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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Chap.3:荷雅门狄(2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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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XXXV
- 二十四年后 -
神秘的次元空间里,两名龙术士的对峙仍在进行。
“‘空间穿越’……那不是以寿命为代价的魔法。”荷雅门狄微仰起头,双眼紧紧盯着对面的修齐布兰卡,喃喃自语道。「空间穿越」,顾名思义是打破次元的障壁,穿梭在不同的空间中,来去自如,不受一切阻力约束,就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往宇宙各个角落的任意门。她至今施展过的最厉害的空间魔法,也不过是以萨图恩为对象、支付29年寿命的「空间转移」,在「空间穿越」面前,它显得粗浅无比。“赋予术者在宇宙中任意空间穿越的能力,这得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
“看你这困窘的样子,原来,你不会这个魔法啊。”修齐布兰卡得意地笑起来,笑声带着几分张狂,仿佛要将周围的空间都震碎一般。
“这有什么可惊讶的。难道说,你已经掌握了这项秘术?”荷雅门狄的双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微微泛白,彰显着她此刻内心的紧张。
“对啊,很简单的东西。”他凝视着她的眼睛,好像魔咒般令她动弹不得。“我在年轻时就学会了。”
“你疯了吗?”这是同样身为龙术士的荷雅门狄,对他发出的质问。她确实是这么认为的,觉得这男人简直已经失去了理智。“即使是倾尽一生研究魔导到极致的大魔法师,也必须要知道,哪些界限是自己不可碰触的。”对她而言,魔法不必太过花哨、精妙和复杂,只要能战胜敌人就够了。荷雅门狄对待魔法,一直都秉承着这样的理念。所以,她在平常生活中几乎不用魔法,也不会刻苦地钻研那些被列为禁忌的、或者消耗极高、代价极大的魔法。这固然是她有时犯懒的借口,但她始终认为,一个明智的龙术士,绝不会让自己去碰触那些危险的力量。
“你是觉得,它的代价太高昂了,对吗?”修齐布兰卡似乎不急着进攻。他双手抱在胸前,脚步微微分开,整个人像座不动的山峰,露出绝对自信的样子。他们现在聊起的这个话题,让他突然有了一丝想跟她深入探讨下去的兴趣。「空间穿越」是即使在龙术士中也几乎无人真正掌握的高超奥义,修齐布兰卡却早早精通此术,并且在战斗中实际发挥过作用,他一直将其视为自己引以为傲的成就。
“当然了。”荷雅门狄盯着他,“莫非还有什么,是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
“对真理的求索,对极限的挑战。”他像是不屑一顾地,又有些孩子气地回答,“哼,只不过是牺牲七样东西罢了。”
这男人对于魔导的追求似乎有其别具一格的见解和冒险精神。然而,他这听似轻巧的话语,在荷雅门狄的心里却十分沉重。如果当真摈弃掉那七件东西的话,留下来的那个存在,恐怕也不能被称为一个“人”了。
「空间穿越」之所以被尊为最高深的空间系魔法,是因为它能够穿越任何时空,没有任何障碍。在这个世界上,术士行使魔法,须遵照等价交换的大原则。越厉害的法术,其代价就越高。「空间穿越」所要承担的代价,远非寿命可以计数——食欲,睡欲,性|欲,情感,思想,认知,感官——它需要术者接连献出这些东西作为交换,每使用一次,就剥夺一件。当用了七次之后,会有怎样的后果,实在不是语言能够形容的。到那时,一个连自己的存在都感受不到的人,就只是一具心脏还在跳动的尸体罢了。
尽管所要付出的,都只是些看似抽象的东西,实则,它们对于维持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尤为重要。首先,会失去三种人类最原始的欲望——食欲、睡欲与性|欲。接下来,三种心理活动系统依次崩塌——情感维度上,喜怒哀乐全部消失;思想层面上,意识运动与逻辑思维被剥夺;认知系统上,对世界、对他人、乃至对自我的认知彻底丧失,社交欲、表现欲、求生欲,甚至是记忆等复杂的心理活动皆被抹除……到了这时,也就不会再有生存的念头了。不过,即便没有主观的生存本能,客观的生存条件依然存在——感官。最后一次剥夺,便是感官,包括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及直觉,共六感。当全部的七样东西都被夺走后,施法者将沦为一个彻彻底底的废人,不,只是一副还保有人形外壳的空皮囊罢了。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活着也没有了价值。这便是「空间穿越」的全部代价,本质上是以七次为上限的禁术,甚至在荷雅门狄看来,这完全可等同于一种邪术。
“第一次使用,会让人感觉不到饿。第二次使用,人也就不需要睡觉了。”修齐布兰卡娓娓道来,“第三次,我就是这世上最合格的天主仆从。第四次,我会失去所有正面和负面的情感,对一切都毫无所觉。第五次,我会变得好似低等生物一般,只余下生存的本能。第六次,我会失掉对自己存在的认知。第七次,我会失去所有感官,变成一个活死人,到那时,连战斗和杀戮都不知道是何物了。”
神父的话中潜藏着不得了的信息,荷雅门狄不禁问,“你……难道已经使用过多次了吗?”她再一次把他从头到脚仔细端详,想知道这男人在这个充满危险的魔法实验中究竟做到了哪一步。“你碰到过能逼你使出‘空间穿越’的敌人?”
“就算有,那又怎么样呢,这又不丢人。”他故作轻松地说道,并故意隐瞒了一些事实。“我啊,早年纯粹是出于好奇用了一次。我创造了一个无法逃逸的空间,并用催眠术暗示自己不能解除,最后施展了‘空间穿越’才得以逃生。是的,我把自己关起来的空间,和现在囚禁着你的这个空间是一样的。从此以后,我就没有了食欲,无法在饮食上获得任何情绪满足。吃饭对我来说,只是一种单纯为补充能量的生理行为而已。为了生存,不得不规定自己每天吃一顿饭,就这么一直过来了。”
“你简直……疯得无可救药。”
修齐布兰卡丝毫没有觉得被侮辱,反而露出一个满不在乎的笑。“我这样算哪门子疯呢,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可比我疯多了。”他好像陷入了回忆般,眼中出现了一丝怀念,但很快又被讥讽的冷笑被取代,“说起来,我倒觉得有点意外啊。你好歹是首席,多少也应该对这些奇妙的秘法有所听闻吧?学这些东西对你而言也不算很难,你就真的从来没想过要试一试吗?对奥诺马伊斯不愿传授的魔法,难道就如此唾弃和不屑?”
“农夫用农具耕地,铁匠用铁锤打兵器,医师用草药制造药剂。”荷雅门狄眉头紧锁,“对我而言,魔法这种东西和农具、铁锤,草药没有区别,能用就够了。那种需要用命来赌博的禁术,没有学的必要。”
“连一点钻研的精神都没有啊。这就是你现在被困于此地的原因。你想出去,除非你把我打倒。但这种事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话音未落,魔力在男术士的指尖显现。修齐布兰卡终于亮出了他惯用的“武器”——一条长约两米的鞭子,由大量聚集和压缩的魔力形成,可自由地拉伸长度,表面呈现为水蓝色,仿佛只是一条普通的、流动的水带。握柄在他的右手掌心,鞭身正盘于腰际,只要意念一动,随时都能够向敌人甩击。
“我确实逃不出去,但是,打败你却并非完全不可能。这个地方并没有限制我使用魔力。只要能战胜你,让你失去继续维持这个空间的魔力,我就能出去了。”荷雅门狄一边说一边显现出她的防身佩剑,同时在左手的手背上描画出闪着银光的防御魔法阵,随时准备接招。她一直在为了避战而努力地与这男人周旋,但如果对方当真不肯善罢甘休,她也只能战斗了。
“就凭你现在身中诅咒的这副身子?”修齐布兰卡嘴角上扬,形成一个好看的弧度,笑容中满是嘲讽和玩味。
“你所施展的空间魔法,魔力消耗极大,我能明显感觉到,你正承受着巨大的消耗之痛。”
“维持这个空间并保持光速移动,所需的魔力确实庞大,但就算我消耗得再多,也比你这身负诅咒的状况要好。”
“没关系,只要能知道你现在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就够了。这便让我有了一搏之力。修齐布兰卡,你困不住我的。”荷雅门狄目光灼灼,声音中透着希望。
“喔?这莫非就是身为首席龙术士的骄傲?”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实际上,我甚至都不需要打败你,只要让你能自愿放我出去就行了。”
“你在说笑吗?”男人冷嘲道。
她并未回应这个话题,而是反问了一句,“修齐布兰卡,我最后再问你一次,你真的打算要杀我吗?”
之前还一副志在必得、喊打喊杀模样的修齐布兰卡,此刻突然安静了下来,像是在权衡到底要做到何种程度才合适。“就算真的要杀了你又如何,火龙王不是早就已经放弃了雅麦斯吗?”
对方提及的这个名字,令荷雅门狄心生不悦,但现在为了脱身,却不得不靠这头火龙来寻求生机。“你在开什么玩笑!火龙王无时无刻不在盼着雅麦斯回去,是被我从中阻拦,他才没有如愿。”她看到修齐布兰卡面露犹豫之色,又接着说道,“你要是杀了我,该如何向你的朋友交代?”
修齐布兰卡一瞬间出现的慌乱很快又被冷酷所取代,“派斯捷会理解我的。包庇你这个通缉犯,只会害了他!”
“打着为别人好的幌子,擅自替人作决定,还摆出一副大义凛然、自以为是的姿态,你可真是恬不知耻!”愤怒的火焰在冰蓝色的眸子里燃起,荷雅门狄怒斥道,“也好,就让你的朋友亲眼见一见你的真面目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还在幻想能有人来救你吗?”男人警惕地看着她,摇晃了一下脑袋,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可惜啊,这儿只有我和你。浪费了点时间,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但很遗憾,你的末日将要到了!”修齐布兰卡的眼神陡然一冷,手中的魔力鞭亮起了冷芒,蓄势待发。
一鞭挥出,如水龙出云般袭向女人的眉心。防御法阵带着淡淡的光芒从荷雅门狄的手背脱离,在身前稳稳展开,可这面看似坚固的盾牌却被鞭子的惊人一击打得粉碎。碎屑如星辰般飞溅坠落,碎光中照出了修齐布兰卡闪现到近处的身影。他挥出了第二鞭,荷雅门狄却丝毫不慌,横挡于胸前的剑在魔力加持下变得坚硬、细长了数倍。长鞭缠绕在剑身上,像蟒蛇绞杀猎物,却没能将之搅碎或拉动。双方各自施展强化魔法加强了握力,其结果是修齐布兰卡既拉扯不了,荷雅门狄也挣脱不开。
“在说大话之前,不妨先瞧瞧,我们已经移动到什么地方了?”趁僵持不下的间隙,荷雅门狄凌厉地发问。
这番话成功阻止了修齐布兰卡的动作。他持鞭的手稍稍停止发力,攻势为之一缓。
“女人,你想要耍诈于我吗?”
“你以为只有你能够对这个空间施加影响吗?”
后者的话声几乎是咬着前者响起的。
在这漆黑且不断闪烁着光芒的空间中,两人都顿停下来,不再出手,仅以眼神观察着对方,就连空气仿佛都被这紧张的氛围所割裂。
惊讶的神色在修齐布兰卡脸上蔓延,好像他的心底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他一面举鞭警戒着她,一面用另一只手在虚空中快速点了几下,进行着某种操作。在他的身侧,突然有一道小口子打开,从中显现出外部世界的一角。
这是不可能的!当看清外面的景致后,修齐布兰卡的瞳孔猛地收缩。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空间最终会移动至何处,它的出口有可能开在地球上的任意地方,甚至离开地球都有可能。可是,为什么?显现在眼前的,居然是……拉古萨的郊外?
这个位置,距离荷雅门狄被抓进来的地方并没有多远,他甚至能瞧见远方的城墙。这也就意味着,派斯捷与耶莲娜能够轻易地追过来……
“你既然能让这个空间以光速移动,我当然也可以阻止。稍微花了一点魔力,终于让它停下了。”荷雅门狄神态沉静,语气舒缓而自信,但微微发白的面色以及额头浮现的一些汗珠,却还是稍稍暴露了她此刻的状态。
修齐布兰卡在打开的缝隙中不止看到了拉古萨的城墙,他还看到了两道身影——派斯捷、耶莲娜二人正焦急地从远处赶来,脸上写满了担忧。他们已经找到了正确的位置,此时正凝视着这个封闭空间的所在之处,为如何破解它而交头接耳。
修齐布兰卡与荷雅门狄所处的这个异次元空间,从内部看虽然广袤无垠,难以估量其边界,但以外部世界的视角,它却是完全隐匿,摸不着也看不透的。那两名龙术士所面对的,是与周围毫无二致的景色,但他们还是精准地找到了这里,显然有某种未知的力量牵引着他们。
“在你被关进来前,我就知道可能逃不掉了,便留下了一个魔力光球在外面。”荷雅门狄如雪松般伫立,缓缓地向男人开口,“你抛下了派斯捷,独自来拦截我,你那位朋友当然很快就会发现不对劲,一定会与耶莲娜取得联系,共同来找我。他们感知到那颗跟随空间移动的光球,现在正在为如何突破这个空间而想办法吧。”
“你、你这个女人——”
就在修齐布兰卡大声咆哮之时,两人的侧面突然裂开了一个洞。耀眼的白光射了进来,瞬间打破了整个空间的结构,迫使修齐布兰卡撤回了鞭子。虽然从内部是绝对无法逃逸的空间,但只要能找到它的确切位置,从外部施加破坏,却相当容易。这个不可视的诡异密室,像是被海浪打翻的沙堡一样,逐渐崩塌瓦解,脱离了它所连接的现实世界。
微光闪烁的空间碎片在空气中消散,彻底消失不见。正常的风景于荷雅门狄眼前显现,双脚踏着的终于不再是虚空,而是地面。阳光洒在绿色的草地上,远处的城市、森林与海洋清晰可见。从次元空间出来后,降落点变为了拉古萨两英里外的南郊空地。
“荷雅门狄!”耶莲娜跑向她,手上是一根比她人还要长的白银法杖。她利用储存在神杖中的无穷魔力,倾泻出一道强有力的能量,打开了那个牢笼,将荷雅门狄释放了出来。眼下当务之急是解决她与修齐布兰卡之间的矛盾。因此,在看到荷雅门狄安然无恙的身影后,耶莲娜立刻一个瞬移靠近她。荷雅门狄也顺势向她靠去。
“原来如此……原来你是为了拖住我,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找过来,才和我说了那么多话吗!”修齐布兰卡满脸怒容,用想要置人于死地的目光,狠狠瞪视着白发女人。他从没有经历过这种失败。不是以实力决出胜负,而是败给了拖延战术。到了这一刻,他手中的长鞭依然没有放下,似乎仍在伺机而动,寻找着哪怕一丝一毫的下手机会。“我真该在一开始就拿下你的……”
“修齐,你冷静点。”派斯捷身形一闪,及时阻挡在他与荷雅门狄、耶莲娜的中间,将他们分隔开来。
“别这么叫我!”修齐布兰卡竭力大喊。原本那精致而俊美的容貌已经因盛怒彻底扭曲。“那女人是背叛了龙族的罪人,你难道要袒护她、庇佑她吗?!”
“这事说来复杂,还请你高抬贵手。看在我们多年的情分上,给我个面子。”
“是因为这个女人吗?”他瞪向了耶莲娜,目光恰好又与荷雅门狄交汇。以往总是在派斯捷的心上人面前表现得极为礼貌的这名神父,此刻突然失去了平日的风度,语调极其不满地指责起来,“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想不到对耶莲娜盲目的爱,竟让你沦落至此!你考虑过收留一个叛徒的代价吗?你就不怕有一天东窗事发,惹上大祸?”
“这事不必讨论了!”由于他对耶莲娜的不敬,派斯捷也有些恼火了。他一把揪起修齐布兰卡的领口,仰视着他的眼睛,“耶莲娜当她是朋友。我已经答应,会替她们保密。”
“可我也是你的朋友,”修齐布兰卡手臂肌肉紧绷,猛地将对方推得向后趔趄了几步,“我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修齐,这事儿你别管了。我有分寸。”踉跄后退的派斯捷再次凑上前,在修齐布兰卡的耳边压低声音。此举当然瞒不过身为龙术士的荷雅门狄与耶莲娜的听力,他这么做只是为了牵制住好友,向他分析利害。“我的家财对卡塔特的意义你又不是不知道。龙族不会轻易得罪我这个赞助商,两个老人家也不会真跟我计较的。何况,荷雅门狄已经中了龙王们施下的诅咒,时日无多,即使以耶莲娜的医术,也只能暂缓她的痛苦而无法做到根除。这件事的后果,也许并没有你想得这么糟。”
这一次,修齐布兰卡没有再更正他的叫法,只是用极为复杂的眼神一直瞪着他,片言不发。他那如利剑般锋锐的目光突然撇下派斯捷,看向了耶莲娜身旁的荷雅门狄。他看着他们三人,内心的情绪如翻江倒海般混乱。他敌视荷雅门狄,认为必须要除掉她,其实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渥兹华和墨里厄曾出动抓捕荷雅门狄的这件事,正是修齐布兰卡泄的密。他与这女人本来就已结下了冤仇,因此,他无比希望能够在这女人还不知道事情真相前,就将她抹杀。
“我诅咒你——”恶毒且充满黑暗力量的话语脱口而出。
那一瞬间,派斯捷本能地抬起双手,在身前结出一个复杂的法印,形成一道防御壁制止修齐布兰卡向外散播他的黑暗魔力。荷雅门狄吓得惨无人色,像寻求庇护的小兽般扑进了耶莲娜怀里。耶莲娜一手抱住她,一手向前平举着法杖,杖尖已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光芒,随时准备应战。
黑暗的魔力并没有放出。修齐布兰卡假意发动咒术,只是为了恐吓荷雅门狄,为了发泄心头之愤。没有任何龙语单词被念诵,也没有任何代表黑魔法的三角形魔法阵被召唤,不会有任何人受到诅咒。然而这一幕场景,却给荷雅门狄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
“修齐布兰卡,你太过分了!”派斯捷怫声斥责他。
“我没有做错!我是不会道歉的。”修齐布兰卡这句话不止是回应派斯捷,同时也是在向那个逃过一劫的白发女人说的。“记住了,”他怒瞪着友人,“今天你拦了我,以后要是因此获罪,我可不会帮你!”
“哎哎,怎样都好,只要你高兴。”派斯捷的双肩无奈地耸起,“不过,我觉得,你还是更应该担心你自己。”
“你这个笨蛋!”
丢下这话后,他就离开了,长鞭子在手上一甩,伴随着凌厉的风声,魔力瞬间消解。他的人也跟着消失,以“幻影”之术极快地闪现出了众人的视野。
“我先撤了。”派斯捷收起防御壁,对两个女人说,“我要去追他。追上他后,我会努力说服他的,以我所有的名誉向你担保。”他先是看着荷雅门狄,随后又转向耶莲娜,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圆的手势,提醒她。
耶莲娜点头应下,目送派斯捷追随修齐布兰卡而去。怀中的人仍没有放开她。感受着她颤抖的身躯,耶莲娜能觉察出她内心的恐惧。“已经没事了,荷雅门狄。修齐布兰卡已经走了。”她微微拨弄了下她的头发,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他想要诅咒我,耶莲娜,他想要——”
“没有,他只是吓唬你的。他那人就是这样的性格。”
可荷雅门狄依然没有释怀,望着修齐布兰卡离开方向的那个眼神依然充满了害怕,就像受惊的野兽遇到了某种天敌。逃亡了二十多年,无数次从猎手的手下逃脱,自认没有人能够抓住自己的荷雅门狄,第一次感到了害怕。那个一上来就刁难她、纠缠她、更企图诅咒她的男人……
“好了好了,不会再有事的。”耶莲娜把神杖收回无形的空间里,而后温柔地、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的背,传递着安慰,“别担心,我会一直陪着你,守在你身边的。”
荷雅门狄如今的状态非常不好。下唇被牙齿咬得煞白,额头还渗出了细汗。她捂着胸,那里传来的痛楚让她的眉头紧紧皱起。她在刚才的对峙中消耗了大量魔力,心脏处的旧伤似已被重新唤醒,正肆虐着她的身体,她此刻急需休养。
耶莲娜于是邀请道,“要不,再上我那儿休息一阵?”
“我不去了。”荷雅门狄轻吐了一口气,稍稍放松了身子,离开耶莲娜的怀抱后,把剑别在了腰间。她脸上仍有未散尽的紧张和忧悒,但望向耶莲娜的那个眼神却极其清澈,“你和派斯捷的恩情,我实在无以为报。今后你们若是碰到了什么难事,只要我能效劳的,我必将全力以赴。”
“这是以后的事儿了,以后再说。现在,你需要我的帮助。别推脱了。”耶莲娜坚持,“至少把那些金币带走吧。而且我相信,派斯捷一定不会再允许修齐布兰卡伤害你的。”
荷雅门狄与她对视。她那真诚而恬淡的笑容,恰似这春日里的暖阳,是此时唯一能缓和她心情的良药。静默了一会儿,她点了点头,与耶莲娜走上了回诊所的路。
LXXXVI
- 二十二年后~二十三年后 -
走过宫殿里的某个地方时,卢奎莎停止了脚步。
暗门的咒语未曾改变,她念动了一次,石墙便轰隆一声打开了。
这是一个建在岩石中的屋子,由前厅、书房和卧室三个房间组成,内部的所有摆设都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灰白,透着素净却单调的色彩。
进了室内,卢奎莎毫无顾忌地将臀部安置在前厅一张看起来颇为舒适的木椅上。她以好奇、并且温柔的表情,注视着这个房间的主人——修齐布兰卡。
这已不知是他们第多少次见面了。自那一晚,她诱惑这个男人未遂后,她就一直和他保持着这种暧昧不清的关系。他虽然拒绝她的示好,却并未对她时不时进屋坐坐的举动表示排斥。他不怎么讨厌与她来往。他始终没有更改暗门的密语,便是明证。
卢奎莎曾问过他,为何要将密语设置得这般繁琐——「我即是我倒影中第十二个说谎者」——这究竟是何含义?修齐布兰卡没明说,只表示“十二”这个数字十分常见,且具有重大的象征意义,如十二月份,十二星座,十二门徒,或某些神话中的其它十二元素……而他之所以想出那么复杂的一个长句,只是不希望把咒语取得太过简单,被人猜到罢了。这大概是属于这男人的一种顾影自怜或者卖弄学识的心理吧。她想。
卢奎莎四处瞅了瞅,感到修齐布兰卡的魔力像无形的薄纱般包裹着她。他也和自己一样,早就无需再靠药物来消除魔力了。卢奎莎能感受到他的魔力。只是由于彼此的力量存在差距,她虽能有所感知,但过程有些吃力。
“托达纳斯有段时间没来了吧?”为了打破这稍显沉闷的气氛,她随意找了个话题。
修齐布兰卡坐在方桌后的椅子上,正在翻阅一叠略显凌乱的草稿。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银瞳始终都没有抬起。
“你平时出去,一般都干些什么?”卢奎莎微微探身,带着讨巧而甜美的笑,“跟我说说吧,好不好?”她宛如一个哄小孩的母亲,语气温柔地问道。
“找一点研究素材,看望一下老朋友。”他边看稿子边说,手指轻轻翻到下一张,将看过的放在桌上。
卢奎莎点了点头。虽然她对这男人能无拘束地离开“缓冲地带”仍心存一丝嫉妒,但也明白,这是他以托达纳斯为交换得到的自由,而她自己,却没能携吉芙纳同来,因此只能留守在济伽王身边。她暂且搁置下心中的烦闷,起身走到修齐布兰卡身旁,坐在桌子上。“你在看什么?”她随手拿起腿边的一页纸,看了起来,原以为他阅读的是与他研究相关的笔记,却发现竟是托达纳斯的小说。“你看完后,能不能也给我观摩一下,好解解闷?”
“他还没有写完。”男人有些别扭地拒绝道,夺回她拿走的那一页,按顺序重新放好。
“这么小气呀。”卢奎莎美眸一转,“那……给我看看你的研究手稿?”
在这么询问过之后,修齐布兰卡便陷入了沉默。他们这样不咸不淡地相处,至今已差不多有一两年了。修齐布兰卡平日里不太爱说话,卢奎莎却偏偏喜欢逗他。有些问题他愿意回答,但有些则不然,例如他为济伽王所做的研究,明显是他不想触及的敏感内容。
但实际上,卢奎莎知道他在研究什么。多年前济伽第一次抓住她时,便与她畅谈过他期望龙术士为他完成的那两件事。那些记忆曾被他亲手封存,后来却因缘际会恢复如初。卢奎莎早已记起,修齐布兰卡致力于为王研究他的另一项目标——星际穿越。济伽王渴望回到往昔的世界,为此需要借助龙术士的力量,实现那宏大又困难的愿景。修齐布兰卡正为这个目标不懈努力,这件事已不是秘密。卢奎莎不仅凭借自身的记忆推断出这些,更因为她时常溜进修齐布兰卡的房中窥视,有一两次,她有幸偷看到了他笔记上的部分字迹,终于完全确定。眼下,她迫切希望能了解他的研究进程。她自己的研究这两年一直停滞不前,仿佛走进了死胡同。因此,她想从修齐布兰卡这里找到一些答案,期盼能从中获取些许灵感。
感到女人的视线正热切地往下移,甚至她的胸部都已经有点碰到他的胳膊了,修齐布兰卡烦躁地皱起眉头,想换个座位,于是起身移步。
“还是这样冷漠地拒绝我吗?”卢奎莎的视线黏在他背上,“算了,我不问就是了。”
“我研究的方向,与你是不同的。”
“我知道。那个时候,是我向陛下推荐你的。”她慢慢地走向几步之外的男人,头发随她的步伐甩动着,“他想要我们帮他做的事,我都知道。”
“果然是你啊。”停立在两米外的位置,修齐布兰卡没有看红发飘逸的女人,只是垂目道。
“别生气,我那也只是为了自保。济伽王非逼着我说不可。我要是不给他合适的名单,他就会当场宰了我。”卢奎莎侧目看着修齐布兰卡的背影。她知道这些话背后藏着风险,也许会触怒到他。眼前的男人,因其出众的天资和不亚于首席龙术士的实力,被她当作保命的筹码,出卖给了济伽王,才致使他被将军们抓来,被迫屈身于异族。“他一开始中意的是阿尔斐杰洛,只可惜没能得手。我还推荐了乔贞,但那个男人的住处不固定,想必他们没找到吧。最后,就只能对你下手了。”
“……”修齐布兰卡那始终藏在头发阴影里平静而冷淡的眼眸,忽而亮起了一丝火热的光,像是积压已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似的,悲愤,憎厌,哀怨……它们在他的眼中跳跃闪烁,好像他首度有了一个活人的感情。但很快,那些鲜活的光热又随着一声叹息熄灭了,余烬消失在眼底深处,再无迹象。纠结这些事毫无意义。他想。它们有些是数十年前的事,还有些,已经是数个世纪以前的事了。况且,平心而论,他并不责怪这个女人,也无意找她算旧账。也许这只是他的一种不成熟的心理在作祟,但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其实是自愿投奔济伽的。“没什么。”他淡淡应了一句。
修齐布兰卡的冷淡反应让卢奎莎稍感意外。由于这男人始终背对着她,刚才他眼中一瞬而逝的强烈波动,她未能捕捉。“是渥兹华他们告诉你的吗?该不会是在我来了之后,才对你说的吧?”
“他们确实说了很多。”他垂眸说道,忽又看向她,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可恶。卢奎莎心中暗惊。那两个混蛋还是不愿意放过她!在她逐渐得到了王的信任,获得了更多的权限,地位显著提升后,他们对她的防备心似乎变得日益深重,越发瞧她不顺眼了。
神父的提醒之语,唤回了她的神志。“明白你我之间有过节的话,就不要惹我不快。”他用深埋在长发中的银眼射出一道锐利的视线对着她,“如果你不是抱着来打探我研究的目的的话,我会更乐意和你相处的。”
卢奎莎虽然微笑着答应了,然而,她那颗想要探究、挖掘并窃取成果的心,丝毫没有被这份警告所撼动。
数月后——1305年11月的一天——托达纳斯回归,恰似天赐良机,让卢奎莎萌生了一个计划。济伽王安排给修齐布兰卡的房间颇具特色,它建造在坚硬的太空岩石中,与外界完全隔绝,封闭性极强,因此,整个屋子都没有通常意义上用于透气的窗户。三个房间内各自设有一个类似于换气孔的通道,这长长的通道从墙内一直延伸至宫殿的屋顶,出口设置在排水系统附近,遮掩在装饰性的雕刻缝隙中。卢奎莎已在夜间守备最为松懈时,多次攀上去查看换气通道的确切位置。于是,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夜里,计划悄然实施了。
卧室里的托达纳斯,渐渐感到屋内的空气越发稀薄,致使他在睡梦中呼吸困难,马上想到可能是三个换气通道发生了故障。趁他起身外出查看时,卢奎莎便轻手轻脚地潜入了屋中。她那闪烁着专注和兴奋光芒的眼睛在修齐布兰卡书房的各个角落贪婪地搜寻着。随着“复印术”咒语的吟唱,魔力轻盈地托着那些笔记本上的字,让它们如活着的生命体一样脱离书页,飘在空中,随后被复制印刻在她事先准备好的空白羊皮纸上。魔力一页又一页地轻柔滑过,不一会儿,整整三大叠纸被印得满满当当。同时,她还以快速阅读和默记的方式,将来不及复印的文字背诵于心。逗留的时间不能太长,托达纳斯随时都可能回来,卢奎莎匆匆整理好资料,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笔记本按照原样一一放好,不露出任何破绽。
当托达纳斯不久后返回房中时,她早已捧着三本密密麻麻的笔记,安然回到了住处。虽然没有能完整地复刻修齐布兰卡的全部手稿,但半数以上的战果已足够让卢奎莎心满意足。在她尚未辅佐济伽时,这儿的龙术士唯有修齐布兰卡一个。按理推断,济伽当年必是将“星际穿越”和“死灵术”这两项研究同时托付给了那个男人。所以,她才千方百计地想偷来他的研究笔记,希望能通过这些宝贵的资料,找到突破现有研究困境的钥匙。
修齐布兰卡在次年1月重返“缓冲地带”,与托达纳斯在宫殿外简单寒暄,一切都和之前一样。托达纳斯或许会将这异常状况转告其主,但没关系,哪怕修齐布兰卡找她对质,只要她咬死不说,便没有实证可寻。卢奎莎当时是以无形无味的微型防御壁封堵住那三个通道孔洞的。得手后,她就撤走了那些防御壁,让孔洞恢复畅通。那头海龙应该看不出门道,只会认定通气孔是遭到灰尘、砂砾,或其它太空垃圾自然淤塞,只有同属龙术士的修齐布兰卡才可能识破她的手法。然而时过境迁,他早已错过了探查的时机,如今也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了。
卢奎莎依旧隔三差五地去修齐布兰卡的研究室串门,两个龙术士便在这微妙的状态下相安无事地共处。虽然她常常被他的冷漠所劝退,却仍然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她知道这个男人的研究和自己同样不顺,在拜访时,她偶尔能见到他浑身疲乏、虚弱的样子,与平时完全判若两人。他要为一支拥有六千兵力的军队开启一道通往原星球的传送门,将他们送回故乡,这难度可以说是超乎想象的。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摸索过程中,修齐布兰卡已经能做到开启虫洞——理论中的宇宙捷径,如同连接时空两端的隧道,可使物体瞬间跨越超远的距离。然而,每一次打开虫洞,都几乎要将他的一身魔力全部掏空。而且,虫洞极不稳定,存续的时间极短,规模也极小,绝无可能让数千人通过。若有人强行闯入虫洞的传送门,所面临的结果,要么是在进入的刹那被突然关闭的门碾碎,要么是被传送到宇宙中的未知之地悲惨殒命。每当虫洞的开启再次失败,便是修齐布兰卡最为疲累、最没有防备的时刻。他的身体被巨力拉扯,几乎难以支撑自己站立。这时候,他会变得像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幼儿,孱弱无力,往往得休息大半天才能够恢复元气。
一次,修齐布兰卡又陷入了虚弱、脱力的状态,静卧在卧室沙发上,面色苍白,微弱地呼吸。卢奎莎经过他的住所,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刚好看到他颤抖着手试图给自己倒一杯水。那只拿着壶柄的手仿佛来自于一个罹患重病的病人,在竭尽全力维持着仅存的一丝力气,稍有不慎,壶中的水就会倾撒出来,甚至摔坏在地上。
“你放着,让我来吧。”女人的手稳稳地扶了上去,终于顺利将水倒进杯中,让他喝上了这口温水。卢奎莎像一位母亲或姐姐般悉心照料着他,又是递水,又是盖毛毯,仿佛他是自己最珍视的孩子。
以侧躺的姿势睡下来,修齐布兰卡用脆弱而温和的眼神看向身边的女人。迄今为止,他大多数时候都对她冷眼相待,表现得极为漠然,而像现在这般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神情,却是极为少见的。
卢奎莎坐在他腰边,温柔的目光犹如慈母。“像你这样的男人啊,我见得多了,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缘由,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以至于跟个小孩子似的,一旦离了女人的照顾,生活中的一切都会被弄得乱糟糟的。”
“你指的是苏洛么?”
“他啊,算一个。外表看起来一副刚强的样子,内心却像是个沙漏,破碎又空虚。我几乎用尽了我所有的爱,才填满了它。”
轻缓诉说起往事的女人,忽觉记忆的碎块在脑海中纷纷拼凑。这种感觉很神奇。囚于孤塔囹圄的那段时间,她经常想不起来很多事,待她逃出监牢,摆脱那些烦人的结界后,她对以前的记忆反而变得越来越明晰。纵使苏洛已离世多年,她对他们的那些过往依然历历在目。他们曾旅居过多个城市,但住得最久也最舒适惬意的地方无疑是佛罗伦萨。他们的家庭虽无婚姻羁绊,却也算一个家庭,它与一般意义上的家庭范式有所不同,打破了世俗常规——在他们家,由身为裁缝师的女方负责养家糊口,独揽生计财权,身为无业游民的男方则像是她养着的“小白脸”,只偶尔凭借身手,受雇于贵族老爷当雇佣兵,或者给贵族家的孩子教授剑术,又或者做黑|帮老大的保镖来挣取钱财,虽然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报酬却十分可观,单次酬金便能抵上她大半年的收入。卢奎莎对她和苏洛的同居生活安之若素,尽管他们既不曾结婚也没有诞育后代,但两人鹣鲽情深时亦与寻常的夫妻无异。他们经常将积蓄的钱用作长途旅游,动辄数月流连于山水。最近这些年里,她总是会想起以前和苏洛在一起的时光。
“在你身上,我竟能感觉到一些与苏洛相似的气息,明明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人。”卢奎莎仰头呢喃,沉浸在回忆里。
“我的自理能力应该不至于很差吧?”修齐布兰卡苦笑着支起身。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息,他的气色明显好转了不少,原本因疲倦而显得过分白皙的脸色此刻多了几分血气,全身耗尽的魔力也逐渐恢复,重新回到了原有水准。
卢奎莎稍稍往旁边让开了些,方便他坐起来。“你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但我想,你在很早以前就已经脱离了原教区事务了吧?”
“我如今在不同的地方给人布施。这样也能更好地隐藏我的身份。”他褪下僧袍,准备把浸透虚汗的内衣脱掉,换上一件干净的。这一刻,他毫无避讳卢奎莎之意,直接就在她的面前脱起衣服来。杂色的细麻内袍缓缓落下,露出他满是薄肌、健康有力的身体。“只要有机会,我仍然希望能做好我的本职,聆听信众们的忏悔,抚慰迷途之魂,力所能及地做一些事。”
“嗯,是我的错。都怪我把你的住地泄露给了济伽王,害你丢了工作。”她好像很愧疚似的低下了头,淡紫瞳仁却漫上了一层愉悦之色。“但是,我听过一些坊间传闻,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话音陡转间,她忽然站起来,在沙发前俯视着他的面庞,他的身体,以及那条在他脖子上套着的陈旧的十字架项链,看着它在他的胸前闪着微弱的光。“人们说,教会收纳了大量不想结婚的同性恋,每五十个神父中便藏着一个恋童癖者,还说你们对七岁到十四岁的男童格外痴迷。这都是真的吗?”
“流言既然能穿透高墙,传到你耳里,那就一定不是无中生有。”
“莫非你也……”
“不,我喜欢的是女人,一直都是。”修齐布兰卡一脸淡然地说着违背宗教信仰,违背禁欲誓言,违背对天主之爱的话语,表情平静得连一丝颤栗都不曾泛起。
“你有多久没尝过温香软玉了呢?”说罢,卢奎莎倏然屈膝蹲在神父身前,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从中折射出一种特别的意味。
修齐布兰卡低头凝睇着这个近在咫尺的女人,喉结在欲言又止间微微颤动。她那直白而大胆的目光,以及她即将要做的事,在他的内心掀起了细微波澜,隐隐有了一丝逃避的念头。但他最终却没有真的起身离开,依然静静地、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她开始熟练解下他的裤绳,他都没有任何举动。
见这男人不拒绝,她便俯下头,嗦了一会儿。
修齐布兰卡感到很舒服,但也只是舒服而已。无论卢奎莎如何努力,他都始终无法让自己变得坚硬。终于,过了两分钟,她了解了,带着一种怜悯的神色站了起来。
修齐布兰卡穿裤子时,脸上有一些忸怩。要他在一个女人面前坦承自己的无力,似乎是比登天还要难的事。然而,他终于还是鼓起勇气,打破了这令人难捱的沉默。“既然你已经明白了,以后就别再对我有非分之想了。”他说得毅然决然,摆出一副无畏她人嘲笑的姿态。
“当然……”卢奎莎敛起一直以来的妩媚笑容,余下的话咽回了肚里,没有再说下去。
时间仿佛停了下来。
寂静的房间中,响起了男人的脚步声。修齐布兰卡从衣橱里拿出一件洁白的羊毛内衫,缓步朝床的方向走去。“我想,我该送客了。”他从头发的缝隙中,斜斜地看了她一眼。
“那么,你好好休息吧。如果有需要,可以再叫我。”
修齐布兰卡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一边勾唇微笑、一边往门外退的女子。就在那魅惑的声音慢慢停止的时候,她的人已经移动到了那堵充当大门的石壁外,消失了踪影。
这次事件让卢奎莎对修齐布兰卡的看法大为改观。她从未料到,这位与苏洛是同龄人的男子,英俊、神秘且富有魅力,却居然已经在男欢女爱上力不从心了。苏洛逝世时已达246岁高龄,但他的性|能力依旧强如公牛,宛若一名热血青年。假如他仍在世上,必定是能够让女人醉生梦死的那种男人。相较之下,修齐布兰卡怎么就早早雄风不振了呢?
卢奎莎对这个男人的兴趣,自这天起就淡了不少,即使仍时不时地去看望他,目的也仅限于了解他的研究内容。济伽,那个掌控她生死的男人,至今仍在等待她的研究为他带来希望。他对卢奎莎与修齐布兰卡的私下来往采取了默许的态度。不过,对于她的另一些行为,他却坚决不同意。例如,当卢奎莎在他的寝殿汇报工作时,向他抛出的媚眼,伸出的手,他总是予以拒绝。卢奎莎不想失了王的心,所以,在暗示了两三次都无效后,便就此收手,不再主动招惹他。
还是得想办法让苏洛回来啊……每在这些男人那里碰壁受挫一次,她对苏洛的渴望就越发强烈。她暗自在原本的研究外抽出部分时间,思索如何让苏洛这样一个没有尸身的人复活。得给他找一个合适的载体,这是毋庸置疑的。依据她对这个爱人的记忆和熟悉程度,她未尝没有可能去尝试改造,为他重塑一副肉|体。
同时,卢奎莎并未放松她对「亡灵复活术」的继续突破。她曾在觐见济伽时,提前命令她的三个亡灵仆从假装展现出对他的敌意,让他误以为他们已拥有了一部分自己的意志。那完全是作弊行为。事实上,那些亡灵并没有真正觉醒自由意志。但若是研究毫无进展,只怕更会令济伽失望,她才出此下策。可是,这样的欺骗手段不可能长久持续下去……
卢奎莎在桌前摊开羊皮卷轴,阅读起来。这是她三个月前悄悄从修齐布兰卡书房中偷得的资料,其中一部分是当场复印的,一部分是她事后凭记忆默写的,内容主要涉及“星际穿越”的研究,但也零星记录了修齐布兰卡早期在「死灵术」上的探索。他确实曾为济伽王研究过一阵子「死灵术」,可惜进展不佳,成果甚微。卢奎莎已对这部分内容反复研读,在那些潦草的文字和简洁易懂的图形所组成的笔记中,有一个词频繁出现:“献祭”……这对她的研究方向并无多大帮助,却在她的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如果能找到一个与苏洛外貌、身形相仿的男人,是否能通过献祭的方式实现她复活苏洛的愿望呢?这也不失为一个方法,尽管她还没有头绪。不知为何,修齐布兰卡对「死灵术」的研究才刚刚起步,就被济伽王叫停了,转而开始全身心地专攻起“星际穿越”。卢奎莎突然想到,那位王如今默许他们互相接触,会不会是为了根据他们的研究进度,从而评估他们在己方阵营的重要性,在王心目中的信任值?如果这一猜想成立,那么她的对手或许不止是墨里厄、渥兹华这些人,还可能包括修齐布兰卡这个潜在的竞争者。
在2月的一次晋见中,卢奎莎向济伽提出了新的需求。
“陛下,我还需要更多的尸体。”她向床边坐着的王低头行礼,目光恳切地望向他,“那三人的状态已趋于平静,若想取得精确且理想的效果,必须经常用一些外力去刺激他们,以此获取不同状态下的数据。故而在研究时,需要更多的对照组,仅仅三个样本仍远远不够。”
“这需要一点时间。”济伽说。
卢奎莎摆出聆听的模样来。
“刹耶的领地,如果我们入侵得太频繁,恐怕会招来报复。”
“最近的一次行动,已经是四年前了吧?我有理由相信,刹耶和他的部下并没有怀疑到咱们头上。”
“等有了合适的机会再看吧。”济伽给出了他的决定。
“是的。”她赶忙应道,脚步却并未移动,目光始终凝注于王的身上,似乎在静静等待,看他对自己是否还有其它的需要。
但眼前的那位王只是挥了挥手,甚至都没有正眼瞧她一下,那姿态已足以说明他希望她立刻退下。
卢奎莎轻抿着嘴唇,转身缓缓而去。
这里的人已经对她那三个活死人仆从非常熟悉了。他们在她的魔法下,早已恢复生前的样貌,只是身上的那些缝合线痕迹以及肢解后又重新拼接的伤口,仍难以完全去除。她之所以想要更多的兽人族尸体,实则源于心中渐渐萌发的一个大胆想法——将更新的、更完好无损的、没有任何缺陷的素材,改造成苏洛,让那个在她每晚睡前无数次想起的身影再次回到她的身边。相较于找一个活人献祭,卢奎莎更倾向于采用自己最惯用的老办法来达成预期。当然,平衡好欲望与工作之间的关系比任何事都重要,对于这一点,她完全清楚。
一个隐蔽的角落中,有两双眼睛一直在窥视卢奎莎。在她离开王的寝殿后,渥兹华和墨里厄两名将军从阴影中走出,请求谒见。
济伽刚刚躺上床,虽然困意还没有袭来,但他打算先休息一会儿。听到埃克肖的通报后,他坐了起来,摆手示意他的“眼”唤两位将军进来。
“两位爱卿,又有什么建议要进献吗?”济伽慵懒地靠在床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毛绒毯子上,“如果是要谈卢奎莎的事,还是慎言吧。她是我目前需要仰仗的人才。”
“王,我们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和反复商讨,拟出一条计策,还望您能够拨冗垂听。”渥兹华谦恭地低下头,深绿色的头发顺着脸颊滑落,几缕发丝遮住了他的前额,也藏起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
“你与她多年来一直不睦,就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接纳她,包容她吗?”王的目光平静而深邃。
“这两年来,我自认始终遵照您的吩咐与她和睦共处,从未有过差错。我也不是什么爱搬弄口舌的无聊汉……请您先容我们细细说来。”他缓缓抬头,态度诚恳地望着济伽。
王微微点头,允许他们说。
渥兹华向同僚使了个眼色,墨里厄立刻清了清嗓子,“目前的情况是,修齐布兰卡会终生在这里服役。那么,把您所期待的那两项课题同时交给他研究,完全是可以的。”蘑菇头将军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在空中比划起来,“因此,我和渥兹华建议,让他与卢奎莎竞争,看他们谁能够率先吸收另一个人的研究。把两个龙术士同时留在身边,变数实在太大,太容易生出事端。我等认为,还是只留一个最为妥当。”
床榻上的济伽拢了拢膝上的毛毯,眸光微沉,略作思考后,他说,“修齐布兰卡当初对死灵术的研究并不成功,而且还走偏了道路。”
“所以,我们才提议,让那两人互相学习。”渥兹华说道。
“你的意思是,让修齐布兰卡继承卢奎莎的研究吧?”
“正是如此。”两人同时点头。
济伽瘦长的手指轻轻点着下巴,目光变得更加深沉,若有所思。“你们两个,连同哈拉古夏和澈尔,当初对修齐布兰卡的态度可算不得友善,你们始终对他严防戒备,如今却这般信任他了么?”
“这个男人还是有他的好处的。”墨里厄缓缓地说,“他毕竟是龙族的王曾动念想要提拔的准首席,身上有一般的龙术士所不具备的卓越天赋和潜力。他的学术风格和思维方式有时或许太过激进,才导致了一些波折。现在,有卢奎莎的研究方略作为补充,我相信,他定会交出令您称意的结果。”
墨里厄、渥兹华与另两个将军对修齐布兰卡态度的转变,与这位龙术士自身的力量和战绩息息相关。当年,奉济伽王之命围剿修齐布兰卡的四将军,多次将这个对手逼至绝境。修齐布兰卡非但没有投降,也没有轻易地束手就缚,他甚至都没有真正的战败过,反而靠着顽强的斗志、过人的实力以及契约龙的默契配合,和他们四个打起了游击战,有一次还险些与众人拼得同归于尽,期间,他完全没有向龙族请求过任何支援。断断续续追捕了两年却屡屡失手的窘况,让将军们颜面无光,更令四人意想不到的是,修齐布兰卡某次击退他们后,竟又主动找上门,一脸坦率地询问投诚的价码,毫无惧意。在他归顺初期,众将军对他是又敬又恨,亦不能理解济伽为何如此重视他。但是现在,情况发生了变化——卢奎莎来了。这名龙术士被四将军两次击败,在他们心底实在难以被高看。虽然她和修齐布兰卡同样自愿服务于王,但论起能力及做事的那股认真劲儿,还是修齐布兰卡更强和更纯粹。
让两个龙术士中的一人消失,留用另一人并吸纳对方的研究成果继续为王效力——这就是墨里厄与渥兹华精心拟定的计策。
济伽已然洞悉二人的想法。他并未马上表态,只说要再作思量,便挥手令他们退下了。
半年后,赶在“鸣雷颂圣节”举办前,澈尔将军带着一名俘虏回到了“缓冲地带”的宫殿。俘虏原本有两个,在押送回程的路上,其中一个因反抗太过激烈,不慎被将军的部下们失手打死了。活着的那个被一路押到地下囚室,在连续三周的残酷刑罚下,其反抗意志被彻底磨去,最后,澈尔亲自将他带到了卢奎莎的工作室。
卢奎莎听闻消息,早早就等候在前厅欢迎他。此时,她的房间一片安静,六只机械猫躲在桌底、沙发底或床底,三个兽人族亡灵则在里屋待命。
“来迎接你的又一个傀儡吧。”被绳子牵住脖颈踉跄走来的战俘,就像澈尔将军手中一只乖巧懂事的牲畜。诺敏和噶尔汉神情严肃地跟在上司和俘虏身后,保持着一丝不苟的戒备状态。
“竟然将俘虏的生命权交予我手,确实是头一遭呢。澈尔将军,我很感激。”
“不要谢我,这是我王对你的恩赐。你的命可真好啊,总能够让王心甘情愿满足你的要求,还特许你随意处置这个家伙。我都有些嫉妒了。”
王派澈尔为她抓回了一个新俘虏,扩充她的素材库,这自然是她受王信任的有力证明。尽管心中很得意,但卢奎莎并没有表露出来,脸上始终带着优雅而端庄的笑意。“这是刹耶的部下吗?”她问道,目光在战俘身上来回打量。
“是的。稍微用了点刑,让他再也没法破口大骂,朝人脸上喷唾沫了。生存和反抗的意志也基本被磨灭,变得像个小羊羔似的。”澈尔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俘虏的脸,手指在那消瘦的脸颊上有节奏地捏了捏,一双蓝紫色眼眸斜斜地睨着卢奎莎,露出几分玩味,“不过嘛,为复活的亡灵找回他们曾经的记忆和意志,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
澈尔说着,将绳子交了过来。卢奎莎一手牵起,再次看向了俘虏。
那男子身形高壮,衣衫褴褛,乱蓬蓬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干裂且布满血污的嘴唇,年纪看起来不大,低垂的眼睛里充满了迷茫……虽然容貌与苏洛相去甚远,但眉眼间依稀能瞧出几分姿色,有一副值得被人疼爱的模样。
卢奎莎收下了这名男子,浅浅地笑了。
LXXXVII
- 一年前 -
荷雅门狄静静地坐在卧室的观景飘窗边,柔和的阳光洒在她身上,为她和手里的书镀上一层金色。她捧着一本名为《北民的英雄传说》的故事集,比寻常的游记更富有奇幻色彩。作者将自己在极北之地游历时的见闻,与当地吟游诗人的传唱相结合,用诗歌和散文的形式编织了一个又一个故事。书中记录着冰岛的民间神话与英雄传奇,写得精彩绝伦,像是有魔力一样抓住了荷雅门狄的心。自从天主教会的势力日益壮大后,异教徒的神话便逐渐被禁和失传,这些在历史长河中几近湮灭的故事,只在她的童年时期,从父母口中听过。她于一周前从藏书阁借来此书,仅用两个晚上就畅快地读完了。如今,她轻轻翻开书页,很想再读一遍,可脑中纷繁的思绪却总是来搅扰她,让她难以集中精神。
前一阵子,在她16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周,这本书的作者——托达纳斯回来了,在山间引起了轰动。荷雅门狄清楚地记得那天她与奥诺马伊斯练剑时,突然出现在训练场外的那个身影,让老师的脸瞬间因激动而变得通红。这头酷爱旅游的海龙,是奥诺马伊斯的挚友,他好几年——有时长达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回卡塔特一次。荷雅门狄读过五六本托达纳斯所著的书,早已对他心生敬佩,却是第一次真正见到他。与满心欢喜的奥诺马伊斯一样,她同样惊喜,不由自主地上前问候道,“您就是托达纳斯吗?太好了,竟然能见到您本人,我可是您的忠实读者!”托达纳斯对她露出了和蔼的笑,他们简单聊了几分钟,荷雅门狄便离开了,给这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留出相谈的时间。自那天后,老师便一直和托达纳斯在一起。荷雅门狄只能暂别奥诺马伊斯和他的剑,把自己整日关在画室或书房。平日里那个总是神情严肃、不爱笑的龙术士导师,最近像彻底变了一个人似的,笑容灿烂,心情愉悦,与老友朝夕相伴。
荷雅门狄自己曾经也有一个朝夕相伴的对象——雅麦斯。但最近,他们两人的关系却让她心烦意乱。虽然经过雅麦斯的一番努力,他们暂时和好了,可有些问题却如同横亘在他们中间的刺,怎么都拔除不掉。雅麦斯明明白白地向她坦露了一切,他对她的陪伴起始于火龙王的命令。他沦陷在了这段感情里,却无法帮助她解决那些实际存在的问题。她无法离开卡塔特,甚至找不到一个能够怨恨的对象。恨林恩吗?他已经不在了。恨雅麦斯?这一切也不是他造成的。而且,如果她以后真的要永远在这里生活下去,那么雅麦斯几乎可以说是她的唯一依靠。恨自己吗?恨命运吗?等等——永远,在这里?
荷雅门狄无法相信,自己竟然已经开始暗示自己接受这个想法了……
她苦闷地放下了书,思绪愈发混乱。窗外的树静静矗立,不知忧愁地摆荡着枝叶。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些群山之间仍没有完全散去的流言,更不知道等下雅麦斯过来时,自己该如何像从前那样毫无芥蒂地与他相处。
下午三点,晚餐时间来临了。莫伊宁稳步而来,将餐车停在后花园的石桌子旁。身为历经无数风雨的元老,这名守护者已为龙族服务了三个多世纪,他面容清癯,眼睛有神,气质平凡中又透着不凡。据说,他还是奎特尔梅的死对头,两人在过去曾多次大打出手,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待自己和雅麦斯的绯闻呢?荷雅门狄一边无聊地想着,一边抬头望向了大门口的方向。从者的气息从那头传来,离她只有一栋房子那么近了。
“首席大人,”莫伊宁俯身说,“膳房今天特别提供的这道炖兔肉,趁热品尝,味道是最好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他面带微笑,尽职尽责地为她布膳。“不管有多少烦恼,饭总要吃饱啊。”他似乎意有所指,又像是在诉说一件平常的小事,语调平和自然,没给她带来多大压力。
“谢谢你,莫伊宁,你总是这么细心和善解人意。”
“尽我的本分而已。”
莫伊宁退下时,她的从者恰巧走来,向她靠近。守护者熟练地行了一礼,雅麦斯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了他。随后,他在荷雅门狄对面的石凳上入座。
主从二人在美丽的花园中吃起了晚餐,一开始的两分钟,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杯叉碗盘间的碰撞声。
“我打算把我的那个团队解散。”雅麦斯开启了话题,语气中带着几分惆怅。“盯了有半年的样子,差不多是该结束了。”
这头火龙对守护者们实施的高压管控,从年初持续至今,已有半载。在他与五六名亲信的管束下,那些惯于煽风点火、搬弄是非的好事之徒已然收敛了形迹。有关荷雅门狄与雅麦斯不伦之恋的传言,虽未彻底消失,但其蔓延之势已得到有效遏制,假以时日,当人们不再有兴趣议论时,它便会自动消散。荷雅门狄对这一切冷眼洞观,随口问了一句,“有挖出来什么结果吗?”
“查不出来了。但我敢打赌,再也不会有人敢乱传那些闲言碎语,涉及到你和我的名誉。”他的红眸中透着坚定。
“你们那副架势,再蠢的人也能看出来了,要是再乱嚼舌根,恐怕会小命不保。”荷雅门狄低头用勺子搅拌着面前的汤羹。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花园里回荡。
这话在雅麦斯听来有些刺耳。“镇压那些老油子,用铁血手段是必须的。”他握紧了手中的餐刀,“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就一定尽全力去完成。我不会让任何言语伤害到你。”他用立誓一般的口吻说。
荷雅门狄稍微调整了一下坐姿。“真正能伤害到我的,并不是那些人的口水。”
雅麦斯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像晴空笼上了浓重的乌云。但他还记得她那次伤心哭泣时留下的泪。那些泪仿佛至今仍落在他的心里,时刻提醒他,要好好呵护眼前的人,不能与这个心爱的女孩再起争执。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叉了两块兔肉到她的盘子里,示意她趁热吃。荷雅门狄努力露出一个微笑,拨动了几下兔肉,在无言中将它们吃完。
没人说话。焦虑的火龙时不时地朝主人看去。女孩的目光却总与他错开。她不看他,也不和他交流。她不爱他了吗?雅麦斯的肩膀垂了下来。他想找些话题,说点她爱听的话,以此来振奋当前的气氛。他确实张开了口,准备说些什么——也许是他和几个朋友开的某个玩笑,或是某本她最近在看的书——但有个声音却突然抢在了他前面。
“你每天都会向火龙王大人汇报吗?你会怎么向他描述……”
“我每天都见的人,只有你。”他目光直视荷雅门狄,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并把手叠在她未持餐具的右手上。一个伴侣间的亲密称呼突然涌到了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他咽了下去。他很想叫她SaaLON,他们已经很久……好几个月……不……约有大半年,没有这样相称了。他犹豫了起来,不确定如果自己真这么叫了,她会不会回应。要是她不回应的话……在这个充满纠结的时刻,雅麦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只是谨慎又带着期盼地问了问,“晚上,让我陪你,好不好?”
你想留就留吧。她心想,默默点了点头。
夜色如水,轻柔地从窗外洒进屋内,为他们的二人世界蒙上了一层梦幻的帷幕。荷雅门狄施展的结界有效阻挡了龙王的结界,让美妙的夜景得以显现。此刻,她正在浴室洗漱冲凉,已经洗完了的雅麦斯先一步回到卧室,倚窗看了会儿外面繁星闪烁的夜空。一本书躺在窗台上,他注意到它,拿起来翻看了两眼。
几分钟后,荷雅门狄进来了,头发微湿,一身浅米色睡袍将她纤瘦的身子包裹,眼神有些落寞。
“你果然还是爱看托达纳斯的书啊。”雅麦斯把书放回原位,从贝壳帘后走出,“他这次回来,超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呢。”荷雅门狄疑惑地望向他,等待他的下文,他便继续说,“人们都说他和他主人失踪了,说托达纳斯失忆了,找不到回来的路,有的说他被异族干掉了,死在了我们不知道的地方,还有的说他想要脱离我族,再也不回来了,反正各种说法层出不穷。但每次,在大家以为他已经不在了的时候,托达纳斯总会神奇地重新回到人们的视线,就好像是为了要打破那些谣传似的。不过,他的那个主人,倒真的很多年没见过了。那男人在密探们嘴里,一直是个偷懒惯犯。看来确实是真的。”
荷雅门狄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搭话。这要换了从前,她铁定会两眼放光、满含好奇地缠着雅麦斯,询问那对主从的事,特别是那个神秘兮兮的龙术士修齐布兰卡,说不定她还会拉着他的手臂撒娇耍赖,只为了能挖掘更多秘辛。可现在,她却像是被一层冰霜蒙住了好奇心,完全失去了探知的兴趣。她垂下眼睑,心中所想到的是,他们在人间肆意潇洒,无拘无束,宛如自由的风,而自己只是一只被囚于金丝笼里的鸟儿,困囿于这一方天地,想飞却飞不出去。不行……她不能再放任这些念头了,再这样下去,她会毁掉今晚的。
雅麦斯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所思所想,瞬时敛声屏气,不再说一句话。房间里的气氛静谧得有些诡异,如同被定格了一般,只剩下他们二人的呼吸。
火龙小心翼翼地挪步上前,拉住荷雅门狄的手,微微使力地捏了下她的掌心,试图唤起她的注意。在那双沉静而幽远的冰蓝色眸子中,他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终于放松地叹了口气说,“我们休息吧。”
两人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思上了床。荷雅门狄躺在雅麦斯的臂弯中,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紧闭的双眼之下,仿佛拒绝交流一般。屋子里安静极了,她也安静得过了头,让雅麦斯愈发不安。他知道她还没有睡着,从她微微波动的呼吸和偶尔不经意轻颤的睫毛就能够察觉,可是,她这副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却让他内心的一个声音开始响动,开始质疑,即将要冲破理智的束缚。她虽然什么话都没说,可正是这份沉默,这堵竖在他们之间的高墙,最令他无法忍受。她的冷漠,带给他的痛,胜过万箭穿心,就好像她真的在用他曾经送给她的那把匕首在一下一下地、缓慢而不停地刺着自己。他承认,自己最开始确实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可他对她的爱,也是真的,莫非她感觉不到吗?雅麦斯微微侧过身,目光投注于少女,在一分钟的时间里,始终都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多希望她也能睁开眼睛看自己一下。他眼里的眷恋和期盼在一点点淡去,疑虑、无措和愤怒却在升温。他伸出手,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在空中悬停了片刻,而后缓缓落在她的面颊上,指腹划过肌肤,触感仿佛带着电流。
“我知道,你没想过要来这里,可你已经在这里了。”
“我会接受现实的。”
像是要急于切断他的担忧,荷雅门狄几乎没经过任何思考,就如此回应。她答得太快,太仓促,又太过敷衍了,反而让雅麦斯感到了不真实。
“你还爱我吗?”问出这句话的瞬间,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根本没想到自己竟真的问了出来。他此刻的慌张,错愕,自卑,仿佛溺水之人无比渴望抓住一根浮木,急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嗯。”她倏然睁开了眼睛。
“真的?”
“雅麦斯,你干嘛突然问这个。”
火龙眼中的祈求之光,如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可能被吹灭。“我最近总感觉,你对我的爱,是你处心积虑的。你引诱我爱上你,利用了我的感情……”他凑近了一些,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到一丝真情。两人的距离近到几乎要亲吻,空气变得黏稠,彼此的呼吸,气味,那些令他陶醉的东西,都清晰可触。他勉力抵抗着这名少女对他的重重诱惑,牙齿不自觉地咬紧,艰难而又苦涩地说,“当然,也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你是真的爱我。可人类的爱,就像是一团脆弱的小火,一点就着,却又很快黯灭……”
荷雅门狄简直不敢相信他会这么说。“好,随你怎么想。”她声音沙哑,脸上是一抹不知是自嘲还是在嘲笑他的笑。
这不是雅麦斯想要得到的回答。他想要她否认自己的猜疑,想要她更加真诚和热烈地向他表白她的爱。可她却没有。雅麦斯看向她,琢磨她脸上的那个神情。他受不了主人的似笑非笑……每一次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他都会感到心里窜起了一股莫名的怒火。
床板发出了清脆的声音。雅麦斯翻身而起,把女孩压在了身下,“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你却只想着离开我。你希望我痛苦,想看到我为此难过煎熬是吗?即使我会因此而心碎?”
荷雅门狄的面容怔住了,忽然就想起来他以前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龙族……心碎而死……难道他?
“我不该爱上人类的。”雅麦斯喘着气,嘴唇颤抖,剧烈起伏的胸膛中冲撞着激烈的情绪。头发滑落,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表情,只听到他破碎的声音,“我是在自讨苦吃……”
“不要用这个绑架我,雅麦斯。”心底突然涌起的愧疚,让荷雅门狄无法与他对视。她稍稍偏开了脸,嘴唇紧紧地抿起来。
“你其实很恨我吧……”火龙的双手撑在她肩膀两侧,用力之大,甚至让床铺、让她躺着的地方都微微下陷了。他怒视着她,眼中燃烧着烈火,脸与她近到几乎要贴上她的肌肤。“恨我和你绑在了一起,让你不能潇洒地离开。你恨我,也许巴不得我死掉呢,就像你曾经盼望着你师父死一样。”说到最后,他嘶哑的嗓门甚至有些破音。他的内心似有股声音在咆哮:我也恨你。恨这个想要离开我的你。但他没有勇气说出后面的话。
“这些都不是真的!”在这一刻猛地抬头的荷雅门狄,几乎要触碰到他的唇。他们的鼻尖轻轻刮蹭了一下,又微微拉开距离。她呼吸紊乱,带着断续的气音小声喊道,“你明明知道,我很爱你……我是因为爱你,才一直……”
“迁就我,可怜我,是吗?”他冷冷地打断她,贴向她的耳朵低语。
“你……”荷雅门狄愣了一下,而后用力推搡着雅麦斯的胸膛,试图挣脱他的压制,让他离自己远一点。“我不想和你说话了!我不想再看到你!你竟然这样恶意地揣测我,你简直……坏得透顶。”
此次争吵,最终以雅麦斯移开对荷雅门狄的逼视,气冲冲地跑去二楼客房睡觉而画上句号。他此前一次都没有在这间房里睡过,甚至都没怎么踏入过,但这晚,他决然地夜宿在这里,却又辗转反侧,整夜都未曾真正入睡。他早就暗下决心,想好不再与她发生任何口角的,可在愤怒情绪的支配下,他如同一搜在狂风巨浪中迷失方向的孤舟,彻底丧失了自制力。方才的那个情形,雅麦斯所求的不过是一个饱含温情的吻,或一个温暖有力的拥抱。只要她肯卸下冰冷的外壳,主动吻他,抱他,那么一切问题——他的愤怒和对她爱意的猜忌,都将烟消云散。然而,她却连那么一丁点回应、连一个简单而纯粹的表示都不肯给予。她又变回了那个初到山上时的模样,如生长在高崖上的花,让人无法接近。雅麦斯气极了,也伤心极了,可倘若她夜里来叩他的门,他仍愿意原谅这一切。可是,她没有来。他们二人相隔不过数米,她在他楼上的隔壁,契约的连接能清晰地将她的低落心绪传递给他。他们同样痛苦,却也同样固执,没有人愿意退让。雅麦斯这晚在愤怒失望与疲惫不堪的撕扯中昏沉睡去了,荷雅门狄的情况也不会比他更好。醒来后,不知是出于羞愧还是别的情绪,这头高傲的火龙再一次以近乎幼稚的冷战姿态,单方面地断了与荷雅门狄的联系。他的内心深处隐隐猜测,或许她正期盼着能有一个机会,可以不用再面对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时间仿佛一位沉默的行者,悄无声息地推移。回归族群的托达纳斯,在他位于“龙之泪”西北角的领地中悠然度日,每天都热情招待族中的客人。他的侄子丁尼斯,时常与几位才华横溢的演奏家朋友相约造访,看望托达纳斯,后来,几乎演变成每日的惯例。众人聚在一起,或演奏音乐,或闲谈漫叙,或品茗看书。奥诺马伊斯也经常手捧佳酿,加入这群小辈。他们坐在龙海海面上,轻盈的海水托起人形海龙们的身体,不让他们沉下。萨日纳的竖琴,潘克斯的短笛,莫修斯的小号和克拉密斯的长箫,伴随着丁尼斯那富有感染力的朗读声,令托达纳斯倍感久违的亲切。连有一次荷雅门狄从他领地上方的山道经过时,都不禁停下匆匆的脚步,聆听了许久。
她与雅麦斯仍然僵持,这场无声的战争已持续了半个月。一些闲话时不时传到她耳里,针对两人的流言风暴,似乎并未消散。他们这时亲时疏、忽冷忽热的状态,在旁人眼中,全然不似普通的主人和从者,反倒更像是一对分合不定的情侣。流言无需他人力促,便如野草般自然蔓延,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们关系的不寻常。面对这些暗涌的揣测,荷雅门狄始终漠不关心,置若罔闻。
然而,费扬斯、翁忒斯却为此焦灼不已。在卡塔特,以往那些热衷于传播小道消息的人,如今都已不再提及此事,没有人会开口调侃荷雅门狄和雅麦斯,或者在背后说三道四,因为在大家看来,他们的“关系”早已是无需多言,便能意会了。每个人都对此心知肚明,但每个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雅麦斯对现状表现得无动于衷。与荷雅门狄的情感拉锯已令他心力交瘁,耗尽了所有试图澄清的力气。他不再关注外人的看法,刻意装作听不到、不在乎,维持着充耳不闻的姿态,也从不对朋友们说他和主人的事,翁忒斯等人问他,他也闭口不言,但任谁都能瞧出他心绪不佳。似乎是对他的态度和举动感到失望,火龙王也不再召见他。当然,也可能是这段时间,他主动冷落了荷雅门狄,两人不再联系,火龙王才没有继续寻机苛责。
半个月后的一个下午,奥利弗和一干朋友来到荷雅门狄的居所为她打扫。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辛勤工作,十几个房间整洁一新,凯齐尔、卢锡安、马尔科姆和迪伦陆续告别离去,只有奥利弗的脚步像灌了铅般迟缓。他用忧郁的眼神望着扶门而立、送别自己的少女。
荷雅门狄见他犹豫不决,便走了过去,叫住他。“等下我想到院子里画一会儿画,你要留下来观摩吗?你似乎有段时间没陪我聊天了呢。”
守护者微微低下头,双手不太自然地垂放在身侧,手指蜷缩,像是在克制着内心的某种情绪。“抱歉,首席大人,不过我想……我还是告退为好。”
荷雅门狄明显能感觉到,奥利弗有话要说。可他的话在嘴边徘徊,始终没有说出口。
“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你别担心,我不会告诉雅麦斯的。”
“不,我已经很知足了。”奥利弗把手放在心口。在他铠甲下的衬衣前胸处,有一个方形暗袋,那里原本躺着少女亲手画下并赠予他的一幅肖像画。这幅画被他用蜂蜡密封的羊皮囊封装,他一直将其视为生命中最重要之物,时刻贴身珍藏。但后来,他又害怕这样会对画有所磨损,思虑再三后还是取了出来,把画放进了房间的抽屉里。此刻,他以手抚心,仿佛那幅画仍贴在自己的胸前。“我会一直祝福您……和雅麦斯大人的。”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知道,这名龙术士只是将自己当作一个忠诚的侍从,她的目光从未真正停留在他身上。他能做的,便是远远地守护着她,哪怕这份感情永远只能深埋在心底。
守护者们有意无意地疏远她,奥诺马伊斯三天两头与托达纳斯作陪,荷雅门狄常常形单影只,日子愈发枯燥难熬。沉浸在自我世界中的时间越来越多,她人也变得越来越寡言少语。苦闷到极点时,她会前往“龙之角”山顶的占星楼,静静凝视着下方的云海。她能从中窥见什么呢?这里离地面相隔万米,她自然不可能看到什么实质的东西。她心里明白,那些依托着龙海,形状不断变幻的流云之下,隐藏着的不过是自己情感的倒影罢了——那些浓烈的思乡之情、渴望回家的情感的倒影。
如今,在卡塔特山脉的日子,变得犹如坐牢一样。这里的大多数人都很尊敬她,可她却丝毫没有身为首席龙术士的自豪感与荣耀感。她处在时代的巅峰,站在高高在上的顶端,旁人大多对她敬而远之,没有人真正地了解她,而她的心也拒绝任何人进入。她越来越愁眉不展,郁郁寡欢。故乡的一切不断地在她脑海中浮现——那片曾经和父亲一起欢快打猎的树林,那片她时常拾捡贝壳的海岸,那条由母亲亲手编织悬挂于房梁的贝壳挂饰……那是一种怎样的美好啊。
可是,我不能回去。龙王不会允许。她也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怀念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快乐、童趣和自在,任由那思念和渴望在心底发酵。
也许到了最后,林恩的话才是对的。他让她用顺从的态度,用她的身体去取悦火龙王的后裔,换得在卡塔特安稳平静、没有后顾之忧的生活。也许她能做的,只有这个了。
怀着一丝绝望与无奈,荷雅门狄踏上了那条通往雅麦斯龙穴的路。然而,当她抵达那里时,却发现他不在。也怪她没有事先感知一下他的位置。她一边皱着眉走到洞外,一边集中精神,运用共生契约的力量搜寻他。如果这时候,用移形魔法的咒语把他传唤过来,他会作何反应?这不是什么好主意。就在她放弃这个念头时,她感应到了——雅麦斯在……
荷雅门狄循着感知的方向望过去,一头火龙从“龙之尾”那边疾疾飞来。她的心提了起来。她注意到,他飞往的方向是……她的居所。
荷雅门狄突然怯懦了。自高空疾驰而过的雅麦斯,瞥见了下方的那抹倩影。他瞬间收拢双翼,化作一道赤色的光从高空跃下,落在她身前十步开外的位置。时隔三个礼拜的重逢凝固在静默的对视中,两人站在原地,一时间相顾无言。雅麦斯原本在翁忒斯家中与他和费扬斯小叙,友人们第无数次把话题拐到荷雅门狄身上,试图劝诫他割舍这段感情,但规劝的言语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之意,他们越是劝阻,他就越想要见她。怎料此刻,她竟也怀着对他的思念寻了过来。
雅麦斯喉头动了动,刚要开口,荷雅门狄的身影却如流光般倏地一闪,移动到他的身后,急匆匆地从他面前逃开。她不知道雅麦斯此时脸上会挂着怎样的表情,只顾着自己仓皇而逃。
等慌慌张张地跑回住所后,懊悔的情绪又立刻涌上了荷雅门狄的心头。她焦躁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并再度感知雅麦斯的气息,发现他在洞口停了很久,随后才以很慢的速度返回山洞。她仔细确认着,当确定他的位置完全不动,确定他已经到家了之后,她低吟起了那条十几分钟前想要咏诵的咒语:
“SeiNaaZiiK——”(不受束缚)
刹那间,周围的空间仿佛微微扭曲了一下。雅麦斯的身影出现了,惊讶地环视四周。他的主人,他的爱人,在呼唤着他。他定住目光,投向近处的少女,眼中有迷茫,有不解,有隐忍的惦念,还有很多她难以解读的情愫。荷雅门狄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雅麦斯,头发扫过他下颌。她踮起足尖,十指扣进他背后的衣褶,像雏鸟归巢般将自己毫无保留地贴向他。
就像以前的任何时候那样,他们激烈地拥在一起,在对方的唇齿间啃咬。
连日来所有的苦楚、委屈和挂念,都融化在了这个吻中。他们疯狂地互相拥吻,似是要将自己全部的爱都铭刻进去。在激吻了数分钟后,荷雅门狄喘息着移开了唇,把雅麦斯拉向了三楼卧房那挂满白色纱幔的床畔。
“把衣服脱了。”她像一个主人对从者那样命令道。
只一句话,就让雅麦斯明晓了,此次她召唤他是为了什么。在白天行缠绵之事,可谓是破天荒头一遭。尽管心里有些发堵,但他还是照做了。
荷雅门狄半沉的视线始终停留在雅麦斯胸膛以下、胯部以上的位置。耳边窸窸窣窣的,响着衣服和皮肤的摩擦声。她望着的地方,已不再有衣物遮挡,轮廓分明的腹肌映入了她的眼帘。雅麦斯渗着薄汗的肌肤在白炽的自然光下泛着蜜糖般的光泽,仿佛在引导着她,诱惑着她,踏向禁地。
这重燃的激情持续了数个小时,每一分钟都被无限拉长。之后的一段时间,荷雅门狄仿佛陷入了一种报复性的感官放纵中,她反复邀请他上|床,几乎每隔两三天就会来一次。
雅麦斯甘之如饴地享受着与主人的云雨之乐,而当情潮暂歇时,他又不免感到困惑和好奇地揶揄起她。“主人,您前些日子还说不想再看到我,如今却日夜要我,倒好像离不开我了似的。”
“是我被你引诱了。”她偏过头,齿间碾出含糊的回应。
“我真庆幸,还引诱得动你。”火龙顺势凑近,指尖滑过她颈间未消的浅红吻痕,竖瞳中欲|火难抑,“若哪天,我使出浑身解数都不管用,那我就惨了。”
荷雅门狄心中隐隐觉得,雅麦斯这份看似浓烈的爱,背后或许有着别样的缘由,可她还是选择沉溺其中。她一边在心底嘲笑着自己,一边环抱住他的脖子,吻上了那带着同样渴求意味的唇瓣。
他们在夜色里抵死交|缠,等晨光漫过床边,荷雅门狄悠悠苏醒时,雅麦斯有时会故意衔住她泛红的耳尖低语,“要不要尝尝裸|体早餐?”
在他不知餍足的攻势下,她时常浑身绵软地爬不起来,好几次因为贪恋他的肉|体而推迟了早餐时间,守护者都已经来过了,他们二人交叠的身影仍在床幔间。
外界的杂音仿佛都如过眼云烟,不再重要。他们每隔数日便要耳鬓厮磨一番,共醉于欲海,但时间久了,雅麦斯也会不禁怀疑,难道他们之间,就只剩这件事可以做了吗?他觉得,主人似乎对他有所误解。她天真地、肤浅地认为雅麦斯为她恢复“知觉”,燃起了欲望,就一定会对这个特定对象的身体产生毫无道理的向往,认为她只要献出自己,他就会感到很快乐。其实,在肉|体的欢愉外,他也非常需要心灵上的交流。
会不会是自己所求太多了?他不禁反思。至少……她仍舍得花心思骗他,愿意用精心编造的情网来捕获自己。
然而,更多时候,他还是更希望能听到她真实的心意。
“您会永远这样对我吗?永远喜欢与我在一起?”随着心中的疑惑逐渐累积,这个问题也变得越来越频繁。这天,在他的洞府深处,两人结束情事后,他再次忍不住问出了口。
许久以来,荷雅门狄时常回避“永远”这件事,很少给他这方面的承诺。这个词太过沉重,也太过崇高和理想化,它所承载的责任与意义,对她来说似乎难以担负。
当雅麦斯几乎放弃能得到回应时,左胸忽然感受到一阵轻柔的触摸。荷雅门狄的手按在了上面,目光深邃地望着他。似乎无需言语,她的表情已经传达了一切。
雅麦斯心中盈满了无限的感激。他指节微蜷地握住她的手,身体微微颤抖,声音也带着一丝颤动,“我的心脏硬着呢,不会那么容易碎掉的。”
“我也不希望你的心破损,我要的是完整的你。”荷雅门狄轻声说着,“也不必剖开胸膛把心掏给我看,我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够了。”她忽然抿唇露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宛若他洞口盛放的栀子花,柔美、纯净,不带任何杂质。
雅麦斯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她如此真心地笑过了。在这样的笑容面前,即使是最坚硬的心也会变得柔软。
即使你是在骗我,即使这份爱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也请你骗我到底吧……主人。
回乡探亲的托达纳斯,在卡塔特停留了四个月后,再次踏上了旅程。当他做出决定的那晚,他与奥诺马伊斯在后者的领地痛饮了整宿的酒。翌日,丁尼斯带着晨露赶来送行,与叔叔攥着手絮叨了许久,让他有空一定要常回来看看。奥诺马伊斯也调侃他,都一把年纪了还这样闲不住。托达纳斯扬眉反问两人,“何不与我同游人界?”身为长老的奥诺马伊斯自然脱不开身,但是当丁尼斯认真思考起这个提议时,托达纳斯又马上顾左右而言他,称想要与首席话别。几人便特意绕道首席居所。荷雅门狄得知后,出来相送。托达纳斯承诺,下次若有机会,定要带些新书给她看。留下这个约定后,他大步而去。
雅麦斯刚好从膳房过来,正要为主人带去早餐,他远远地望见托达纳斯、奥诺马伊斯、丁尼斯,以及跟在他们身后的荷雅门狄,立刻把餐车停到路边,也加入了送行的队伍。
“记得啊,吃饭和睡觉乃人生的两大乐事,你们可要好好享受,照顾好自己啊!”最后,这头生性不羁的海龙突然回身朝众人喊道,笑容中好似带有某种深意。在亲友们的目光下,他昂首阔步地离开了。
那天的阳光似乎格外明媚。之后的日子里,荷雅门狄再也没有见到这个身影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