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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7、Chap.3:荷雅门狄(3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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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二十四年后~二十七年后 -

      大家都说,在这片远离城市的黑木林深处,栖居着一位女巫。

      她掌握着黑暗而强大的超自然力量,任何贸然踏入林地者,都会遭她的巫术诅咒。人们言之凿凿地说,森林里的树木被女巫赋予了邪恶扭曲的灵性,能在她的驱使下诡异地行走,如魔鬼的爪牙般挥舞枝干攻击路人。他们还说,在那幽深的树洞里,时常闪烁着神秘的金色磷火,犹如邪龙的眼睛般一闪一闪。当女巫震怒时,甚至能逆转树木年轮的生长方向,让地衣苔藓爬满入侵者的瞳孔。最终,所有的闯入者都将被活化植物吞噬,骸骨化作森林的养料,滋养更多的畸形生命体,让这份罪恶继续在黑木林中无尽地循环下去。

      但有那么一群人却不信邪。他们自称“夜斧兄弟会”,是一个由形形色色命运不济之人组成的盗伐集团,成员包括退役士兵,破产农民,渎神修士,被驱逐的行会学徒和饥荒遗民,规模一度有21人,首领是一个叫霍尔德的中年男子。他们专挑黎明和黄昏过渡时段,或满月期的夜间作案,白天只选择暴风雪或浓雾天气。在冬季农闲期,他们活动得最为猖獗,每逢圣诞节护林官休假期间便大肆盗伐。从事这个行当非常危险。林地的归属权多为领主和教会,一般人绝不能随意砍伐。自1291年瑞士联邦成立后,神圣罗马帝国的王室对苏黎世的控制力逐渐衰退,联邦的扩张掀起了城市自治运动,因此,这里的林区管辖受到了哈布斯堡家族残余势力、城市自治机构及教会特权的三重角力。贵族势力与城市议会间的权力平衡在这片土地上悄然发生着变化,如今,合法伐木需购买议会发放的“年轮券”,按照树木的年龄缴纳税款。议会颁布了森林法典,由木匠行会雇佣了一批武装护林官,配备着丈量绳与树龄测定锥等各种专业工具。在大|饥|荒期间,议会有时会允许贫民捡拾枯枝,但砍活树则绝对禁止。盗伐者一旦被捕,不仅将面临高昂罚金的处罚,还有极为严酷的刑罚——初犯剁右手,再犯则处以绞刑——这被视为一种耻辱的死法。绞刑犯通常会被挂在绞刑架上风干示众,用以警示那些心存侥幸的人。然而,在这重重困难与危险背后,隐藏着足以让人铤而走险的利润。更何况,团伙中多是为生计所迫的穷苦平民,会走上这条犯罪的路实属无奈。

      “夜斧兄弟会”成员经验老道,装备齐全。每次行动前,准备工作都极为周密:用羊皮包裹短柄斧的斧刃,降低劈砍声响;用亚麻布包裹马蹄,减弱行进噪音;用马毛编织成拖网,抹平运输时的痕迹;此外,他们还携带硫磺粉干扰猎犬追踪,以桦树皮哨模仿护林官的哨声混淆视听,甚至还提前伪造了伐木许可证,以备脱罪之需。

      这一日,天幕如一块巨大的铅板低垂,雪花无声地在空中纷扬而下。山地林区覆盖着银装,周边城乡家家户户都沉浸在圣诞晚餐的氛围中,平日巡林的官兵早已放假回家,林间只剩下苍劲古木与一些没有冬眠的动物。兄弟会成员选择在此时展开行动,策马的身影如同幽灵骑士般悄然穿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黑木林主要由冷杉、山毛榉、云杉及一些较为珍稀的紫杉和石松构成,“黑”的成因在于这些树普遍高大长寿,层叠树冠遮天蔽日,形成地表照度极低的特殊暗光环境。这些木材各有各的用处,有的是木炭和焦油的原料,有的适合做建材,有的是宗教仪式火把的专用燃料。盗伐得手后,他们会通过中间商将木材高价转售铁匠铺或造船厂,从中赚取高额的利润。单次走私所得,相当于普通佃农二至三年的收入,这正是他们甘愿冒断手和绞刑之险的根本动力。

      此次行动共调配了五匹战马和八匹驮马,精锐成员骑乘战马行进,驮马负责运输斧锯、拖网、雪橇等作业工具,哨兵则徒步穿行于林间小道。

      首领霍尔德勒紧缰绳,骑行在队伍最前方。这个皮肤黝黑得仿佛在烈日下暴晒过很久的男人原是一名施瓦本雇佣兵,后因拒绝焚烧村庄而成为逃兵被通缉。十余年的战场历练让他的每个动作都带着猎豹般的警觉。“兄弟们,把绳子都给我拉紧了,别搞出动静。”他突然转头低喝,布满老茧的手掌在虚空中做了个收拢的手势,身后的马群顿时安静下来。他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语气中的兴奋。“今天这雪下得又大又密,正好能掩护我们的行动。只要不出岔子,这笔买卖至少够大家一整年不用为生计发愁了!”

      “放心吧老大,这儿只有我们。”一个较年轻的男子接过话茬,咧嘴露出一口黄牙,说话时不停搓着生满冻疮的双手,“那群护林狗这会儿准在酒馆炉火前取暖,说不定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躺在女人的怀里了。”

      另一个满脸胡茬的壮硕男子一边摩挲着鹿皮手套,一边闷声嘟囔,“就算真出了啥动静,咱们也有后手。乌尔里希神父伪造的砍伐证和官署用的一模一样,即便是贴到那些人的鼻尖上,也辨不出真假。”

      骑在队伍末尾的乌尔里希闻言勾起嘴角,蜡黄的手指按在胸前的十字架上。一身棕褐色罩袍的他年龄较长,过去是一名告解司铎,曾因利用教会忏悔室传递伐木信号而被割去舌头并革除神职。他虽然不能再说话,但伪造印章、文书以及制作毒药和麻醉剂的本领却是一绝,是团队中不可或缺的技术型人才,他精湛的造假技艺屡次帮助众人逃脱罪罚。

      “都别出声了,继续前进!”霍尔德低声命令。

      队伍里年龄最大的成员是一个土地被贵族强占的五十五岁破产农庄主老卢卡斯,膝下有一子一女,都加入了盗伐团伙。儿子贝恩是核心作业组的伐木手,女儿格蕾塔担任外围岗哨,家中还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妻,每当丈夫和儿女外出行动时,都会跪在圣像前为他们的安危祈祷。

      盗伐队深入了林区腹地,四周高耸的冷杉构筑起天然屏障,为伐木提供了理想掩护。随着霍尔德抬手示意,马背上的人齐齐翻身下马,所有人都迅速进入警戒状态。

      老卢卡斯弓着腰走近一棵冷杉树的树干,用皲裂的手指刮拭树皮表层的青苔,当触碰到三道深浅不一的刻痕时,他眯起了浑浊的眼睛,“这是上周巡逻队刚留下的稽查标记,至少五天内他们都不会再来这片区域了,今晚动手正是时候。”

      霍尔德抬头望了一眼被树杈切割成碎片的月光,用斧柄撞击鞍具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作为信号。

      众人随即按分工展开行动。两名瞭望员攀至一棵冷杉的树冠层,用包绒铜铃传递了数次短震,方圆五里内唯有松鸦的啼鸣。确认无巡逻队踪迹后,二人向下方成员打出安全信号。六柄斧头同时出鞘,贝恩屏息砍下第一记斜劈,斧锋沿木质纹理切入树干。五十年树龄的巨杉应声颤抖,飞溅的木屑、树胶和震落的积雪落在他缀满补丁的麻布短袍上。在斧手们的协同劈砍下,冷杉逐渐向预定的方位倾斜。

      四名拖拽组成员自右侧跃出,快速铺设浸蜡的松针缓冲毯。倒木撞击地面的巨响被吸收为沉闷的震动。木材处理组的四人立即展开麻绳丈量,按规格锯解原木。运输组的拖网和雪橇静候在旁侧。同时,伐木组的斧手已锁定了下一棵目标树木。

      老卢卡斯上前处理树桩断面时,突然被刺鼻的牛粪酸臭味熏得皱眉。由于松脂焦油短缺,他们临时改用牛粪涂抹在树桩切口,以加速断面的老化。老卢卡斯不慌不忙地操作着,将新伐的痕迹伪装成上月被正规伐木工留下的旧伐痕。

      “提速!争分夺秒!大家加油干!”霍尔德一边挥动斧头,一边高声鼓劲。天亮前,他们必须将八根原木运到利马特河支流,扎成木筏顺流而下,漂到三英里外的接应点。

      众人忘我地投入到工作中,就连雪天的刺骨寒意都无法抑制额头和后背不断渗出汗水。正当作业紧张推进时,突然,裹着雪粒的寒风送来一阵异样的颤音——窸窣的脚步混着枯枝折断声掠过林间,树冠积雪簌簌震落,其节奏竟完全与那个谜一般的脚步声重合。

      正埋头整理拖网的年轻成员猛地直腰僵立,瞳孔骤缩盯着某处,“老大,老大!那……那是谁?!”他满口参差的黄牙在呵出的白雾间打颤。“那儿有个白影,刚刚在那树后闪了一下!”

      “该不会是……”满脸胡茬的壮汉按住腰间的皮质工具带。

      整个团队瞬间紧张起来,纷纷停下动作查看四周。西北方的三棵冷杉突然无风自颤,东南灌丛中也同步传出声响。一抹苍白的残影在兄弟会众人身边若隐若现地游移闪烁。每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护林队不是早就休息了吗?怎么会……”有人不禁问。

      虽说他们准备得非常充分,又有天时地利的帮助,但是那沙沙的斧刃破木声、低沉的私语声以及马匹偶尔的嘶鸣声,在这寂静的雪夜中还是显得过于突兀了。

      首领霍尔德立刻抽出一把长剑,冲前方挥了挥,“谁?亮明身份!别给我躲猫猫。如果是一条道上的,就出来好好谈!”喝声虽带着紧绷感,但依旧颇具气势。

      其余众人也立刻围成防御圈,将伐木斧和其它由农具改造的武器横在胸前,眼中既戒备又焦虑。

      “老大……会不会是那个传说中的女巫?”那名年轻盗伐者裹紧褪色的防水斗篷,发紫的嘴唇咧出扭曲的弧度,牙关打颤道,“我早听说这黑木林里住着一个邪恶的女巫,会不会就是……”

      “别胡扯!哪来的什么女巫,多半是盯梢的探子!”霍尔德手中的剑刃发出寒光,“逮住撬开嘴,便知分晓!”

      呵——树上的“女巫”笑了。这怪异的笑声飘然回荡在林间,让树下的众人打心底里感到害怕。

      数十道目光仓皇上移——

      二十步外的一棵山毛榉上,一个白头发的女人以静止态半蜷着,像一只冷眼栖枝于树梢旁观猎物的猎鹰。蒙面布藏起了她的容颜,但那苗条绰约的身形和体态仍然昭示出她是一名女性。

      “女人!是女人啊!”年轻的成员失声喊道,“她就是那个女巫!”

      “大家快退后,都别靠近!”壮汉大吼,“她会使用巫术!”

      哑巴乌尔里希哆嗦的手指在胸前划着十字,祷告声卡在喉头。有人喊出了他的祈求,“圣尼古拉斯!圣乔治!护佑我们!”

      “闭嘴!”霍尔德暴喝一声,压下众人的骚动,“既然不是护林员,那就好办了!二十个汉子还怕一个女人不成?都抄起家伙,围上去!”

      “女巫”发出短促的嗤笑。笑声尚未散尽,身影就已消融在众人的视野里。

      一场比先前下得更大的雪飘落了。

      鹅毛般的雪片骤然加剧,转眼间就遮蔽了整片林地。在翻卷的雪浪中,刺骨寒气呼啸着袭来,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阵阵旋风直扑向兄弟会众人。风里夹杂着尖利的啸叫,混着树皮剥落声与指甲刮蹭铁器般的刺耳声响,宛如地狱传来的嘶吼,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悸。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一名成员喊道,手中紧握的斧刃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

      “难道是女巫的魔法?!”另一个成员嗓音发颤。

      众人目光中充满了惊恐,试图寻找这阵风的来源,却只看见铺天盖地的雪粒在四周狂舞。

      “都别瞎猜了!只是天气突然降温,雪下得更大了而已,等一会儿就好了!”霍尔德强压着恐惧,努力稳定众人的情绪,然而,他掌心的冷汗已浸透剑柄,手指更是在不停打颤,“找到刚才那女的,把她——”

      就在众人搜寻起神秘女人的踪迹时,“女巫”的魔法再次发动了。魔力被注入了冻土,原本覆盖着积雪的地表顷刻间变得像溜冰场一样光滑。兄弟会成员接连打滑摔跤,武器和工具哗啦啦地散落在冰面上。

      “啊!”在此起彼伏的痛呼声中,众人一个接一个地跌倒,有人掌心擦破,在雪地上洇开刺目的血红,有人膝盖扭伤,蜷缩着身体发出闷哼。

      “父亲!”从外围赶来的格蕾塔架住老父亲的手臂。老卢卡斯在刚才的滑跌中重重倒地,狼狈地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此刻正徒劳地抓挠着地面。

      “格蕾塔,你有看到什么异常吗?”她的哥哥贝恩也过来帮忙,拽着父亲的另一条胳膊,对她大喊。

      “什么都没有啊!我还觉得奇怪了,为什么会突然……”

      她的回答声淹没在呼啸的狂风里。

      怒吼的风声将一切声音都掩盖了,压得人几乎张不开嘴,21个成员被吹得东倒西歪,身体像失去了控制般胡乱地倒退和前进。他们的斧柄突然结霜崩裂,锯子莫名脱手飞旋。这时候,任首领再怎样高声呼喊都已压不住恐慌的情绪肆意蔓延,这次的盗伐行动,已彻底宣告失败了。

      “逃!快逃啊!”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个团队的斗志和勇气轰然溃散。

      林间掀起了一阵混乱的踩雪声。在极度的恐惧中,盗伐队开始四处逃窜。人群的恐慌传染了马匹,牲畜嘶鸣着扬蹄乱闯,接连撞翻了地上的伐木工具。逃命者早已顾不得带走这些财产,他们在雪地中跌跌撞撞地奔跑,即使被树根绊倒,被同伴踩踏,也要用沾满雪泥的手指死死撑着身体站起来,任由冰碴刺破皮肉,也要拼了命地撕出一条生路,不顾一切地逃离这片如同噩梦般的地方。

      一双冰蓝色眼睛在暗中观察着一切。目送溃逃的人群消失在风雪中,灵异事件的始作俑者——荷雅门狄,缓缓撤去了风魔法的隐形屏障。不到两分钟,这片林区只剩下她靴底碾雪的吱嘎声,除此以外便再无旁人了。

      她在朔风中纹丝不动,眯起沾满雪沫的睫毛,魔力在她的掌中汇聚,托起了那些散落在地上没有被带走的物件。沉重的伐木器具悬浮着擦过树木枝干,如同被无形巨手抛掷,接连丢弃在数英里外的山谷。林海重归寂静,当弄走所有的人和工具后,荷雅门狄对着雪地上凌乱的人脚和马蹄印叹气。

      数小时前,她在自己僻静的小木屋中睡下,想要让这具被诅咒侵蚀日渐虚弱的身体得到一个良好的睡眠,恢复精力。然而,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却撕碎了她的梦境。她皱眉醒来,透过结冰的窗格看清状况后,心中涌起了一阵无奈。黑木林是她的庇护所,幸好此刻有黑夜、雪幕与密林的掩护,才让一英里外的那些人暂时没发现这座木屋。这支偷伐队显然是专业的,与她过去遭遇的小规模窃贼截然不同,她还是头一次遇到这么大型的团队。透过风传来的树木倒地声越来越近,按这个清理速度,他们很快就会逼近木屋。为了守住自己的容身之处,她不得不出手。

      荷雅门狄蒙起面罩,踏雪无声地走出小屋,身形在雪夜中如幻影般飘忽,仅用了五次瞬移,便精准落在事发现场的三十米外。当兄弟会的众人专注于砍伐作业,丝毫没有察觉到危险时,荷雅门狄已经悄然来到了他们近处的冷杉枝桠间。树枝的阴影将她的身形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警惕而锐利的眼睛。

      这次出击不是为了劫财,而是驱赶。他们砍伐的地方离她的住所太近了,若贸然劫财,必定会留下形迹,招致报复。她早前在黑木林多次劫掠和赶跑强盗的战绩已让她被冠以了女巫之名,既然这群人也将她视为女巫,正好可以利用这份恐惧心理,施展一点“妖法”。荷雅门狄将冰魔法和风魔法的力量灌入这场风雪中,透过肆虐的天气实施打击,整个袭击行为被巧妙伪装成一种超自然的恐怖异象。遭此一劫后,这个盗伐集团想必再也不敢踏入附近的区域了。

      还需要进行一些收尾工作。龙术士再次调动魔力,让它们凝成了八只覆着机械表皮的桔黄丝雀,驱使它们追踪四散的盗伐队。使魔们传回的画面显示,那二十一人已全部撤离了黑木林,直到某只机械鸟突然锁定了两个踉跄的身影。一些令人揪心的画面落入荷雅门狄眼中。老卢卡斯在冰面滑倒导致胫骨骨折,此刻正被他的儿子背在背上艰难跋涉,他的女儿紧紧跟随,用手一刻不离地托住父亲的臀部防止下滑。三人与其他成员走散,在风雪中缓慢挪移,无论怎样艰难,儿女都没有抛下父亲,这份生死相托的亲情羁绊,突然让荷雅门狄的胸腔泛起一阵刺痛。

      可怜的老卢卡斯一回到家便卧床不起了。贝恩和格蕾塔轮流守在床边照料,却没有钱请大夫为他医治。地窖里仅剩一些冻芜菁和寥寥几块发硬的黑麦面包,连维持到下个月都成问题。老母亲用丈夫去年盗伐时私藏的橡果磨成粉,掺入粗粝的面包中,用水搅成糊喂给痛苦呻吟的老伴。比饥饿更迫切的危机是寒冷。今冬囤积的柴火严重不足,而老卢卡斯那晚冻伤的双脚已出现了局部关节僵硬,令这个生活本就困苦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他的身体垮了,偷盗行动也遭到毁灭性的失败,队伍溃散时遗落了全部的物资。贝恩、格蕾塔外出打探后得知,有一名同伴逃亡时慌不择路地掉进了深沟,次日被护林员逮捕,砍掉了右手,其余人只能先低调避险。团队士气大伤,对林中女巫的恐惧已刻进了他们心底,重新组织行动变得遥遥无期。

      几天后,当满脸愁容的格蕾塔来到地窖拿出最后储藏的食物时,她惊愕地发现,角落的一个干瘪麻袋上,赫然放着五枚弗罗林金币……

      荷雅门狄坐在木屋外享用着晚餐,食材是她在森林里打到的一只松鸡。炊烟袅袅升向天空,灶底未熄的树枝还燃烧着小火,木制横板上排列着一串串滋滋作响的鸡肉,油脂从焦黄的肉块中渗出,滴落在炭火里,迸出细碎的火星。一只机械鸟降落在她身侧,在融融暖光中解除了魔力,消失不见。她通过这只魔法造物追踪到老卢卡斯家的地址,目睹其艰难处境后,悄悄送去了些许钱财,希望能帮助这家人熬过凛冬。

      这些金币来自于荷雅门狄最近那次离开耶莲娜诊所时所得的馈赠——她执意将派斯捷留下的全部十六枚金币都塞给她。这笔巨款相当于骑士阶层半年的俸禄,能维持一个人在农村生活三四年。有了这笔钱,荷雅门狄的日子一度过得很安稳,连续两年多都没有再偷盗。她精打细算地使用,每月仅前往一次邻近的小镇楚格采购必需物资,将金币消耗到五枚结余。这些剩余金币被她悉数赠予了老卢卡斯一家,作为不慎致其受伤的补偿。

      自那次分别后,她已近三年没有与耶莲娜见面了。迫于现实压力——愈来愈多的龙术士掌握了她的踪迹,修齐布兰卡蛮横的突袭更令她印象深刻——她必须更加小心地隐藏自己。

      “诅咒”在这段时间仍间歇性发作,魔力的使用也未能完全戒断。事情往往就是这样无奈。她发威驱逐了那群盗伐者,却无意伤害这些为生计所迫的可怜人。他们多数人处境与她相仿甚至更为困顿,但为了守护栖身之所,她不得不采取防卫措施,有时也难免要应付一些非必要的冲突,或者是意想之外的状况。

      就比方说……现在。

      动物的吠声突然在林中响起,让荷雅门狄误以为有猛兽来袭。过了一会儿,灌木丛中的阴影轮廓逐渐显现,一双琥珀色眼睛在暮色里毫无惧色地注视着她。

      原来是一只赤狐。她想。

      鸡肉串的香味吸引了它。它似乎饥肠辘辘,冬季食物的匮乏竟令它冒险出现在了人类的眼前。

      “过来吧。”荷雅门狄从木签上剔下一块焦香的烤肉,抛了过去。

      狐狸警觉地跳开了,短暂迟疑后,又试探性地靠近。随着吞咽声响起,那块肉转瞬消失在它的喉间。它并未离去,保持着安全距离继续观察她。

      于是,荷雅门狄干脆把整条烤串上的肉都投喂给了它。狐狸在六七米开外处大快朵颐,毫无戒备。它红褐色的背毛与浅色腹毛形成鲜明对比,耳朵尖与四肢末端点缀着黑斑。它虽然毛色鲜艳浓郁,却并非鲜红,与火焰或鲜血的颜色、以及火龙的颜色有着显著区别。她仔细地观察它,想记住它的模样,回屋里取出画板、画纸和画笔。屏息敛声间,她以最小的幅度缓缓起身,不料才刚有转向木屋的动作,它就迅速叼起残肉,闪电般地窜入了树林。

      “再见了,狐狸。明天再来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荷雅门狄伫立在原地,低声自语。

      森林里的岁月浸透着孤寂。虽然这正是她所希望的、能够躲避人际纷扰的宁静生活,然而,当暮霭漫过树梢,夜晚逐渐降临时,那种噬骨的空落感便会悄然攀上脊背,将她拽入难以脱离的寂寞深渊。

      一阵浅浅的痛意袭来了。胸口绵延不绝的钝痛自那日施术驱赶盗伐者后,便持续纠缠着她的躯体,此刻又再度细细啃噬起她的意志。让它痛去吧。二十多年的流亡早已将忍耐刻进骨髓,这般程度的创痛根本不足为虑,更无需向远方的医者求助。真正灼人的,是记忆中不断浮现的耶莲娜温煦的笑颜。她很想念她,也很想念那早逝的萨格勒布女孩,还有那承载着她厚望却早已失联的紫发守护者,他们总是在夜深时分掠过她的意识边缘。但这就是她的选择,这就是她的道路。

      孤独本就是抉择的代价。荷雅门狄凝望着天幕边际那逐渐沉降的落日,怅惘与坚毅同时沉淀在她的眼底。

      XCII

      - 二十四年后 -

      南极冰原上,军民建造的冰屋形如放大的头盔,在寒风中稳稳地扎于冻土,岿然不动。冷锐的阳光倾泻于冰屋表面,反射出点点寒光。这些建筑错落有致地连缀成一片冰白海洋,足有七八百座,呈现出壮阔的景观。

      在这片生命禁区,动物和植物都极为稀少,唯有适应了极端气候的物种才能在此繁衍生息。广袤雪原笼罩着永恒的寂静,只有风雪的呼啸能撕开这凝滞的帷幕。裹挟着冰晶的劲风浸透衣物,让人不禁浑身颤栗。

      不过,济伽统领的族人就如同极地的原住民,早已习得了严酷环境下的生存技巧。达斯机械兽人族凭借与生俱来的体魄,在这片极寒的荒原开辟出生息之地。他们无需臃肿的皮裘护具,仅以雷压构筑起巨型半圆屏障便能隔绝严寒。屏障在军队的驻扎地严密覆盖,维持着适宜的温度,使日常活动得以延续。

      清晨时分,冰屋内的炉火已跃动起橘红光芒。正值族群传统节日“双冕节”,持续整日的小型庆典使众人的眼中盈满喜悦。驻扎地的中央空地上陈列着数排简陋木桌,摆放着一些餐食,有散发鲜香的海鸟与企鹅肉,油脂丰腴的海豹肉,甚至还有一些人肉,引人垂涎。族人可自行取用食物,享受这份属于极寒之地的节日飨宴。

      然而,卢奎莎却深陷在阴郁的情绪中。一场噩耗于昨夜突然降落。济伽王重启了全部的八名监视者,更同意增派渥兹华麾下的两名先锋和两名传令官加入看守。彻夜未眠导致卢奎莎晨起时双眼浮肿,草草套上裙装后,她勉强吞咽了一顿迟来的早餐。外界的气候似也在呼应她的心情。五月的南极已逐步进入冬季,强风肆虐,暴风雪频发,日照时间急剧缩减。昏蒙天光下,太阳几乎不升起,仅以微弱光线停留在地平线附近徘徊。此时已临近中午十一点了,太阳才贴着地面显露出惨白轮廓,预计两三个小时后便会再度沉落。

      虽然光照时间短暂,但族内举办“双冕节”庆典的惯例依然不受影响。与更为盛大的“鸣雷颂圣节”不同,这个节日只在冰原上举行,因此卢奎莎失去了出席资格,无法与他们同乐。无论是现场的欢腾氛围还是自由的气息,都与她无缘。

      一阵叩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推开门扉,门口站着两条新来的看门狗——那仁桑阿与乌甘菩尔。这对姐妹同为传令官级别,外貌几乎一模一样,卢奎莎与她们相识尚不足一天,她完全无法区分两人的身份。

      “卢奎莎女士,渥兹华将军知道您不便出席庆典,特地准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说话的是那仁桑阿。她那黑亮黑亮的头发像柳丝一样柔顺地垂落双肩,灵动的杏眼仿若会说话的百灵鸟。

      “请您务必收下。”乌甘菩尔朱唇轻启,“我们不打扰您了,这就退下。”她也有一头乌油油的头发和一双灵动有神的眼睛,就连声音都几乎与那仁桑阿一样,但更为清脆,说起话来婉转如莺。

      卢奎莎警惕地望着她们,手捧礼盒退入室内。房门闭合的刹那,她仿佛嗅到了礼盒缝隙渗出的异香。渥兹华居然会送她礼物?他安的什么心?卢奎莎心中疑窦丛生。这盒子分量稍重,隐隐散发着一丝她很熟悉的诡异味道,让人联想到死亡。她谨慎地打开,里面躺着一张喷着香水的信笺,当她目移到它的下方时,一股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高档的银丝布层层包裹着一个形似椭圆的物体……卢奎莎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拆开了它。

      “……不!”

      礼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从中掉落出一颗头颅,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后,停住了。

      吉安面容扭曲地躺在那里,双眼圆睁,死前那痛苦与绝望的表情永远凝固在了那张脸上。脖子处的切口极为干净,光洁的切面上几乎没有流多少血,但防腐液却从他的鼻孔与微张的唇缝中缓缓渗出,浸润了他毫无生气的面孔和他浅棕掺金的鬈发。礼盒里摆放着乳香和薰衣草等香料,掩盖着死亡的异味,此刻已掉了一地。渥兹华……他怎么可以如此心狠手辣……

      “吉……吉安……”卢奎莎的声音颤抖得几乎难以成句。她竭力用双手撑着桌沿,才没有瘫倒下去。虽然吉安不愿意与她一同出走,伤透了她的心,可无论如何,卢奎莎也没想要杀了他。她给他注入了一段两人欢爱的记忆,让他回到他主人的身边,难道渥兹华是出于嫉妒,才对吉安痛下杀手的吗?

      那双曾含情脉脉的绿眼睛,此刻宛如死鱼般空洞地望着卢奎莎。这时,她终于想起了那张信笺,缓缓地将它捡起。

      墨迹晕染出一句轻佻的句子:「亲爱的,你想不想要衰老的人类样本?」

      衰老。

      是的,吉安已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逐渐年长的他,在极地艰苦环境的磋磨与渥兹华终日的玩弄下,才刚满三十岁就已显露出衰颓之态。这一点,卢奎莎在前夜与他交谈时便注意到了。然而,她并不知晓,渥兹华杀害吉安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今晨起来后,发现他眼角多出了一道细纹。他早已厌倦了这个人类玩物,觉得他不再具有价值,原计划是将其保留到卢奎莎一年期限将至时,再把他的尸首送还给她。渥兹华从始至终都没打算让吉安长久存活,但那道意外显现的皱纹却突破了他的容忍限度,于是提前结束了他的生命。

      悲愤与惊惧同时在卢奎莎胸中翻涌。吉安残缺的尸体如同死神挥舞的宣告之镰,明明白白地向她昭示:「你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理智如一道闸门,试图拦住那汹涌而出的情绪。这男人的死,本应无法刺激到卢奎莎。毕竟,她和吉安早已情断缘灭,在心底,早就当他从未存在过。可情感却不受理智的管控,卢奎莎的内心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暗自思忖,至少,她还能为这位旧情人做最后一件事——让他的遗体得以妥善安置。

      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将滚落的首级和散落的香料仔细收回礼盒,摆正位置,然后冲出了房间。

      此刻有六个看守屹立在外,那仁桑阿和乌甘菩尔虽不在场,但她们的同伙在。

      “吉安身体的其它部位在哪里?把它们全部交给我。”卢奎莎直视苏万迪问道。

      先锋们惊讶极了,未曾料到这女人竟会提出如此要求,瞧她镇定自若、临危不惧的模样,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身的处境。“那男人的残躯早就被军团众人分食了,估计此刻已经在胃里消化殆尽,进入肠道了吧。”苏万迪露出一抹轻笑,“可惜,我没有这等口福。”

      “那颗头颅,算是将军念在你们的旧日情分上,给你留作纪念的。”牙尔呼接话道,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你应该感激将军的这份‘心意’。”

      一些鲜血淋漓的画面不断撕扯着卢奎莎的理智边缘,抓挠着她的肺腑。她几乎按捺不住想要手刃这两个渥兹华的爪牙,把他们的头颅狠狠掷到他们主子脚下的冲动。她对济伽那些将军的恨意如沸油煎心,尤其是渥兹华那个畜生,她恨不得食肉寝皮;而有些时候,她又期盼济伽能干脆利落地赐死自己,好让这一切痛苦有个了断。卢奎莎没有理由指望能获得怜悯与救赎。“王之眼”早已宣告了王的最终判决,他并不打算长期供养她。若一年内交不出令王满意的成果,等待她的,必然是无情而彻底的清算。她在这里的奋斗时光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前方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任何转机,她只盼这场荒诞的戏码能尽早落幕。

      远方传来一阵雷声,突然将卢奎莎的白日梦震醒。

      “出了什么事——”噶尔汉发出一声高吼。

      喊叫声在宫殿长廊间回响,声浪不断从远处逼近,仿佛出现了某种突发变故。卢奎莎眨了眨眼,满脸疑惑。更多雷鸣与喧哗在周围震荡。她灵敏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声音,很快便觉察到,那些雷声来自外面——那个大涡洞的外面。

      “敌袭!”一名族人的嘶喊声刺破了空气,向他们传递警报。“有敌人入侵!”

      “来犯者是谁?龙族还是刹耶?”诺敏刚问出口,目光触及身边的龙术士时突然收声,他与几名看守匆忙对视,旋即朝卢奎莎喝道,“退回房间,未经允许不得踏出半步!”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龙族打过来了?卢奎莎被几人粗暴地驱赶回屋,大门砰然闭合的巨响中,依然能清晰听到外界杂沓的脚步声。宫殿的守军本就不多,此刻多数已被抽调至冰原前线。门外的过道上不断有兽人族士兵疾奔而过,互相叫喊。那仁桑阿和乌甘菩尔也从远处跑了过来。“敌人正向我们的驻地进军!”卢奎莎分不清是谁的声音,总之她们中的一人喊道,“大家迅速集合,列队迎战!”

      “不,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看管这个女人!”苏万迪纠正同伴,“外面的战事……就交由其他人处理吧。”

      肃杀的雪原上,战斗早已拉开序幕。

      爆炸的气浪掀飞了营地中央的木桌,将庆典食物如碎屑般抛向半空。数千名机械兽人族士兵于高空现身,令苍穹如同汇聚起翻滚的乌云,使本就黯淡的天空更加失色。刹耶军出动了两个将军的军团,由沙桀和米竺勒夫挂帅。而驻守冰原的济伽四大将军及其部众,仍沉浸在节日的欢畅中,将军们正与士卒碰杯,战士们胡吃海塞享用宴席,这场突袭恰恰在大家都毫无防备的时刻猝然降临。

      当确认是刹耶的军队来袭后,四将军即刻整编部队,展开反击。敌军在接近至交战距离时突然发动偷袭,首轮攻势恰好轰击在济伽军架设的雷压屏障上。可这道屏障主要是为了抵御暴风和冰雪,面对军事打击时防御能力有限,在敌人的攻势下没撑多久就裂开了。

      部分冰屋子未能经受住冲击,在震荡中轰然垮塌,飞溅的碎冰致使多名族人负伤。所幸屏障溃散前已抵消了部分能量,虽然多处建筑遭到了损毁,但并未有人罹难。伤员数量尚在可控范围内。

      冰原怫声四起,战士们迅速排列好队形,听从四将军的指挥迎战敌军。伪装的人类外壳立时褪去,显露出达斯机械兽人族原有的形态。上万名兽人族互相撕斗,却并未陷入混战,在战斗初期,双方均固守在己方阵线,以远程火力相互轰击。

      论单个军团的兵力,是刹耶这方更胜一筹,但他们只来了两个军团。而济伽方有四个军团,在总兵力上占有优势。四位将军心中笃定,认为此战定能克敌制胜。

      一波又一波的闪电攻击持续轰炸着敌人的阵地。趁攻势稍缓的间隙,沙桀将军的两条鞭状上肢优雅而有力地在空中挥舞,狭长的机械身体微微弓起,尽显愉悦之姿,“嗨,真抱歉搅了你们的节日,不过,嗨,这正是我们的目的!嗨!”

      原本充满欢庆气氛的集会转眼间变成了激烈战斗。刹耶的将军们气势汹汹地杀到庆典现场,显然是故意的。他们深知济伽部族会在今天过节,特地挑了这个时间来砸场子。

      “诸位的小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啊。既有热闹的庆典可供沉迷,又有丰盛的宴席能够尽享。但是啊,这地方可不能只由济伽一人独占哦,我们偶尔也想来‘赏玩’一番呢。”米竺勒夫虽用戏谑口吻说着,心中却暗藏着无奈。他本无意参与此次出征,却拗不过沙桀的软磨硬泡,不得不随他远涉重洋。既已参战,他便抖擞起精神,准备会一会这些老对手们,一较高下。这支华丽的“蝴蝶”正缓慢扇动翅膀悬停于空中,虫蛹般的身躯高如哨塔,灰色肌体上镶嵌的十多颗绿宝石光芒璀璨。他用占据着大半个脑袋的巨型独眼看着敌人,身体两侧的六条粗壮触须不停地互相摩擦,呈现出游刃有余的姿态。

      “仅凭这点兵力就敢发动袭击?我看你们是昏了头!”露出本相的墨里厄将军怒目圆睁。他虽然个头和四肢相较其他将军短小,但那散发着蓝紫光芒的孢子状躯干却看起来危险十足。“刹耶本人若不在的话,你们俩今日谁也休想活着回去!”

      “嗨,嗨,别得意得太早。瞧这情形,济伽似乎也尚未苏醒。嗨,究竟谁能笑到最后,还没有定数呢!嗨!”沙桀高声调侃道。

      “沙桀,你们此番入侵,总该有个理由吧?难道只是专程来捣乱的?”渥兹华的双眼眯成细缝,目光既锐利又透着轻佻。这位将领的诡异形貌在众将间堪称独树一帜,畸形不对称的庞大身躯上,长着深海怪鱼般的头颅,裂至耳根的巨口布满森白鲨齿,周身游动着刀刃状的触手。其下肢呈现为虾类与昆虫的混合体,胸腔处却镶嵌着面容俊秀的人类男子头颅。他说话时的表情变化,主要依赖这张人类的面孔呈现。

      “嗨,装什么糊涂呀?”沙桀扯着嗓子怪笑,机械触手发出亢奋的震颤,“你们暗地里搞了多少小动作,嗨,当真以为我王不知道?该清算你们掳掠积欠的总帐了!嗨!”

      “你这只会傻叫的蠢货,在胡扯些什么?”墨里厄反唇相讥道。

      “难道这几年对我军的骚扰,不是你们所为?”米竺勒夫目光中透着犀利的质问,“据统计,霏什军团损失了三人,沙桀军团和我的军团各损失了二人,这些失踪的战士都被你们抓去做什么了?虽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数目,但究竟是谁赋予了你们这般肆意妄为的权力?别想推脱给龙族哦。我们已经探讨过了,若龙族真要与我们开战,定会发动全面攻势,才不会使出这种小偷小摸的手段。这种行径,倒是与济伽那畏首畏尾的秉性完全契合呢!”

      这场袭击并非偶发事件,背后隐藏着双方势力的博弈。多年来济伽方面持续劫掠刹耶的部众,涉及到霏什、沙桀,米竺勒夫三个军团。尽管损失很微小,却令刹耶麾下的诸将愤懑难平。

      沙桀与米竺勒夫的突袭,其实是出于王的默许。刹耶深知,即便自己有心剿灭济伽,也要考虑到远方阿迦述的威慑。短期内虽然难以拔除这根眼中钉,但如果能通过周期性的侵扰,逐步削弱其军力,倒不失为一个有效的制衡策略。因此,刹耶王纵容了部分将军带着私仇前往济伽的属地,本人并未亲征。原本,沙桀还想鼓动霏什军团一同参战,但霏什将军却认定该行为是欠缺战略考量的无谋之举,因而拒绝介入。鉴于仅集合了两个军团,在兵力上处于下风,沙桀便与米竺勒夫定下了袭扰战术——在给敌军造成预定规模的战损后立刻撤离,绝不恋战。

      墨里厄被米竺勒夫问得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应。“别跟这些家伙废话了!”澈尔将军那深埋在黑羽下的独眼陡然放出亮光,呲牙咧嘴道,“我们兵力占优,此刻正是歼灭刹耶这两个军团的最佳时机!”

      “为我王献上敌将的首级!”断臂的女巨人将军哈拉古夏发出一声战吼,提振士气,麾下立即响起了一片应和的声浪。

      此话彻底引爆了战局,就这样,战斗进入了更为激烈的阶段。

      严阵以待的钢铁巨兽们在空中展开远距离闪电轰击,一道道刺目的电光划破天际。这些能量束中混杂着一些暗红色的火焰,源自吞噬过术士的族人。能量波在战场上急速穿梭,犹如无数条愤怒的银蛇,直逼敌军。

      闪电每击中一次对方的阵线,空间便随之抖动一下。整个战场都被这眩目的强光与骇人的能量所笼罩。冻原上的冰屑被掀起,飞溅的碎石在地面犁出蛛网状裂痕。双方的攻势皆如暴风骤雨般迅猛,防御也同样坚固牢靠。持续不断的闪电轰击迫使双方的阵线不断收缩,最终在混乱与喧嚣的轰鸣声中,前排士兵的瞳孔中已能映出彼此狰狞的面容。混战中,一些人开始了近身肉搏。钢爪铁手互相撕扯,带倒刺的触手互相绞缠,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沙桀位于军团阵列的后方,只见以他为中心,骤然升腾起一片黑暗的气息。天地间残存的一丝日光被稠密如墨的雷压彻底遮蔽。战场上,所有来回游走的闪电激流霎时像蒙上了黑纱般的光晕。沙桀瘦长的身躯被絮状黑云缠绕包裹,其间不时窜动着幽绿的异光。有别于寻常兽人族无形无色的雷压,他的雷压凝若实质,浸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这股黑暗雷压如潮水般漫开,在敌阵上方聚集成浓稠的黑雾。当黑雾吞没战场时,敌方每个士兵的呼吸都好似吸入了绝望。

      “嗨,沉入永夜吧!”数以千计的黑暗能量球从沙桀致密的雷压中分裂显现,这些鸡蛋大小的球体无需轨迹指引,便能径直穿透人们的躯体,散布绝望。

      「梦魇心树」的精神侵袭一旦成功发动,己方军队的士气将大规模溃散。必须阻止他!

      “休想得逞!”哈拉古夏喊话后,立刻进入了意念操控。这位生有双瞳的兽人族将军闭眼默念的样子仿佛一个巫女。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可沙桀的心跳却好像漏了一拍——某种超越听觉的震颤,直接穿透了目标人物的颅骨,刺激着他的中枢神经。

      遭到音元素的声波冲击,沙桀露出痛楚的神色,动作顿时紊乱了。尚未完全成型的黑暗能量球刚要射出,其能量就瞬间瓦解,如同被飓风刮散的雾霭。

      「沉默的螺旋」中断了敌将的精神攻击。黑暗气息从战场和人们的心中急速消散。

      “进攻!”墨里厄顺势大喊,“雷压齐射!”

      四将军的方阵爆发出震天怒吼,数千枚缠绕着电弧的雷压炮弹划破战场,在能量的挤压下,连空气都出现了扭曲的变化。暗紫色雷暴贯穿云霄,无数道闪电同时劈向沙桀和米竺勒夫的军团,仿佛天空降下了美丽而闪耀的星雨。

      两个将军的部队逐渐陷入劣势,尽管他们全力抵抗,却难敌对方的进攻。米竺勒夫粘稠而硕大的独眼紧紧眯起,展开的「绝对领域」如同透明水母般包裹住核心部队。这层“环”的庇护下,所有依赖雷压传导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攻击皆被无效化,闪电在触及屏障的瞬间便消散无踪。然而,它仅能覆盖直径两百米,“环”外的区域无法照顾到,外围士兵在暴烈的雷击中艰难防守,一些士兵受伤的身躯开始迸裂出碎屑,一些则逐渐化为了焦炭。战场上漂浮着紫色、蓝色等颜色各异的电弧,混着灰烬和暗血,如雨般从空中洒落。

      己方阵线出现了松动,不断被撕开缺口,米竺勒夫的心中渐渐萌生了退意。

      “这买卖可不划算啊。”他以近乎气声的语调嘟哝自语,却并未向沙桀吐露。一旦开口,便意味着承认失败,对士气将是致命打击。

      不过,沙桀却仿佛洞穿了他的犹疑,嘶吼声穿透战场,“嗨,嗨!畏缩什么!哪有讨不到便宜就撤退的道理啊。给我压上去,继续打!嗨!”

      尽管沙桀不愿就此罢手,但战局却已难逆转。他固然能再次释放恶意雷压,但敌阵中的哈拉古夏也可以精准地投射音波,撕扯他的意识。他们两人棋逢对手。如果能有第三者打破这个局面……

      沙桀正欲喝令军团的士兵加强火力,突然,敌军的侧翼遭到了另一股火力的打击。

      “什么人?!”澈尔的暴喝震得空气发颤。

      北方出现了磅礴的战阵,千余兵士兵步调整齐划一地向空中战场推进。其领袖——霏什将军以他的本体形态飞驰在队伍正前方。他的机械真身形似蜘蛛,八条肢爪在紫色雷光中狰狞舞动,顶端呈倒钩状的触爪。不同于自然界的蜘蛛大多有四到八只眼睛,霏什保留着达斯机械兽人族最原始的单眼构造。他的腹部格外丰硕膨大,分节隆起,遍布着机械背板,但没有纺器。

      米竺勒夫弯起了嘴角。“不放心我们,才来督战的吗?倒确实像你的作风啊。”

      “你们两个贸然出战的行为,我仍然是不赞成的。”言不由衷的霏什带着军团降临了战场,支援两名同伴。他带来了全部的1900名士兵。尽管三军汇合后的兵力仍然比不过对方,但凭借霏什军团的助阵,如今双方之间仅有数百人的差距了。

      霏什话音刚落,就立刻指挥军团全员放射闪电。他的加入瞬间改变了战局,原本对四将军这一方而言稳操胜券的局面,一下子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但他们的人数依然占优,还有主场优势,渥兹华从容不迫道,“霏什,连你也亲自上阵了啊,真是好久不见了。不过,别以为有你的增援,你们就能扭转败局了哦?”

      墨里厄可不想优哉游哉地和敌人寒暄,双掌已凝聚起一发强劲有力的雷压炮弹,想要打霏什一个措手不及。炮弹裹挟着尖锐的破空声,瞄准的自然是这支援军的统帅,但他却突然发现了一个异常——霏什独眼中的瞳仁神奇地消隐了,整个眼球变得好似乳汁一样的白色。某种声音侵入了墨里厄的大脑,开始引导他的手。墨里厄的炮弹骤然调转方向,对准了己方阵营的——

      “小心啊,哈拉古夏!!”及时注意到这一情况的澈尔立刻朝同伴伸来他的援助。这只浑身肌肉劲瘦的将军肩胛处的黑羽瞬间张开,碰触哈拉古夏——她没有双臂,于是羽毛直接探向她的腰身。

      “快闪开啊!”墨里厄嘶吼着试图补救。他虽及时挣脱了精神操控,却制止不了那早已脱手的炮弹。

      “——!”根本没料到会遭同伴突袭的哈拉古夏完全僵在原地,瞳孔因震惊而收缩。

      幸好澈尔与她相距不远,他赶上了。

      湛蓝光柱擦着哈拉古夏的耳际轰入人群,澈尔的「无影者」在千钧一发间裹住同伴,赋予了她能够穿透任何物体的特性。炮弹的冲击光柱和余波穿过了哈拉古夏的身体,却未伤到她分毫。然而,她后方阵列中的士兵就没有那么好运了。炮弹炸开后冲出了一道能量洪流,一些人勉强避开,另一些人却被这股能量完全吞没,化为了齑粉。

      霏什的眼睛恢复了常态。“有点意外啊。居然只能控制这么短的时间,真不愧是墨里厄将军。”他不带任何笑容地发出了赞叹。

      “那个混蛋……”敌人的「崩坏大脑」所造成的短暂精神控制让墨里厄愤恨不已,喉间挤出了低吼。哈拉古夏与澈尔对视时,彼此眼底也都浮动着未散的惊悸。

      他们应当庆幸,霏什的精神同调能力在战斗中每次只能锁定单个目标,且面对实力相当的对手时,操控的时效更是大幅缩短,若非如此,这种能直接控制他人思想、篡改他人意志的异能,必将成为一个能左右战局的大杀器。

      危机并没有解除。趁霏什偏转墨里厄攻击、哈拉古夏的军队遭受无妄之灾的间隙,沙桀再次行动了。

      随着恶意的雷压降下,那浓密黑雾再度笼罩了战场。潮涌的乌云遮住阳光,让人难以分辨这是白天还是黑夜。哈拉古夏想要阻止,却被突然侵入意识的霏什干扰行动。尽管哈拉古夏很快挣脱了精神束缚,却还是晚了一步。

      千余枚黑暗能量球袭向四将军的军团,被击中的士兵甚至感觉不到疼痛。他们的身体完好无损,直到低头才发现黑雾已经穿透了躯干。这看似实体实则气态的攻击没有造成任何肉|体创伤,却将恐惧深植灵魂。受害者完全察觉不出自己是何时中招的,恐惧就已化作无形利刃刺入身体,剥夺了光明,瓦解了希望,意志薄弱者甚至已当场濒临崩溃。约有数十名士兵突然全身发颤,双手紧抓着毫无伤痕的胸膛,仿佛要挖出体内看不见的黑暗。

      当敌军士兵因恐惧而战栗垂首时,沙桀正沉浸于自我陶醉中。然而,那些处于深度绝望的战士,忽然又精神振作,集体恢复了战斗姿态,这诡异的转折令让他简直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沙桀,你这家伙的能力似乎没什么用啊!”渥兹华嘴角扬起讥诮的弧度,对敌人发出嘲讽。就在沙桀发动「梦魇心树」后不久,临危不乱的渥兹华将军也发动了他的能力。

      「不平等交易」的特殊效力正在生效,它剥离了士兵们当下最不需要的恐惧感,将其与他们与生俱来且此时亟需的战斗意志进行了置换,成功破除了沙桀的精神攻击。在当前场景下,渥兹华的能力俨然就是沙桀的克星。

      军中的恐惧仅持续了片刻就消散了,士兵们不仅重拾战意,更因为沙桀的戏弄而爆发出更炽烈的斗志。

      “能操控人的可不止你一个,霏什!”哈拉古夏立刻回敬道。

      与霏什通过精神联结主宰对象思想的原理不同,哈拉古夏的音波攻击也能对人的行为产生影响。她的音波能够在物质三态中传导,初级阶段可致人眩晕失衡,进阶阶段则能直接干涉人的肢体动作。世间每个物体都有其自然频率,都可以通过振动发出声音。当哈拉古夏调节自身音波与目标物体的频率共振时,便能强制操控对方的运动轨迹。

      米竺勒夫与沙桀军团中,一些士兵受声波干扰,神思一瞬间出现了恍惚,钢铁钩爪纷纷震颤着调转方向,眼看就要刺向己方战阵——直到沙桀和米竺勒夫的雷压化作紫电狂龙,劈啪作响地猛扑向哈拉古夏。这位声波掌控者的能力弱点在此刻显露,她施展能力时需要高度专注,非常容易被打断。她的敌人和队友同时了解这一点。澈尔与渥兹华的雷霆之力也猛然爆发,同时释放出雷压光幕,以防护性屏障精准拦截住敌对将军的合击,军团众将也迅速响应长官,趁机向敌军倾泻出闪电箭矢,被霏什军团的将士们以同样属性的能量护盾全数格挡。

      敌人的音波操控即将得逞,霏什可不会坐视她得手。他果断发动「崩坏大脑」冲击哈拉古夏的意识,精神层面的强制连接迫使她不得不终止「沉默的螺旋」继续施展。两个将军的能力在对抗中相互抵消,谁也奈何不了谁,只能互相瞪着眼睛。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晌午将近,整场战斗似已演变为持久的拉锯战。

      “我们该撤退了。”霏什平静地对另两名将军说,“我参战的前提是速战速决,而不是要和济伽的人不死不休。还记得你们战前的承诺吗?不可与敌人陷入长久鏖战。”

      “嗨,你在开什么玩笑?”沙桀满不在乎地晃起他花苞状的头,“情况才刚刚好起来,你就要跑?嗨。”

      “三打四虽然不公平,但有你相助,我们也增加了胜算。或许该调整一下战术了。”米竺勒夫挥动着他那形似昆虫附肢的触须,摩擦发出细碎的响声,“先前你操控墨里厄发动的那次攻击已切实造成了敌方的减员,我们大可以再试试,争取扩大战果。霏什,你意下如何……”

      话音未落,一道强光突然从天空中的大涡洞射出,速度之快如流星赶月。

      那不是阳光,而是由无数汇聚交织的雷压射线凝成的光瀑。它于瞬息间就贯穿了霏什、沙桀和他们近处的士兵。

      “这不可能!”米竺勒夫对着攻击袭来的方向厉声嘶吼。他的「绝对领域」始终没有关闭,然而,从缓冲地带的“洞口”迸发的射线却轻松突破了他的领域。

      密集的雷压射线刺穿了众多将士的身躯。那些射线细密如发,却蕴含恐怖的穿透力,在触及人体的瞬间便撕开了无数肉眼难辨的创口。沙桀左肩连同两条腿在爆鸣声中碎裂,喷溅出漆黑的血花,霏什的胸腹骤然浮现出数十个血洞,部分肌体化作飘散的尘埃。而那些防御力不如将军的先锋、传令官和普通士兵更是在光流中支离破碎,许多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葬身在了半空,碎肉残肢纷纷坠落。

      同伴们的呜咽伴随着自己身体被洞穿的撕裂声一同响起,米竺勒夫嘴角渗出了血珠。他那能隔绝一切雷压的“环”只有在对抗「王」级别的雷压时才会发挥失常。他无法完全屏蔽一个「王」的雷压,只能减弱一部分威力。相较于沙桀与霏什的致命伤,他本人所受的伤较轻,但他的面容同样难掩痛苦。

      他们的身体在雷压光束中颤抖,机械表皮寸寸龟裂。当济伽飘出“缓冲地带”的涡洞,在昏暗的天穹下显现时,三位将军的头上已浸透冷汗。

      “是济伽……济伽来了!”重伤的霏什勉力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震惊之色在脸上浮现。己方安插在敌营的“暗桩”前阵子曾传回密报,明确提到这位久病不愈的王近阶段从不会在大中午时苏醒,通常要沉睡到日影西斜才能起身。同样也是内应的报告,他们才完全确认那些失踪的士兵确实是济伽派人掳走的。内应传递一次消息非常不容易,但这么多年下来,情报从未出过差错。为何……那家伙现在会醒?难道是他养着的那些龙术士,在为他医治吗?尽管霏什的内心充满了惊诧,也不妨碍他做出冷静理智的决策,“快!全军听令,即刻撤离!”他高声向全军发出急切的呼喊。

      济伽先声夺人地用雷压射线让三名将军身负不同程度的伤,并击毙了他们身旁的一些近侍。墨里厄等四人欣喜地注视着。敌军开始溃退,败相已现,这稍纵即逝的战机怎能错过?他们定要令刹耶的三名大将命丧当场,让他们后悔挑起这场战端。

      “你们先走,我来断后!”米竺勒夫振翼飞驰,留在了队伍末端,原本直径两百米的「绝对领域」瞬间膨胀了三倍,尽可能将更多的部下纳入庇护。其代价是屏障对雷压的屏蔽力降低,敌方军团追击射出的雷箭如同刺入浓稠胶体般穿透了进来,但威力被大大削减。米竺勒夫做出了完全不符合他谨慎作风的举动。济伽和他的四个将军已准备趁他孤身断后之际合力过来围杀,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这么做了。

      四将军想要借机剿灭敌军人马的意图非常明显,闪电和雷弹齐发,死命追咬着败退的众人,却被米竺勒夫的“环”阻隔了攻击。他牺牲了一部分屏蔽雷压的能力,换来了更宽广的保护范围,将领域扩大到直径六百米的极限。原本能完全阻隔同级别及同级别以下的雷压的这个领域,此刻的屏蔽功能被削弱了一半,但仍然顽强地发挥着作用。

      由于领域的存在,四将军部队释放的雷电遭到了稀释,纵使持续发动攻势,实际的斩获却十分有限。

      “你今天必死无疑了,米竺勒夫!”澈尔咬牙低吼道。「无影者」能够穿透任何物体,即使是米竺勒夫的领域也不可阻挡。只要让爪子伸得足够长,延展到足以击穿对方胸膛或头颅的距离,便能取下他的性命。

      “哈,是吗。”米竺勒夫惨然一笑。他绝不会让自己断送在这里。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这次未能获准出征的南,还需要他的安抚。如果就这么死掉的话……那女人虽然不一定会为他流泪,但他必须要让自己完整地回到她和王的身边。

      不肯错失良机的澈尔疾速突进,转眼就冲到了阵列的最前方。追击一个受了伤的同级族人对他来说并不难,尤其他素以敏捷著称。然而,当他迫近至米竺勒夫后方百米距离时,身形却突兀凝滞……

      强忍伤痛的霏什转身回望,用最后的一丝力量对澈尔施放「崩坏大脑」,强行构建的精神连结霎时延缓了他的脚步。虽然只奏效了短短几秒,但也足够为同伴创造生机了。

      在霏什的帮助下,米竺勒夫终于摆脱了被追杀的压力。他见己方部队已经撤离得差不多了,让领域变成直径二十米的小圆,原本环绕着他的巨环急速坍缩为贴身光膜,这是他能缩减的最小范围,仅堪堪包裹住自己的身体。在这个小小的“环”里,任何同族的雷电都将被彻底隔绝,甚至于连济伽王若对他发动攻击,其威力也能削去近半。

      身披着保护自己的“环”,米竺勒夫就像他和他的同伴过去对敌方君主的嘲弄言辞那般,变成了一只缩在狗洞里的老鼠,奋力逃出了包围圈。

      “行了!不要再追了!”墨里厄抬起他表面粗糙的粗短胳膊,洪亮的嗓音震彻战场,“让那丧家之犬逃吧,让他们去吧!此战是我们胜了!”他的命令通过自己的军团传遍全军,其余将军也没有异议,做出了停止追击的决定。

      自济伽与刹耶结仇以来,双方的军队几乎没有正面交过手,这是数百年间,他们首次赢得的胜利。

      战斗结束了,敌军已尽数溃逃,族中战士们仍保持着机械形态警戒四方,四将军则恢复了人形,聚拢到从空中降落地面的济伽王身边。雷电和焦烟俱已散尽,济伽凝目注视着遍地的洼坑。军队驻扎地多处受损,废墟中交叠散落着不少敌人的尸骸,而己方的战死者也同样暴露在冻土上。

      “清点一下伤亡数目。”济伽王睛里透着凝重。他原本会在下午的某个时间点醒来,与族人们共享节日,可安宁的时光却被生生截断。刹耶方面显然早就觉察到济伽对他们的劫掠,早已预谋要入侵,可他们偏偏挑这个日子发难……就在不久前,埃克肖及时找到法夫涅,让他设法唤醒沉睡中的王。寻常方法对深度休眠的济伽毫无效用,法夫涅情急之下便施展针灸,刺激济伽的人中穴,方才叫醒了他。

      将军们领命,即刻着手派人清理战场。

      族人分成了两拨,一拨人开展受伤士兵的救治和转移工作,另一波人则负责将散落在各处的遗体搬运归拢。

      一些尸体已残缺不齐,只能粗略估算,最终结果显示,敌军折损数约三百,己方阵亡者二百,其中损失最多的是哈拉古夏的军团,占总伤亡数一半。此战虽然刹耶方没能占到便宜,但倘若济伽王没有及时介入,任两军持续对峙的话,伤亡数恐怕会更多。

      “王,您的身体还好吧?”哈拉古夏上前关切地问。

      济伽王略抬臂膀。“无碍。清扫战场的工作要尽快完成。”

      “是。”墨里厄躬身道,“我等还需在此继续驻守,以防刹耶那混蛋的后续袭击。”

      “他要是敢来的话……”济伽的双拳握起,指节发出声响。

      “那是什么?”突然,澈尔抬头问。

      空中有异动突显。云层间掠过一道灰色的残影,看起来像是某种机械体。

      意识到那可能是落单敌人的将军们立刻警觉心大起,但济伽凝望天空的眸光中却透着志在必得的沉稳。他的身体分毫未动,只是在瞬间抬起了手,朝着那个方向指去。

      雷压射线从指尖迸射而出,交织成炫目的电网,封堵那东西的退路。没有人能够轻易敌过一个王的力量。然而,天上的灰色生物却在雷光触及前凭空消失,就像是施展了某种能实现超远距离跨越的空间魔法。

      “不好!”渥兹华的吼声撕破寒风。

      那并非是败走的机械兽人族,而是机械龙!它是从大涡洞里飞出来的!

      哈拉古夏留在冰原继续指挥善后事务,其他三个将军则火速赶回宫殿。当他们来到某个房间查看时,惨剧早已铸成。走廊上横陈的卫兵尸体说明了一切。断续的呻吟自血泊中传来,是诺敏。他艰难地在地上喘息,还没有死。但与他一同值守的其他几人皆已遇害。其中苏万迪、牙尔呼、乌甘菩尔、那仁桑阿四人的死相最惨,不仅头颅落地,身躯还遭到了腰斩。

      “我很抱歉,将军……卢奎莎,她……”

      澈尔阻止了诺敏的诉说,大步进屋。室内的景象更令将军们心惊。

      房间凌乱不堪,浓烟刺鼻。机械猫消失不见。六具乌木棺内的亡灵被烧成了焦炭,彻底死去。所有能烧掉的书籍和纸张都尽遭焚毁,在桌上、地上留下了黢黑的余烬。卢奎莎趁乱逃走前进行了相当彻底的泄愤,带着近乎报复的决绝,将她十余年来的所有心血全都毁去了,没有留给济伽王分毫。整个研究室弥漫着散不尽的呛人烟味,一片狼藉。她什么都没有带走,除了那个装着吉安头颅的礼盒。

      “那贱人——!”渥兹华恶狠狠地咒骂着。

      屋外传来了济伽王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他已先行检查了寝殿密室,发现并无损失后方才过来。愤怒的将军们立即噤声。王用千里传音制止了众人的叫骂,接连下达了两道指令,命墨里厄带人仔细搜检宫殿的各个角落,同时指派澈尔把修齐布兰卡带来。他默默停立在卢奎莎的工作室门前凝视屋内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寒芒。

      没过多久,墨里厄回来禀报,宫殿其它区域并未受损,只有两名巡逻卫兵被打伤,其余一切安好。卢奎莎走得匆忙,无暇对宫殿实施破坏,济伽这才安了心。随后,修齐布兰卡也到了。在刹耶军攻打“缓冲地带”期间,他始终在住所里闭门看书,没有任何动作。此时,他扫视着走廊上的死尸和室内的大片焦痕,瞬息间便理清了事件脉络。

      在王对两名龙术士颁布了限时一年的诏令后,卢奎莎没做任何努力,仅过了十余日便不堪重负选择了潜逃。这个行为昭示着她彻底丧失了在一年内完成死灵术的信心。她承认了自己的失败,承认自己在能力上不如修齐布兰卡,甚至连尝试竞争的勇气都失去了。现在,济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仅剩的这名龙术士身上。虽然他本就有意让修齐布兰卡吸收卢奎莎的研究,但那名逃亡者却彻底抹除了一切。

      “你的同伴逃跑前,摧毁了她这些年的全部研究手稿。不过,她每次汇报时,阐述的术法原理与实验过程,我都铭记在心,能尽力为你复述。”济伽王注视着修齐布兰卡,“你能在推进自身研究项目的同时,接手并完善她留下来的那部分吗?”

      “可以,”龙术士回答,“但我需要时间。”

      “我一直都在给你时间。”济伽说,“我会撤去那项限令。你有充足的时间能潜心钻研。”

      “我还有个条件。”修齐布兰卡直视对方的双眸,说话毫无迂回,“往后,您不要再随便收容其他龙术士了。事实已摆在眼前,这样做非但无法实现携手共进,反而会徒增许多纠葛令我分神。您身边有我一人全力辅佐,便足够了。”

      类似的埋怨话语,以往只会出自将军们之口,济伽还是头一次在这个总将情绪深埋的男人口中听到这些话。“好,依你所言。”他答应了,“你尽管放手去做。眼下最不缺的就是研究素材了。我会把此次战役中敌人的尸首留一些给你。”语声稍滞,战场惨烈的画面掠过心头,但想到这些敌尸尚能物尽其用,济伽的心中总算生出了几分慰藉。“我要的是完美无缺的成果,而不是任何残次品。这份托付,你可不要辜负了。”

      修齐布兰卡默默垂首,将脸上的表情隐没在头发里。

      XCIII

      - 几个月前~一个月前 -

      日子一天天过去,荷雅门狄的生活仿佛回到了正轨。

      每天清晨,雅麦斯仍会如往常那般早起,到膳房为她取餐。两人见面,吃饭,开始新一天的相处。雅麦斯待她的态度丝毫未变,依然体贴入微,细致周到。他会说任何他所知晓的事,一旦族中有什么最新消息,他总会在第一时间与她分享。

      年初的那场会议虽然并未酿成严重的恶果,但在二人心底,还是留下了不少震撼。雅麦斯感激于荷雅门狄始终坚定地选择自己,可这份幸福却无法彻底扫除他的惶惑不安。他没法将怨怒之气倾泻于族长或长老,即使胸中郁结愤懑,也不能公开展露出反抗的姿态。于是,他选择把矛头转向那些肆意散播闲言的守护者。或许是保护欲作祟,他严禁任何一名守护者靠近他的主人。但荷雅门狄却知道,他的偏激行为既源于内心的过度忧虑,亦或掺杂着一些微妙难言的妒意。身为血统尊贵的龙王子嗣,雅麦斯本不必在意这些在地位与力量上都远逊于自己的守护者,可他们身上的一些东西,恰是他嫉妒的根源——他们的人类身份。只要他们愿意,便能毫无顾忌地与荷雅门狄相处,即便发展出感情,也不会遭到指责。可是,背负着血脉传承使命的雅麦斯却被隔绝在这份可能性外。他痛恨、并且嫉妒着守护者们,但他终究无法将那些人尽数惩处,只能把他们彻底屏蔽于她的生活圈之外。荷雅门狄对雅麦斯的举措并未表露过多情绪。灰暗无光的未来早已击垮了她的精神力量,根本没余力再去关注火龙与守护者们暗中较劲了。她的世界只需要雅麦斯。对于一个要长期应对龙族事务的首席龙术士而言,她维系生存的唯一必要条件就只有契约从者的忠诚。只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存在着一个角落不属于雅麦斯。

      自那场会议后,由于族长和长老们强烈的反对态度,他们二人虽仍维持着每日相伴的惯例,相处时却愈发谨慎地把握着分寸。彻夜厮守的情形显著减少,相较于前些日子那肆意纵欲、近乎荒淫的生活状态,如今显得克制收敛了许多,小心呵护着这段在夹缝中艰难存续的感情。偶尔,他们还是会相拥而眠,这隐秘的温存总裹挟着偷尝禁忌之果的忐忑和负疚感。“偷欢日”——这个曾广泛流传的说法,最初由雅麦斯的朋友质问守护者时听闻,而后经雅麦斯转述于荷雅门狄。一年多过去了,那些传言对两人来说早已变得像微风一样不足挂齿了。这对关系密切的主从依旧固守着彼此,仿佛外界的任何纷扰都无法再影响到他们。

      六月的第二个午后,当雅麦斯的凉鞋轻轻碾过屋外小径的鹅卵石,嘴里哼着悠扬小调前来探访时,荷雅门狄正端坐在别墅前院的画架前,全神贯注。阳光将她的轮廓镀上金边,画笔在纸上流淌出细腻的田园风光。

      “能否赏我些时间,大艺术家?”他的问候比风声先一步抵达。

      “你想要多少时间都行。”荷雅门狄保持着作画姿态,唇角扬起微笑的弧度。

      他驻足在她的斜后方凝望。少女笔直的脊背与垂落颈侧的碎发构成优美剪影。她纤长的手指握着狼毫笔在颜料和画布间流转,时而勾勒云影,时而铺陈花田。开满黄白蒲公英的青翠原野和作为背景的美丽雪山在雅麦斯眼前展开,让人仿佛身临其境。

      背后的视线很灼热,于是荷雅门狄回过了头。阳光透过树叶间隙,星星点点地漏在雅麦斯的黑袍上,将他眸中的情愫也一并点亮。他的目光正好与她对视,眼底漾开的宠溺、疼惜与珍爱几乎要将她吞没。注意到他始终背在身后的左手,荷雅门狄搁下画笔挑眉,“这次又准备了什么东西送给我?”

      “你的生日贺礼,当然要特别些。”他微笑着将藏在身后的手伸出,指节叩在胡桃木礼盒上发出闷响。

      荷雅门狄用抹布擦去指头上的油彩,接过雅麦斯递来的礼盒,置于膝头缓缓开启。一条精美的银质镂花腰带静静躺在盒中,其繁复雕工令人不禁赞叹。她抬头看了眼雅麦斯。他故作镇定,但这件礼物却藏不住他的心思。送腰带寓意着求婚,一年前他曾这么说过。

      “你想要用它将我永远禁锢,是吗?”荷雅门狄眼中跳动着狡黠的光。

      “仅是件配饰罢了。”雅麦斯紧张地说,“你若不喜欢……”

      “不,我很喜欢。它很漂亮。”她抬手抚了抚腰带,眉眼弯弯,满是笑意。

      幸好她只是打趣,而不是要和自己闹别扭,雅麦斯顿时放宽了心,“我帮你系上吧。我觉得它和你今天穿的这条裙子特别配。”

      荷雅门狄罕见地穿了一条明艳却无装饰的绛红色长裙,裙摆如层层绽放的花瓣,随着她起身的动作泛起柔波。雅麦斯注视着白发少女,确信这条腰带定能与她的这身装束完美相衬。

      雅麦斯将腰带从她的背部绕至身前打结,两端的华丽流苏自然垂坠至脚边,十分典雅。在它的衬托下,女孩的腰肢更显曼妙纤细,透出若隐若现的诱惑。他退后两步,认真端详。“确实相称。”尾音缀着星子般的温柔。

      荷雅门狄也觉得很合适。她虽然从不奢求礼物,但这份蕴含着爱意的赠礼还是让她的心间泛起一丝暖意。在受到长辈重重阻碍的压力下,雅麦斯依然毫不退宿地爱着她。荷雅门狄忽然感到有些歉疚了。目前为止,除了那幅水彩肖像画外,她从没有送过他像样的礼物,更遑论是生日礼物了。

      心爱的女孩正用她满是愧疚的冰蓝色眼睛望着自己。她的唇齿,她的身躯,都近在咫尺,唾手可得。为了压制那股想要拥吻她的冲动,雅麦斯握了握拳,将目光落在身边的画上。“主人,最近你的创作颇丰呢,而且还产出了不少佳作哦?”

      “我还要再画几幅,从中挑一些满意的,给朱利斯送去。”她重新拿起画笔,却被他手指的温度灼得腕间发热。

      “您什么时候能再为我执笔?”期待的微光在火龙眼中跃动。他用恰到的力度握住她的手。

      “画你哪有那么容易啊,那种灵感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再说,我们都这么熟了,你怎么还要计较这个呢?”她轻蹙鼻尖,反问道,“我们朝暮相伴的时光,难道还不足以弥补这小小的亏欠?”

      “好,有你这句话,今夜我可就心安理得地留下来了。”雅麦斯温声应道。

      临近黄昏时,荷雅门狄打开了结界。随着夜色渐深,睡觉的时间要到了。依照往例,他们在亲密时刻前总会先沐浴。雅麦斯提出了共浴的请求。他经常会这么提,荷雅门狄有时会应允,有时则坚持分开洗,今天,她决定满足他。

      水蒸气在镜面上氤氲。荷雅门狄准备脱衣服。当指尖触及腰带时,她的动作忽然停顿。镜中倒映出她忧愁的脸。老者们的态度与导师的劝诫在雾气中浮现。她收下了这件承载着求婚含义的礼物,却不代表她真能和雅麦斯共结连理,那不过是他单方面构筑的愿景。在现实的重压面前,这份易碎的期许显得那样不堪一击。

      我们真的能走下去吗?荷雅门狄不禁自问,缓缓解开腰带放置一边。内心深处始终盘桓着一个声音,一个渴望自由,渴望展翅飞离这个束缚她的樊笼的声音。然而,她清楚地知道,挣脱桎梏的代价何其沉重,更意味着她必须要抛下眼前人,而这恰恰是她不愿面对的选择。

      一双温热的掌心突然伸了过来,从背后圈住她。“需要帮忙吗?”雅麦斯的下颌轻抵着她的肩颈,带着水汽的胸膛贴上她的后背,“从刚才起就一直心不在焉,是不是藏着什么心事?”他近来总是格外敏感,但凡她稍有沉思的模样,他就会立刻如影随形地贴靠过来,用温柔的拥抱填补她的空虚。

      “我只是突然想到……你每年都送我生日礼物,可我却从未回赠过你什么,实在是非常过分。”她浅笑着转身,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冲刷掉凝滞的气氛。

      “小傻瓜。”雅麦斯急切地环臂搂住她,掌心托住她后颈,将她的脑袋轻轻按在自己胸前,手指不断地抚着她白雪般的头发。“你的陪伴,胜过世间万物。我什么都不求,只希望你永远在我身边。”

      “嗯。”荷雅门狄侧脸紧贴他的胸口,感到皮肤一阵发烫。

      蒸汽裹着二人,他们如所有亲密伴侣般互相搓洗背部,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相拥于床上时,缠绵的过程也十分美妙。待意识逐渐沉入朦胧后,荷雅门狄蜷缩在火龙的臂弯中,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悄然出现了。她忽然觉得,这个房间,其实是一间禁室。

      这张床榻见证过无数次欢愉时刻,窗外滤进的月光曾无数次照亮他们的秘密。可每当天亮后,两人便不得不重新戴上面具。尽管他们的关系早已曝光在大众面前,可实际上,这份感情仍然被框定在四壁之间,只能存在于这间禁室。

      荷雅门狄一边贪恋雅麦斯给予的浓情蜜意,一边又清醒地面对现实的锋刃。渐渐地,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兼顾它们。雅麦斯愈是温柔以待,她想要逃离的冲动就愈加强烈。在日复一日强撑的平静表象下,她努力让自己适应这种矛盾,每天都在自我撕裂的痛楚中煎熬。

      她继续维持表面的和谐,与雅麦斯携手漫步在山间小道,同赏美丽的风景,品尝美味的食物,仿佛时光倒流至最好的时候,仿佛一切的困局都不曾存在。

      几天后,荷雅门狄前往雅麦斯的洞穴拜访。她拾起搁置许久的木笛,温习那些由他传授的乐章。曾几何时,这个洞穴令她心驰神往。能进入一处火龙的栖息之地,这种体验曾让她感到新奇又刺激。如今,这里却浮现出另一重含义——雅麦斯赋予她自由出入权利的前提,是将她默认为伴侣的人选。尽管这里比首席居所更安全,但那些初探时的悸动和兴奋早已消退。它同样也是一间禁室。

      他们的爱情,似乎只有在这些禁室中,才能正常持续。

      任何并非自由的地方,最终都会暴露出它的本质。当时间将偏离常规的事物驯化为新的常规,叛逆的快感逐渐退却后,伦理纲常的重量,便会愈发清晰。

      与雅麦斯共生已有五个年头。昔日那童颜鹤发、病气缠身的少女,早已在共生契约的滋养下变得活力四射。然而,有些特质却始终如一。无论经历多少环境变迁,都无法抹灭她生存的意志,更动摇不了那颗祈求返乡的心。

      荷雅门狄在反复思虑中逐渐酝酿了一些想法。她笃信自己找到了一个破局的好主意。她要寻找机会向雅麦斯坦白,试图探明他的态度。

      “雅麦斯,我们应该定个期限。”她在一个阳光斜照的午后,在客厅共进下午茶的时刻,这么对他说道。此时距离她萌生这个念头已过去了两个月。她经历了数十次欲言又止的挣扎,现在,她觉得他们必须要直面这个选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雅麦斯为她倒了一杯茶,同时冷淡地对她说,“若是关于那件事,我们已经讨论过很多次了。”他将冒着热气的茶杯推至她面前,用这个动作掩盖情绪的波动。

      “我很爱你,真的很爱你,”她开口时喉咙发痒。对方瞳孔中那抹夹杂着怀疑与冷漠的目光,令她的胸腔传来锐利的刺痛。“但我……我真的不能永远留在这里。”

      “族长的态度早已明确,他们不会让你走的。你若擅自离开,就是谋逆。”

      “哪有如此不讲道理的族规?你何必要把话说得这么重?你们留我在山上,既不让我战斗,也不给我自由,稍有违逆就要施以严厉的惩戒,这种生活与在监狱里服刑有什么区别?雅麦斯,你曾经不也支持我卸任首席之位吗?否则那次,你怎么会去冒险试探火龙王大人的态度呢?”

      “好。那你想怎么做?”

      “五年为限。”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直视那双泛起怒意的竖瞳,“我最多再等五年。届时我会自行向两位族长提出离任的请求。无论他们如何反对,我也要达成我的目的。我要回家,我要回去见我的家人。我要回到我从前的生活。”

      “五年,”茶匙与杯壁碰撞出锐响。“这就是你对我爱的期限吗?”

      “我对你的爱当然会持续很久。你为什么总要认为我会背弃这段感情呢?你总是这样质疑我,好像我真是什么薄情寡义的人似的。”

      “这难道不是事实?”雅麦斯在座位上挪动,“你根本就是个忘恩负义,且缺乏责任感的姑娘!我们龙族赐予你的健康、长寿和力量需要通过你的实际行动来得到回报。你要为我们带来胜利和荣耀,这才是你应当做的!”以往对这些陈腔滥调向来蔑视的雅麦斯,现在却被迫动用这一套他最为厌烦痛恨的说辞,试图用道德绳索去拴住主人。

      “你说什么?雅麦斯,你一定要拿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来束缚我吗,用首席龙术士的职责来捆绑我?”

      “难道我对你的陪伴还不够?难道我对你的爱不足以消弭那些过往?”

      “那不是什么过往!我的父母正在家里等着我!你给我的爱根本代替不了那份血浓于水的感情,代替不了他们给我的温暖。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甚至、甚至不需要你的爱,因为它困住了我!”

      语言仿佛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心。“五年……好,就算我答应你,可你真的认为,我们之后的五年时间,能够在快乐中度过吗?”

      越来越多的争吵,越来越深的裂痕。他们在过去一年间,为同一件事反复吵架,最长连续三周互不理睬。虽然每次冷战后都勉强修复了关系,但两人的心已离得越来越远。对于这段感情,雅麦斯已经逐渐失去了信心。

      荷雅门狄将视线置于他鼻子以下的部位,没有勇气去正视他的脸。她强压下想要抱抱他,抚平他哀伤的冲动。这么做意味着妥协。她不要妥协。今天必须得有一个结果。

      “这不是我们要讨论的重点。”她略显决然地说,用力揪住桌布边缘,布料在指间皱成一团。

      “这就是重点。”雅麦斯的手剧烈抽搐,呼吸变得粗重急促,“你不该夺走我生活中仅存的美好。你知道在遇见你前,我活在怎样的世界里吗?没有爱,没有希望。亲生父母早早离世,嫡亲祖先忌惮我抢夺他的位子。龙族漫长的寿命给予了我们忍受寂寞的耐性。可无止境的寂寞总有一天会吞噬掉我。直到你出现了。在那之后,一切都全然不同。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让我感受到生命存在的意义。现在,你却要亲手终结这一切!回答我,主人,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我,有没有对我产生过哪怕一丝的爱意呢?”

      “不要再问这种问题了!”荷雅门狄无法忍耐地站起来,拍打了一下桌面,“如果我不爱你,我怎么可能会违背本心,在这个地方逗留这么久?难道是为了让龙王日以继夜地监视我,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吗?除了你以外,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

      雅麦斯也猛然站起,无意中碰翻了茶碟,飞溅的茶渍在桌布上洇开暗色痕迹。他顾不得收拾倾倒的茶具,径直冲到她面前,紧紧地抱住她的腰背。“对不起,刚才那些话全部收回!我们停止争吵吧。求你了,主人,我实在无法承受这种折磨……”

      “我们要解决问题。”声带仿佛被悲伤和怜悯的情绪冻结着,荷雅门狄猛力拉扯它,让自己挤出声音,“我不能仅靠对你的爱强留下来……迟早有一天,我会撑不住的。”她抬眼,在他垂落的头发中找到他的目光,“跟我一起走吧,雅麦斯。我们去人界好不好?让我们抛开族长的猜忌,抛开伦理的束缚,一起寻找我们的新生活。”

      “去人界?”

      “是的。”

      雅麦斯的话声停滞了一拍。“事态难道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为什么被你说的好像……我们必须要逃命一样?”

      “你不愿意吗?”她问道。

      不,他当然不愿意。记忆的洪流涌入脑海。雅麦斯想起了那天,在那场针对他们的会议结束后,他在龙神殿外遇到菲拉斯的情景。那一幕至今仍在影响他。他的地位,他的荣光,都只有在卡塔特才能维持。若是去了人界,所有的光环都会消失,他甚至可能会变得比菲拉斯更不堪。虽然雅麦斯以前也曾短暂去过人界,接触过人类社会的某些方面,但终究无法适应,也并不喜欢与人类相处。那里不是他的归宿。卡塔特才是他的家,有他熟悉的全部。只要还有选择余地,他绝不愿走上那条路。

      “逃到人界是最后的选择,只有在事情最危急,彻底无法挽回的情形下,才会考虑的路。可现在,我们还没到那种绝境。”

      “你不愿意。”她用陈述事实的语气再次说道。

      “对,我不愿意。这很奇怪吗?我乃火龙王大人的嫡系血脉,我的立身之地只有在卡塔特。你在来这里前就应该做好与人界断绝一切联系的准备,你那该死的师傅早该告诫你的!这样你就不会总想着要逃离我的身边了!”

      荷雅门狄闻言,立刻转身冲向了楼梯,脚步快得带起风声。过去争吵总是他负气抛下她,这次却换成了她率先离开。

      雅麦斯没有出声挽留,而是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被突如其来的力道牵扯,荷雅门狄踉跄转身,正对上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还多的火龙族男人紧绷的下颌线。他魁梧挺拔的身躯正极力克制着颤抖,火红色的瞳孔里满含愠色。

      “你要去哪儿?”他像看着一匹顽劣的野马般看着她,握紧她悬在空中的手腕。

      “如果你认为我现在就要逃跑的话,那我们确实没必要再继续了!”她提高声调,眼眶发红地回瞪,“事实是,我们本来就不可能走下去,我们永远也得不到族长的认可,你就承认了吧!”

      “那你不如也承认,你对我根本没有真心!”

      “那个不爱的人是你!你若真的爱我,在乎我,就会站在我的立场考虑,会设身处地为我着想!真的爱一个人,绝不是无视她的想法去占有她!”

      “你又何曾考虑过我的感受?”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我一直在族长面前尽力维护你,所有质疑的声音我都全力压下,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全都看不见吗!”

      “我要的不是保护,我要的是和其他龙术士一样的权利!”她奋力抽回发麻的手腕,“雅麦斯,你所谓的保护,不过是满足控制欲的借口罢了!”

      “你说什么?!”她对他所有付出的彻底否定像尖刀捅进胸腔,痛得他几乎无法再说下去。

      “我不是一件装饰你龙穴的藏品,或是献给你们龙族的贡品,我不要被锁在精致却腐朽的大笼子里!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

      “好!那就如你所愿!我不会让你做我的私人财产的,因为我不会再爱你了!”

      他们在大声量中结束了谈话,抛下对方。

      争吵过后的次日,雅麦斯来找她,却被她用冰冷的态度赶走了。她给他的感觉,就像天边的星星一样邈远,可望而不可及。她那孤寂的、背对他的身影,总让他觉得,她随时都可能弃他而去。

      不过,荷雅门狄还没有明确的计划要离开,她也不确定这个五年之约到底作不作数,而且,她还有未完成的事。

      她似是带着自我惩罚般的偏执,疯狂地熬夜作画,完全不顾身体的透支。然而创作过程并不顺畅。画室里铺满了被她揉皱的废稿。她的心绪始终难以平静,使作画水准大大降低。

      经过连续多日的奋战,她终于在一个静谧的清晨停了下来,从堆积如山的作品中选出四幅,送去了朱利斯的工作室。

      朱利斯心怀感激地收下画作,称赞了她的技艺,从她眼下的乌青看出她没休息好,便劝她回去歇息。恰好费扬斯从洞里走出,带着几分踌躇追上了荷雅门狄。如她所料,雅麦斯此刻并不在场——她已提前感知过他的气息,确认他正在自己的住所内,没有外出访友,因此才特意选择这个时段前来。

      “你们俩……还是不要再吵了吧。这样互相伤害,互相赌气,我看着都难受。”费扬斯凝视着她憔悴却故作坚强的面容。虽然他始终不赞成雅麦斯与首席交往,但实在不忍心看到挚友如此难过。“既然已经确定了伴侣关系,为什么不好好过日子呢?”

      “他怎么连这些私事都告诉你?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你可莫要冤枉了雅麦斯。他那张嘴,用尽任何办法都撬不开,总是把一切都憋在自己心里,从不主动透露你的任何事,也不允许我们议论你。可是,看到他情绪那么低落、那么痛苦,即便我不问,也能察觉到问题。”

      “是我唐突了。”荷雅门狄既承受不住费扬斯混合着关切与探究的眼神,也拒绝接受任何为雅麦斯开脱的言语。“抱歉,我还有事。”正如雅麦斯从不向友人吐露他的心事般,她最终也什么都没说,保持着沉默跑开了。

      这段时间,虽然她和雅麦斯关系很僵,但两人并没有彻底断绝往来。雅麦斯总会找机会看她——不知是因为上次说话过重的愧疚,还是单纯来确认她是否准备离开。不管他是出于示好还是监视的目的,荷雅门狄都无所谓。后来,他干脆恢复了以前的热情状态,每天都来陪她吃早餐,不过,只在餐后停留一小段时间,下午和夜晚从不见踪影。有时候,雅麦斯会尝试拥抱她,但她多数情况都会用力挣开,而他也不会在被拒绝后继续强求。如此貌合神离的日子,就这么持续了近一个月。

      荷雅门狄曾天真地幻想与雅麦斯远走高飞,到人界寻求自由和幸福。可是,雅麦斯的态度让她清楚地明白,这些想法是多么不切实际。现在她已经确定了,雅麦斯根本不愿意让她离开。他会用各种理由阻挠她。可能是族长的命令,也可能是以爱或责任的名义进行绑架。未经允许离开卡塔特,被视为忤逆大罪,但她究竟何时才能重回父母的身边?再等下一个五年吗?作为拥有漫长寿命的龙术士,她当然有无数个五年可供龙族剥削,可她的家人却没有。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她的父母等不起,他们正一天天衰老。

      雅麦斯这些天也经常陷入思考,对荷雅门狄充满了质疑、愤怒与失望。在她初来乍到时,她需要一个能依靠的对象。雅麦斯曾扮演着这个角色。如今,他已经渐渐失去被她依赖的价值了。让年幼的少女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地方,并且不给予探亲许可的行为确实残忍,然而……现实无法改变。既然她加入了龙族,和他签订了契约,就必须留下来。她无处可去,雅麦斯也不希望她走。无论她还想不想要再依赖自己,她都不能走。他就是这么想的。

      二人的持续冷战,最终被一个突发事件打破了。

      九月中旬,边界传来了敌情。不时有零星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在龙族栖息地附近活动,盘旋于那巨大、坚固且无色的结界外,似乎找到了卡塔特山脉北迁后的新坐标位置。

      群山间一时风声鹤唳,进入高度警戒的状态。龙王派遣了六条成年龙裔到远方高空探查。经过两天的侦察行动确认,敌方属于刹耶阵营的前哨。种种迹象都预示着,刹耶王手下的军团即将要大举入侵。

      两位龙族领袖立即通过魔法渡鸦向世界各地的龙术士发送召集令,并迅速将荷雅门狄宣到龙神殿。他们感慨并庆幸之前没有对她采取过激行为。眼下的危急时刻,仍需仰仗这名年轻首席龙术士的能力,帮助龙族度过难关。

      身无寸功的荷雅门狄,终于得到了一个能证明自己的机会,她感到无比振奋。这场突发战斗,也意外缓和了她与雅麦斯的紧张关系。

      两人在议事厅参加了一场简短的战略部署会议。“你并非孤身作战,首席。我们已紧急调拨了四十头龙组成战队支援你。”海龙王用严肃的语气下达指令,“你的核心任务是,为你的龙术士伙伴们创造集结的时间!在他们赶到前,尽最大努力拖住敌军,直到我们能等来那些宝贵的支援。”

      “请让这支部队留在卡塔特驻防,由我和雅麦斯到结界外迎敌。我会让他们为此次进犯付出惨重的代价。”荷雅门狄尽管姿态谦恭地低着头,但她的话声却极其响亮。

      首席龙术士话语刚落,从殿外奔来的守护者马杰拉突然带来了一个噩耗。据侦察小队探报,敌军已在距卡塔特边境七八英里的区域现身,兵力规模介于五百至一千人之间。照当前行军速度推算,最多五分钟就将抵达。

      “什么?!”虽然结界能支撑一时,但敌军惊人的行动效率还是让两位龙王大惊失色。渡鸦上午才刚刚派出,各地龙术士还没有上山。敌人竟已然逼近……

      “立刻再探!”火龙王用力拍着扶手,霍然起身。“务必掌握准确的情报,弄清楚敌人到底来了多少!”

      “我这就回去备战。”荷雅门狄当即说。那件由胡戈蒂斯制作、绣着魔法符文的战袍还挂在她居所的衣帽间里,现在,是时候要披起它上阵了。

      主从二人迅速告别族长,出了议事厅。“我在那片开阔地等你。”快步下台阶时,雅麦斯朝远方的山崖遥遥一指。赤色眸底满是信任与决心。迫在眉睫的战事冲散了两人连日来的不谐氛围,他们都清楚此刻不是谈儿女私情的时候,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们去做。

      荷雅门狄颔首示意,随即如幻影般冲刺在风中。这场战斗她已等待多时。即便未来可能离开卡塔特,她也誓要为龙族、为自己,赢下这场胜利。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7章 Chap.3:荷雅门狄(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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