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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Chap.3:荷雅门狄(30) ...


  •   LXXXVIII

      - 二十四年后 -

      清晨的阳光透过紫荆树的花枝,在诊所一楼的厨房窗棂间投下斑驳光影。

      诊所主人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在石砌炉灶前灵巧地操控魔力。面粉在揉面钵中渐次成形,石臼规律叩击碾磨着鼠尾草,切菜刀精准地将羊腿肉切成菱形薄片。当面团被放入烤炉,肉和香草滑入铸铁炖锅后,耶莲娜便不再依赖魔法,转用柴火调控温度。随着松木噼啪作响,厨房渐渐充盈着烘烤与炖煮交织的浓香。耶莲娜将黄油涂抹在烤热的面包上,撒上羊乳酪,淋上蜂蜜,此时锅盖恰好升起,撒着香草的烤羊肉也一同出炉了。

      睡到近十点才醒的荷雅门狄,拖着略显疲惫的身躯进了厨房,发梢还沾着未擦净的水珠。耶莲娜守着咕嘟冒泡的炖锅,正往胡萝卜浓汤里撒葛缕子。她做了满满一桌子菜,帮助荷雅门狄恢复体力,让她颇为感动。她刚要开口请求帮忙搅拌汤底,就被耶莲娜温柔地阻止了。

      “你昨天魔力消耗过度,就不要再逞能干活儿了。一刻钟后就能吃了,你再等会儿。”

      荷雅门狄不再坚持,将话咽了下去。她的心思确实不在此处,稍作停留后便走到廊间透气。

      昨日修齐布兰卡的突然袭击,虽然被派斯捷和耶莲娜成功制止,却仍令她心绪难安。她听从耶莲娜的建议,在诊所休养了一夜,并接受了她输送的魔力,才终于恢复与修齐布兰卡对峙的损耗。荷雅门狄的身体已基本无恙,可是,一想到修齐布兰卡那充满恶念的眼神,想到他差一点诅咒她的举动,寒意就攀上了脊背。派斯捷追出去后,一夜未归,至今杳无音信,城里目前没有他们二人的气息,也不知他能否化解那男人对她的敌意。荷雅门狄心中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又唯恐耶莲娜察觉。这位善良的友人对她总是倾情相助,可她身边的其他龙术士却不得不防。自己的行迹先是被派斯捷发现,如今又多了一个修齐布兰卡……无论她情愿与否,她都要减少与耶莲娜的会面,避免自己再陷入危险之中。

      享用完这顿营养丰富的早午餐后,荷雅门狄陪耶莲娜一起清洗餐具。

      “多留几日再走吧。”耶莲娜说,“现在没有任何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我估计派斯捷已经说服修齐布兰卡了。这两个男人啊,昨夜定是出了城,在别处寻了间酒馆叙旧情,喝得烂醉了,此刻怕是还在被窝里呼呼大睡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荷雅门狄点头。

      正午的阳光照进窗台,耶莲娜开始接诊今日的首位病患。荷雅门狄回了客房,拿起一本小说阅读。时间缓缓流逝,太阳一点点偏移,荷雅门狄一口气看了好几十页,听到耶莲娜送病人离开后返回的脚步。忽然,游丝般的气息渗入窗缝。她的指尖瞬间从书上移开,一头雪发无风自动。有两股不同的魔力从城外破空而至。她能分辨出它们,能感知到每一股魔力气息之间的细微差别。

      楼下传来耶莲娜的喊声,“我来处理!”

      诊所大门敲响了十几秒后,诊所主人才过来开门。映入眼帘的是修齐布兰卡。他手捧一束黄百合站在门口,表情有些不自然。耶莲娜快速向远处瞄了瞄,看到派斯捷站在十米外的一个角落,笑着朝她眨了下眼。

      “这是给您的,卡梅斯基女士,我为我昨天的失礼向您致歉。”修齐布兰卡的声音比平日温和了不少,但他的眼睛却始终盯着玄关柜上的迷迭香,仿佛这盆栽比耶莲娜更值得端详。没等对方回应,他便将花束塞进她怀里。

      “谢谢您的花。”耶莲娜先是礼貌地感谢他,随即敛了笑意,“修齐布兰卡先生,昨天的事就此翻篇,不过,我还是希望您今后行事前,能够多考虑一下后果。”耶莲娜罕见地用严肃口吻补充,似乎在宣示此处是她的地盘,不要随便撒野。

      修齐布兰卡皱了皱眉,这局促感并非源于耶莲娜的警告,也不是那个奇怪的称呼——事实上,活到这把岁数,他早已不怎么在乎自己的姓氏问题了。真正牵动他神经的,是那股从二楼渗下来的、属于荷雅门狄的魔力。

      那女人仍滞留于此,被耶莲娜和派斯捷共同维护着,令他不得不按捺住情绪。修齐布兰卡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恼意,忽地低下头,让长发垂落,遮住所有的表情。

      “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他旋身离开。

      这时,派斯捷向耶莲娜靠近,“你看,我就说吧,我能让他回心转意。”他说话时,修齐布兰卡人已经出了铁门外。派斯捷疾步追赶,半侧身子仍朝着诊所方向,“转告首席,这小子不会再生什么事端了!啊,我得去陪陪他。回头见!”他快速摆着手,向她道别。

      耶莲娜望着离去的二人,转身关门时不禁轻叹。楼梯处传来吱呀声,荷雅门狄搀着扶手缓步而下。耶莲娜立刻看向她,递去安抚的眼神。

      “风波已平。你啊,就别再为修齐布兰卡的事搞得神经紧绷了。”

      他道歉的对象是你,不是我。只要有机会,没准他还会……荷雅门狄垂眸掩去思绪,走近服务台,来到耶莲娜身边,“那个男人究竟什么来头?以前我在卡塔特听人说,他一直处于失踪的状态。密探的情报网铺遍大陆,都寻不到他。怎么如今突然就冒出来了?”

      耶莲娜将台上花瓶中有些蔫萎了的康乃馨撤去,插入了这束鲜嫩的黄百合。“我也搞不清楚他平时都在做什么。我和他见得不多,是因为派斯捷的缘故才认识他的。他待人接物总透着疏离,但每次见到我都会送花。这次,八成也是被派斯捷押着过来道歉的。他这人虽然有点不太好相处,但总的来说,也算是敢作敢当,刚正不阿,绝非什么阴险小人。他既然答应了派斯捷,就代表他愿意休战。若是他再敢轻举妄动,派斯捷第一个不饶他,我也不会坐视不管的。”

      她们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荷雅门狄以手托腮,眼中浮起好奇,“听说他当年距首席之位仅一步之遥,确有这事吗?”

      “是。修齐布兰卡一度很受器重,两位龙王曾属意他接替乔贞,如果他当年没有拒绝,他早就是卡塔特的第二任首席龙术士了。他出生的年代相当早,在目前仍尚存的龙术士中,论资排辈的话,仅次于乔贞和白罗加。他身上的一些事,我也是听派斯捷还有其他龙术士说的。”

      终究是个麻烦角色啊……荷雅门狄在心底重新校准对这个男人的评估——不能仅将他视为寻常龙术士,而要当一个首席看。他身上有许多谜团,但荷雅门狄无暇探究那些陈年旧事,对他的过去也并不关心,只在心中得出一个最简短的结论:保持距离,切勿再让这个男人接近自己。

      “耶莲娜,承蒙你的挽留和照顾,不过,我是真要走了。”荷雅门狄坐直了身子,双手不自觉地互扣在一起,微微握紧。

      “哎?为什么呢?明明已经解除了危机……”耶莲娜话音忽滞,眼中透露出对荷雅门狄内心的理解。“别再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话了,好吗?龙术士的命途本就孤寒,千万不要再自断牵系,让自己陷入到孤立中去。”她沉思着,回忆起当年派斯捷也曾这么劝过她,而自己用了好多年才慢慢感悟,对过去释怀。她不确定这些话能否触动荷雅门狄,只是用关切和担忧的目光望着她。

      荷雅门狄咬了咬下唇,半晌才松开,“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恐怕……”她眼神闪躲,向旁处移去。

      “看来确实如此啊。”耶莲娜叹了口气,“人总要亲自撞碎南墙,才能真正想明白一些道理。任旁人再怎么相劝,也都无济于事。”

      “真的很对不起。”

      “不必道歉。我只希望你能比我更早看透这些事儿。可别像我这样,经历了无数次的劝说,才……”她忽弱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往昔的感慨。

      “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荷雅门狄专注地抬起头,“难道你也和我一样,有着什么深仇大恨?”

      “谁没个年轻气盛的时候呢。”耶莲娜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可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仿佛只停留在她的表皮上。“有段时间,我也满身是刺,把整个世界都当成敌人,还好有丹纳始终在我身边,陪我熬过了那段日子。”

      在耶莲娜强颜欢笑的脸上,荷雅门狄隐隐感到了她心中残留的痛苦,总觉得她并未如她所言那般,已彻底从昔日的伤痛中痊愈。“哦,原来是丹纳啊,”她语气调皮,想要用玩笑驱散她的阴霾,“我还以为,那个对你不离不弃的人,是派斯捷呢。”

      “派斯捷他……当然也帮了我不少。”耶莲娜歪了歪脑袋,表情略显惊讶,“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他一直在追求你,而你始终都没有答允,先不说我在守护者嘴里听到过一些传闻,这几年与你相处,也认识了派斯捷,我要是还看不出你们之间的微妙,那未免也太愚钝了。”

      “我们……还是不要谈论他了。”耶莲娜有些尴尬地站了起来,试图转换气氛。

      “不要逃避哦。”荷雅门狄正需要一个话题来冲淡刚才她们谈话中的伤感,她目光直直地锁住耶莲娜,追问道,“你对派斯捷究竟是什么想法?他如今频繁地来看你,你都没有拒绝呢。”

      耶莲娜让她稍等,随即走向了厨房。荷雅门狄眼睛半眯,视线随着她的身姿游移,显得饶有兴致。不一会儿,她回来了,把两杯荨麻茶放在桌上,见对方依旧充满了好奇,知道这个话题是躲不过去了,嘴角无奈地牵起一抹淡笑。

      “说实话,我觉得和他做朋友是很不错的,但若是考虑到更深层次的关系,我认为我和他并不合适。”

      “是因为他太油腔滑调了吗?其实他这个人,关键时刻还是蛮靠谱的。噢,我绝不是在为他辩护,只是说出我的个人看法。”

      “他是皮洛朗斯地区的领主,你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什么吗?”

      荷雅门狄皱起了眉头,忽然间,她的表情从困惑转为明了。“我懂了。”

      “他这人,表面上确实在追求我,也给很多人留下了这个印象。大家都认为他对爱情执着,忠贞,是个相当可靠、值得信赖和托付的人。”耶莲娜轻抿了一口茶,雪青色眼眸垂下,看着杯中摇曳的荨麻叶,嘴角滑出一丝苦笑,“但是,他私底下的情人有多少,却是那些人看不到的。人们只记住了他对我的专一和深情。可事实究竟是怎样,我心里很清楚。”

      “你和派斯捷,认识很久了吧?”

      “是的。在我还不是龙术士的时候,我就已经认识他了。”

      “这么早?”荷雅门狄惊愕了一秒,“这也难怪,你对他那么了解了。”

      “我和他彼此之间了解得太深了,正因如此,所以才不可能在一起嘛。我也总不能因为他给过我诸多帮助,就对他感恩戴德,以身相许吧?”

      “你说得对。千万不能因为想报答一个男人,就勉强自己与他共度一生,那样的选择只会招来不幸。”

      耶莲娜听后,立刻露出了欣慰的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理解我的。”

      “不过,以派斯捷的身份,他竟然还保持着单身,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荷雅门狄忍不住问,“他以前有没有结过婚?”

      “他一直都没有结婚,但这肯定与我无关。或许他就是这样一个只喜欢游戏人间,厌恶被家庭束缚的男人呢。”耶莲娜轻轻耸了耸肩,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她声称很了解派斯捷,然而,在这个问题上的逃避态度,却十分耐人寻味。荷雅门狄手托下巴,若有所思地想道,他们即使并非大众眼里的那种关系,但一路相伴扶持而来,也度过了漫长岁月,以如此缘分结成的关系或许比一般的情侣更牢靠。

      耶莲娜和派斯捷皆是十二世纪生人,年纪比荷雅门狄大了很多,至于修齐布兰卡,比他们两个都更为年长。他们都来自那个龙术士数量众多、充满了希望的黄金时代。即便是其中年纪最小的耶莲娜,与荷雅门狄都相差了近一个世纪。但是,荷雅门狄并未觉得自己和耶莲娜有多少代沟。她们的年龄相差极大,却因为共同的观念和想法成为了忘年交,这份友谊实在难得。

      同样的感觉,也在耶莲娜的心中飘荡。“荷雅门狄,嗯……我能叫你荷雅吗?”她满眼期待地望着她。

      只有自己的父母才会这般叫自己。不过,荷雅门狄还是爽快地点了点头。

      “荷雅,我一直都很好奇,你和雅麦斯……”耶莲娜极快地看了她一眼,缓缓开口,“龙族对伴侣的感情,想来应该是极为专一的吧?就像丹纳和亚尔维斯,他俩在结婚前相恋了好几十年,对彼此始终一心一意,这些我一直都看在眼里。”

      “专一只是种品质而已,虽然稀有,却并不是通往幸福的唯一保障,也不是生活的必需之物。”荷雅门狄喝了两口茶,将双手搁在杯壁上,似要从那余温中汲取一丝慰藉。“龙族和龙族之间,差异亦是巨大的。雅麦斯他……对感情的占有欲太过强烈,总希望一切按照他的意志运转。他的爱太沉重了,有时会让我觉得是一种负担,甚至感到窒息。”说话间,她的脸上掠过一抹酸楚,胸口的创伤好似也在此时加剧,如细密的针深深刺入心底。

      “你是不是一直都把他封印着?你们有多久没见面了?”耶莲娜望着她怔忪的瞳孔。

      荷雅门狄尝试着搜寻记忆,最后摇了摇头。“你不如问我,自从逃亡以来,我总共见过他几次,那样才更容易计数呢。”她晃了晃自己的白发,眼神迷离地盯着桌面,声音轻得好似在呢喃,“我不怕告诉你,我恨他,恨得入骨。我曾想过,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他。所以,我不会让他有机会出来的。”

      “我相信,你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决定的。只是免不了感慨,曾经互相深爱过的人,最后竟走上这样的道路,实在令人痛心。”

      “我也不想走到这一步,但……人龙契约的弊端,就在于此啊。即使彼此痛恨,也必须要维持病态的共生关系,无论如何否认,这辈子也必将无尽地纠缠下去,直到死为止。”

      面对荷雅门狄那沉痛的、无奈的控诉,耶莲娜不禁悲从中来,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对她表达安慰。人龙共生契约,原本是寄予了强强合璧的美好祈愿,可现实却总是违背初衷。在契约的束缚下,曾诞生过多少悲剧,类似的悲剧又将重演多少次,没有人能够解答这个问题。

      “无论今后会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不要成为仇恨的奴隶。”耶莲娜真诚地说。

      “不必为我担心。要永远维持一份恨意是非常困难的。既然无法永远爱一个人,又怎么能保证比爱更耗费心力的恨,能永不消退呢?”摩挲着杯子边缘的手突然停顿,荷雅门狄不由得轻笑了起来。她时常感到迷茫,也时有懒惰懈怠的时候,只能依靠那些时不时侵扰她的噩梦,来让自己维持那份恨,牢记那份仇。她仍清楚地记得雅麦斯的面容,因为他频繁出现在她的梦里,与之相比,她却已有些记不清父母的样子了。时间这种东西,真是一味能腐蚀人记忆的毒|药啊。

      未尽的话语消散在告别中。荷雅门狄踏上归程,思绪仍滞留在方才的谈话里。下午,天空骤然暗沉,铅云低低地压来,拉古萨的街道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幕布。仅仅两分钟后,骤雨就倾盆而下。石砖路面如同浸透了墨汁。行人们纷纷避雨,街边林立的露天摊位和摆满商品的小推车都以最快的速度收了起来,商铺也纷纷关门。荷雅门狄没带任何雨具,任由雨点打湿肩头,好似忘了要躲雨,正如她忘了耶莲娜从者与雅麦斯挚友的姻亲关系。耶莲娜待她极好,她满心感激,但刚才的许多话仍然非常危险。心中的决意渐渐坚定了起来,不止是因为修齐布兰卡的这档子事,而是只有这样做才是正确的选择。秘密终有暴露的一天,她不希望耶莲娜和丹纳之间产生任何隔阂,她得小心守护这份珍贵的友谊。

      雨水打在她渐湿的衣服上,似乎不愿意很快停歇。空荡荡的街道回响着雨滴敲击地面和屋檐的滴答声,周围只剩下她孤独的脚步。荷雅门狄撑起一个小小的半圆形结界将自己包裹,自嘲地想着无论怎样避免,最后都一定会被迫使用魔力。调动魔力的疲惫感遍及全身,提醒着她所剩不多的寿命,但契约仍在生效——

      契约。

      雅麦斯。

      那个曾在她胸腔点燃爱的炽焰,又亲手将这份爱践踏得粉碎的火龙族男子。他那些裹着蜜糖的哄骗、以爱为名的囚笼、绝望中的背叛行径,如同一个个冰锥,精准又无情地刺穿她的信任与希望。

      每一次回忆起那段不堪过往,荷雅门狄心中都会涌起无尽的恨意。此刻,在瓢泼大雨里,那些灼烧脏腑的恨意竟然慢慢得到了抚平。荷雅门狄行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凝视着雨水从透明的结界顶部滑落,在薄膜表面形成蜿蜒的水痕,心里忽然感到一丝释然。

      与雅麦斯缔结的共生契约,那个救了她一命,让她的健康得以延续的契约,也许她曾将它视为束缚自己的枷锁,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它仍然在发挥着效力。人龙共生的术式既是困住她的镣铐,亦是延续生命的星火。如果没有契约,如果没有雅麦斯,身中“诅咒”的自己根本熬不到今天,早就成一具路边的枯骨了。

      雨幕最浓烈时,荷雅门狄忽然驻足,仰头望向了天空。结界外滂沱作响的水声中,她看见了一丝微光。金色的光斑依稀从厚重云层间漏出,犹如破晓的前奏,昭告着暂歇的太阳即将在不久后重掌天际。

      她并非孤独无力,就像人龙契约并非全然是束缚。乌云之后即是白云,大雨过后总要放晴。人生无论经历了多少灰暗,也总有迎来转机的时刻。

      指尖拢了拢微湿的头发,荷雅门狄踏过一个浅浅的小水洼,走进那一片微光中。

      LXXXIX

      - 二十四年后 -

      不大的房间里,六口垂直竖立的乌木棺椁泛着冷光。卢奎莎指尖叩着棺面轻轻哼唱,唤醒那六个驯顺的仆从。继去年九月澈尔交给她一名俘虏后,哈拉古夏又在这周为她新增了两名,使素材库扩充到了六人。为了更好地安置这些人,卢奎莎特地向哈拉古夏定制了六个棺材,规整有序地靠墙摆放。被它们占据了不少空间的工作室已显得很拥挤,如果她的活死人“军团”规模再继续扩大下去的话,估计得向济伽王申请换一个更大的住宅了。

      棺内装着的六个人形生物似已醒来,但仍在等待最后的指令。卢奎莎正对着棺材拍了拍手,棺盖随着击掌声同步滑开,六具躯体立刻从中走出,步伐平稳而有力。

      其中一个体型又高又壮的男子,让卢奎莎投向他的视线显得最为专注。那是澈尔在七个月前的突袭行动中掳来的战士,他漆黑如墨的发色和浓密的剑眉颇有苏洛的风貌,但五官和脸型却与苏洛毫无相像之处。为了不留疤,卢奎莎在他还活着时就对他做了面部整形手术。他的眉骨弧度经过调整已趋于完美,唯有鼻子和下颌的线条依旧顽固,始终无法雕琢出她理想中的模样。卢奎莎不喜欢他的本名,在将男人杀害并复活起来后,她赐给了他一个新名字:萨罗。

      “你,过来。”卢奎莎抬起下巴,纤指向萨罗勾了勾,仿佛在召唤一个奴隶。

      亡灵男子如牵线木偶般缓缓迈着步子,停在她的身前。

      “如果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你会做什么呢?”卢奎莎提问时,故意让指尖擦过他衣服下的腹肌,那富有弹性的触感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萨罗神情木讷地目视前方,没有丝毫反应,仿佛这问题与他压根无关。他在等主人的命令。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指示,他就什么都不会做。

      还是不行吗……卢奎莎叹了口气,目光依次扫过萨罗和其他几名仆从。不管是这个男人也好,还是最先到她身边的巴迩蒂他们也好,亦或是最近新得的那两人,他们的眼神都十分空洞,没有自己的思考和主见,必须依靠卢奎莎的意志才能行动。

      尽管这些由「亡灵复活术」强拽回人间的仆从们愚钝呆滞的状态让卢奎莎难掩失望,但她还是为自己在济伽阵营逐步取得的成绩而春风得意。与渥兹华等人的博弈中,她逐渐占据了上风,纵使前路依旧布满了荆棘,但较之当年初踏异土时的举步维艰,已经好走了许多。济伽王给了她更多的权限,不仅领她到密室中参拜库拉蒂德,这两年连“鸣雷颂圣节”,他也允许她在旁观摩了。卢奎莎的语言能力突飞猛进,那些晦涩难懂的古老兽人族语言如今已能被她解读出些许端倪。虽然离完全掌握还尚远,但她已经能大概理解他们对话时的语义。

      然而,一些阴影却在宫殿的廊柱间盘踞。四将军往来的身影偶尔会落入她的眼中,尤其是墨里厄和渥兹华斜瞥向她的阴鸷眼神,似乎总是裹挟着某种歹意。卢奎莎已能听懂他们的一些方言,可每当她试图捕捉他们的交谈时,那四人便会如散开的鸦群般隐去形迹,不给她任何探听的机会。他们到底在酝酿着什么阴谋?难道他们还不死心,还不认输吗?

      卢奎莎在调教萨罗等人的日常中,继续过着她沉闷的日子。这片冰封般的宫殿,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却好像处处透着古怪。对她心怀不轨的将军们终日密谋,泄露着悬而未决的杀机。一股难以言说的气氛在逐渐蔓延。而这个紧张混沌的气氛,在修齐布兰卡回归时被推向了顶点。

      于4月下旬回到“缓冲地带”的这个男人,就像他在这里初见卢奎莎时那样,展现出极其冷漠的态度。他故意绕道而行,避开了卢奎莎,让她扑了个空。追逐的足音在空旷长廊中回响。卢奎莎移步到另一条路上拦截他,却看见了一张浸透着阴霾的面孔。修齐布兰卡的脸色异常阴沉,用含着暗红血丝的银眸逼退她,没对她说任何话。他好像遭遇了人生中的重大挫折,好像是一头被狼群撕咬驱逐的孤狼。她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个样子。

      修齐布兰卡回来后的第二天清早,济伽王便迫不及待地将他宣入了寝殿。两人进行了长时间的密谈。这让一直悄悄关注着这一切的卢奎莎感到了一丝不安。

      不仅如此,这次的情况更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会谈结束后,修齐布兰卡竟然主动找上了她。

      他在经过卢奎莎屋外时停下了脚步。卢奎莎出来与他相会,但双方之间依然没有任何交谈。有两个将军——渥兹华和墨里厄在远处拐角的石柱旁窃窃私语,目光警惕地注视着他们。修齐布兰卡回头瞥了那两人一眼,又看了看卢奎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地转身离开,只留下了一阵轻微的衣袂摆动声。

      这到底怎么了?卢奎莎的内心疑虑重重。

      怀揣着不安的猜测,她在当夜冒险去了修齐布兰卡的住所,小心翼翼地避开几名巡逻的士兵。她想要弄清楚事情的原委,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修齐布兰卡、让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奇奇怪怪。

      屋主在她打开暗门后突然闪现过来拦下了她,不让她继续前进。“快走。”他压低声音,在她的耳边说道。

      这简短的话语让卢奎莎感到迷惑不解。“走?走到哪儿?这些天不见,你又不肯让我来你的屋子了?看你这眼神,一副像是吃了枪药的样子,到底谁惹你了?你能不能告诉我?”

      被如此逼问的修齐布兰卡心中烦躁不已。他怎能不气愤呢?他最好的朋友竟受女人的蛊惑,阻拦他对荷雅门狄的追击。虽说派斯捷事后花了不少时间陪着自己,又是好言好语地劝慰,又是诚心诚意地赔罪,可修齐布兰卡的心里仍旧不痛快。不过,他并不想对卢奎莎透露这些。如果是眼前这个女人的话……他倒是有办法能让她知难而退。

      “通气孔是你堵住的吧?”修齐布兰卡本就淡漠无情的眼神此时变得更加森冷。他的嘴唇紧抿,脸也因严肃而有些紧绷。“你骗过了托达纳斯,偷偷潜入我的屋子里,究竟想做什么?”

      卢奎莎瞪大了眼睛,内心惊慌失措,却仍然强作镇定。

      见她垂首不语,男人于是用更加冷厉的语气警告她,“你不能再来我这里了。你最好快走。”

      一种不详的预感涌上了卢奎莎心头,她的面色突然极为苍白,“难道说……”

      “还不明白吗,那些家伙要干掉你了。”

      “济伽王对你说了什么?”卢奎莎立刻抓住他的衣袖,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那几个将军到底有什么阴谋?”

      “快走。”修齐布兰卡只是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情况急转直下。又过了一天,埃克肖——这名平时从不与卢奎莎走动的王之近臣,今天却突然造访她的住所,带来了一则骇人的消息。

      “卢奎莎女士,我为宣读王的命令而来。”驼背男子的脸上带着不怒自威的神情。他连丝毫的待客礼节都未履行,就直接开口宣告,“你的研究已经拖得太久了,久到令我王耐心尽失,觉得有必要采取一些手段对你进行鞭策。限你一年内——也就是在明年五月前,完成你的研究,为我王献出至少一名能自主决断的完整复生体。若你做不到的话……你的下场会如何,相信不必我赘述了。”

      “王之眼”的话像断头铡刀一样落在卢奎莎的颈项。如此不切实际的要求,让她几乎难以置信。“一年?这分明是强人所难!请让我面见陛下!”

      “没有这个必要。我已将王令传达完毕,你也已经收到了。照着做就是了。”

      “可是,为什么?修齐布兰卡的研究耗时比我更久,他难道就能无限期地拖延吗?”

      埃克肖面无表情地扫视她惊惶不安的脸。“那我不妨再透露些,我王对那男人亦下达了相同的命令。他也必须在明年五月前完成我王交予他的任务,与你面临的处境是一样的。我想你应当明白,你的对手不是他,是你自己。当然,你也可以去请教你的那位同僚,毕竟他那么优秀。只要能达成目的,就算手段不光彩,那也无妨。我王向来只看重结果,不问过程。呈交出一份令他满意的答卷,到时候,任谁都无法撼动你的地位。”

      卢奎莎目光直直地瞪着对方,似乎对他的话全然不信。若事实果真如此,济伽王又何须亲自召见修齐布兰卡,派埃克肖代为转达不就行了么?而且埃克肖的这番话,大有挑唆他们争斗的意味。再结合昨晚修齐布兰卡让她“快走”的忠告……“一年……”她倒吸了一口气,“这点时间,是不是过于紧迫了?”

      “与其怀疑我王定下的期限,不如反思自己的进度是否太慢了呢?你那六具傀儡仆从,是否仍没有起色,只能如提线木偶般仰赖你的操控?”埃克肖砂砾色的眼睛突然变得犀利起来,眼窝深处透出冷峻的光,“若真是这样,那你可得抓紧了。”

      难道……被发现了吗?她的仆从们并没有找回自我意志的事实,被济伽识破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暗中耍手段拖延,才招致他的惩戒?

      卢奎莎的指头在掌心捏出青痕。尽管她的表情与肢体维持着最克制的姿态,被端庄的假面妥善伪装,可这份突然插入谈话中的沉默却如此绵长,透露了她的真实情绪。

      看她不再反驳,埃克肖便认为谈话已经结束。他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临走前,下意识地朝卢奎莎后方投去一瞥,目光穿过前厅,径直射向里面的那间工作室。有两个亡灵男子静立在角落,被他敏锐的视线所捕捉。当看到那些对卢奎莎表现出盲从态度的同族尸体时,他的眼神突然变得极为愤怒和厌恶。

      卢奎莎脚步虚浮,面容呆怔地回到房间,一只小巧的机械猫翘起尾巴走到她的脚边,来回轻蹭她的脚踝,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撒娇声。卢奎莎全然不顾,径直走过,一阵尖锐的叫声响起,被踩中爪子的机械猫慌不择路地窜向了桌子底下,直到这时,她才如梦初醒般回了神。

      这好比最后通牒一般的命令,让她完全陷入了惊惧、气愤又狂乱的状态。她浑浑噩噩地跌坐在椅子上,大脑一片混沌。济伽王那看似温和的面容在她的眼前不断浮现。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狠心?不久前他才让将军们给她送来新的实验品,满心期待着她能够复活库拉蒂德,为何现在要如此对待她?

      此刻,在卢奎莎混乱不堪的头脑中,其它想法都已渐渐模糊,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不是想着如何于截止时间结束前完成「死灵术」,也不是想着该怎么应对当下这棘手的局面让王转变心意,而是——我会报复的!

      机会……她暂时找不到。修齐布兰卡显然也接到了王的指令,开始对她严防死守。他不知从何日起,突然改掉了暗门的密语,并且在屋外设立了全天候监视的使魔,卢奎莎几次想要接近,都被他的爪牙们侦破。他就这么惧怕她深入探究,怕她偷走他的研究档案,烧毁他的那些心血吗?就这么一门心思地守着自己的成果,保着自己的地位和荣宠,继续为济伽效犬马之劳吗?

      不,她可不要再为那个男人效力了!既然济伽对她如此薄情,那也休怪她无义。她要让他什么都得不到!

      还有机会。再过十天就是“双冕节”。那天,族内会举办一场小型庆典,殿内殿外会人来人往,所有人都将沉浸在节日的氛围中,忙于各自的娱乐和社交,无暇分心去注意她。她会找到机会的……

      不知是否怀着看她笑话的心思,渥兹华在“双冕节”的前一天傍晚突然登门拜访,身边跟着他的男宠。就如同他们那亲密的关系般,两人的服饰风格也颇为接近。羊毛被精心钩编成厚实的披风穿在渥兹华身上,随他的步伐翻摆,披风内搭着柔软的亚麻衬衫,微敞领口中露出的一小片结实胸膛显露出他的勇武,袖口处的暗银纹路又为他增添了几分优雅,下身是一条深色的羊毛长裤,塞进一双黑色的长靴中,显得利落而稳重。而吉安的颈间则多了条靛青的羊毛围巾,头戴一顶黑色的羊毛毡帽,抵御着极地世界的霜风。

      当察觉到渥兹华靠近的脚步时,卢奎莎条件反射地想过去锁门,但对方却快了她一步,抢在她行动之前拧开门把,挤身而入。卢奎莎的身形向后跳开,被迫让出了通道,他便踏步而入,与她隔着半个房间四目相对。

      “卢奎莎小姐,看来你的气色还不错啊。”渥兹华若有似无地笑着,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打量,带着审视的意味。

      卢奎莎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在前厅里踱起步子。在他的示意下,吉安也走了进来,“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那道限期的通告,你应该已经收到了吧?”渥兹华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在一张扶手椅上双腿交叉坐下,手放在膝盖上交叠,那闲适从容的姿态,仿佛这间屋子是为他而设。吉安站在他身侧,低垂着眼睑,安静地听他们交谈。“我本以为你会手足无措。没想到,竟还能保持镇定自若的状态,这一点倒让我刮目相看了。”

      “我还有一年的时间,不是吗?”卢奎莎仰起下巴,毫不退缩地瞪视着他,“这些时间,足够我做很多事情了。”

      “是的,我王很仁慈,给你留了一整年的时间。按照我最初的想法,在年底前就该让你消失的。”

      “果然是你出的主意!”

      “还有墨里厄。”将军轻轻摊开双手,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事实上,早在去年,我们就想出了这个法子对付你,把嘴唇都说破了,才终于说服王采纳了我们的建议。到现在才被告知明确的期限,你已经足够幸运了。王屡次应允你的请求,让我们给你抓捕实验品,如果你还拿不出他想要的东西,那你就不配留在这里。”

      去年?他们竟然在那么早的时候,在她全然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已经……卢奎莎简直气得浑身发抖,但依然用镇定的神态进行着伪装。尽管如此,眼眸深处藏着的愤懑与不甘,却是怎么也抹不去。

      “现在,也只有我这个敌人会来看你了吧?”渥兹华目光流转,凝出一抹狡黠的幽光,“你的那个同伴,是不是已经开始严加防范起你了呢?”

      “他也接到了命令嘛,自然也要全力以赴了。”

      “哈哈哈哈……”他笑了起来,身体随笑的幅度微微晃动。

      卢奎莎用嫌恶的眼神驱逐他。“如果你没事了的话,我想……”

      忽然响起的低沉吟响,打断了她的话语。“对现在的你而言,最富余、却也最无用的东西,莫过于‘愤怒’了吧?”将军的声音像是遥远幽深的古洞中传来的吟唱,在空气中缓缓飘荡,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奇异的力量,“那么,你眼下最需要的东西,又会是什么呢?”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卢奎莎猛然意识到,他想要发动能力。那个能够让物质与物质互相交换的能力,曾多次挫败过她。尽管绝大多数将军的能力只有在本体形态下才能发动,但渥兹华是个例外,其能力是一种仅作用于对方身上的无形交易,因此他根本无需恢复原身。只要能确认交换的物质是什么,确认必胜的条件,他随时随地都可以施展能力。卢奎莎已为此吃过好几次苦头,她必须立刻反击,阻止他——

      箭步而上的男人陡然间放大了身形,带起一阵风,令卢奎莎瞳孔震颤。其迅猛攻势展开的下一刻,她就被按在了墙上,一只手腕被紧紧扣住,最脆弱的头颈也落入了男人的掌中。

      渥兹华的大手握住她的咽喉,迫使卢奎莎背部靠墙,动弹不得。但他的手却没有进一步加大力量,似乎有某种东西在阻挠他。

      能明显感受到对抗之力的部位有两处,一处是龙术士瞬间召唤而出,缠绕于他脖子上的水晶线,一处是未被他抓住的那只手,正死死按压在他的胸口,掌心蓄着蠢蠢欲动的魔力。

      “你这个女人,真的很碍眼啊……”喉间滚出自嘲的冷笑,渥兹华周身的雷压陡然凝聚,在半秒内就提升至最大程度,来抵抗对方麻烦的武装以及那随时准备释放的魔力炮弹。显然,龙术士的反抗超出了他的预料。

      “让你尝尝,粉身碎骨的滋味——”杀意在卢奎莎的眼中升腾。她强忍着喉间的压迫力,从牙缝中吐出仿佛要同归于尽一般的话语。

      由于渥兹华强大雷压的阻止,卢奎莎的丝线一时难以割开他的喉咙,手上的魔力炮弹也没有真正释放,而是在他的能量场中不断被消解,又不断被她重新凝集。

      “真不可思议,你打算和我鱼死网破吗?”渥兹华燃起更加强烈的雷压。层层扩散的能量虽无形体,却仿佛要点燃空气一般,迸发出“滋滋滋”的密集蜂鸣。这浓稠浑厚的雷压在他的体表形成一层宛如铠甲的保护膜,将他的身躯笼罩其中,暂且隔绝了敌人的杀招。

      桌椅震颤,橱柜倾摇,两股对冲的能量震得满屋家具仿佛正经历一场小型地震。生与死的角力间,全力维系着能量对抗的二人逐渐面露凶相,额头冒出了冷汗。这时,只要有一方稍稍松懈,平衡便会被打破。

      两人同时拿捏住对方的致命点,好像真的打算要玉石俱焚。雷压与魔力互相抗衡,在空气中碰撞出了火花。一旁的吉安吓得脸色惨白。“将……将军……”他结结巴巴地说着话,思考着要不要出去找人帮忙,让他们停止争斗。但剑拔弩张的两人没一个在意他的举动。

      吼——

      里屋传来一阵声响,六个棺材里的亡灵生物突然集体出现了躁动。那里有她能够操控的帮手,直到此时,渥兹华才发觉这个问题。卢奎莎似乎是想要召唤她的仆从,来打破这个僵持的局面。那些亡灵虽然是死而复生,但仍具备一定的战斗力,而室内的狭小空间却令渥兹华无法自如变身,战局对他并不算有利。如果真的与这女人拼命,只会得不偿失。倒不如顺水推舟,放她一马。反正,她的寿命也不足一年了。

      渥兹华率先收了力。他的手尽管还放在卢奎莎的脖间,但已经卸去了大部分的力道,只是轻轻地贴合着她的肌肤。他并没有真正发动他的能力,而是带着几分玩味和悠然,慢慢把手移到她的下巴处,最后又摸上她的面颊。

      “像这样漂亮的脸蛋,也只能再欣赏一年了啊。”他微微低头,让目光与她平齐,“如果我们不是敌人,我大概会喜欢上你吧。哦,别误会,我的意思是,我会很乐意把你吃掉的。”他邪邪地笑了笑,眼中忽然闪过一丝思索的意味,“说到这个,我应该再向王求一道恩典,让他把你赐给我。等你时间耗尽,彻底失败的那天,就交由我来处置。呵呵呵,你愿不愿意和吉安一同伺候我呢?说不定,我会大发慈悲,让你多活一段日子的。”

      “你做梦。”卢奎莎咬着牙。

      “好了,我今天不是来和你拼命的。”渥兹华放开她,迅速抽身,动作轻盈且敏捷地退到了三米外。

      水晶线从他的喉部滑落,回到龙术士的手中。亡灵战士们停止了躁动,雷压和魔力的气息都消散了。一触即发的战斗终于结束,双方稍稍拉开距离,警惕地注视着彼此。

      “也许你不信,但我其实是抱着临终关怀的目的来的。”渥兹华面带微笑地说,“我会给你们这对老情人最后一次独处的机会。”

      “什么?”吉安似乎显得比卢奎莎更为惊讶,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

      “吉安,我允许你留下来陪陪卢奎莎小姐,你们就趁今晚的机会,好好重温一番旧梦吧。”说完,渥兹华将军迈着轻松的步伐离开。

      房间里顿时只留下卢奎莎和吉安。在这微妙的气氛中,两人最初都没有说话。卢奎莎凝视着吉安的双眸,吉安却始终偏头躲避她的目光,仿佛仍不愿相信将军做出的决定。但是,当卢奎莎抬颌示意他到里面的屋子后,他却还是绷紧脊背跟了过去。六具竖立的棺材前,站着六个高大的兽人族亡灵,惊得吉安退后了半步,下意识地贴近卢奎莎。纵然他早已对她的禁忌研究、达斯机械兽人族狰狞的本相,还有“缓冲地带”的很多秘密都一清二楚了,可仍然无法抵御从骨髓深处漫起的恐惧。

      “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吃掉你的。”卢奎莎用玩笑的口吻说,带他进了卧室。

      合上的房门,将那些枕戈待命的亡灵和一切外部尘嚣都隔绝在外。在沙发上,他们缓缓坐下,想起上一次这样抵足而坐,竟已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十四年……多么漫长啊,漫长到他们几乎已经淡忘了彼此,形同陌路,曾经在一起度过的情爱时光,都已经不堪回首。卢奎莎视线投向吉安,看着他浅棕金色的卷发和他淡绿色的眸子,觉得自己已很久没有仔细端详过他了。她发现,吉安有些变了——不仅是因为他从青涩的少年成长为三十岁的男人,而是一些其它的变化。他看起来仍然风华正茂,气质中多了几分沉稳,然而,那些不太会被人注意的细微之处——眼角,额头——已留下了岁月蚀刻的痕迹。平滑的皮肤上,悄然爬上了细细的、淡淡的纹路,那些较浅的皱纹在他的头发下隐藏,诉说着人类正常的衰老现象。不过,他那天生丽质的五官和骨相轮廓仍旧纤毫未损。他依然十分俊秀,年轻力壮,还能活很多个春秋。

      卢奎莎心中涌起一丝愧疚,突然握住男人的手,“吉安,你跟我走吧。”

      危险的真言就这么被她说了出来,仿佛是将自己送到敌人的刀口下。这名早已是渥兹华心腹的男子会作何反应呢——他会答应吗?还是会出卖她?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议,吉安面容一怔,嘴角似乎在抽动。他没有回应,只是沉默地低着头。

      卢奎莎继续说,“当年算我对不起你。但事情还能补救。”

      烛光下,吉安英俊的面庞笼着一层阴影,“早知如此,你那时又何必要执意过来呢?”

      “当初做那个决定,是出于无奈,现在离开,也同样是迫不得已。”卢奎莎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指甲卡着他的皮肤。“我们还可以过回从前的生活。虽然可能会经常为了躲避危险而迁徙,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被迫与一群异族生活在一起。我会既往不咎,依然如从前那般疼爱你,让我们把过往的一切都放下……”

      她的话语戛然而止。

      “我不会走了。”吉安松开卢奎莎的手,呼吸声渐渐急促,“我要留在这里。我早已经属于渥兹华将军了。”

      “那个作践了你的人?你要选择他?”卢奎莎的声音不禁提高,“难道你还不知道他的真面目?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他们到底是一群怎样的恶魔?”

      “恶魔吗,哈……”吉安用冰冷的讥笑面对她。“你将我抛下的这十几年,我什么没承受过,什么没经历过?被打,被骂,整夜整夜地被强|奸,如同蝼蚁般被践踏尊严,你以为我忍受了多少痛苦,才有了如今这个地位?渥兹华将军至少给了我人前的体面,给了我遮风挡雨的住所,维持生存的食物,给了我一种相对安稳的生活。做他的奴隶,与做你的奴隶有什么本质区别?噢,我想应该是有的——”他激愤地诉说着,喉间迸出了剧烈的喘息,“因为你输了,你要逃走,你承认你斗不过他。跟随一个能掌控局势的将军,总比跟随一个逃兵要强得多吧?只有跟着他,我才有前途可言!”他的绿眼睛突然凝起一簇冷焰射向卢奎莎。“而且,你是不可能逃掉的。你不可能同时与四个将军以及他们麾下的数千名士兵对抗。这是连三岁稚童也能看明白的形势。所以,我不会跟你走。”

      他说话期间,卢奎莎始终观察着他,心中涌动着震惊、失落和无尽的萧索,最后,这些情绪汇聚成她唇边的一抹既温柔又无奈的笑。她轻抚起吉安的脸,他微微闪避,却又未完全逃离,介乎于抗拒和默许的微妙态度,于是她继续贴上来,肆意地抚摸。她的动作非常温柔,但眼里的柔情却在渐渐褪去。

      “真是太可惜了啊……”她像是对一件玩具失去了兴趣似的说。

      黑色的光在屋中蔓延,极恶的三角魔法阵霎时闪耀,所有的元素勾勒出一个清晰的事实。

      前一刻还以困惑不解的目光盯视她的男人,面容毫无来由地突然变得安详,歪斜的头颅倒向她的臂弯,在她的掌中沉沉睡去,仿佛进入了一个没有烦忧的美梦。

      卢奎莎像一位母亲般注视着吉安的睡颜,心头思绪万千。渥兹华肯定有所图谋。他留下吉安,是为了打探她的下一步计划。这个陪伴在渥兹华身边十四年的男人早已不是当初她所熟悉的人,他的认知被扭曲,忠奸不分,连为人的尊严都已丧失,早已完全屈服于渥兹华的淫威,他一定会在离开这个房间后转头就向他的主人告密。在放他离开前,卢奎莎必须要清除掉一些东西。她把吉安放置到床上,让他平躺下来,指尖轻触他的太阳穴,在记录着他人生所有片段的大脑中挑选着需要被剔除的部分。曾经,当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为她分忧解愁排遣寂寞时,她一点都不舍得催眠他,只在吉芙纳与她相会的那个夜晚,使用了一次催眠术让他昏睡。但现在,她对这个渥兹华的奴仆已没有任何怜香惜玉之情,她不断用黑魔法侵蚀他,确保那部分记忆已被彻底删去,根本无暇考虑这么做会不会给他的脑部带来过多压力,又会不会给他的晚年生活带来无法预估的困扰。

      十分钟后,催眠完成了。失去记忆的吉安已不再有威胁性,不会再记得他们刚才的那场谈话。然而,卢奎莎仍未放他离开。她要将这个男人物尽其用。

      闭眼仰躺在床上的男人,身上的衣物被一件件脱去,像一件工具任她使用。蜡烛钟在女人的酥吟声中燃烧到九点的刻度。直到身下的人已经再也榨不出任何一滴时,卢奎莎才终于满意地挪开了身躯。被享用完的男人仍然像一具俊俏的死尸般躺在那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

      “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春宵。”龙术士俯面在吉安耳边,轻声唤醒他。男人的意识逐渐回笼,眼神开始有了些许清明,但是,当对准她那充满魅惑的淡紫色瞳眸时,他又立刻怔住。“你就像从前我们在帕多瓦,在雅罗斯瓦夫的时候那样,忠心地服侍我,让我愉悦,让你自己也得到满足。你连着要了我五六次,我都快招架不住了,你却依然不停止索求。当回到渥兹华身边,他问起你的时候,就这么告诉他。”

      茫然地听完这些嘱咐后,吉安带着错愕的表情看了眼前的女人一眼。植入的记忆生效了。他似乎无法接受与她发生了关系,脸颊泛起羞愤的红晕,慌乱地捡起地上的衣服穿好,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吉安走后的当晚,仅仅过了一个小时,渥兹华就派遣了他军团里的四个人,严密看管卢奎莎。

      “卢奎莎女士,我王为你指定了新的监护人,也就是我们四位。”四道身影在深夜现身于她门外,为首者是一个身材窈窕的年轻女人,她的另三名同伴分别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和一对容貌完全一样的双胞胎女孩。

      他们依次报上大名——女人叫苏万迪,男人叫牙尔呼,两个女孩叫那仁桑阿和乌甘菩尔——让卢奎莎记住他们。

      “你们确定,是陛下让你们来的吗?”卢奎莎一脸狐疑地望向四人。她可不傻,济伽此刻还在沉睡之中,这几人分明是受了渥兹华的命令来监视她的。他这么做,完全是先斩后奏!

      “自然是的。”苏万迪以无懈可击的微笑应对她。“在今后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让我们好好相处吧。”

      关门声响彻过道,余震盖住了卢奎莎浓重的呼吸。她懒得多费口舌与这些人纠缠,直接闭门谢客。然而在半小时后,在床上尚未入眠的她又听到了门外传来重重的脚步。听声音判断,这次是诺敏,噶尔汉,高尔和谢宁等八人。

      不知是济伽王紧急加强了对她的监控,还是他的那些将军们擅作主张。近些天来,她的人生犹如经历了一场巨变般大起大落,而在这短短一夜之间,不仅从前的监视者们再度出现,看门狗的队伍里,甚至还增加了渥兹华的四名部下。

      卢奎莎心烦意乱地抠着床单,不明白济伽为何不干脆直接杀了她?为什么他要这样紧紧相逼?他若要她死,直接来取她的性命就是了,为何还要设下一年的期限,让她整日都活在煎熬之中?

      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还会有怎样的意外在等着她?卢奎莎不敢入睡,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用附着魔力的耳朵时不时地捕捉外面长廊上的动静,时刻警惕着周遭状况。

      十二个机械兽人族士兵分成两班轮守在她的屋外,金属战甲在幽静的夜晚中偶尔碰撞出声响。他们有时会交谈两句,一些话飘入了卢奎莎耳中,那是她近期新学会的兽人族家乡话。

      “这女人八成完了吧。”牙尔呼的声音。

      “她本来就不是我王看中的龙术士。”高尔的声音。

      “听将军讲,她的能力不仅比不上修齐布兰卡,就连那个抱病的首席都远远不及。”乌甘菩尔的声音。

      “那年她们还联手对抗过渥兹华将军和墨里厄将军。”苏万迪的声音。

      “可惜啊,那次没能拿下她。”牙尔呼的声音。

      “你们说的,是那个叫荷雅门狄的首席吗?”诺敏的声音。

      “是呀,当初差一点就逮住她了呢。”乌甘菩尔的声音。

      “要是真能抓到一个首席,王的计划想必也早就有所进展了吧。”噶尔汉的声音。

      卢奎莎昏昏沉沉地听着他们的对话,紫薇花色的明眸渐渐眯了起来,眼底升起了一丝恍然大悟的情绪。命运何其有趣啊……原来,那四个人,竟就是当年欺骗了荷雅门狄的邻居啊。

      之后,命运又将带她去往何方呢?卢奎莎虽然尚未看清眼下的路,但是对命运的不屈服,早已贯穿她的一生。无论何种境遇,无论遇到何事,她都不会让自己坐以待毙。

      XC

      - 几个月前 -

      荷雅门狄用层层茧壳将自己包裹起来,封闭了思想,也封锁了心灵。唯有这样,她才能拯救自己。

      主从间的关系似在一点点地复原如初。她已尽她所能,避免自己的郁闷和忧伤波及雅麦斯,只让他感受到自己的爱。他们仍每日在笑语和欢声中相伴,却未再踏足那些镌刻着往昔回忆的高塔、山顶、温泉或巨树。如今,他们幽会的地点只剩两处——彼此居所中的床榻。

      这与其说是和解,不如说是屈从于兽性。荷雅门狄近乎疯狂地索求雅麦斯的怀抱,只为了能逃避现实问题。雅麦斯也以爱的名义筑起牢笼,对她和守护者的见面限制得愈发严格,奥利弗等人除了打扫外再也不能来探望,而每当守护者为首席送餐,他也总会如哨兵般候在门口,不让那些人与他的主人有任何接触。他们的世界里仿佛只有彼此,常常在床上待一整晚,什么都不做,只专注于各自的身体。行事的频率亦随着时间推移而大幅增加,不再局限于夜晚,白天也时有发生。他们在暗夜中交缠,在白昼的日光下放纵。荷雅门狄觉得这已不是放荡这类词汇所能形容的了,而是人类在极度空虚时,只能用最原始的欲求来填补自己。混沌压抑的山上生活令她迷失了对时间的感知,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但只要陷落在雅麦斯的体温和臂弯下,她便能感到一种安全感。雅麦斯有时会因为她仅选择了他的肉|体而不免暗自怀疑和伤感,可她眼中盛满的那份爱意又常常让他重拾起信心。爱一个人的那种眼神是无法矫饰的。所以,他甘愿饮下了这杯她亲手酿制的蜜酒,与她共同沦为欲望的容器。

      这两人整日在卧室、在龙穴中做些什么?虽说他们一个是龙族,一个是人类,但好歹也算孤男寡女……有关这对主从的流言,早在一年前、早在雅麦斯管制守护者们的言论前,就已飘散在卡塔特山脉的各个角落,甚至渗入了龙族上层,在两位族长与九名长老的耳边萦绕。眼见他们毫无收敛之意,谣言已逐渐变为事实,龙王终于决定要出手干预了。

      议事大厅穹顶洒下一道圣光,如轻柔的纱幔般将火龙王与海龙王高坐于宝座上的身躯笼罩其中。他们面目凝重地看着守护者们搬来九张座椅,放置在距离顶部高台最近的一个平台上。现场只来了除奥诺马伊斯以外的八名长老,大理石地砖折射出老者们各异的神情。当几名守护者退去,众长老分坐两旁后,火龙王洪亮的声音便在殿内响彻了起来。

      “今日召诸位前来,是为了商议我那不肖子孙与首席的事。这里没有旁人,各位尽可畅所欲言!”

      长老们纷纷垂首向这名老族长致意,视线悄悄掠过那个无人入座的席位。那一道道或忧虑或深思的眼神中,隐藏着对局势和族群未来的考量。“这个事情,不是谣言吗?”片刻的寂静后,胡戈蒂斯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确定。他并不打算戳穿真相,让火龙王难堪,于是故意装出不知情的样子。

      “是啊,我也听说了此事,但一直只当它是个无稽之谈。”瑟兰崔斯附和着说道,“莫非……已经证实了?”他边说,边缓慢地转动着头部,摆出一副左顾右盼之态,仿佛在征求旁人的意见。

      “一些守护者把这艳闻逸事渲染得格外夸张。”康德奈斯的神色颇为严肃,“据他们说,雅麦斯和荷雅门狄关系暧昧,言谈举止均非常亲密,连平日对视间也好似在眉目传情。有传言称两人经常搂搂抱抱,甚至还会偷偷地亲吻。这中间的很多话,想必只是一些人故意添枝加叶的说法。不过,有人曾亲眼目睹雅麦斯进入首席居所后,一整晚都没有出来,这倒也不失为一个间接证据。”接着,他又补充道,“而且目前,他俩已发展到每隔两三天,就要同塌共寝的程度了。”

      此言一出,大厅内顿时响起了众人倒吸凉气的骚动声。

      “同塌共寝?这种事怎么可能是真的?”努美索尼斯瞪大的眼睛里布满了不可思议。

      “俗话说,捉奸在床。要查实他们之间的私情并不难,只需在两人的居所外布设隐秘的侦测术式。”康德奈斯说到此处顿了顿,有意无意地调整了一下坐姿,长袍在座椅上摩擦出声,“但这样做,未免太有失体统。万一真的窥探到某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此外还有个关键问题。他们为何能犯禁,行那苟合之事?除非……”冈督伊斯的脸上露出一丝嫌恶之情,“雅麦斯他恢复了知觉。”

      “他如何能突破神的禁制?”瑟兰崔斯的眉心挤出深壑,“这真的有可能吗?”

      几名长老两两相望,看似震惊的叹息里藏着心知肚明的默契。谁都知道历史上曾有过先例。他们之所以表现出惊诧,不过是为顾全族长颜面的表演。

      “此事既然已摆到台面上说,诸位就不必作态了。”火龙王以他不容置疑的威严注视着下方的八名长老,“召集你们来,不是为了争论事情的真伪,而是要寻求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案。雅麦斯和荷雅门狄的行为已引起诸多非议,极大损害了我族的声誉,必须要给出裁决。大家各抒己见,该如何处置这两人。”

      处置……这个词惊起了一片抽气声。火龙王竟将事情看得如此严重,众人不禁瞠目结舌。

      “我有一策,”赛克斯图斯神色略显犹豫,抬头看向高台上的海龙族族长,“还请海龙王大人恕我冒犯。”

      海龙王眼中带着洞悉一切的平静,显然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无妨。”他抬了抬手,示意这名长老说。

      赛克斯图斯向前倾身,以表示感谢。“我认为,可效仿拉刻西斯旧例。既然雅麦斯迷恋荷雅门狄,不如暂时默许这段关系,让他保留这个人类情人好了,反正也只是同居,并不涉及婚姻大事。待火龙族需要子嗣传承时,再给他择选一位合适的伴侣,如此岂不是两全其美?”

      议事厅短暂地沉寂下来,众人都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

      见无人答话,火龙王屈指敲打了一下宝座扶手,“门德松提斯,说说你的看法。”

      首席长老捋动着他的灰白胡须沉声道,“赛克斯图斯所言看似周全,然而对雅麦斯未来的伴侣却非常不公。况且,倘若我们对这件事一味宽纵而不加以惩戒的话,恐怕会让族内的人争相效仿。尤其是那些精力正旺,又缺乏定力的年轻后辈,很可能会认为与异种族相恋是值得标榜的事,将这种行为视作一种时尚潮流,长此以往下去,不就乱套了吗?男女间的私密情事,本该低调处理,如今却被守护者大肆宣扬细节,传得绘声绘色活灵活现,我们龙族的尊严何在?必须要有人为此担责,施以相应的惩戒。”

      “还是门德松提斯思虑深远。”赛克斯图斯面色尴尬地垂下头。

      “是的,惩戒,这才是重点。”火龙王手掌死死地摁着把手,“要想办法把两人隔离开来,并施予严厉的惩戒!”

      “罪责的轻重该如何界定?”特尔米修斯捻着胡须,“一个是王室成员,一个是新任的首席龙术士,惩罚的尺度恐怕难以把握啊,务必要格外慎重才行。”

      “雅麦斯对舆情的管制颇有成效,”门德松提斯的眼角余光悄悄扫过火龙王的脸,不露声色道,“虽然没能在流言刚刚萌芽时就采取措施,但后续补救还算及时。介于这项功绩,可对其从轻发落。至于首席嘛……”

      “攀附王族,让火龙王大人的继承人深陷情网,我们这位首席龙术士的心机可真是深沉啊。”冈督伊斯突发冷笑,“自她上任以来,除了和自己的契约者谈情说爱,还做过什么正事?”

      冈督伊斯尖锐的话语挑动着火龙王的神经。在流言四起的这一年里,他对雅麦斯日渐失望,对荷雅门狄则是恼怒。尽管他也知道,这其中部分缘由在于他们未曾给这名年轻的首席实战历练的机会,可她却连最基本的驻守功能都没有妥善发挥,放任自身情|欲将雅麦斯诱惑,传出令火龙族蒙羞的丑闻,致使族中人心惶惶,秩序大乱。这原本是只需安分地守在山上就能完成的任务,可她竟然连这点都做不好。火龙王对这位首席的容忍度,似乎已越来越低。

      “首席犯了错,就应当受罚,否则于情于理都难以服众。”门德松提斯说,“但是,我们要考虑到契约的反噬。若是处罚得太重,把雅麦斯逼得为她拼命,导致了什么损失,那便是伤了他对族长的孺慕之情,对火龙族的内部稳定也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是啊是啊,”胡戈蒂斯摆动了下衣袖,“雅麦斯那性子,真要发起疯来,说不定会拆了龙巢,带主人出逃到人界不回来了。”

      会议陷入了僵局。虽然赛克斯图斯的方案看似美好,却无法让两位龙王和个别保守派长老满意。他们既想严惩这名人类龙术士,又苦于找不到不让雅麦斯受牵连的办法。

      讨论到这时,海龙王突然侧身与火龙王耳语了一番,随后,他抬手示意暂停,传唤了一名在外值守的守护者。“去吧,传奥诺马伊斯过来议事。”

      这次会议最初刻意未邀请奥诺马伊斯列席,自是有着深意。两位龙王深知奥诺马伊斯素来对他的学生们疼爱有加,担心他会出于怜悯而将情况告知荷雅门狄,泄露他们谋划的秘密。但考虑到这位龙术士导师的意见不能完全忽视,龙王也不愿让他察觉到被孤立而产生君臣隔阂,所以,他们终于决定通知他前来参会。

      在等候奥诺马伊斯期间,众人继续商讨,针对守护者所传的那些夸张难听且极为生动的描述,以及雅麦斯和荷雅门狄越界行为的具体操作性进行了分析,越分析就越感到沉重。雅麦斯怎能忘却过去的教训,置责任和戒律不顾,不知廉耻地与一个人类发生情感纠葛呢?每一个老者都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过了半小时,奥诺马伊斯穿着素袍的身影出现在议事厅拱门处。在看到其他人都已到达,唯独自己的座椅空着,并且讨论貌似已开展了好一会儿后,奥诺马伊斯不由得皱眉。他的目光刻意在两位族长的脸上停留两秒,随后沉默地在那个空位子落座。

      “奥诺马伊斯,我们要听听你的意见。”海龙王说,“你那好徒弟与雅麦斯的逾矩接触,想必你也早有耳闻了吧?你与荷雅门狄素日关系匪浅,你有没有从她那里探听到什么?”

      奥诺马伊斯在他话音尚未完全落下之际便开口,“如果您指的是那些暧昧的传言,她从未和我谈论过。不过相关风声在山上传了许久,此次也惊动了诸位,想来今日是要得出一个定论了。”

      “你觉得该如何处置她?”火龙王问。

      “处置?我不明白有何必要。想当年,海龙族的那桩王室风波,你们也不曾处置那个人类女人,还准许她和拉刻西斯生活,不是吗?”

      空气突然凝固。长老们交换着眼神,知道他提起拉刻西斯的旧案是为了给荷雅门狄辩护,可这个论据实在不够恰当。众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海龙王,发现他的老脸果然耷拉了下来,松弛的皮像被风吹起的帐篷一样皱缩着。当年那人类女人最后的命运并不好。她的离奇死亡,曾被怀疑是海龙王指使——或至少是默许——拉刻西斯原定的妻子伊纹纳所为,但这么久以来一直都缺乏实证,族内也没有人敢质疑这位族长。

      “那件事就不要再提了。”火龙王不悦地摆了摆手,“我们现在讨论的是荷雅门狄。”

      “就算荷雅门狄与雅麦斯的绯闻确有其事,也不是一个人能造成的,明明是他们两人共同犯下的错,为何只处罚我的徒弟?”奥诺马伊斯神色激动,言辞恳切,“如果龙王大人当真要秉公处理,以儆效尤,还望能做到不偏袒。”

      这话令火龙王下颌紧绷。“我当然也不会轻饶雅麦斯。”他加重语气,不禁开始后悔让奥诺马伊斯过来的决定。

      局面有点僵,赛克斯图斯见状及时出声,“咱们还是以和为贵吧,族长。雅麦斯迟早会为了他的终身大事做出抉择,献出他自己。他与荷雅门狄的情爱游戏不过是一时脑热的产物,是贪玩和好奇的孩子心性罢了。等到需要承担责任的那一天,他自会有所收敛。而且到那时,没准荷雅门狄已经不再是首席了。”

      “这倒也是,族长,”康德奈斯见火龙王没有反驳之意,态度又立刻摇摆,“等哪天她不再担任首席,自然会离开我族的住地。您就少给她派任务,禁止雅麦斯与她见面,这样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胡戈蒂斯和瑟兰崔斯也纷纷点头抚须,表示赞同。

      “就这样轻拿轻放吗?恐怕族内的风气会受到影响啊……”门德松提斯启齿,“明面上允许他们同居,虽然能暂时安抚雅麦斯,但荷雅门狄的错误行为就如同没有受到惩罚一样,我还是认为不妥。”

      长久的沉默后,火龙王瞳孔燃起暗火,“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前,暂时也只能这样了。我既不想处罚得过重,也不想就这么当作无事发生。我们今后还可以继续商讨,也不是说今天就一定要定个结果。”他与海龙王对视了一眼,传递出一种心照不宣的信息。

      他们心中已有盘算——暂且保留荷雅门狄的首席地位,同时在人间抓紧物色合适的接替者,等时机成熟,便令她卸任,严禁雅麦斯与其相见,用时间来冲淡他的爱。但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虽能解除困局,却对荷雅门狄过于轻纵,火龙王亦心有不甘。他献出他的后裔,可不是为了让荷雅门狄只当一小段时间的首席。更何况,龙族对挚爱之人的眷恋几乎可以说是亘古不灭,单纯的物理隔离并不足以让雅麦斯断情。倘若他对荷雅门狄真心不渝,纵使他们两人相隔天涯海角,他也必定会奔赴情场,甚至可能会为了追寻主人而抛却职责,远遁到人界生活。因此,此计不过是穷尽手段后的下下之策。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一个能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一个能彻底斩断他们主从牵绊的方法。

      “那么,就先到这里了。”海龙王站了起来,环视众人,“大家去休息吧,将今日的讨论藏在心里。要是谁口风不严,泄露了会议上的事……”他看向奥诺马伊斯的方向,目光格外深沉,但没说下去。最后,他又看向了左面第一个位置的首席长老。“门德松提斯,你留下。”

      众长老起身鞠躬,依次离开,只有门德松提斯没走。两名龙王向他招手,邀他到密室商量。门德松提斯心领神会,跟着他们从侧门离开议事厅。

      这场龙族高层间的会议终究难以完全保密。族长突然召见众长老,秘密商议要务,加之群山间尽人皆知的某些风流韵事,即便具体的议事内容未泄,人们仍可轻易推敲出他们议论的方向。雅麦斯在当日下午获知风声后,即刻赶往荷雅门狄处向她通报了此事,继而直赴火龙王的寝宫,与老祖宗交涉。荷雅门狄亦没有迟疑,当即动身前往“龙之魂”寻求奥诺马伊斯的帮助。

      奥诺马伊斯心知此事牵涉重大,极为敏感,为防旁人窥探,他立刻将弟子从岸边领到自己的领地上。龙海之水泛着碧蓝微光,在失重状态下悬浮飘荡,美丽异常,荷雅门狄的脚尖虽轻踩着海面,却并未下陷,这种反常规的物理现象曾令她惊叹不已。然而此刻,她根本无心观赏这奇景,在见到老师后,其铁青的面色一直都没有缓和,她便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且事情一定与自己有关。屏息凝神间,她几乎失去了询问的勇气。

      奥诺马伊斯的脸庞在海水的浮光中明暗交错。他训诫时的严肃和偶然展露的慈爱,令荷雅门狄感受到一种不同于她父亲的舐犊之情。“你和雅麦斯他,不如就断了吧。”

      这话惊得她瞪大了双眼。

      “不要将他当成是你的爱人,而是当成一个契约者。维持寻常的主从关系,保持一份纯粹的战友之谊。私底下的见面就适可而止吧。”见弟子垂头不语,奥诺马伊斯便语重心长地继续劝道,“雅麦斯的性格虽然强势,但也不至于会因为你跟他分手,就记恨和报复你。此等不堪的行径,我相信他做不出来。”

      荷雅门狄看着脚下的海水沉默良久,缓缓道,“老师,我想……您应该什么都知道了。我很抱歉,瞒了您这么久,真是太不应该了。可是,您要我与他断绝……”

      “我并不是怀疑或反对你们的感情。”海龙轻叹一口气,“雅麦斯选择了你,必然是认真的,你回应他的爱意,也必然是情真意切。但你想想,雅麦斯是火龙王的亲人,倘若真发生了什么,最终担责受惩的只会是你。”

      少女顿觉心中一阵慌乱。

      奥诺马伊斯复又开口,“卡塔特的历代首席龙术士无不是在严酷的磨炼中成就的,尤其是你,作为第二任的继任者,尤其不容易。你完成了试炼,立稳了根基,未来一片大好,若因私情的牵连而惨淡离场,岂不是太可惜了吗?”他稍作停顿,蓝眸中显出一丝动摇和不忍。“火龙王既然原意割舍血脉高贵的子孙与你搭档,就必定要让这份付出得到对应价值的回报。他平日里虽然对你显得生疏,不关心也不太信任你,但他的内心其实对你期许很深。他希望你能够久居此位,才不枉他献出雅麦斯的这份心。只要你不犯原则性的错误,你的任期将极为长久,未尝不会超过当年的乔贞。”

      摆在眼前的路已然明晰——斩断与雅麦斯的情丝,恪守首席龙术士之责,当一件尽职的、没有自我的兵器,将余生尽献于龙族。这是她必须承受的宿命,没有别的选择。

      “老师,您说得都对。”强压着心中的纠结与不安,荷雅门狄直视着奥诺马伊斯的眼睛,“可感情这东西,并不是手中沙砾,想放就能放下的。我和雅麦斯两情相悦。如果因为旁人的阻挠,就要我们分开,要我屈服的话,我……不愿意。”

      明知坚持这段关系于前途无益,于困境无补,然而,荷雅门狄却不愿就此俯首。她在海龙面前相对矮小的身躯如白杨般伫立,眼神透露出一种年少无畏的意气。这位学生向来性格倔强,富有主见,外表虽是个待人冷淡的少女,内心却藏着炽热的火焰。她的刚强和坚韧,与她的前任有几分相像,莫非最后她也要走上与那名弟子相似的老路吗?奥诺马伊斯的目光潜藏着深深的忧虑,喉结滚动数次,最终化作一声叹息。

      “你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我便不会再干涉。我尊重你的想法,支持你的心意。但是,荷雅门狄,你千万要小心,不要让任何人抓住你的错处,更不要公然与族长对抗。你已经在个人生活作风上让他们对你有所失望了,至少在别的方面,要做到尽善尽美。”

      “感谢您的教诲,”荷雅门狄向恩师弯腰,行了一个庄重的礼,“我会保护好我自己的。”

      与此同时,焦灼难安的雅麦斯清楚地认知到当前形势,决意不再被动等待。他顶着忐忑的心情疾步赶赴龙神殿求见火龙王。虽然他完全不知道龙王等人在会上谈了些什么,但从种种迹象中,他大概能猜到事情的严峻性。他迅速在胸中酝酿了一两个计策,以求能说服火龙王,让事情变得不那么不可挽回。毕竟这是火龙族内部的事。只要火龙王回心转意,海龙王自然也不会横加干预。

      在火龙王寝宫大门前执勤的两名守护者正要通报,就被他凌厉地一瞪给制止了。漆黑衣袍在空气中凌厉地摆动,带起一阵声响,雅麦斯大步流星地迈入殿内。

      “我早就告诫过你,非召不要擅闯我的宫殿。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火龙王正背对他站在书架前翻阅一卷古书,对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他目光始终停留在书页上,并未看身后的龙裔一眼,但周身的威严感依然十分强烈。

      “族长大人,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试图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的雅麦斯谨慎地低下头向老者行礼,态度显得极为谦卑,“请您不要降罪于我的主人,一切过错都在于我。”

      “你敢过问这件事?”

      “我已经听说了,您和海龙王大人召集诸位长老,一定是为了我们的事。您如果对荷雅门狄不满,不如就……废了她。我实在不想让您因为她而烦心。”

      这话让火龙王面色一惊,瞬间转过身,猛甩了一下袍袖,“住口!你这话简直是荒谬至极!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雅麦斯在火龙王的质问下微微发颤。他根本不愿意让荷雅门狄被废除首席的名号,但是为了避免她受到其它更为严厉的惩罚,贬黜她为一个普通龙术士,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轻的惩罚了。族长既然组织了会议商讨此事,就证明他们不愿意对此事轻易宽纵,后续一定会有某种制裁的措施。雅麦斯不知道等着他和荷雅门狄的究竟会是什么,他不想让他的爱人整日头悬利剑,处在一个未知又危险的状况中。如果有一个方法,能稍稍缓解当下的危机……仓促间,雅麦斯暂时只能想到这个方法。

      “您已经听到我说的了。”他的声音略显沙哑,却依然坚定。

      “让荷雅门狄像其他龙术士一样回人界,那么,在此之后,你预备怎么办呢?你会跟她一起走?”火龙王严厉地审视着他。

      “我当然不走。”火龙挺直了背脊,“我是您的血脉传人,是火龙族的支柱,自当永远侍奉在您身侧,守护我族的荣耀与传统。除非需要到人界执行任务,否则,我绝不踏出卡塔特半步。”他不得不撒了谎。

      火龙王因他的驯服而稍感安慰,但依然用烈焰般的视线锁定着他,“你可否想过,布里斯的主人担任首席百余年,你的主人尚不足五年,未建寸功就遭贬谪,你的脸要往哪儿搁,你就不怕成为整个卡塔特的笑柄?你的主人在成长之路上才刚刚起步,我族耗费心力培养她,为此还献出了你,就这样随随便便让一件珍贵的兵器脱离掌控,这一切的牺牲与奉献,难道只是为了达成这么个虎头蛇尾的结局吗?雅麦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族长大人您的想法。让您讨厌的人,就不该留在您的跟前。既然您和海龙王大人容不下荷雅门狄,那么,何不换一个更优秀、更听话的人选呢?正如当年,你们选择让雅士帕尔取代阿尔斐杰洛那个男人。”

      “这事哪有你说得这么轻松?”火龙王缓缓地踱到几步之外,目光深邃而凝重,透过窗框远眺着长廊,“人才的传承始终是一个棘手问题。你应该清楚,首席龙术士级别的人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那个叛徒与荷雅门狄之间,曾有十七八年的空缺。乔贞已被我和海龙王彻底废黜,断不可能再次启用。修齐布兰卡……这些年他一直消极怠工,行踪不明,其性格也难当大任。下一个荷雅门狄何时才能出现,尚未可知。何况,我和海龙王目前并没有要废掉她的计划。”

      “可是……”

      雅麦斯还想再言,却被火龙王挥手制止。“好了!这事我和海龙王自会斟酌,轮不到你来置喙。”他微微侧身,目光锐利地瞥向雅麦斯,“不要和我耍花招,也不要和我讨价还价。你会如此建议,归根结底,是害怕我们处罚荷雅门狄吧?!”

      这名晚辈的提议,本就在两位龙王的考虑之中,但他们并不想这么做。火龙王也不希望由雅麦斯献策促成这件事,更不会让他知道他们的谋算。

      “我对你的要求很简单,和首席断干净。”火龙王走到雅麦斯身前,把宽厚而有力的手掌放在他的肩膀上,用力地按压下去。

      身高相当、但年龄相差悬殊的祖孙俩互相对视。雅麦斯毫不避让。老人的手掌并没有带给他多少压力,但那股透过肩膀传递的热量却仿佛要将他心中的勇气和决心都一并烧尽。

      “你许多方面都很像我,几乎有我年轻时候的影子。”火龙王的语气稍显缓和,但威势依旧不减,“自信,果敢,高傲,斗志昂扬,但唯独对感情的执着,却像极了你父亲。我从不会执念于任何小情小爱,让自己受制于人,陷入被动的境地,你却做不到这一点,你不愧是伊耿斯的种。”他那高大而威严的身姿在他的后辈面前投下一片深沉的暗影。“我会给你时间,给你一段不多也不少的时间,你要慢慢退出这个情场。无论你要用多久,无论你做不做得到,总之,如果你想要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这便是最基本的底线。”

      我什么都不会继承到。雅麦斯绝望地想。我所能继承的,只有您的独断、残忍和无情。

      在沉重悲哀的心境下,雅麦斯垂头丧气地走下龙神殿正门外的长阶,觉得自己失败极了。两侧守护者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依旧保持着端庄肃穆的神情,巡逻队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走来,客套而礼貌地向他问安行礼,表现得比平常并无二致。然而,这些人的谦逊在他看来却并非出于真心。他仿佛能听见所有人心底的窃窃私语。他们有的在同情他,有的则偷偷嘲弄他,想看他的笑话。花坛,雕像,在他的眼中都失去了颜色。广场尽头的山路,在他的眼中仿佛变成了一道悬崖。他紧握着拳头,用刺入掌心的痛觉镇压内心的彷徨和那些他臆想出来的讥笑,不让外界的任何事物影响自己。

      在殿外广场的空地上,迎面走来了一个面相方正、老成持重的海龙族男子。是菲拉斯。

      这名受亲祖父的丑闻连累的海龙,在族群内空有血统和地位,却并不受族人尊敬,其原因便在于海龙王长久以来对他的冷待和漠视。当年,拉刻西斯在亿年树下为爱人殉情的行为,被海龙王认定是对王权的挑衅,便将全部怒火倾泻在其子弗拉西斯身上,最终导致菲拉斯的父亲在长期抑郁中过早离世。至此,海龙王仍不肯原谅拉刻西斯的背叛,持续对他的后代施加折磨,在态度和待遇上都刻意轻慢菲拉斯。会不会有一天,我也将变成他那个样子,遭到族长嫌厌和抛弃?雅麦斯忽然没来由地闪过一些可怕的念头,而后带着一丝警惕和愤怒地瞪了菲拉斯一眼。

      “你在这里做什么?”火龙语气生硬地问道。

      “别多心,我只是出来散步,恰好经过这里罢了。”海龙回答得很平静,无欲无求的脸上显露出隐隐的关切,“如今这情况,你更应该陪在你主人身边。”

      这还要你说?雅麦斯心中冷笑,用他天生的傲慢与贵族身份所特有的矫矜姿态从菲拉斯身旁走过。

      当他抵达首席居所时,屋主尚未归来。他焦急地在花圃和鱼塘间来回踱步,几分钟后,终于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气息。那是荷雅门狄独有的、让他无比痴恋和心安的味道。

      “雅麦斯!”少女一边走向他一边呼唤。

      雅麦斯调整着呼吸,喉结滚动着咽下梗在胸口的酸涩和窒闷,迎上前轻轻握住她的手。预先演练的说辞在脑中飞快地逐条闪过。虽然直接说出口可能会伤她的心,可如果隐瞒她的话,会令他更加不安。“我向火龙王大人提议……”

      看他凝重的神情,似乎带来的不像是好消息,荷雅门狄轻柔地截断他的话头,“不要在这儿说,我们进屋。”

      “啊,对,当然。”他们立刻向屋内走去,穿过玄关,停在客厅。

      “我先说吧,”荷雅门狄凝视火龙的双眼,看着他紧蹙的眉峰和眼里的一丝忧色。“奥诺马伊斯对会议的事只字不提,也没有多说别的,只是劝我和你分手。他没有恶意,是出于保护才这么说,但我不愿接受。”她将掌心覆在他的手背上,“我不想与你分开。”

      “你做了最勇敢的决定!”雅麦斯感激地将她拥入怀中。少女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抉择,令他喉头发紧,在火龙王那里遭受的挫败感顿时被扫除一空,此刻他的胸膛里溢满了渴望、激情和爱。“越是艰难的时刻,我们越是要冷静地相守在一起。我们要让族长见证,这份感情经得起千锤百炼,让他看到,我们有多么真诚,多么坚贞,我们是彼此的唯一。”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耳畔倾听着他起伏的心跳,荷雅门狄稍稍抬眸,“你那边呢?面见火龙王大人可还顺利?”

      轮到他说了。雅麦斯显出几分局促,但嘴唇还是很快张开,“我没能说服火龙王大人。他不愿罢免你,他要你长久地留在首席的位子上。”

      冰蓝眼瞳中刚刚燃起的希望骤然熄灭了。希望是这个世界上最擅长骗人的东西。她突然为自己曾经抱有的期待而恼火。奢望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何其愚蠢,她早该彻底认清现实了。她将长驻于此,直至多年以后——远超凡人寿命的漫长岁月——等待一个接替她的人,把她挤下这个位子,就像昔日她取代乔贞,将他赶去孤塔那样。

      “别灰心。”雅麦斯收紧臂弯,下颌轻抵她的耳际,“他今天不同意,不代表他永远都不会松口。将来未必就没有转机。我会时不时地向火龙王大人请求,总有一天会打动他的。我们现在一定要忍耐。”

      可我的父母等不了。这条路就如同雅麦斯想要迎娶她的愿望那般,是一个走不通的死局。为什么他直到现在仍抱持着天真的期许,仍沉浸在希望的幻象中呢?荷雅门狄埋首在雅麦斯怀里,躲避他目光的同时,也藏起自己晦暗的神情。

      雅麦斯用手指梳动她白雪般的卷发,动作十分温柔,“虽然我无法预知族长的具体决议,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们之间的契约,是我们最坚实的保障。族长哪怕再生气,他也不能忽视我的安危。因此,我们必须坚守在一起,绝不分离。”

      这番剖白勾起了荷雅门狄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压过所有的隐忧。“你认为……族长会如何处置我?”她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他的衣襟。

      “这个,我真的说不清楚。”雅麦斯摇头轻叹,叹息化作温热的气息晕开在她的颈窝。“火龙王大人虽是我的至亲,我却无法替他掩饰。他的铁腕统治与惩处异己的强硬手段在族内无人不晓。可是……他如果真要对你出手,便等同于是在对付我。我实在想象不出他会怎么做,会做到何种程度。”他停顿了一下,而后以一种安抚和鼓励的口吻说,“你也不用过于忧愁。只要你我同心,坚定不移地在一起,让他无机可乘,他也就拿你没办法了。”

      问题依然存在。旧问题尚未化解,新问题又接踵而至。无论荷雅门狄是否选择放弃这段感情,是否选择继续与雅麦斯相伴,她所直面的那个现实困境,终究无法得到解决。

      “就按你说的做吧。”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力,将脸更深地埋入雅麦斯的胸膛。“就让我继续在这里,虚度光阴吧。”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6章 Chap.3:荷雅门狄(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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