漫无目的地沿着山道走动,完全没注意行进的方向,当海风迎面吹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置身于“龙之泪”中央的某条悬浮山道。
这条山道位于所有空中道路的最上方,虽然与透明的结界顶部仍存在相当距离,却是邻近山道中离天最近,同时也离主最近的。T仰视了一会儿辽阔无垠的蓝天,片刻后又朝下俯瞰。数百米之下的龙海在日照中呈现出晶莹的广阔平面,像一张透明的巨毯,闪闪发亮。沉浸于思绪中,T短暂停步。同一条山道上偶尔有同僚巡逻经过,他也毫不在意——直到远方走来了一个人。高低错落的山道间,那个在下方移动的人影瞬间抓住了他的目光。
柏伦格上山接任务了。
关于这位龙术士的传闻有很多,说他意图争夺长久空缺的首席之位,在守护者中培养了不少亲信,T对此也有所耳闻,并且曾与这位龙术士有过数次接触——那年他之所以能开启布达之旅,其契机正是源于柏伦格对他的提携,允他同行参加圣安德烈小镇的任务。在那之后,他们已有很多个年头不曾见面交谈了。就像她……如今也只能出现在他的梦里,用温婉似水的低语扰乱他的心神。
这次任务的不寻常之处,正在慢慢体现。在柏伦格上山的三小时后,另一位龙术士抵达了。T不感到意外,因为他记得昨日龙王们派出了两只魔法渡鸦传令。让他意外的是,这位后来者竟是柯罗岑。
柏伦格,柯罗岑……按出师顺序看,这两人是第五位和第六位龙术士。在乔贞被贬为孤塔看守、白罗加需要监管密探、修齐布兰卡长期行踪不明的现状下,这两位堪称现存龙术士中资历最深且实战经验最丰富的前辈。需同时出动这两人的任务,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晚餐时段,膳房用餐区人流密集,多以守护者为主。龙族普遍每日只吃一到两餐,因此到了晚上,这里通常是守护者的天下。T依然心不在焉地与迪特里希、乔万尼同坐一桌进餐,期间陆续有数位守护者加入拼桌。众人大谈特谈,话题逐渐从日常琐事转向这件受族长重视的任务。
斜靠在取餐台边与友人交谈的拉库尼引起了T的注意。他是今晚负责为柏伦格送餐的守护者。除了首席龙术士外,其他临时驻山的龙术士若不想来膳房用餐的话,可提前向瑟兰崔斯申请,即可享受守护者的送餐服务。更关键的是,T清楚拉库尼与柏伦格素来走得很近,显然柏伦格是特意向长老指定他的。同时,T还知道,柯罗岑此刻在龙神殿接受两位龙王的指令,而稍早抵达的柏伦格正在他下榻的别墅里享用晚餐。他们将在晚些时候启程——要么是今夜,要么是明天一早。如果想要和柏伦格叙旧的话,今晚将是唯一的机会。
与伦纳德、吉尔伯特等人闲聊的拉库尼估算时间差不多了,遂与同伴们告别,转身出了膳房大门。
“我肚子有点不舒服,”T突然起身,将餐叉重重戳进盘子里,“我去趟洗手间。”
同桌的人们闻言只淡淡抬了下头,并未过多在意,唯有迪特里希若有所悟地眯起眼,目光深沉地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T放慢步伐,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拉库尼身后,佯装自己在闲逛。他像影子般尾随至“龙之爪”一座爬满青藤的二层别墅外,藏身于茂密的金丝桃灌木丛中,看着拉库尼将停靠在屋外的餐车推入,随后带着满车的残羹和餐具离开。待他走远后,T屏息从植物阴影里挪出,停在门前十米处,突然为自己的莽撞行为感到一丝后悔。然而,事情已经容不得他后悔了,别墅的门豁然开启,显露出柏伦格倚在门框边的身影。
“啊,是T啊。”他嘴角噙着刻意的笑,显然已猜出对方的来意,却仍优雅地整理着金边领巾,礼貌寒暄道,“吃过了吗?”
“我刚从膳房过来。柏伦格大人,很久没见到您了,我……”T的声音有些发涩。
“你是有事情要问我吧?”柏伦格打断他结结巴巴的话语,红软的嘴唇牵起一抹轻笑,直截了当地说,“但是啊,这次的事件,你不能插手哦。毕竟我也不能次次都为你擦屁股嘛。”
原以为凭着过去与这位龙术士的缘分能探得机密的T,顿时感觉懊恼的情绪从心底涌上来。龙术士与守护者本就是云泥殊途,那些能被拉拢的同僚都有着灵活的头脑和口舌,或者至少拥有能够被利用的价值,而像自己这样既无靠山又不懂人情世故的笨蛋……连被利用的资格都没有。真不该来这一趟的。他再次感到了后悔。
“我为自己的冒失向您致歉,我并不是有意要……”他硬着头皮挤出这句话,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但今天,他的运气实在是不错——恰在此时拜访的德文斯替他化解了尴尬。
海龙简单地向主人打了声招呼,眼珠子忽而转到T身上,露出明显厌恶的神色。“你怎么也在这里啊?”
“别打嘴仗了。”柏伦格及时制止,抚掌对从者笑道,“进来吧,沟通一下任务的细节。等柯罗岑和罗科准备就绪后,我们就要出发了。”
“这么快就要动身了吗?”T忍不住追问。
“是啊,族长那边催得很紧。这个时间也不知道柯罗岑吃过没有。不过,这也不是我要担心的。”柏伦格如此说完后,对着T微微一笑,便与德文斯走进别墅。门扉在两人身后轻轻合拢。
T机械地迈着步子走回“龙之腹”宿舍区。他在外面逗留的时间太长了,已经戳穿了他临时编造的谎言。宿舍门口,一个高壮的身影令他微微一怔。迪特里希倚着木质墙边,像一尊石像守在他房门前,用那双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打量他。
“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可要把卡塔特的所有厕所都翻遍了。”壮汉毫不客气地说道,跟着T大步跨入房间。一进屋,他就找了张椅子坐下,见桌上有半壶柠檬茶,便伸手拿杯子为自己倒了一杯。
“你不用陪着乔万尼吗?”T迅速关上门,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举止随便的家伙。
喝了一口,感觉干涩的喉咙舒服了,壮汉才道,“我跟他又不是连体婴儿,怎么可能整天黏在一起啊。而且我觉得,今晚必须要来看你。”
“看我做什么?我有什么好看的?”
“说谎的人没资格提问。你老实交代,刚才去见谁了?”
“迪特里希,我和你不是那种关系,你不要像监视犯人一样缠着我。难道我需要向你报备我的行踪?我们又不是密探。”
“哈,你心虚了?为什么不直接回答我?你知道吗,每次你岔开话题,都代表你心里有鬼。你是不是准备偷偷去人界啊?”
T浑身一僵。原本他可能还没有明确的想法,但是当迪特里希如此直白地挑明后,这个念头竟不可抑制地在他脑海里翻涌了起来。
“你简直是疯了!”迪特里希吼叫的分贝让人震耳欲聋。他蹭的一声站起来,对T皱紧了眉头,“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吗?”
“你冲我吼什么?我根本没打算做什么。”T躲开他的视线,隐忍着焦躁的情绪,转身坐到椅子上。
迪特里希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拽起来。“T,我们认识这么久了,你真以为我不懂你的心思?自从布达的任务结束后,你就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当然,你以前也不正常,总把自己和世界隔开,不让任何人接近。可现在,这道墙却被打破了。不就是看上首席了嘛,还要瞒我多久?”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撇过头。
“瞧瞧你这欲盖弥彰的样子,真让人火大。老实承认吧,你想去找她。她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那次在布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别问了。知道这些对你没好处。”
“噢,你总算承认了?”
被连番质问戳破心事的T完全僵立在了原地。壮汉仍紧抓着他不放,以致于他的整条手臂都开始发麻。
“我果然没猜错。你当年在人界迟迟不归,就是和首席在一起吧?”迪特里希眯了眯那只完好的左眼,“她是个叛逃的罪人。你脑子坏掉啦,偏要招惹上她?”
由于百口莫辩而感到气愤的T大力挣开了对方的手。他知道自己该站在怎样的立场上,知道自己非但不该与对方走近,反而该对她实施抓捕——即使他的能力办不到,至少也要尝试。他垂下眼帘,遮掩住内心。相处的那些天里,他看到的荷雅门狄并非世人描述的那样不堪。但现在,整个龙族都被偏见蒙蔽了双眼。他无法向任何人阐明自己与荷雅门狄的关系,却真切地期盼有人能理解他。“龙王迟迟不立新首席,或许是因为他们知道荷雅门狄的错误被夸大了。”T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亮,“那个所谓叛徒的指控很可能是个误判。或许她并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罪孽深重。”
“误判?”迪特里希听罢放声大笑,“哈哈哈,那当然是一个误判。哪个统治者会因为一场恋爱就恼羞成怒到自断臂膀的程度?没错,你见识到了,在卡塔特,这就是‘禁忌’,是‘大逆不道’,最后也就自然成了‘背叛’。关键是,她跑去龙神殿外乱打一气,然后畏罪而逃了。没人知道她究竟想干什么。”他凑近T,耳语道,“只要龙王不撤销通缉令,对她的判决就永远不会是一个误判。”
“这是不对的!”T的辩驳声渐弱。很快,他的表情也变得像迪特里希看自己时那样复杂了。多年的离别让他过度美化了大脑中的记忆。这很危险。他似乎淡忘了她最后是如何待他的,甚至还不可理喻地为她开脱。
“你真是个天真的小子。”迪特里希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别这么叫我。”
“你不仅天真,还很愚蠢,活脱脱另一个雅麦斯。你也看到了,他是怎么从族长的心尖上跌进泥里的。哈!如果要这么说的话,你喜欢首席,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连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龙族都被她迷住了。但是,T,听我一句,忘了她,别再想她了。你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那你也听我一句,”T语气转冷,“我对她不是那种感情。请你不要再误会了。”
“好,言归正传。”迪特里希神色稍缓,但目光依旧犀利,“你刚刚找谁打探消息了——嗯?看起来似乎是一无所获嘛。你这只没头苍蝇,究竟打算去哪里找她?你的计划是什么?跟我说说呗。”
“我……”T喉头发紧,眼神飘忽,“柏伦格大人什么都不愿透露,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迪特里希对这个回答并不惊讶,咧开嘴露出讥嘲的笑,“你就不该去找那位大人。莫非你以为跟他出了趟任务,你们就能攀上关系了?”
听出对方口气里似有成竹在胸的意味,T突然眼睛一亮,用力反抓住他的手,“等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哼,但愿你这次能把事情彻底了结。”迪特里希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用审视的目光在T身上扫视一圈,“不过,你要是学吉芙纳那样一去不返,我也不会感到意外。只要你有本事躲过族长派出的追兵。”
T清楚,吉芙纳携卢奎莎逃跑的这几年,火龙王一直在暗中派遣火龙族成员追查她们的下落。T并没有要脱离卡塔特的打算,但确实迫切地想要见一见荷雅门狄。有些问题,必须当着她的面问清楚。
“帮帮我,迪特里希!我会终生感激你的。”
“怎么感激,用你的屁股?”注意到T瞬间僵住的神情,他撇了撇嘴,“算了,你那玩意儿还是留给女人吧。算我上辈子欠你的。”他稍稍使劲挣脱T的钳制,坐到桌边,抓了把木篮里的醋栗吃着,余光仍不时地瞟向T,见他攥紧拳头不肯罢休,终于压低嗓音,说,“这次任务,涉及到耶莲娜。至于和首席有没有关系,我就不清楚了。”
“耶莲娜大人?”T立刻坐到了他对面的位置。
迪特里希嘴里鼓着果肉,又喝了一口柠檬水,含糊道,“我从吉尔伯特那里打听到的,是柏伦格透露给拉库尼他们几个的消息。耶莲娜目前在拉古萨。龙王怀疑她干掉了罗科的监管对象达米尔。”
T早就领略过迪特里希强大的交际能力。他在守护者中人缘极佳,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当年便是凭着这项特长与自己成了朋友。但T完全没想到,他居然能套出此次任务的情报。
这下就解释得通了——身中“诅咒”的荷雅门狄很可能寻求耶莲娜医治,而密探达米尔撞破了她与叛徒勾结的秘密——有了耶莲娜这条线索,T的推测就完全成立了。他当初并没有把荷雅门狄在旅途中提及耶莲娜与卢奎莎的事报告龙王,但他相信,龙王他们肯定也是这么怀疑的。
“你帮了我大忙了!你简直是个英雄,是这个世界上最靠谱的朋友!”
迪特里希停止了咀嚼,深深凝视他许久,眼底涌现着复杂的情绪。在他记忆里,这个总是严谨认真、待人疏离的紫发男人,此刻却显出孩童般的纯真模样,脸颊甚至浮起淡淡的、带着喜悦的红晕。“少拍我马屁,我要听真话。”他粗声粗气地说。
“我……必须亲自去确认,”T抿着嘴,眸中闪过决断,“我有事要当面问荷雅门狄。我要她给我答案。”他感到愧疚,自己恐怕这辈子都要亏欠这个真心待他的朋友了。他无法说出全部真相,这已是他能透露的极限。但他发誓,会竭尽所能回报这名同伴的。
迪特里希看着他,听着他的诉说,脸上有无数难言的表情交错而过,最终只汇聚成一句话,“你还会回来吗?”
“当然。我说过会用一生报答你,用我的友谊。”
“我不需要你报答。你也根本没机会。既然做了这个决定,所有后果一律自负。你过不了杜拉斯特那关的。你只要一下山,族长立刻就会知道。等着受罚吧。”壮汉的嗓音沉了下去。
“我绝不会牵连你。相信我。”
不知不觉间,T的眼神重新变得像过去那般严肃和克制。卡塔特与世隔绝的生活给这里每一个人的灵魂都烙上了沉重的印记。迪特里希找到了能抚慰自己的伴侣,而眼前这位友人却始终独自吞咽着孤寂。倘若此次出行能让他稍获欢欣,倒也不枉自己这番冒险相助了。
“那就抓紧时间行动,尽早回来吧。”迪特里希挠了挠他的一头乱发,说,“现在出发,说不定还能听到教堂的复活节钟声呢。”
“是啊。”T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黑暗之后即是光明。尽管这里没有任何节日气氛,长期与龙族共处也早已让他的信仰蒙尘,但他却依然如此相信着。
XCIX
- 数小时后 -
黑暗拽着荷雅门狄的意识不断下沉,企图让她永远不要醒。
疼痛像无数细小的钩子,扎进她的身体。每根骨头都浸泡在尖锐的痛楚里。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只有那绵延不绝的疼痛,从全身各处传来,最终汇聚在胸口,像一只滚烫的手攥紧了她的心脏。
火龙的手。
突然出现的红光刺破了无边的黑暗。那光芒逐渐凝聚成实体,张开炽热的羽翼,分化出千万个灼人的鳞片,如一头巨兽般压向她。她拼命挥动着双手驱赶。可它固执地存在着,持续扩大,愈发闪耀,直到灼痛她的眼皮。
“不……”伴随着沙哑的喊叫,她从噩梦中挣脱出来。
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中的一切都混沌不明,世界仿佛浸在浑浊的雾里。
好疼啊……
苏醒后的第一个清晰感知,便是这令人窒息的疼痛。
有东西在头顶轻晃。她木然地盯着上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模糊的色块在天花板上晕染,像被水打湿的油画。经过漫长的辨认,她才看清那个在头顶微微摇晃的物体是床幔。飘窗没有关紧,风吹了进来,让窗帘、贝壳帘和纱幔都持续无力地飘荡。她眨了眨眼,转动头部观察房间。隐约的絮语声从外部传来,似乎有人在房屋外交谈。她竭力集中精神,但传入耳中的只有含混不清的嗡鸣。是谁在外面?
想要坐起来,可手掌刚触及床垫准备发力,一阵剧痛便从心口窜到大脑,向整个身体蔓延,疼得她猛然抽搐。
好疼啊……为什么她的胸口会那么痛?!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荷雅门狄努力回想。记忆像被撕碎的纸页——火的味道,魔力的暗光,还有……雅麦斯的手。
不知花了多少时间,她才终于让四肢听从使唤,当支撑着身体背靠床板坐起时,她的衣衫和皮肤已完全被虚汗浸透了。
衣服表面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被烧坏的痕迹,但她明明记得,昨晚前往龙神殿时穿的并非这条鸽灰色的裙子。掀开衣领查看后,她明白了,原来是有人在她穿着的白裙外套上了这条裙子,以维持她外表的整洁与体面,而昏迷中的她竟对此毫无所觉。她有伤得那么严重吗?
身体其余部位虽未见外伤,但持续性的疼痛始终存在,主要集中于左胸——那里仿佛有无数根荆棘正在破土而出,将她的心脏撕扯成碎肉。记忆的残片割开混沌。她极力抗拒,却被迫回想起——雅麦斯的龙炎命中了她的胸口。那一幕幕场景在她的脑内炸开,不受控制地反复重现。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对她发动攻击?
手指颤抖着把衣领往下拉,直到看见那个黑里透红的烧伤创口。这道融合了龙焰与某种不明能量的伤疤深深嵌入皮肤,像各色颜料混合成肮脏、狰狞的斑块,其形态令人触目惊心。荷雅门狄喘息着整理好衣物,感到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室外时有时无地传来人声,平素敏锐的听觉却仿佛失了灵。荷雅门狄无从辨析那些人的对话内容,但已基本猜到,他们是守护者,数量保守估计在十余人……或二十余人以上。恐怕除了负责龙神殿警戒与群山间巡逻的卫队外,大量守护者都被调遣到了这里。
能让龙族统治者如此警惕,甚至担心她出现失控行为的状况……
回忆慢慢回来了。昨夜在议事厅发生的一切,都回归了她的意识。在无尽的痛楚中,荷雅门狄平静地确认了现状:自己被囚禁在了首席居所,被守护者们严密看管了起来。
就像是一件坏了的,危险的,需要被控制的,被剥夺了反抗权利的兵器。
昨晚的事发生得太快,她根本没有时间思考。现在,她慢慢想清楚了。那是个圈套。族长借用雅麦斯的手,对她实施了惩罚。但令她困惑的是,胸前的伤口为何会如此疼痛。她的心里或许已有了答案,但理智却拒绝承认这个事实。
她沉浸在痛苦的思绪中,大脑已拒绝接听外部的任何声音,直到……
“您确定要进去吗,奥诺马伊斯大人?首席大人现在可是戴罪之身。”
“我有权探望自己的学生。你们在此守着便是。当然,也可以立即向族长通报。”
隔着厚厚的墙壁,传来模糊而低沉的话声。但荷雅门狄无需施法增强听觉,便能捕捉到部分对话。看来那些人不仅包围了整栋别墅,连一楼客厅、楼梯拐角乃至这间卧室外,都亦有人驻守,俨然将她当成了重犯。
荷雅门狄转动眼珠,望向门扉。奥诺马伊斯的脚步声渐近。“长老。”门外的两名守护者向他致敬,随后,门开了。
“荷雅门狄。”奥诺马伊斯反手掩门,走近床榻,在床沿坐下时轻唤她的名字。
她正想回应,心脏处突然爆发的一阵剧痛却仿佛要撕裂她的胸膛,令她忍不住溢出一声痛吟。嘴唇翕张,却没能说出任何话。她只能痛苦地垂下头,用双手捂住胸口。
带着厚茧的手掌轻轻按住她颤抖的肩。“还是很疼吗?幸好我有准备。特尔米修斯给了我两支镇痛剂。”
“不……”荷雅门狄虚弱但坚定地摇头抗拒,如果被注射药剂的话,她好不容易恢复的意识又要沉沦了。“我不需要镇痛。”喘息了数次后,她勉强发出了声音。
见她态度甚坚,奥诺马伊斯将药剂放到了床头矮柜上。“喝点水吧?”
“老师!”急切的呼唤声,阻止了他起身的动作。“请您不要走。”
他便叫来了一名守护者去倒水。
沉默在房间中蔓延,等水杯送到,房门关上,荷雅门狄饮下数口后,奥诺马伊斯才说话,“感觉好些了吗?”
清凉的水浸润咽喉,滑入食道,稍稍缓解了胸腔的灼烧感,但痛意仍然持续。“我不好。”她声音微弱地说,“老师,请您坦白告诉我。我这伤,是不是……”
“你受了很重的伤。特尔米修斯已奉命为你进行了初步治疗,龙息造成的创口虽难以消除,但内部已大体愈合了。”
“真的吗?可我还是觉得痛。钻心的痛。这不是简单的烧伤。请告诉我实话。”
面对弟子的追问,这位素来刚毅的长老显得有些为难,静默许久后才道,“你中了黑魔法的诅咒。”
得到了确切的、与心中猜测完全一致的答复,然而,荷雅门狄却难以接受。这意味着什么?永远背负着伤痛,永远不得解脱?这是她即使催动魔力也无法使之愈合的伤,非但如此,它还在持续吞噬她的魔力。她永远不会有迎来康复的那天。
“两位族长准备怎么处置我?”问话时,她的指甲深深抠进了床垫。
奥诺马伊斯无奈地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床沿,“他们决定将你终身监禁在孤塔,由乔贞负责看守。”
哈……荷雅门狄忍不住发笑。她不仅将要失去生命,在生命结束前,还将失去自由。让第一任首席龙术士亲自看守,逃走的可能性近乎于无。一切都已注定了吗?这难道就是她的命运?
不!绝不能让他们得逞!决不能被永远困在监狱!
她抬起眼睛,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长老。“奥诺马伊斯,我的老师,请您指引我吧,我该怎么做?”
“事到如今,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模糊你想要离开卡塔特的动机,尽可能装作无知,展现你的悔意,让他们怜悯你。只有这样,才可能获得他们的谅解。”
“我会坦白,会诚心诚意认错。我能面见他们吗?”
“他们会在愿意见你的时候见你,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这几天。他们的怒火需要时间平息,你也需要先休养恢复体力,让头脑冷静下来。”
“我没有办法冷静。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被蒙在鼓里,肯定是雅麦斯对族长说了什么,才会……”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火龙那张饱含泪水的、想要认错的面孔,还有他被守护者们带走前明显反常的举动,就像是在等待受罚。“雅麦斯——他在哪里?”
“他也被限制了自由。现在应该已经醒了。他的住所外围着大批族人,想出也出不来。”
“一定是他......是他告诉族长我想离开……”荷雅门狄攥紧拳头,眼眶泛红地说,“我只是想回去见我的家人,从没想过要背叛卡塔特。老师,请您相信……”
“现在追究是谁告的密,争论龙王误解你想走的理由,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奥诺马伊斯无奈地把头转向一边。
“可他们认定我是叛徒。”他的弟子哽咽着说,“给我种下黑魔法的诅咒,分明是想要我死。”
当他转回视线时,看到她正拼命眨眼抑制着泪水,这个发现让他的表情骤然软化。荷雅门狄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手指几乎要抓破胸前的布料。奥诺马伊斯刚准备伸手掰开她绞紧的指头,却听见从她紧咬的齿缝间挤出嘶哑的、压抑着愤怒的质问。
“我可以死,但火龙王大人难道连雅麦斯也要处死吗?”
“这是必要的惩戒,”奥诺马伊斯放缓语气,将少女痉挛的手指包裹进掌心,轻轻按着放下。“火龙王从不会宽恕任何忤逆者,尤其是他的至亲。正因血脉相连,他对雅麦斯的惩罚只会比旁人更严苛。”
荷雅门狄探求地看向他,眼中满是不解。奥诺马伊斯偏头盯着窗台上的法螺,回避着弟子的目光。“这不可能,”她的呢喃在卧室中回荡,“我不相信。”
某种直觉告诉她,奥诺马伊斯隐瞒了关键信息。作为龙族高层的一员,即便他没有参与族长的阴谋,他掌握的内情也远多于普通族人。然而,正是这重身份,注定他无法明说那些荷雅门狄渴望得知的真相。能在她落魄时冒险探监,已是这位导师能给予的最大善意。虽然他会暗中提供些微帮助,但终究属于龙王阵营的人。如果火老王与海龙王算主谋的话,那么奥诺马伊斯则是一个温和的帮凶。荷雅门狄有时会觉得他就像是自己的第二位父亲,此刻却不得不正视他的身份带给他的局限性。他爱护她,珍视她,但这份情感永远无法超越他对族长、对族群的忠诚,正如雅麦斯对她的态度。喉间泛起苦涩,荷雅门狄用力闭了闭眼睛,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诅咒’确实没有根治之法,但通过我们魔导团的治疗,你和雅麦斯的生命并非不可延续。”奥诺马伊斯叹了口气,转过头注视着荷雅门狄,眼底隐约闪过一丝怜悯,半晌才补上后半句,“你的人生还很长。”
“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一个被终身囚禁的犯人,还有什么未来可言?”荷雅门狄摇头苦笑,冰蓝色瞳孔失焦地盯着被褥,又陡然凌厉起来,“但我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荷雅门狄,顺从他们对你审判吧。这件事,连我都无法插手干预。”
“他们准备何时把我转移到孤塔?”
“我不清楚具体的时间,一切都要听从两位族长的安排。在最终判决前,你会暂时羁押在这里。”
“那雅麦斯呢?”她直起身子,盯着奥诺马伊斯的眼睛,“他也要和我一起坐牢?”
“雅麦斯要留在族长身边,接受矫正。”
矫正?把他塑造成符合火龙王心意的样子?强迫他忘记对她的感情吗?不,他不需要任何矫正。他本来就不爱她,他爱的是他的族群,他的地位,他的老祖宗。他本就是自愿做着火龙王的掌中棋子的。
“我要见两位族长。”在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荷雅门狄语气坚定地说,“去孤塔前,我必须当面向两位族长说明事实,让他们听一听我的心声。请您为我传话吧。给我一个申辩的机会!”
“现在这情况,恐怕他们不会轻易接见你的。”
“我绝不会反抗,我保证会谦卑恭顺。”她垂下眼睑做出服从的姿态,话音里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坚持,“我愿意接受魔力禁锢的术式。如果你们心存疑虑,可以用封印术封住我的魔力。我只求一个能让我开口陈述的机会。”
“明白了,我会替你转达,试着向他们进言吧。”奥诺马伊斯权衡后微微颔首,“你的伙食仍会照旧供应。既然你醒了,稍后会有人送早餐过来。你要好好进食,更要多注意休息,这段时间先把身体调养好,不要随便使用魔力。”
“谢谢您,奥诺马伊斯。”这个始终视恩师如亲生父亲般的女孩由衷地说道,“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
奥诺马伊斯带着止痛剂离开了。守护者把门重重关上。死寂骤然笼罩房间。荷雅门狄咬紧牙根,忍着蚀骨的痛楚,踉跄着下了床。
心中的决意渐渐明晰。
庞大的卡塔特山脉群全域都被龙王的结界严密笼罩,在这里想借用“空间转移”的法术逃脱是不可能实现的。不过,“空间转移”虽施展不了,但隔音结界却仍能发挥效用。荷雅门狄半跪在隔绝了所有声音的房间地上,撩起垂落的床单,床底空间成为了她施法的天然遮蔽处。魔力银光顺着她的指尖飘落地面,自动组合成完整的图案。当画下最后一道弧线时,四周泛起了水波扩散般的光芒。所有的线条咬合完毕,整个魔法阵突然活了过来。接着,在一瞬间的闪耀后,法阵再度归于沉寂,与地板的纹路浑然一体,唯有贴近地面时才能察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魔力。
这个魔法阵的纹样极其复杂,大圈套着小圈,环环相扣,最外围嵌着龙语的26个字母,最内侧的正圆中是六芒星图案。在未激活的状态下,它的颜色几乎与地板完全一致,但出于谨慎考虑,荷雅门狄仍然采取了额外防护措施。她撑着疼痛的身体向后挪动,口中默念起隐形咒,将这个繁复的魔法阵彻底隐藏起来。
整个过程凝重得犹如生死抉择。封印解除的法阵已然完成。她熟知每一种奥诺马伊斯传授的封印魔法的原理,任何封印的术法都能够被这个万能的反封印魔法阵解除,即使无法彻底解开族长或长老们的封印,也能大幅度削弱效果。她不确定龙王是否会同意她的晋见请求,但必须提前做好应对准备。如果他们真的对她施加封印,自己也要有反制的手段。
一滴汗从额角缓缓滑落。那些游走在阵纹里的魔力细线,耗去了她不少精力。做完这些后,她站起来,将床单重新铺好。从外部观察,完全看不出任何异样。即使是再高明的术者,也需要在极近的距离仔细探知,才有可能发现此处分布着异常的魔力流。除非事先知道这里有问题,否则根本不会有人到床底进行探查的。
身上的汗又渗了一些。荷雅门狄移至窗边,将窗缝开得更大,迎着微风缓缓呼吸。忽然,她灵机一动,探出头向下张望。楼下竟也有两个守护者,那两人恰巧也在抬头朝上望,惊得她慌忙把头缩回去。与此同时,一阵脚步从屋外传来,夹杂着轮子滚动的声音,她立刻意识到是送饭的人来了。
不久,守护者迪特里希推门而入,瞥了一眼蜷在被窝里的荷雅门狄,将托盘中的食物逐一摆放在沙发前的矮桌上。
“现在是什么时辰?”她问道。
迪特里希的独眼平静地看着她,“临近十点了,首席大人。”他的表情既没有看她失势时的幸灾乐祸,也不带任何同情。回答完问题后,他恭敬地告退了。
餐食一如既往地丰盛。看来即使她沦为囚犯,膳食的规格也没有丝毫降低。配着奶酪、黄油和香料的空心面散发着诱人气味,香酥蛋卷和面包浓汤也秀色可餐,还有健康的芦笋苹果汁。
荷雅门狄没有胃口,但饥饿感持续灼烧着胃部,想到之后的行动需要体力支撑,她还是强迫自己吃完了所有食物。
随后,她躺回床铺,把昨晚的事又捋了一遍。
龙炎的余波,加上黑魔法的诅咒,在她的心口留下了永不愈合的伤。
龙族实力最巅峰的魔导师,实际上并不是以门德松提斯为首的魔法团体,而是两位龙王本身。他们消耗了不计其数的魔力用以其它用途。千万年间不断通过魔法延续寿命,构筑覆盖卡塔特与孤塔的结界。由于需要维持统治权威和保护龙族圣地的因素,他们没法收回那些魔力。因此,要想压制荷雅门狄这样的顶尖龙术士,唯有双王联手,发动出其不意的突然袭击,才能成功。尽管荷雅门狄作为首席龙术士拥有强大的黑魔法抗性,但也只能对抗一位龙王的诅咒,若双倍的力量叠加在一起,则绝无抵御的可能。她推测,火龙王必定是用了某种方法操控了他的后裔,待雅麦斯完成关键攻击后,他趁虚而入,与海龙王合力发动了咒术。这种阴邪的黑魔法历来被两位龙王痛恨,曾明令禁止龙术士使用。结果,他们自己却带头开了这个恶例。
他们利用雅麦斯对他们的忠诚,利用荷雅门狄对雅麦斯的信任,企图迫使契约双方反目。在她被从者一击命中、陷入极度震惊之中、无法组织起有效反击时,用诅咒为她烙上了永久的罪印。其用心之险恶,手段之毒辣,都让荷雅门狄萌生了刻骨的仇恨。
他们想要用这种极恶的手段惩罚她,用极慢的速度杀死她,他们将她视作引诱雅麦斯堕落的祸根,视作不亚于阿尔斐杰洛的罪人。
往后的那些有限岁月已经可以预见了。她会像儿时那样背负绝症,永远任人宰割,仰人鼻息,永远也见不到家人。
心脏处的伤目前还不算重,还远没有危及到性命,但它会一点点成长,壮大,并且永远也不会愈合,直到某天,夺去她的生机。
人龙共生契约的羁绊,不止让荷雅门狄承受着巨大痛苦,雅麦斯也同样深陷煎熬。这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己好像能感觉到契约另一端的痛。
这种连接不仅限于肉|体层面,在某个瞬间,甚至连思想也短暂地重合了。通过契约的纽带,他们竟能模糊地感受到彼此内心深处的思绪。雅麦斯本打算将荷雅门狄召唤到他的洞穴,却迟疑着没有付诸行动。原因一目了然——他的住处外有众多龙族的族人把守,强行突破只会让自己与荷雅门狄受伤,而荷雅门狄这边的监视者则是人类护卫,相较而言更容易对付。基于这个判断,雅麦斯认为让对方召唤自己更为稳妥,因此才维持着等待的姿态,迫切希望她能理解自己的意图。
荷雅门狄确实接收到了雅麦斯的想法,却露出了充满轻蔑的笑。这头平日里逞凶斗狠惯了的火龙,这会儿倒变得异常温顺。你只是族长的乖乖狗而已。她想。
这种心灵上的共鸣令她作呕。不过,正可加以利用——在卡塔特境内无法使用空间转移术,而那个依托契约特性创造的移形魔法却不受限制。荷雅门狄计上心头,但决定暂时先按兵不动。
门外的两名守护者每隔一小时就会开门查看一次情况,荷雅门狄默默算着时间,在他们的护送下上了一次厕所,还好两人没有跟进去。中午一点多,守护者拉库尼来到她的房间,冷冰冰地向她转述了奥诺马伊斯的话——龙王不愿意见她,并且已剥夺了他的探视权。他们命她留在住所,静心悔过。
房门再次紧闭,带走了最后一丝希望。被软禁在卧室大半天的荷雅门狄终于决定行动。
“SeiNaaZiiK——!”
咒语念完的下一秒,雅麦斯的身影就显现在她的床前。
一段时间不见,他的身躯依然健壮,散发着阳光的气味,面容与气质仍然如从前一样,只是布满血丝的双眼中多了许多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悔恨。隔音结界仍在正常运作。他说的任何话都不会被外人听见,然而,他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主人……”惊呼声尚未来得及完整发出,便已停止。火龙如同突然出现时那般,又突然如泡沫般消失。
结束了。她亲手破除了曾与他说好的约定,强制他进入契约魔法阵连接的异界空间,通过施加封印,彻底剥夺了契约龙自由出入法阵的能力。在封印生效的刹那,荷雅门狄体会到锥心泣血般的痛楚。但她没有任何动摇。这个下场,正是这位叛徒应得的。
她看向了那扇开着的窗。
纵身跃出的动作快如流星。下方庭院里的两名守护者看到她的身影后立刻大叫。只见白发少女像飞燕掠水般在空中划出一道幻影,转眼间就将企图追上她的人们远远甩在了身后。
“首席跑了!抓住她!”
这声高呼让所有驻守在她居所外的守护者都瞬间警觉。警报声在风中急促扩延。荷雅门狄完全无视这些呼喊,其身影在幻影魔法的加持下高速移动,形成肉眼难以捕捉的轨迹,脚尖在山石上短暂借力,又迅疾弹起。
龙神殿的淡金色轮廓隐约出现在视野中。经过连续地跳跃和瞬移,荷雅门狄腾飞到了主峰的上方高空,此时已能清晰俯瞰下方庄严的神殿建筑群及其周边的守卫分布。
神殿外部署了二十余名站岗的守护者,包括奥利弗、凯齐尔等五人,广场花园区另有四人在漫步交谈。这些都不重要。即便遭遇阻拦也不要紧。闯进去直面族长,与被守卫制服后押送进殿并无差别。现在,她是众目所集的对象,没有人会去搜查她的居室。她甘愿被视作危险分子,甘愿被施加魔力封锁。因为那些离开她的力量很快就会回到她的体内。
在魔力受限的情况下,即使是龙术士也不能行使魔法。但要想彻底封住像荷雅门狄这种高阶施法者的魔力,绝非易事。至少要集合多位长老们共同施法,或者两位龙王的力量,才可能暂时压制住她一时半刻。她要做的便是闯入殿内,促使龙王亲自对她实施封印!
下方已有人发现空中的突袭者。守卫们迅速集结。围绕在首席龙术士周身那规模盛大的、仍在持续增加的魔弹群,让在场众人无不面露惊愕。荷雅门狄一口气召唤了近百枚魔弹,远远看去,这些密集排列的能量球如美丽夺目的月光铺满大海般璀璨和无垠。但没有人陷入慌乱,守护者们在此时展现出训练有素的纪律性,整齐划一地解下光剑,刃部同时迸发出白光。奥利弗等人挥剑的动作比其他人慢了半步,但在稍作迟疑后,也随大流发动了攻击。
魔弹群向下炮轰,光剑的能量波束向上迎击,两股力量正面碰撞。尽管守护者表现英勇,挡下了大部分魔弹,然而,龙术士的力量还是彻底压制住了他们。近三十人组成的队伍迅速崩溃。仍有少数守卫试图继续挥动光剑,但多数人已被冲击的余波震飞,倒地之后再起不能了。
虽然没有让所有人都丧失战斗力,但已足够突破防线,荷雅门狄降落在人群东倒西歪的台阶上,没有人能够再阻止她进入——
不。眼角余光突然闪过了一抹蓝色。
有龙族察觉到了异状,从远处的廊桥疾驰而来,其人形外壳在一瞬间解除,现出覆盖鳞片、布满尖齿和利爪的真身。
海龙强壮的前爪朝她挥舞。但与他的动作相比,她的幻影魔法会先到。
荷雅门狄以超越生物反应的速度前冲。神殿大门已近在眼前。
一发柱状的吐息突然从背后呼啸而至。危急时刻,她及时闪身躲避,龙息重重轰击在神殿门柱上,却只留下了轻微的、类似于干涸河床的冲刷痕迹,并未造成过多的破坏——那宏伟的建筑上也有龙王们的结界。荷雅门狄猛然回头,当她看到眼前的景象时,后槽牙不自觉地咬紧。
短短片刻,有多名龙族抵达现场,在最前方的是最先发现她的海龙扎杰斯。荷雅门狄与雅麦斯的事已让卡塔特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尽管一般的族人或守护者对昨日事件的具体过程并未亲眼所见,但如今的特殊状况却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的。荷雅门狄才飞到龙神殿附近没多久,龙族战士就已从各处集结而来。
“拦住她,不要让她进入大殿!”扎杰斯对周围人发出指令。那些被龙术士击退了的守护者们纷纷重新爬起,列阵迎战。
将这些次要的小角色抛在身后,荷雅门狄转身决定强闯。然而,宫殿侧面突然涌来的另一发龙息却让她被迫退开了二十米。
胸口痛了起来。雅麦斯龙炎给予的伤、以及两位龙王施下的诅咒,似乎比刚才更疼了。伤口开始绽放出血红的荆棘,每道刺都化作刀锋剐蹭心室。就在她因伤势出现短暂的动作迟滞时,从其它龙山增援而来的龙族精锐已将她围困在了中间,其中有四五头已变回巨龙形态。
“我要见龙王!”她捂紧胸口高喊,“请放我进去!”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充满敌意的沉默。没有人会放她通过。此刻她的样子,就像是要强行冲入龙神殿与龙王搏命似的,自然不会有任何人相信她。
无数道光束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刺目的强光让她不得不眯起眼睛。耳边不断传来能量光束撞击防御壁的爆裂声,仓促架起的魔力屏障虽能抵御光剑的攻击,却对即将到来的龙息毫无防御效果。部分龙族的喉部已进入吐息预备的状态——丁尼斯的喉头泛起幽蓝的冷光,琉庇斯的口腔则蓄积着更为致命的烈焰。
“退下台阶,退回你的居所,否则以叛乱论处!”丁尼斯吼道。
时间每拖延一秒,就有更多的追兵集结。“龙之泪”方向又飞过来几头巨龙。在龙群中,她看到了爱萨斯和里欧斯尚未变回龙形的人影。他们都是雅麦斯的朋友,此刻也加入阻击她的行列。扎杰斯与七八名守护者已趁她刚才抵御攻击时牢牢堵截在神殿正门前,筑起铜墙铁壁般的防线。神殿东南角某处——那里是门德松提斯的住所——亮起了防护罩的光幕,对结界进行加固。菲拉斯从东面赶来——奉海龙王之命驻守在雅麦斯洞外的他,显然已发现了洞主失踪的事实。来自各方的战士们陆续到场,神殿被围得水泄不通,凭荷雅门狄一己之力想要突破防线闯入龙神殿接近龙王,已经变得不可能。
“卡塔特保卫战,我救过你们所有人的命!还记得吗?”她在包围自己的人群中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话。
默然,羞愧……人们呆怔了一瞬,陷入无法回应的停顿中——这正是她需要的反馈。
在众人愣神的刹那,她的身形化作一道光。
“她要去彩虹桥!她想要逃跑!”识破了荷雅门狄真实意图的德文斯高声大喊。
受结界保护的卡塔特山脉,从其它任意地方往下跳,要么触碰到山石坠亡,要么被结界的屏障接住。想要离开,唯有通过彩虹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