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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Chap.3:荷雅门狄(16)上 ...


  •   XLVI

      - 十五年后 -

      对叛逃者的追逐仍然在进行,尽管次数已不如一开始那样频繁。记忆中最后一次遭遇到龙族派来的追兵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这些见钱眼开的狐鼠之徒竟一路跟踪荷雅门狄到黑海西岸,并最终出现在了瓦尔纳城午间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个术士,四股不同的魔力……他们结群出动,很谨慎也很保险的作法。荷雅门狄本想抢在那些人拦截自己前展开行动,不巧的是,那两日正值诅咒发作的高峰期,她的整个上半身都痛得仿佛被冰块冻结起来,成为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东西。无力退敌的前首席当机立断地借着周围行人们形成的人墙撤离现场,躲进了一家酒店的地窖之中。她既没有选择和敌人正面硬拼,也没有立刻逃离瓦尔纳。一方面,她不愿放弃这得来不易的住地,另一方面,雅麦斯的“忠告”也在无形中给荷雅门狄施加了一些影响,让她在使用“空间转移”这种要支付代价的魔法时,变得比以往更加慎重了。

      这伙雇佣术士像无头苍蝇般在城内转悠了一周多,都始终逮不到目标的下落。在发现龙族密探所承诺的丰厚赏金与他们注定无缘后,他们终止了任务,郁闷离开。浑身酒味的荷雅门狄终于重见天日。她冒险在瓦尔纳继续住了一段时间,又过了半年,才沿着海岸线迁徙到南方的萨姆松。

      从那次遭遇后,她再也没见到任何一名受雇于卡塔特的术士。有芭琳丝、金荻斯、陶瑞斯的参与,兴许龙王也逐渐意识到耗费巨资去买通一些战斗力平平的民间术士是一种得不偿失之举,他们将抓捕叛逃者的希望,寄托在了狂热而专业的芭琳丝小队上。

      龙族悬赏令的废止并没有能够令荷雅门狄感到一丝宽慰。她发现,躲避芭琳丝等人比应对那群蹩脚的低阶术士要困难得多。不过,在被近距离挟持、捕获、又使诈逃跑后,她十分幸运地记住了那三头龙的气息,这也是为什么她能够躲开他们第二次追击的原因。在离开相当远的距离时,她就能提前感受到他们身上的“龙味”,从而迅速且不露声色地逃走。她用自己的传奇经验和誓死不降的决心,与这些巨兽斡旋对抗着。

      偶尔,她也会遇到些另类的敌人——尽管通常情况下,这些既贪婪又肮脏的机械怪物,才应该是龙术士们最传统、最需要经常去面对的敌人。但是对于一个已偏离龙术士正业许久的逃亡者而言,会被达斯机械兽人族盯上,却是一件难得而又神奇的经历。这件事发生在一周前的傍晚。

      街上居民的出没随着日暮降临变得稀疏。荷雅门狄在市场买到了她想要的调料后,也准备回家了。

      当她离家差不多有五分钟的路程时,一股令人倒胃的呕吐感忽然从胸腔袭来,紧接着头也开始发晕,渐渐看不清眼前街道的景象。顿觉不对的荷雅门狄立即扶住了身边的一面墙,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捂着嘴小声咳了两下。

      深色的血渍晕染开来,并伴着一阵熟悉而可怕的腐烂气味。荷雅门狄冷淡地瞥视着,随后用余光扫了眼四周的动向。整条街除了斜后方有一个半蹲在路灯下嗑花生的瘦体格男子,和两个站在各自家门前互相说笑攀谈的中年妇女外,就再无旁人了。掌握了周边的信息后,荷雅门狄放宽了心,于是,她假装不在意自己咳出的那些血,把手帕在掌中团紧。

      她迈开步伐。这时她注意到,那个瘦男人站了起来,抖落一身的花生壳,走在她的后面。在通过一条长达百余米的街道后,都依然跟着。

      同行者吗?荷雅门狄冷静地排除了这个可能。现在,只要往前面的路口左拐,就能进入一个狭长的阶梯式巷道,她特地为自己选择了一个死胡同里的矮房子作为暂住地,而这个相貌陌生的男人,显然并非是她的邻居。

      荷雅门狄打算绕路。她没有左拐,而是沿着这条路继续笔直前行了几十米,期间不断地加快速度,想试图把这个跟踪狂甩开。

      身后的男人很有耐心,跟着她拐进了另一个巷子。在这里,没有任何住户和人家,耸立的石墙组成一个狭小、隐秘、幽静的世界。一个为犯罪而生的场所。

      “停下来吧,乖女孩。”望着尽头深处的白发女人,男人冁然而笑,声音里带着兴奋和期待,“就算我不知道你是想设法让我跟丢,可你这个样子,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荷雅门狄回过头,看向那个体型偏瘦、背有些驼,像只营养不良的乌龟般的男人。即使周围的光线很昏暗,他淫邪的笑容和贼眉鼠眼的样貌在龙术士锐利的眼睛里也依旧一览无余。这种程度的歹徒根本不值得她浪费时间,因此,她直言道,“你想要对我做什么?”

      “我想尝尝你的味道。”他说,“你那么美味,那么迷人,我在吃你前会先□□。用你们人类的方式。”他刻意停顿了半晌,想给予她一些接受现实的时间,欣赏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很满意于看到身前的女人呆愣了一秒。“不过,我们得换个地方,我怕我太用力,而你叫得太大声。”

      荷雅门狄注视着男人的目光由短暂的惊愕转为沉静。她抬起了一只手,等待对方的攻击。

      男人扑了过去,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捕捉。但魔法启动得更快。

      只见一阵银光乍现开来,达斯机械兽人族男子连发生了什么事都未能获悉,他的右臂便消失在了呼号的晚风之中。

      撕碎它的是一只披着机械皮的爪子。这算什么形态?巨爪获得了术者魔力的支持,以实体显露着,其余部分却还隐形于异世界内,这种感觉就好像凭空出现了一个断手,替她扯下了敌人的一条胳膊。

      龙术士站在那里,犹如庄重的神像,一动不动,直到浓稠的鲜血向四周喷洒。她以一个轻盈的动作闪现到五米外——为了不让对方的血污沾染到自己——跳开到一边,与男人互换了一个位置。

      机械巨狼剩余的部分也现界了,一张大嘴猛突啃咬,瞬间就撕裂了敌人的半个身躯。

      “啊——啊——啊——”

      和异族男子撕心裂肺的惨叫相比,荷雅门狄的回答声实在过于微不足道了。“还真是稀奇呢,第一次碰到想要吃我的达斯机械兽人族。我被黑魔法侵蚀已经十多年了,身体早就腐烂不堪,充满了毒素。我的肉可不鲜美哦,会吃坏肚子的。”她笑了笑,手上魔法阵的光芒变为了鲜红的色彩,开始汲取力量,召唤出火焰。

      “放、放过我……唔啊啊啊啊啊——”先是被魔狼撕裂了半个身子,紧接着又遭遇高温炙烤的男人痛苦地哀嚎不止。他余下的那只手臂被永远定格在半变身时的形态,死鱼般的眼睛瞪着白发的女人,眼球上倒映出一片繁盛的火光,和她淡然的身影。

      “你是哪个王的部下吗,亦或者只是一个落单的……啊,似乎已经听不到了啊。”只用了短短几秒钟就完成处刑的龙术士无奈地摇晃了一下脑袋。

      在烧光了死者的躯体后,她把染血的手帕也扔进了火堆。所有的噪音,光亮和能量都被结界吞噬。当火焰净化了一切,事情被处理得天衣无缝后,龙术士解除结界和机械狼的魔力,让一切恢复原样。现场除了地面和石墙上有些微焦黑的痕迹外,其它什么也看不出来。没有人会知道这里的秘密。

      一个异族蝼蚁根本不值得她操心。很快,她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萨姆松的生活简单而规律,荷雅门狄按时睡觉,注重饮食健康,每天都要花大量时间待在屋子里,投入到艺术的创作中。区别于过往,她如今已不再抛头露面和别人做生意,包括售卖鲜花、图画或草鞋的工作,连所有的社交活动,也都悉数停止了。她既不交朋友,也不与左邻右舍走动,只在必要时外出购置一下生活用品——钱财的来源则完全靠抢劫强盗。在她精准而有效的打击下,附近的治安状况倒是日趋完善。通常,她会在深夜出动,凌晨归家,一袭黑衣从头裹到脚,不给任何人接触她真面目的机会。她坚定地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产生联结。与其得到了友谊又再度失去,她情愿一个人待着。

      只有今晚不同。从几小时前,天刚暗下来的时候起,天上就陆续降下了流星。起初,流星雨的规模很小,每隔数分钟才有一颗,当人们注意到它们开始变得稠密时,每个人都难掩新奇和兴奋地来到室外,目视着那满天密密麻麻的小星星。深蓝色的布幕上,一道道银白的轨迹直直划过,恍如宇宙之神在炫耀它富有而奢靡的首饰盒。有的人称它为神迹,开始虔诚地十指相扣,对天许愿,还有的人甚至跪了下来。

      如果真能灵验的话,那我又该许下什么心愿呢。望着窗外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荷雅门狄默默出神。

      流星雨很美,在不到一小时内,数量达到了一千多颗。荷雅门狄只倚窗看了一小会儿,就坐回了画架前的椅子,沉溺在绘画中。

      今天她打算画一幅有关星空下的村庄的画,流星给了她灵感,一落笔就迅速完成了草稿的构图,明艳的颜料涂满了整张画纸。左胸诅咒的影响还没有消失,那一浪又一浪的阵痛感仍如附骨之蛆蚕食她的意志,但执笔之人早已经习惯与痛楚常伴,几乎是以一种自然的、无我的本能将它们排除出自己的意识。时间到了八点,钟楼敲响钟声,远方城门关闭,宵禁和治安巡夜也随之开始,街上的人群逐渐散去,萨姆松成了一个空荡荡的巨大城市模具,只剩下兢兢业业的守夜人按例巡逻。荷雅门狄并不关心这些外界的事。这位聚精会神的画者正努力为她临时起意的画作增添更多细节,身体不断前倾,眼睛离画布只有十几厘米近。过度投入的感官与现实世界渐渐脱了轨,直到屋外明确响起了几下敲门声,让她好似梦醒一般,瞬间挺直了背脊。

      附近没什么异样的气息,但荷雅门狄放下画笔后却没有马上开门。她在萨姆松没结交任何朋友,从来不会有人上门拜访她,尤其还是在深夜,宵禁执行以后。

      “谁啊?那么晚了还敲别人家的门?有事明天再说吧,我要睡了!”荷雅门狄脚步轻盈地移动到门前,捏了捏嗓子,用比平时粗重且明显带着不耐烦的声音向屋外问道,试图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男人。

      深夜近九点冒昧登门的神秘人在短暂愣了一下后开口了,“噢……您好,女士,很抱歉打扰到您的休息,我是城市武装队队长,职责是维护公共安全,调查暴力和可疑的死亡事件。”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言语中却透着沉稳和老练,真有那么几分像是执法者,“我手上有一件案子需要您协助,能麻烦开一下门配合我的调查吗?”

      对方的说辞让荷雅门狄十分惊讶,她放弃了伪装,但几乎没怎么迟疑便矢口拒绝,“不能。我不记得我有涉嫌过什么案子。”

      “事情是这样的,在离这儿两条街的一个暗巷,发现了一名男性死者,死亡时间大约在六到八天前。本来案件始终没什么进展,直到今天下午,目击者找到了我们,坚称那天傍晚曾在离案发现场不远的地方,看到你进出过那条巷子。”男人一板一眼地说着,语气忽然带了些强硬,“您可以开门吗?如果您执意不从,我可能要采取一些措施,强行破门了。希望我们不要走到那一步。”

      是那个兽人族……一周前,荷雅门狄曾将一个想吃她和非礼她的不法分子杀死并毁尸灭迹。那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弱角色,她都快忘了有这茬子事了。龙术士火焰魔法的特殊处理,使现场只余下了一片灰,根本连半点人类的残骸都不会有,然而,官差还是找上了门。莫非是哪个看她不顺眼的家伙暗中举报?毕竟一个举目无亲,也从不与他人为伍的异乡客,是很容易遭人忌恨的。虽然这事解决起来并不难,适当的黑魔法暗示就可以令自己免于刑罚,可她还是想不通,那具不可能存在的尸体究竟为什么会被人辨认出来呢……

      没时间去细究原因,荷雅门狄稍稍皱眉,然后把门打开了,“警员先生,您需要我怎么做?”她一动不动地观察这个男人。外面流星雨还在下,虽然规模已不及数小时前的盛况,但依然每过半分钟左右就会滑落一颗。

      武装队队长逆光而立,面色黧黑,五官周正,四十岁上下。“去治安局接受问询,”他回答道,“当然,这只是正常的提审程序而已,您不必太过紧张。”

      “死者叫什么名字?”荷雅门狄笑了笑,故意刁难道。说实话,她确实不知道那个家伙叫什么。

      “等我们到局子后再说。”

      “目击者是谁?”

      “出于对证人的保护,我暂时不能透露这个信息。”

      对方比荷雅门狄高出不少,但倔强的女人始终略微低着头,以一种目光向上的姿态,一脸不服和怀疑地盯着他。不得不承认,那身衣着很考究,黑色制服配长筒靴,腰间别着一根警棍,一副十足的差佬派头,可即便如此,荷雅门狄的疑念仍旧没有打消。这股违和感具体表现在:他对“犯罪嫌疑人”的态度过于客气了,而且还是单独一个人执行任务,身边没带任何助手或下属。

      冰蓝色的眼眸忽然微微一弯,乖巧地眨了眨,“可现在已经是深夜了。我如果随便晃荡在街上的话,轻则被罚钱,严重起来,恐怕是要坐牢的。”她勉力维护起自己遵纪守法的形象。

      “审查案件是特殊情况,女士。没人会拿这事处罚您。”

      “那么,案子呢?”

      “您如果能证明自己确与本案无关,我会立刻将您释放。可假如证据确凿,罪行成立,那么我有义务扣留您到早上,届时会把您交由地方法官来审讯。”

      面对固执己见的警员,荷雅门狄终于松口,“好吧,您带路吧。让我们尽快解决这件事。”没什么要紧的。她想。最多一小时,她就能安然回来。虽然也可以就地用黑魔法控制眼前这名男子,免去囹圄之祸,可如果治安局当真立案调查,恐怕只催眠这一个人是不够的。为了一探究竟,解决后患,她不介意跟他走一趟。

      武装队男子走在前面,带着荷雅门狄走出狭长巷道,来到大路上。由于已是深夜,先前围观流星雨的人们早就纷纷回屋,黑漆漆的路上如今只有一两个提灯的巡夜人在远方缓步巡视。他们的着装很统一,配有深色扁圆毡帽、紧身干练的短装和一盏长柄火炬,腰间的武器倒是各有各的样。荷雅门狄目光警惕地扫视了几眼,确认他们中没有可疑的对象,也没有人是自己认识的。

      她和警员所处的宽阔街道在两百米外有一个丫字路口,在那里,也站着一名巡夜人,似乎是觉察到他们这边的状况,停下脚步远远地朝两人望过来,尽管很疑惑,但最终并没有上前。

      荷雅门狄持续看了那人一会儿,岔路口的男人比身边这位武装队队长还要高,身材十分修长、健壮和匀称,服帖的毡帽让他的头处于一片深暗不明的混沌之中,看不出任何面部特征。龙术士聚起一些魔力在自己的眼球表面,加强夜视能力,想看清那人的样貌,但还是失败了——在叉腰驻足观望了一阵后,那人回过身,把后背留给了荷雅门狄,能够观测到的,仅剩下他款款而行的背影。

      总觉得那不是个普通人……荷雅门狄失望地叹了口气,思考起来。就在她暂时松懈了对身边人的戒备之时,事情发生了。

      “对不住了,我也是受人之托!”男人伸手环过荷雅门狄的腰,一把将她抱住。

      这个突发状况多少令荷雅门狄有些恼,但寄养在体内被称为战士的血统像一个自动程序被激活,马上对眼下的紧急局面做出回应。荷雅门狄只稍稍确定了一下位置,就勾起腿,用脚后跟针对男人身上最脆弱和致命的要害发动猛攻。这一踢精准而有力,一个身体再强健威猛的男人,在□□遭受到重击后,也只能瞬间抛盔卸甲,痛苦地捂裆跪下了。为防止效果不佳,在男人吃痛松手后,她又特地从正面补上了第二脚。不过一个来回,这名警员便彻底丧失了行动能力,侧着身瘫软在地上,唔唔哀嚎着,眼角甚至还挤出了一点泪。

      受外力狠狠踢踹的命根子怕是至少要麻痹好几分钟了,而要彻底消肿的话,起码得半个月。

      然而,危机并没有解除。这只是开始。

      一抹高大的影子闪了过来,仿佛是接替警员男子的帮手,快速接近到她的身侧。

      荷雅门狄微别过头,仅仅一瞥,她的大脑就发懵了一瞬。

      “哎呀!人类果然不靠谱,这样轻松就被制服啦,啧啧,还得我亲自来。”加入到这场闹剧之中的,正是刚才站在丫字路口眺望她的男人。他俊秀的脸颊露出一个笑容,显得十分随意和散漫,但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留情。

      势大力沉的挥击吹起了荷雅门狄微卷的白发,也将男人的帽檐抬高少许。一些发丝逃逸出来,在晚风和拳劲的鼓动下翻飞。还有那双眼睛。他的眼瞳是红色的,相当特别,就像是一颗燃烧着的微小恒星。

      是龙族……!

      火龙族的红发红眸在人类社会中非常显眼,虽然变形魔法能藏起龙角,鳞片和尾巴,但唯独那一头光彩照人的红艳秀发,和眼中那酷似鳄鱼般的针形瞳孔,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男人的眼睛闪着逼人的寒芒,极细的瞳孔使他不怒自威,尽管表情在笑,眼眸深处却是杀气尽显。

      近距离对垒的一瞬间,荷雅门狄不禁把他幻视成了雅麦斯。但显然这并不可能。她已和雅麦斯彻底诀别,如今,她的契约者正死气沉沉地在封印魔法连结的异世界中沉睡。而面前的这张脸……

      “金荻斯……”她念出对方的名字,启动“幻影”,在极近的距离下避过了他的拳,随后,她把金荻斯的胳膊当作踏板,一跃而起,一口气移动到五六十米外的空中。

      拳头挥中的只是一抹残影,金荻斯早已经领教过龙术士瞬移魔法的厉害。他预判出荷雅门狄可能选择逃离的路线,也蹬腿跳了起来,如出膛的炮弹般一飞冲天。在空中交战,哪怕封锁不了她的退路,至少也可以拖住她。这正是他过来的目的。

      一味的守势无法取得胜利,以攻为守才是上策,如果只有这一个龙族的话,荷雅门狄倒有点想和他一决雌雄。可是,她做不到。这家伙只不过是他的领导者派来的一个前哨罢了,他还有同伙。

      不可以恋战!如果她不能迅速搞定这个敌人,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金荻斯追上了半空中飞舞的那抹影子,可还来不及进攻,一些早已准备就绪的冰刺就射了过来。荷雅门狄召唤出冰的术式,一瞬间制作了十来把寒气凛凛、长达四米、顶部尖锐的武器,对准的全都是敌人的脑袋和上半身要害。

      冰刺“冰”的那部分对能够免疫魔法的龙族没什么用,但“刺”的部分却可以造成物理性刺伤,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将他整个穿透。

      “哇?下手这么狠,你想让我破相啊?!”金荻斯啧了下嘴,被迫进行了避让,错失目标的冰刺射向虚空,没有一发命中他。

      抓住这个间隙,伸手矫健的女术士朝相反的方向跳了过去,高矮不一的屋顶成为她快速闪转腾挪的支撑点。手上寓意着冰魔法的蓝色魔法阵颜色一变,切换成银色——“幻影”高速奔跑模式再次开启了。

      嗖——一颗流星在此时斜斜划过。天上的星星雨仍在散落,远远观之,仿佛缠缠绵绵的水滴。可现在,荷雅门狄实在没心情欣赏。在那银白长线的侧边位置,有一道幽蓝色的带状轨迹也在坠落,与闪现后迅速消失的流星不同,它持续性地在发亮和下降,速度之快令人侧目。她知道,那是陶瑞斯,一头成年公海龙。7年前,她也曾看到过这样美丽的光景。一切都重新上演了。又是那三头龙,又是一场持久而惊心动魄的追逐戏。演员已陆续进场,就看这一次荷雅门狄还能不能化险为夷了。

      情况很清楚,龙族追猎小队用了某种方法——金钱买通或武力胁迫——让一个男人来敲她的门,引她出洞。那男人是不是真的官差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怎么被找着的?这几天明明完全没发觉周围有金荻斯这伙人的气味啊……

      压下满肚子的疑问和愤怒,荷雅门狄摆动双腿,在黑夜中疾驰,不消片刻,便跑出了萨姆松的城墙。扎堆林立的房屋远远消失在了身后,前方是一片平坦开阔的地带,荷雅门狄纵身一跃,来到地面,继续全速奔行。龙术士的优越视力能使她在较暗的天色下看清视野内的任何物体,不错过一丝一毫可能随时发生变化的路况,但身后那个追兵一时难以摆脱,天上的那抹蓝线也在一点点逼近。更令她担忧的是,有另一种强烈不安的预感盘踞在她的心头,越来越清晰,仿佛自己不是在逃离,而是在不断朝一个更大的危险自投罗网。

      很快她就明白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预感。

      一条带状的拖影赫然闯入龙术士的视线范围,微微带红,宛然天上的一道疤,被撕开的裂口汨汨流出泛白的浅红脓水。

      果然,是芭琳丝。这头雌火龙正在前方等着她飞蛾扑火呢。

      狭路相逢的瞬间,芭琳丝猛然挥拳朝地上砸,一阵猛烈的冲击下,沙土、石块,这片区域内凡是被波及到的一切都被抛起,其中也包括了体重并不算重的女术士。

      这感觉就像是一道迎面劈来的海浪把她震飞了。如果只是为了让她停下来而采取这种手段,也未免太过粗暴了。

      荷雅门狄向后摔去,一连飞了五米。芭琳丝示威性的一拳颇有当初雅麦斯一击拍飞卢奎莎的风采。区别在于,荷雅门狄好歹没真的让对方打中自己。她完全是被风震开,在惯性使然下与地面发生碰撞的。

      不是什么严重的伤,在与地面接触前,她马上就用强化魔法护住自己的身体,像一个耐摔的包袱似的落在地上,尽管背部着地的姿势难看了点,但很快她就翻身站起来,赶在芭琳丝下一次进攻前,再次瞬移到空中。

      芭琳丝一个急刹仰起头,迎接她的是从天而降的冰刺之雨。再一次施展了冰之术式的荷雅门狄企图把下方无处可避的母火龙射成刺猬。芭琳丝没有任何躲闪,扯开嘴角不屑地笑了笑,扬起右掌,朝天打出一发龙炎波。跃动的赤红能量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涌向冰刺,火焰吞噬了冰魔法的武装,使它们像真正的冰雪那样融化了。

      荷雅门狄侧身避开龙息的余波范围,右手握住了一把从虚无中骤然出现的细剑。这时,陶瑞斯已不知不觉来到高度与荷雅门狄持平的半空,朝她的后心挥出一拳。在地面上,与芭琳丝会合的金荻斯也已经摆好架势,准备攻上来,配合自己的队友。

      惨遭夹攻的龙术士转身挥出一剑,堪堪接下了陶瑞斯的猛击,剑身却被他的手捏住,抽不出来。看样子是不顾被利刃割伤之痛,也要拿下她了。

      但这,正是荷雅门狄所期望的。

      银白铁剑发生了变化,其坚硬剑身刹那间失去形体,被一串火苗取代了。火之术式在半秒内就覆盖了这把长达1米2的细剑,上面的能量蓄势待发。这把多年前由布达工匠打造的剑在实战中运用的次数虽寥寥,却是件实实在在的战斗法宝,它能够被施法者的任意魔法附魔,作战时,不仅仅作为一把削铁如泥的武器去挥砍,还可以充当一个魔力增幅放大器。

      火焰迫近陶瑞斯面门,足有1000度高温,直往他眼里窜,陶瑞斯只得暂避其锋。荷雅门狄离开权且被逼退了一段距离的雄海龙,又一个横向瞬移,躲过金荻斯的腿踢。

      还没来得及喘息,眼角余光就抓住了一抹倩影,是奋然跳跃到半空的芭琳丝。她不顾场面上的混乱,再次施展了龙炎波的力量,朝目标劈头盖脸挥打了过去,丝毫不考虑这酷烈的火焰浪潮会不会殃及同伴。情急之下,荷雅门狄也只能再次从剑中呼唤出烈焰,抵抗芭琳丝的疯狂之举。

      可显然,由万能附魔剑挥舞出去的红色波浪,与真实的火龙族吐息比起来,还是要逊色一筹。龙炎充盈的柱状能量波吞没了火焰魔法的激流,往龙术士这边压迫过来,但因为有了不少缓冲,等逼近荷雅门狄时,威力已锐减了一半。龙术士以一个十分轻松的姿态避了过去,然后一咬牙冲刺了百米,远离敌人的包围圈,当她稳稳落在地上后,这场混战的第一阶段便宣告中止了。

      集合的三龙也从天上下来了,似乎并不急着进攻。他们中间,芭琳丝仍然像一个女王一样站在中心位。金荻斯在她左侧,脱去了那顶土里土气的毡帽,鲜红的焰色长发在风中不羁飘扬。陶瑞斯则在右侧,与两名同伴保持在一条水平线。比起躁动霸道的芭琳丝及活泼过头的金荻斯,他的淡颜长相和不显山露水的沉稳表情,使他看起来更加老成持重和具有远虑。

      「如果你能够尽量不战斗,节省魔力开支的话,那么至少还有三五十年的寿命,甚至更多。」
      「我不介意你偶尔借用空间转移魔法应一应急,可总得有个限度,不能毫无节制地肆意挥霍你我的余生!」

      ……很奇怪,在这个丝毫松懈不得的时刻,卢奎莎的话和雅麦斯的话同时复现在荷雅门狄耳边,让她陷入了一时间的迷茫。

      为了延缓那三人的攻势,她开始念叨起来,“你们这群家伙,为了抓我,居然还搞起了诈骗这一套吗?”

      “哼,手段不重要,有效就行。是你教会了我这一课。”曾经被这人类女人摆了一道的雌火龙嗓音低沉,透露着一股怨气。

      芭琳丝和她的手下用了七年时间才终于再度寻觅到这个叛徒的踪迹。来到萨姆松后,他们没有打草惊蛇,静静地暗查暗访,并意外发现了一处暗巷中有可疑的焦黑痕迹,貌似被某种大火——龙术士的火焰魔法——烧过。这一振奋人心的证据,使他们确信自己没来错地方。倒也亏荷雅门狄最近没怎么外出,芭琳丝等人才得以蛰伏。他们贿赂了当地的一名警员,谎称是目击者,能提供线索帮助治安局破案。可惜带的钱不多,只够买一套守夜人装备,牵制叛徒的任务就交给了自告奋勇的金荻斯。虽然他办砸了,但最终他们还是凭借三头龙的力量把逃犯逼至绝境,也算是不辱使命。

      “你留在那个杀人现场的气味,我一闻就知道了。”芭琳丝畅快地呼吸着,睥睨眼前的敌人,“那股又酸又臭的腐烂气息,即使涂再多香料也掩盖不了吧,让人想忘都忘不掉呢。”

      “我怕我涂多了,你们就找不到我了,所以一直都维持着现状。”尽管马上就用话呛了回去,荷雅门狄的心中却承载着巨大的困惑。自己的气味逃不过龙族灵敏的鼻子没什么奇怪的,可这些龙族的气味同样特殊,她为什么半点也没有察觉出来呢?现在,他们离她那么近,她却丝毫没法闻到他们身上的“龙味”。

      芭琳丝得意于她的困惑,愉快地笑起来,“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们是怎么不露气息找上你的?”她对她一筹莫展的样子很满意,挑起了半边眉毛,“假如你觉得我会告诉你,那就太天真了。”随即又怒斥一声,“你这个叛徒,骗子,只配在孤塔监狱里发烂发臭!”

      “一定是特尔米修斯给了你们什么。”无视她的挖苦,荷雅门狄试探性地问,“除味的药剂,还是抑制魔力和气息的粉末?”

      “你很聪明,但是话太多了,听得我心烦。”芭琳丝有些烦躁地咬紧牙齿,她不正面回答的举动似乎印证了对方的猜想,“之前你说要和我永别,但恐怕,你这辈子都没法摆脱我了。”锐利的红眸聚起一道光,“我可不像你,喜欢暗箭伤人。我喜欢敌人直视我的双眼,感受我的忿怒,在意识到与我的明确实力差距下,被我击败!”

      对于这赤裸而幼稚的挑衅,荷雅门狄一笑置之。“别闹了。难道你能眼睁睁看着你心爱的雅麦斯也因此受伤吗?”

      “你想激怒我?”芭琳丝眯起眼,“可惜,你太低估我了,叛徒。我不会放过你,更不会放过那个被你轻易哄骗的我族败类——”

      “别跟她打嘴仗了,芭琳丝。”陶瑞斯适时地歪头说,“我们得快点动手,免得她又偷偷使出那一招。”

      芭琳丝明白他的言下之意。这个狡猾的女人曾在他们面前上演了一出苦情戏,并最终用“空间转移”成功逃脱。这种错误,她不会再犯第二次了。

      被敌人摸透了底牌,进退维谷,荷雅门狄很难再像从前那样欺骗他们了。在他们的千盯万防下,她似乎退无可退。不过,这些家伙倒是多虑了。在她的心中,另一个计策正在酝酿。

      如果这三个敌人是呈围剿之势分布在她周身,一前一后地夹击她,那确实会有些难办。她一直都在等他们聚集到一起,而现在,条件已经达成。

      一道透明但充满魔力的墙砌了起来,横亘在双方之间,这不是普通的防御障壁,而是兼具了防御魔法和空间魔法特性的一个进阶版,其效果与龙王施加在卡塔特山脉的某类防穿越结界大致相当。

      芭琳丝想也没想就直直冲上来,拳头带着万钧之力,誓要打爆这可恶的白发女人,让她再也站不起来,然而,她的拳却好像撞上了一面真实的墙那样被抵挡了。她不得不停下,抬起头,审视这堵阻拦着自己的墙。

      无形之墙分隔开相向对立的两伙人,像天一样高,像地一样广,其面积不可估量——荷雅门狄膨大充沛、储量近乎于无限的魔力,给了身前人这样的错觉。在这道墙所能覆盖的范围里,敌人若想从空间上绕到她的身后发动奇袭,是不被允许的。

      不过,芭琳丝却不屑一顾地笑了起来,胸腔有节奏地颤动着。“不是逃,就是躲,首席,你弱得不像话啊。”她像展示战利品一样高举起她的手,“区区一道魔力筑成的墙,在我族龙息的力量前,也只是层脆弱的薄纸而已。试试看吧!”

      她说得对。身为龙族,她确实有为之骄傲的资本。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颠覆了她漫长征战生涯中对这个世界的固有认知。

      “怎么回事……?!”身旁突然发生的异变,让芭琳丝警觉地叫起来。

      眼前不再是夜空下广大、荒凉、幅员辽阔的郊外平野,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昏暗狭窄、令人绝望的封闭世界。两堵墙将芭琳丝夹在中间,高得不可想象,前后方虽然有路,却看不到头,不知道哪个才是正确的方向。天上闪耀着的星辰不见了,原本对峙着的那个敌人也在倏忽间消失了身影,她的身边没有任何人,却听得到同伴焦急局促的呼喊。想必他们和自己一样,也突然进入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空间,可由于分散在不同区域,一时间无法找到彼此。

      战斗的第二阶段开始了。荷雅门狄施展幻术,制造了一个幻境,困住三龙。之所以如此费尽心机,是因为龙族本身就具有对魔法的强大抵抗力。这种不讲道理的抵抗力体现在当龙术士驱使魔法主动击打他们时,往往很难生效。不过,龙族对魔法的免疫也并非绝对。虽然他们不会被以眼对眼的催眠术操控,但障眼法可就不在此列了。幻术本身并不会产生“攻击”的效果,很适合用作拖延战术。

      场景几乎是一眨眼就构建完毕了。幻境内部的世界被设置成一个方形大迷宫,效仿自古希腊神话中的牛头人弥诺陶洛斯被封印的迷宫,其复杂混乱的道路和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墙让身处其中的人不由得心生恐慌,没人能够轻松突破它,即使找到了出口,也势必要耗费极大的精力和时间成本。

      荷雅门狄惨淡一笑。用魔力维持一个这样大规模的幻境,所需支付的代价很高昂,但至少,还没有直接折损她和雅麦斯的命数。

      灰色的颗粒在龙术士身后生成,盘绕,聚合,慢慢积沙成塔,最终成为一个硕大、威严的形体。为敌人量身定制了迷宫陷阱,完美地将他们困于其中后,荷雅门狄收起防御墙,召唤出一头机械龙,决定离开。

      从迷宫中,清晰地传出金荻斯肺活量惊人的鬼叫和陶瑞斯少有起伏的询问声,还能够听见芭琳丝因为找不到同伴和出路而气急败坏地嘶吼起来。

      “荷雅门狄!你只会像兔子见了鹰一样逃走吗?别整这些虚的,出来面对我!”暴怒的雌火龙不断大呼小叫,更伴随着捶墙的声音,“我不得不称赞你一句,你很会躲啊,可你千万别落在我手上,因为你死到临头了!”

      在荷雅门狄的视角里,芭琳丝就好像对着空气在叫骂,在捶打一样。可无论她骂得多难听,声量有多高,龙术士都没有回头。抛下幻境现场,骑上应召而来的机械龙后,荷雅门狄远去了。

      她清楚这骗人的小把戏迷惑不了敌人太久,被攻破只是早晚问题,可哪怕只能拖上个几分钟,对乘龙离去的她而言也已经足够。等她驶离三龙的侦查范围,就可以……

      身后乍然传来剧变声,像是某种巨型建筑物倾倒塌方。这个震撼了整片荒原的声音,只有幻境中的被困者和有能力制造幻境的人才能听见,在外部世界的普通人看来,此处就只是个一马平川的野外荒地而已。龙术士愕然回头,怀疑自己究竟是听错了还是看错了。才飞出去不过半英里,她赖以累敌的幻境就宣告破灭。从那烟尘弥漫、土崩瓦解的异世界迷宫中,冲出了三头龙形巨兽,傲然现身于旷野之上。

      不愧是龙族的作派。在错综复杂的迷宫中若想顺着路找到终点,只能是徒耗光阴的下下策。想要以最小代价和最短时间走出来,除非用一股凌驾于幻境制造者的力量,无视游戏规则,从内部进行爆破。而三头风华正茂、年轻力壮的巨龙,无疑正具备了这种力量。

      他们不再以人身进行作战,显露出龙形,在合力捣毁了龙术士的迷宫幻境后,一路火花带闪电杀向她的机械龙。三头龙默契地喷发龙息,红与蓝的波流滚滚而去,击沉了荷雅门狄的坐骑。机械巨物的破碎与毁灭,宣示着战斗进入更为惨烈的第三阶段。

      荷雅门狄在身下坐骑被轰得四散纷飞后,立刻向上跳离了百余米才没有受到任何波及。尽管心里面早就恨得牙痒痒,她的面容却一片肃穆,几乎不显情绪,只微微蹙起眉头以示愤慨。芭琳丝、陶瑞斯、金荻斯仍旧执着地追杀着自己。被死死围逼,需要时间来念咒的“空间转移”几乎不可能使用,地形又是对龙族十分有利的空旷原野,没有任何遮蔽物可以利用。眼睛一晃,她看到一个远方的山谷,像是被画家随手添置在黑色画布上的一抹凹曲的绿,心中不禁默想,要不要把他们引过去。

      但那个山谷毕竟还是太远了。在当前不采取任何防御手段的情况下,若要抵御龙息,唯有防止被它喷到。

      荷雅门狄用“幻影”短距离内的瞬间移动模式与敌人抗衡,难点在于,她不仅要同时防范三头龙,还要精密地计算出他们并非一致的龙息调整期何时结束。

      芭琳丝的吐息酝酿好了,毫无保留的一击,是火龙族被称为“焱焰之息”的最强杀手锏。对火龙的这个招数很熟悉,荷雅门狄算准了龙炎的范围,立刻启动“幻影”,轻如飞燕的身影共计闪烁了三次,来到二百余米以外的上空,那里恰好是“焱焰之息”宽广壮阔的扇形喷射范围所能到达的最远距离,那稀薄的可燃气体,已无力再烧灼它的敌人。

      面颊感受着火龙龙炎扑空后散布在空气中的余温,荷雅门狄觉得自己浑身都处在一片燥热之中,所幸身体并未被龙炎切实殃及。对于能够主动将火焰在自己身上点燃的这名龙术士来说,几千度的高温即使真的逼向肌肤,环绕住她,只要能避免被直接触及,就不过是一阵比较热的微风罢了。

      “很会跳啊,首席!但是跳得我头疼。我要让你再也蹦跶不起来!”未能得手的雌火龙飞快地追了上去。在这个时候,她的身上已没有了巨龙这种生物所应当具备的优雅,被仇恨浸染的红瞳中只余下对敌人的无尽唾弃和杀意,无论是双翼扇动空气的动作也好,还是龇牙咧嘴的宣战声,都要比任何时候都来得猛烈,“我会吸取之前那次教训的。打断你的两条腿,或者弄瞎你的眼睛。我会确保你再也没有能力逃。让雅麦斯陪你受点苦。这就是你胆敢耍弄我的下场!!”

      龙术士尽管法力无边,但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会懈怠体术的训练,尤其是以荷雅门狄这样病怏怏上山的女性龙术士为代表。要想擒获龙术士,果然还是得依靠接近战吧?芭琳丝他们三龙虽然骁勇彪悍,可无奈身躯太大,目标又太过于渺小。荷雅门狄灵活自如地在三龙的尖牙、利爪和长尾打不到的缝隙间穿梭闪避,其灵动的身形就像月夜中的舞者,轻盈而优美,然而却惹得芭琳丝越发不快起来。

      她不会想到,荷雅门狄在当年的训练中,听从了奥诺马伊斯的安排,曾大量锻炼过体能。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脆弱法师”,不仅体能不俗,在“幻影”的造诣上更是最深,还自创过新的瞬移魔法。运用高速而快捷的移动应对大体型敌人,对她而言本来就在舒适区,凭借自身的超高机动性,荷雅门狄在她时任首席龙术士第五年的那场卡塔特保卫战中,书写了最为辉煌壮丽的一笔。哪怕敌人是数百个刹耶军的机械恶魔士兵,她都能来去自如,全程没有被命中一次。因此,对付三头巨龙,本来也应该是连气都不带喘一下的。只要她的魔力够充足……只要……那个死缠了她十五年的诅咒,别来碍事……

      陶瑞斯接下了接力棒。他喷吐出“寒冰之息”——海龙族“海洋之息”的变种,其意图是将一直跳来跳去的荷雅门狄的行动封住,把她冻结起来。

      冰白色的瀑布袭来,寒气逼人,从高空降落的荷雅门狄不假思索地释放出六十颗火焰属性的魔弹,勉勉强强挡下了这一击,没有让冰晶在自己周围蔓延。恰逢金荻斯的长脖子猛然一伸,锋利的大口以敌人的双腿为目标朝她凑过来。荷雅门狄将“幻影”的速度提到最快,无伤避过,朝低空飞去,然而,公火龙的冲撞还是掀起了一阵疾风,在下降过程中,荷雅门狄不免受其影响,身体不自禁地摇颤了一下。

      光是提防三头龙的进攻,计算他们龙息的时间,就已经付出了全部精力,荷雅门狄被配合密切的攻击死死地缠住,根本迈不开腿往她先前留意到的那个山麓疾驰。远方黑夜中的山,离她实在太过遥远。

      嗖——这时候,又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那梦幻的银白光芒,将处于下落状态中的龙术士惊奇而专注的目光完全吸引了。她抬头凝视了须臾,移动的速度不由得慢了一拍。

      瞅准时机的芭琳丝立刻补来一个扫尾。可惜,她落空了。强壮粗长的尾部抽中的是龙术士背部三米外的空气。不过,这个距离非常近,即使没打到她的人,也仍然保有不小的冲击力。

      几乎是以一个难看而僵硬的姿势躲过,荷雅门狄步履踉跄,倒退的双脚在地上拉出又长又直的线条,手指为保持平衡而陷进地里。

      一个高挑的人影陡然近身而来,火焰般明媚妖艳的马尾辫一甩,似是抖落出无数的火花来。战斗时自由切换龙形与人形间的本领,以芭琳丝这种身手的高位龙族而言根本是小菜一碟。人形火龙的身影如鬼魅般突进,顷刻间就让双方的距离缩短到两步以内。那个面目可憎的女人如今就在手到擒来的地方。芭琳丝目光眯紧,右手朝前一探。根本没料到对方竟会舍弃在战斗中更有优势的龙身的荷雅门狄,思绪霎时间凝滞了片刻,就是这片刻失神酿成了大错,为她的失败埋下祸根。她没能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闪避判断,连最简单的后仰都没能做到。

      想对这人类叛徒说的话有很多,所有被芭琳丝积压在心头的嘲讽话语,有很多很多,但眼下,还是取得胜利,把这个女人控制起来最要紧。芭琳丝不会让仇恨冲昏头脑,做出妒令智昏的行径。她不能真的杀死她,那样做,与其缔结契约的龙也会活不成,她可不想背负弑杀同族的大罪。必须用一个不多不少的力度,拿下这个敌人。她隐约知道两大龙王对人龙共生契约正进行着某些机密研究,虽然具体的进度和方向尚未明朗,但她毫不怀疑,那一定会对龙族的生存与未来产生极其深远的影响,甚至有可能颠覆三个世纪以来他们始终与人类龙术士保持高度紧密合作的策略。所以,只要让这个女人暂时失去战斗力,送上山囚禁起来,等研究成功的那天,雅麦斯或许就能从共生共死的樊笼中被解放出来。到那时,再处决掉这个女人。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芭琳丝的手如愿逮住了她的敌人,凭借二十多公分的身高差,将对方整个人提离了地面,纤长而有力的手指卡住她的咽喉,目的是使其因暂时的窒息而休克。这名龙术士前不久还在顽强抵抗,此刻已然是芭琳丝的掌中之物,任由她处置的败将。得手的快感令母火龙异常兴奋。然而……

      手心顿时温温热热的,芭琳丝不可置信地看着白发女人的头掉了下来,无头的躯体从掌中颓然脱落,像一截断掉的肉那样软软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怎、怎么会……?这是……”脚边是死者身首分离的尸体。死亡来得那么快,名为荷雅门狄的女人甚至连眼睛都没能闭起来,保持着嘴角渗出的一抹血,溘然而逝。芭琳丝又惊又疑地盯着那张僵白的脸,完全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续上话,“我杀了她……我杀了雅麦斯?!”

      虽然曾经的心上人确有叛离之实,值得芭琳丝去惩戒他,可那也不至于——

      由于事态超出意料的发展,金荻斯和陶瑞斯也变回人形,靠了过来。眼前的这一惨况让两个人都看傻了。

      “啊啊啊,芭琳丝……现在要怎么办啊!”公火龙忍不住抓耳挠腮,手足无措,想破脑袋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一想到当事人一定比自己更懊恼,他又竭力稳定住情绪,小心翼翼地询问,“你,不应该留手的吗?”

      “我发誓,我根本没用力!”芭琳丝朝他厉声喝去,像是要极力否认这铁一般的事实,猛烈摇动起脑袋,“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

      在两名慌了神的伙伴面前,陶瑞斯尚能维持住一丝镇定。他率先蹲下,检查起尸体,“你俩冷静一下,先想想回去该怎么跟族长交代。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们得想一个说法。”对死者的头颅查探一番,又看了看掉落不远的躯干,海龙蓝宝石色的尖瞳突然凝聚起一道光,“不对,不对。你们难道没发现有什么问题吗?”

      “什么问题?”金荻斯马上问。

      “缔结了人龙契约的双方,无论主人还是从者,逝世时,躯体都会化作灰。就算没亲眼见识过,你们也总该听过吧?”稳重的海龙用一种批判性的语调,咬牙说道,“但这个女人的尸体——”

      被他这么一提醒,金荻斯顿时理智回笼,“确实是这样……而且,这具尸体一点也闻不到那女人身上那股腐烂的臭味,也就是说……!”

      啪啪啪,不怎么认真的拍手声从头顶传了下来。

      “……刚才那又是幻术吗?”芭琳丝立时朝声音的来源方向望过去,只用一眼便捕捉到那抹渺远的人影,在看见对方还活着后,眼中不知是混着欣慰还是愤恨,狠狠地瞪大了,“你这女人,居然敢……三番两次用这种巫女的把戏蒙骗我?!”一边说,一边又快速地瞄了一眼地上。

      幻术效果解除后,那个被用来戏耍敌人的“道具”便自动消失了。如今芭琳丝和两名同伴围着的地方空无一物,至于恶作剧的创造者,毫无疑问正在三人的上方。

      腾空而立的荷雅门狄离地面约有五十米。她的身躯完好无损,从外部看不出任何伤。“我很好奇,倘若你真的杀了我,究竟会感到愉快呢,还是害怕和后悔?看来,是后者啊。”俯视芭琳丝的冰眸带着一股调戏她的意味眯起来,“我虽然最痛恨像你们这种对龙族愚忠的狗,但偶尔也想满足一下狗的愿望呢。”

      “不可饶恕!你这个狡猾,卑鄙的女人……”

      “庆幸吧,你杀死的只是一个假影子。被你深爱着的那头龙,此刻就像个软弱无力的婴儿,被我囚禁在另一个世界中,与你‘阴阳两隔’。”荷雅门狄的眼神瞬间变得阴冷了,“恨我吗?恨得即使把我杀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解气?尽管恨吧。我可不会对你这个家伙,怀有任何多余的、耗费自己身心的情感!”

      后半段是在撒谎,目的当然是为了激怒芭琳丝。她带着心腹追杀荷雅门狄多年未果,早就扭曲了心灵,同样的,荷雅门狄像一头丧家野狗般被赶来赶去那么多年,颜面尽失,尊严全无,内心也早就对这三位追猎者——尤其是芭琳丝——充满了恨意。不过,发泄恨意也得在没有后顾之忧的前提下。现在冒然激怒这头凶恶的雌火龙,显然没有半点好处。除非,她已经找到了万全的逃脱之策。

      荷雅门狄用语言冷冷地嘲讽了敌人一通后,就再次以短促而频繁的移动节奏奔离了三龙,脚尖踩在空气上,像一个能飞天的神仙般飘然而去。

      “休想走!!!”

      在她身后,是怒吼的芭琳丝领头变回的三头巨龙。那豁出一切的架势,看来是打算追咬她到天涯海角了。

      费尽心机拉开的距离在数秒内就被抹平,然而荷雅门狄照着浅浅星光的脸颊却一片淡然,冰蓝色的眸子深处,倒映出一颗从天而降的流星。

      这场不知来自于哪个星座的流星雨即将迎来尾声,但它正欠缺一个盛大的收场。

      荷雅门狄朝天伸出一只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那颗流星,把它拉拽下来——并非字面含义上的“抓”和“拉拽”,而是用魔力扰乱了它原先的坠落轨道,将其吸纳到自己的魔力库存中,然后,一瞬间释放出它的能量。在这期间,荷雅门狄的高速运动非但没有一丝停止和衰减,速度反而成倍激增。流星那固体的陨石块在一秒钟之内被充分燃烧,消耗殆尽,蕴含其中的微小引力化作点点流光,盘绕于术者脚下,成为她前进的动力,让她的身体像是被一股无名之力助推着一样发射出去。

      龙术士这类人,能利用奇特的天文现象——譬如日蚀、月食;或天体的引力效应——譬如太阳系中的大质量行星,实现空间上的超远距离穿越。既然行星的引力能被汲取而来用作“空间转移”魔法的燃料,那么流星的引力,自然也可以被合理地利用。

      不同于以往借助行星的引力施展空间法术,这次是将一个天体的能量直接吸收进来为己所用,因此,是不需要支付任何代价的。

      今夜这场浪漫绵长、至今仍没有落幕的流星雨,来得太过巧合,恰似荷雅门狄命中注定的吉兆之雨,终于,将胜利的转机带给了她。

      罕见的天文现象,使“幻影”的法术效果得到增强。在流星引力的帮助下,荷雅门狄移动的距离大幅提升,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一口气穿越了近两千米。这已经是流星这种小体量天体所能发挥出来的最大功效了。

      “那是什么法术?”陶瑞斯不由惊呼。在他视网膜上的敌人,顷刻间变得沙粒那样小,像天边随处可见的一颗星。

      被荷雅门狄魔力抓取的流星,在所有能量被榨干后,于降落点炸开,湮灭。不久后,下一颗流星紧跟着闪耀,出现在深夜的高空。那是她的第二招。

      当然,绝不是再用一次这样的极限大跳跃——对飞行能手的龙族来说,几千米的距离根本不难追——这位曾经的首席龙术士所期盼的,是一次华丽的反击,和最终的胜利。

      荷雅门狄停止了前冲,让身体转过一个180°的身,刚好是第二颗流星凌空落下,第一颗流星给予她的动力势能耗尽的时候。老练的龙术士悬停在空中,正视千米之外飞翔而来的巨龙,再次举起了她的手。

      “做好觉悟吧——!”警示声伴随死亡的预告一同到来。

      受龙术士俘获的流星迅速发生了变化,随着能量的传输,其形态被拉伸为一根泛有银色光辉的细棍,长逾七百米。这既像是长项链,又像是宇宙射线的能量棒,在龙术士的引导下,飞一般射向了敌人,瞄准的自然是追踪小队的魁首,那名冲在最前方的火龙族雌性。

      “芭琳丝小心啊啊啊!”注意到有某种危险逼近的金荻斯连思考都没有,奋力振翅赶到芭琳丝身前,想替她挡下这一击。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那道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光,比天上的月亮还要耀眼,在接近过程中,其亮度更是增加了十倍、百倍。

      还好……赶上了。当公火龙满是肌肉的身躯撞上芭琳丝侧腹,迫使她改变航道时,她还恼怒地扭过头对他哈气。致命的射线抵达,仿佛拥有自动索敌的特性,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射向了金荻斯。结果,来不及抽身的他就这样充分暴露在打击范围之中,避无可避了。

      流星射线没有错失它的猎物,精准命中了金荻斯的龙头,从脑袋右侧射入,左下颌处穿出,形成一道微倾的斜线。击中的瞬间,银光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金荻斯!!”芭琳丝回望同伴,发出惊声高叫。

      遭到沉重打击的雄火龙无力滑动着他的翅膀,脑部的剧痛令他几近昏厥,连最起码的飞行都维持不了了。在同伴们眼里,这头火龙在突兀地顿停了两秒后,忽然把头一仰,开始朝地面跌落。

      芭琳丝不敢相信地看着这名同伴为自己挡下敌人的杀招,像一头中箭濒死的老鹰从高空坠下。就这么抛下他,实在是于心不忍,她咬了咬牙,在极短的挣扎后偏转了身子,对族人进行驰援。即使她再想要逮捕荷雅门狄,此刻也只能任由机会溜走了。

      芭琳丝飞向受伤的同伴,随后,陶瑞斯也停止了追击,随队长而去。他们赶在同伴坠毁前追上了他。两双巨翼扇起阵阵气流,拖住金荻斯的躯体,使他的下坠速度得到延缓,降落到地上时除了稍稍掀起了一身飞尘外,没发生任何惊险的状况,避免了二次伤害。

      然而……

      “啊……”呻吟声卡在了嗓子眼,头部遭受的重创让金荻斯的整个中枢神经系统都被麻痹了。他没能叫出声,也说不出任何话,才刚刚躺倒在地上,他就痛得两眼一闭,昏死过去,彻底伤重不起了。

      两名同伴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敌人的狠辣一击,击碎了金荻斯的一根龙角,给他的头部留下了一个半径五、六厘米大的孔洞,伤处的肉散发着焦味,鲜血混着少量的脑浆直往外流,一片狼藉。

      近距离目睹金荻斯的伤势后,芭琳丝的内心大受震动。当时,她看见荷雅门狄回身进攻的动作,知道那是冲着自己来的。她没有躲,选择与之硬碰,却在生死攸关之际,被那个她一直都看不惯、甚至还有点鄙夷的族人撞开了。金荻斯勇敢地冲上前,替她承受了这一击。芭琳丝不禁想,如果此刻负伤的是自己,能不能做得比金荻斯更好。

      事实是,看似垂危的火龙并没有死。他的呼吸痛苦而微弱,但他活了下来。头部的贯穿伤虽然可怕,却没能马上杀死他。正值壮年的龙族本来身体素质就很强,加之有硬实的龙皮和龙鳞保护,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不擅长自愈的火龙必须立刻回卡塔特接受治疗,这就意味着,本次针对首席龙术士叛徒的追猎,也只能到此为止了。芭琳丝的心情悲愤至极,但她没有办法,只得咽下屈辱,看着敌人从她的眼皮底下逃开。

      保持悬浮的姿态,朝远方重伤昏迷的公火龙以及守在他身旁的另两头龙遥望了一下后,荷雅门狄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在这次战斗中,与她时时相伴的“诅咒”很争气地没有出来干扰她,让她得以有精力对这群敌人进行报复。在和芭琳丝小队纠缠多时的争斗中,她取得了一场小胜,憋闷的胸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只可惜,今晚下的是流星。倘若能捕获到彗星这种质量更大的天体用作奇袭,金荻斯的下场可就远不止头上被凿个碗口般小的洞这么简单了,恐怕整个脑袋都会被轰烂,当场绝命。

      不过,即便没能取走这支讨伐小队成员的命,威慑和逼退的目的也已经达成,对荷雅门狄来说,这样的结果也足够令她满意了。

      此处不宜逗留。但也不能再回萨姆松。住处的地址已被敌人掌握,就算他们现在不追来,可难保不会反悔,就这么冒然回去拿行李还是太过冒险了。只能抛下那个居住时间连两年都没到的“家”,以及所有安置在里面的物件,向新的地域出发了。

      一头灰色的机械龙在龙术士的身边诞生,荷雅门狄跳上它的背脊,“别再追来了。”说着无人倾听的低话,她驾驭着机械龙,头也不回地飞远。朝天的尽头,朝未知的未来……

      XLVII

      - 八年后 -

      “尊贵的图鲁士阁下,我为您带来了您要求的一切资料,请您过目。”

      “哦,放那儿吧。”

      谈话发生在布达皇宫一楼某个豪华、亮敞的待客室。雕刻精美的大长桌上,各类文件、手册、账本摆满其上。一个头戴丝绸小帽,身穿对襟上衣和紧身裤,脚踏皮革长靴,斗篷褡裢是珐琅和银鎏金的肥胖男人,憨态可掬地站在桌前,身边是另四名衣饰华美、浑身色彩鲜艳的贵族男子,同样阿谀奉承地笑着,最末尾的是一个侍女,正动作熟练地为客人端茶和上糕点。而他们如此毕恭毕敬、悉心服务的对象,那黄发披肩、豹头环眼,独树一帜的样貌,无疑揭露出他正是卡塔特的龙术士,白罗加·图鲁士。

      显然,这些把白罗加奉若上宾,任凭他随意进出皇宫,翻阅官方资料的人,都已经被龙术士脑控了。所以,他不介意对这些受他支配和摆布的家伙们报真名。等黑魔法的效力结束后,没有人会记得他来过。

      “我会和往常一样待到下午。你们不必陪着,各自忙活去吧。”白罗加翻开最上面的那本手册看了起来。当他这么吩咐时,连头也没有抬。

      没有人违抗他。所有人都恭敬地点头领命。其他官员都走了,唯独那个胖男人对侍女使了个眼色,暗示她留下,“让大人快活快活。”临走前,他压低声音这么说。

      侍女一脸娇羞地放下茶具和餐盘,待房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后,嗓音轻柔地询问,“需要我脱衣服吗,大人?”

      “别挡光。”白罗加嫌恶地皱了一下眉,挥挥手,让侍女离落地窗远点。“你如果没事干的话,就过来把那些账本翻到一年前的页数。我要优先查看近一年的数据。”倒不是他懂得疼惜女人,他只是不喜欢在干正事时被人打扰。对他这样一个在家妻妾成群,在外随便勾勾手就可以享受到特殊服务的男人而言,若真想寻欢作乐,也不会选在这个时间,选在这里。

      侍女顺从地翻开账本,但脸上的一丝犹豫却出卖了她根本看不懂上面记载了什么的事实。

      “……不会是个文盲吧。”咬牙轻斥一声后,白罗加在桌前那把配备了高档绸缎坐垫的豪华红木椅上坐下了,“那就待在一边别吭声。等我看完手里的,把新的给我递上来。这你总做得到吧?”然后,他不再搭理对方,整副心神都钻进了那些由黑墨水记录下来的文字里。

      之所以会跑来布达皇宫大显神威,劳师动众地找资料,还得从白罗加答应了菲拉斯的请求,和T一同调查布达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之谜说起。

      对于布达这座多山之城,乃至整个匈牙利王国的历史,他都略晓一二。这个城市所在的王国早已处于一片风雨飘摇之中。王权衰微,诸侯割据,邻国觊觎,外敌入侵,是王国逐渐走向衰弱的原因。尽管前几任国王都力图收复王室的权力,却由于蒙古人的威胁,被迫将修建城堡要塞的特权过多下放给了贵族。本意是想让他们筑起坚硬的堡垒,拱卫王国,不料此举却使得权贵成尾大不掉之势。地方封建领主们纷纷割地自立,对抗王权。王朝的嫡系也走向断绝,仅剩旁支子孙。从国外赶来继任的安德鲁三世的统治脆弱不堪,受到诸多王位请求者的挑战,他的大半精力都耗费在游说贵族及捍卫自己的继承权上。目前,布达——这座曾毁于蒙古铁骑,后又重新建立起来的王国新都,虽然明面上属于王领,但国王本人却不在,基本由当地的几家贵族代为治理。城内大小官吏的遴选和任命,也都由当权的贵族们说了算。

      所以,白罗加一早就瞄准了这座屹立于岩石丘陵上已达半个世纪的豪华城堡。经过一番调查,他了解到皇宫中权力最大的执政者是一对兄弟。两人一个把持军事和司法,一个把持行政,在布达可谓是一手遮天。可即便是这样权倾朝野的人,在能够以摆弄人心来达成目的的龙术士面前,也只不过是两只小老鼠而已。龙术士用黑魔法操控了弟弟,让这位主管行政的执政官相信自己是新任国王派来的特使大臣,代表王室过来查账的。他不被允许向他的领主哥哥汇报此事,为了能尽快送走这尊大佛,擅自召集了手下的财政官、户籍官、审计官等数名官员,拿来历年的土地赋税账本和移民资料,以期能够交差。当然,白罗加可不想被这些家伙拿假账忽悠自己,为此,他又接连下了好几条充满威胁意味的“暗示”。在他的黑魔法干预下,没有人可以违背和欺瞒他。贵族官员们一个个沦陷,对白罗加言听计从,仿佛他才是他们理应效忠的城主。

      他要求这些人将所有能用得上的档案都呈给自己看,从同意留下来调查的那天起,他已经在皇宫读了三天资料了。

      《土地赋税调查簿》这套相当于户籍档案的手册,终于在昨日看完,于是到了今天,他又对执政官提出新要求,拿到了包括《外来移民记录簿》在内的数本厚厚的资料。

      在这个时代,农民被土地拴住,无法自由搬迁,若敢私自外逃或投靠其他领主,免不了要上绞刑架。商贩只允许在本地市镇经营,不能乱跑。而像铁匠、木匠、石匠等职业,大多是父死子继,手艺不外传,且有行业工会管理,很难钻空子。将这几类人暂且排除掉的话……那么,就只有把调查重心放在“流动人口”上面了。

      所谓的流动人口,通常是指行商或移民。不同于一般商贩,行商这类人是可以到处跑的。他们在进城时,会被强制征税,因此一定会留下记录。除了行商外,移民也是白罗加要考察的一个点。匈牙利历史上,曾多次引进外族游牧民填充王国人口。达斯机械兽人族若想进城定居,扮作行商或者外地移民,毫无疑问很合适。

      只不过,那些机械恶魔,通常很快就会靠吃人来获得新身份……

      白罗加翻阅得很仔细,每看一页都要停上数十秒,这从侧面反映出一个事实,不得不求助于这些枯燥、死板的“官方记载”,证明他已经想不出其它更好的法子了。

      忽然,白罗加眼睛一闪,在某一页的记载中,他看到了一些疑点。

      20天前,布达北部城墙的入口,曾涌进了一批衣着破烂、营养不良的难民,共37人。据当地户籍官调查,确定他们是来自方圆二十英里内几个邻村的外乡人。为何会出现在布达的原因未知。所有人都统一口径称遭一伙强盗劫掠,趁其笼子松懈才逃出来的。当权者不信这番鬼话,认为这群饥民只不过是向往布达大城市的生活,既不想供养这些私自逃难而来的人,又不好将他们全部处决,便安置他们在教堂区搭建的临时帐篷住了一周,并于半个月前送回各自家乡。在之后的三页纸上,详细书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年龄、面貌特征和身份。白罗加扫了一眼,发现他们大多是农民、渔夫之类的贫苦穷人。

      一群被遣返回乡的逃难者……这明显和异族渗透布达的目的本末倒置了。他要找的是那群食人的怪物,而不是这些连饭都吃不饱的可怜虫……如果把精力放在这群离开了布达的人身上,才真的是舍本逐末。

      白罗加眼睛闭了一会儿又睁开,翻到了下一页。之后,他又接连查阅了手边三四本册子,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难道要把时间范围扩大到两年、三年吗……这样下去可真是没完没了了。

      白罗加猛地用书簿抽打了下桌子边缘,吓得侍女脸色一青,复又揉揉眉心,小声自言自语了几句,最后,琥珀色眼睛烦闷地朝窗外那逐渐昏黄的天色看过去。

      在用催眠术取得皇宫大臣信任的同时,白罗加使役的侦查使魔此刻也没有闲着。城中大街小巷上的所有茶馆,酒楼,浴场,贸易市场,教堂,修道院,公园等任何一处人流密集的地方,都投放了数量可观的鸟探子,忠实地履行监视之责。冷清的羊肠小路和城郊树林,他也没有遗漏。后来,甚至连多瑙河东岸的佩斯城废墟都派去了两只。

      傻瓜式搜索方案的执行者不止有这些外形与真鸟相仿的魔力鸟,守护者T也是其中一员。调查开始的头一天,他就访问了城内每一家客栈的老板,向他们打探近期有没有见到可疑人,又对往来城门的人群进行了一一辨别和排查。T的努力加上白罗加的一百多只使魔,可以说,布达城的底细早就被摸得透透的了。他不禁怀疑,是不是因为他们对城市的监控力度太严了,才导致敌人一直不上钩?

      第三天起,T转变调查方向,打算到城市治安局碰碰运气。不过,在向治安官问话时,他却吃了闭门羹,被无情地驱逐了出去,最后只能拜托白罗加出马,才搞定了这道难题。虽然T对于白罗加过分依赖黑魔法颇有微词,却也得承认,这个男人的支援帮了大忙。他不仅有鸟探子监控全城,还帮助T攻破了治安官那张比石头还硬的嘴,这可比T和皮特当初能做的多多了。

      布达情报的提供者乔贞约在三周前疑似被异族跟踪。为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T将搜查范围扩大数倍,顺利从治安官手上取得了一份布达近六个月来所有的死亡人口档案。原本还想问有没有失踪人口档案,可惜官方没有这一块的记录,T只能从得到的这份名单先入手。针对名单上罗列出来的人,他挨家挨户地探查,工作量很大,菲拉斯便承担了一部分。

      这头冷峻而严谨的海龙拒绝回白罗加的契约魔法阵待命。他要监督他们做任务,以免主人与T不和,再闹出事端。受伤的皮特被安置在旅馆单人间,恢复精力。任务大头落在T和菲拉斯身上。他们一人一龙各领半张名单,在城内分头行动。

      时间很紧迫,这两天T每天只睡四小时,像一个忙碌的侦探般走街串巷。菲拉斯也一样,几乎没怎么合眼。和这两个拼命三郎相比,反倒是白天舒舒服服待在皇宫里查资料,一到下午五点就结束工作返回旅店安歇的白罗加,显得最为清闲了。

      T走路速度很快。被崭新布条包覆得一丝不漏的守护者光剑在他的腰间系着,剑柄握在他左手的手心里。

      他刚结束上一家调查:大约半年前,城北的一个面包师为了店门口的垃圾处理问题和街对面的一个卖肉屠夫发生口角,争执中双方的矛盾不断升级,发展到肢体冲突的程度,最终,气不过的面包师飞奔回店里拎出了擀面杖,屠夫见状后,骂骂咧咧地想要把自己宰杀牲畜的刀取出来,转身时却不料被对方一棍子敲在了后脑勺上,当场厥了过去,而后再也没有醒来。这桩轰动一时的人命案在司法官的公正裁决和领主的签字首肯下,以面包师被判处杀人罪,一个月后执行绞刑而告结。T认为这不是件寻常的案子,于是他假扮成死者早年在外相识的玩伴,以套话为目的,上门向其亲属表达自己的哀思,又装作凶手的酒友,对他的邻居们套近乎,还从隔壁几个店铺的老板口中进行了更多探访,多方打听之后,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断送了二人性命的那次斗殴事件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双方素有怨仇,交恶甚久,早在三年前,就因为借钱和讨债的事打过官司,自那以后就结下梁子,屡屡吵架,理由也越来越鸡零狗碎。会走到最后这一步,也在情理之中。从这个案子里,T没得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他问了一整天的话,口干舌燥,尽管身体上的劳累对一名久经锻炼的守护者而言不算什么,但他的努力终究还是白费了。

      T满面严肃地穿过一条热闹的大马路,来到城市中心的一个八角形广场,几人下榻的旅店就在广场东南角,是当地口碑最好,房费也最为不菲的旅店——毫无疑问,是白罗加选中的。对于住宿的环境和餐饮质量,那男人有着堪比皇室般的变态要求。

      时间不早了,气温慢慢下降,让夏风变得微凉。斜阳射出的光染上暗色调的橙红,披洒在守护者肩头,涂出瑰丽的颜色。夜晚的到来并不会停止他东奔西走的脚步。虽然晚上查不出什么案,但保持警惕在街上巡逻还是很有必要的。现在,他打算先回旅店把晚饭吃了,补充点体力,顺便和同伴交流一天的所见所得,然后再做安排。

      T的目光落在了一个相貌堂堂、身材高大的男人身上。在广场一角,他和菲拉斯相遇了。这名亲力亲为,和他分摊了重担的海龙看起来也是一无所获,两眉不展,在见到T时,他无声地摇了摇头。

      “菲拉斯大人,您的调查还顺利吗?我这边的情况不太好,跑了六家,都没查出什么端倪。”T摸出名单,递给对方看。上面的二十多条记录中,约有四分之一用笔划上了一道线。它们平凡得就像几日前T参加的那位老伊斯特的葬礼那样,都是自然死亡,仅有的那件疑案——面包师杀死屠夫后被处死——也在黄昏前告破。

      “我也差不多。”菲勒斯把自己那份拿出来。他划掉的比T还要多一些,被排除数目已达三分之一。“这八例死于疫病的均已核实,没有任何问题。不过,我有些在意这个死于意外的人,”他用指骨弹了弹纸张正中间,“明天我会重点探查它。”

      他们不是本地人,虽然能说一口蹩脚的匈牙利语,但毕竟人生地不熟,也不是那种热情开朗的性格,这种要不停跟人打交道的任务对他们来说挑战不小,一天之内能排查到这个程度,已是高效。名单上剩余的记录不少也不多,除却占比最高的正常死亡外,能切实追踪的命案屈指可数,也不知最后能不能查到这里有异族出没的痕迹。

      结束情报交换,他们肩并肩回了旅店。才踏进大堂,就远远看见中庭院子里有同伴的身影。早早回店的白罗加已经酒足饭饱,正悠闲地在这个采光充足、环境别致的四方形区域里赏花。他们靠近过去,看着他背手而立、把鼻尖凑到淡粉色绣球花前嗅闻的姿态,感到一阵无语。

      “向您问安,白罗加大人,请容许我和您分享今天的工作结果。”简述了一下先前对菲拉斯的汇报内容后,T稍作停顿,观察近处那个沉默不语的男人。他发现白罗加压根没打算搭理自己,心中失去了一些希望,但还是挣扎着把话问了出来,“敢问……您有什么发现吗?”

      “有。”

      守护者顿时亮起了他的紫眼睛。白罗加的答复简洁到有些敷衍,甚至连回头看他一眼都没有,却令他的心一阵激动。

      “是什么?”

      “我发现,我是个傻子,总是在错误的时间里打转。”白罗加目光终于移开眼前的花——不是朝T,而是看向菲拉斯,说话时,嘴角有明显的发力,“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什么吗?那个时候在锡耶纳,也是这样。”他自问自答。

      “锡耶纳……”跟着轻念一声,海龙蓦然愣住的大脑涌进了一些回忆。

      在这个场合下,只有T听得云里雾里,一双眼睛带着谦逊和关切朝他们注视过去,多希望这两个闪烁其词的主从中能有人把话说明白。

      “这两天你一直泡在皇宫,和地方官员打交道,就没查到什么有用的东西?”菲拉斯声音响起,提醒主人专注眼前的事。

      白罗加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都是团废纸罢了。我没当场烧了就算是便宜他们了。”他丧失了继续交谈的兴趣,走向中庭楼梯,快速攀上去,很快就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菲拉斯大人,锡耶纳怎么了?”等龙术士走后,T忍不住问。

      菲拉斯目送白罗加回房,对身边的问询声置若罔闻,尽管一脸心事重重,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这神秘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餐桌上。在T持之以恒的目光追寻下,他才淡淡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却也没有再透露更多。

      “对我们的任务有帮助吗?”紫发守护者问得很认真。

      “没有。”海龙简单明快地回答。这名尊贵而冷淡的海龙王亲族似乎总是这样,在他的唇齿间从来只听得到有用的话,绝不多说一句废言。

      T明白自己没法强求。菲拉斯尽管天性淡漠,惜字如金,吝啬于分享,却也非常公正,能通晓事理和明辨是非,有属于他自己的一套处世观,既然他认定这件事对当前局面没帮助,就一定不是在撒谎,那么T也不该继续揪着不放。在把面包、鸡蛋和汤里的猪肉以最快速度塞进嘴并完成咀嚼后,T表示自己吃完了。他把腰部的光剑重新绑紧,从座椅上站起来。

      “今晚我就不去巡逻了。辛苦你跑跑腿。”依旧缓慢吃着菜的菲拉斯目光炯炯,对T一字一句地说。这家店菜肴虽好,可人类烹制的食物,要么太油腻腥气,要么就总喜欢煮烂成一团糊糊,他经常吃不惯。

      “不辛苦!”T连忙摇头。身为王族一员的菲拉斯和自己一样不辞辛劳,奔波数日,已让他既钦佩又感动。

      守护者深鞠一躬,携剑离开,身影没入旅馆正门外的黑夜之中。菲拉斯等他走远后,放下餐具,视线朝三楼的一个房间瞟过去。幽暗的眼底带着对某种事物通彻的预感般,深深地望着。

      没有点灯的卧室里,堆砌着即使眼光挑剔如白罗加都能够稍感满意的华丽家具和装饰品。

      慵懒的男子平躺在靠窗的一张造型优雅、缝有羽绒软垫的乌木躺椅上,手中是一套精良、时髦的铜制烟具。这不是旅店房间的原有物,是他从大马士革的家中带来的,和象征着荣光的龙术士魔杖一样,此前一直都别在腰间的带子上,被一个精致的布袋收纳着。

      白罗加在战后重建了他的府邸。那套他精心选址并动用重金建造的宅院十分奢华,丝毫不逊于当年。而他的香料、烟草等主业,也在可靠合作者的经营下蒸蒸日上。在足以抵得了常人四辈子光阴的漫长人生中,他花费于烟草生意的时间比期颐老人的寿命还要长。虽然靠贩卖这些令人依恋不舍的“兴奋药”和“致幻剂”赚得盆满钵溢,财源滚滚,然而它们终究会危害人体健康,使人上瘾。因此,对于烟制品,白罗加本人始终都敬而远之,只有在心情最糟糕时才偶尔吸食过那么一两次。不过近些年,他却迷上了这种烟雾缭绕腾腾欲飞的感觉,就像他最忠实的那群买家顾客,对它们越发依赖了,乃至于每天不抽上几口,都会觉得发慌。

      蒸腾的烟气从蜜蜡烟嘴滑入喉中,让沉浸在吞云吐雾快感中的龙术士迷离而湿润的眼睛舒服地眯了起来。可不知是否因为烟管内放置了大量水果肉,使烟草原料的比例大大降低,白罗加逐渐麻痹起来的神志,始终都保留着一丝清醒。大脑虽然僵化,却仍旧缓慢地运转着。时光恍若倒流,带他一窥遥远的过去。一些不和谐的画面开始在他的眼前复苏,嘲笑起他的懦弱和无能。

      锡耶纳。1204年。阿尔斐杰洛。

      那年,白罗加作为统帅,带着三位龙术士、三名契约龙和三个密探,到南托斯卡纳地区的锡耶纳执行任务。任务同样是寻找和清剿异族,情报也同样是他所讨厌的对象——当时是雅麦斯——提供的。白罗加雄心万丈,准备大展拳脚,现实却狠狠地扇醒了他。九人小队在锡耶纳搜查了两周都毫无斩获,最后只能是灰溜溜地回去,向族长请罪。但事情没有结束。不多时,接班的第二任首席龙术士不知运用了什么方法,在锡耶纳西北方向约55英里外的比萨追到了一支达斯机械兽人族大军,他们正是此前白罗加等人苦苦找寻的目标。以阿尔斐杰洛为首的龙族军队最终在比萨挫败敌军,大立功勋,用铁打的事实证明了白罗加在锡耶纳任务上的失败。

      这样的结果,怎能不令他嫉恨呢。

      苦闷的记忆不断翻滚,脑海中一一显现出当年那些事件经历者的脸,作为主角的那个男人,占据着最显眼的位置。白罗加隔着近一个世纪,看向那位旧时的冤家对手。尽管对方的面容在时间的拷打下早已被消蚀成一块块的碎片,可直到今天,那头晚秋枫叶般绚烂夺目的红金色秀发,仿佛仍在自己的眼前飘荡,鲜明得叫人作呕。即使白罗加最后亲手杀死了他,这份心头之恨都难以被彻底祓除。

      而今,同样的窘况眼看就要复现了。他们踏遍布达,把城市监控得水泄不通,几乎要掘地三尺的地步,可照样还是一事无成。正如当年的锡耶纳。

      锡耶纳,布达……终究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任务。

      呵,莫非,我也得服老么?即使我是肉身和力量永远维持在最巅峰时期,不会像凡夫俗子那样生老病死,被誉为“龙术士”的……超人类。

      一面短促地冷笑,一面强迫自己退出回忆,白罗加微微坐直,放下长长的烟管,把烟具收回腰间布袋。

      还有一件事,让他尤为在意,仿佛心里有一块石头放不下。

      他决定出门。当这样的想法浮现后,只用了半秒,他就闪现到了门前。下楼时,白罗加徐步慢行,眼睛紧紧朝大堂方向瞟。菲拉斯和T早就不在那里了。他宽了宽心,离开旅店。

      外面的天早已黑尽,月光如约而至,静谧温柔,点缀着布达城的夜晚。街上人流还未散,喧嚣声却已渐息,与白天相比冷清了不少。多数店铺都停止营业,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几家还没有关门。民宅的灯火渐渐亮起,人们围坐在炉火旁吃喝谈笑,享受夜间的生活。

      找到位于多瑙河岸边的公墓,只用了几分钟时间。白罗加感慨着自己还不算退化的记忆,让步子在进入墓园门口时停了停。他想感知这里可能留下的魔力,但侦测了半天,都没有得到回馈。于是他撇了撇嘴,继续前进。

      这片萧条沉寂的公墓群,在十几年后的现在,依然没得到本地当权者的重视,荒弃废置好久了。因此,白罗加的造访没有被任何人看见。他像一头巡视领地的豹子昂头走动,停在其中一座较大的墓碑前。

      这时候,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拥住了他。一开始他甚至没发觉这股气息,因为它是那样陌生,那样微弱,像雪花遇火瞬间消融了一般难以追忆。他足足迎风站了三分钟,想确定被自己感官捕捉到的信息是否正确。最后,他放弃了。这是他从来没接触过的气息,就算它真的存在,他也无从考证。

      这座墓由墓碑和墓穴组成,不过,当年白罗加找上它的时候,墓碑就只剩下一半,上面的刻字经风吹日晒早已模糊不清,不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墓穴中虽有诸多陪葬品,却缺少能辨认身份的东西,唯一能确定的是墓主人生前很有钱,绝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

      伸手拨开墓穴口的藤蔓植物,白罗加准备下墓了。沿隐蔽、幽深的墓道,进入空间宽敞的墓室。可是,还没有到达最底下,一股腐烂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比寻常尸臭更刺鼻,更令人倒胃。这情况即使把鼻子和嘴巴捂起来,都没法使气味彻底断绝。从小的良好教养让白罗加忍住了想要当场呕吐的冲动。他立刻采取措施,屏蔽掉自己五感中的一感,让嗅觉暂时失灵,这才没有被熏倒。

      “哈……原来确实已经死了啊。”棺椁边,一把腐朽得不成样的躺椅上,以瘫坐之姿歪斜着一具尸骨,白罗加目不转睛地端详,不一会儿,失声笑了出来。

      这东西,还能被称为“人”的尸骨吗?

      发臭生虫的尸体上,没有一块好皮。但它们不是被蛆虫啃没的。在这东西断气前,全身的皮就已经烂光了。猩红的腐肉和脏器露在外面,却也没剩多少,被遍地蠕动的蝇虫咬噬了大半。这团不成型的遗骸,其惊悚、可怕的形态,恐怕在战乱或饥荒年间都不多见吧。

      死者正是17年前被白罗加关押在此地的术士萨克基兰。他酒后失言,在村里指天画地传扬龙族的事,严重违反了保密协议。等待他的惩罚极为严酷——两位龙王诅咒了他,使其在痛苦挣扎多年后,死于全身血肉溃烂。

      萨克基兰的死不难猜,他根本挨不过龙族两大魔导师共同施予的诅咒,白罗加早就清楚他必死无疑,此行只是为了确认这个答案。不过,在认识到某个结论后,他还是稍稍震惊了。

      尸体尽管高度腐烂,却远没有白骨化,仔细判断下来,像是数周前刚刚死去的。这家伙,一个第二等级的术士,竟也能在龙王的诅咒下撑那么久?白罗加一度陷入沉思。

      “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术士,你很顽强啊。但是你死不足惜。会落得这么个悲惨的下场,纯属活该……”白罗加凉幽幽地说着,突然,他止住话声,目光朝身后一探,在确定了心中的答案后,重重叹了口气。

      从墓穴外进来了一个人,正确说法是通过变形术借用了人类男人外观的雄性海龙族。

      “这是什么?”菲拉斯一来到内室,就被眼前的事物吸引了。如此恐怖的光景,只怕在地狱才能相见。菲拉斯忍不住皱起眉。身为一个不怎么会魔法的龙族,他根本抵挡不住这阵阵扑鼻而来的刺激气味。那股沉积已久的恶臭在封闭环境中始终得不到疏通,让他备受折磨。他用惊人的忍耐力维持住自己身为龙族贵族的矜持,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

      白罗加在海龙进来后就一直瞪着他。他知道菲拉斯忍得很痛苦,心中竟涌起了一丝快意。不过,作为主人,他至少还不算太薄情,也乐于赏给从者一点“恩赐”。他把手抬起来,对着菲拉斯的鼻尖遥遥一指,开始了他炫技般的操作。在龙术士的魔力屏蔽下,菲拉斯感觉自己饱受折磨的鼻腔渐渐变得麻木和迟钝,直至再也闻不出任何味道。他感到好受多了。

      尽管颇为善意地为菲拉斯解决了尸臭的小问题,但这并不表示白罗加会包容他对自己所做的这件事——跟踪。

      “菲拉斯,别老跟着我。”龙术士阴沉地盯着海龙,表情相当不快,“我一再容忍你,可你对我管得也太宽了。明明过去不会这么多事的。老实说,我还是更喜欢那个对我漠不关心的你啊。”

      他早该想到,龙术士、契约龙之间的联系,并不会因为地理位置的隔绝而斩断。不久前,在自己房间中的菲拉斯感应到白罗加外出的气息。主人在今晚的调查后一直表现得很消极,会在夜晚出门显然有什么情况。于是,菲拉斯跟踪了他。

      凭借着龙族优秀的视觉和脚力,菲拉斯与主人保持相当远的距离,既没有跟丢,也没有让他发现。行色匆匆的白罗加一直心系着答案,根本没注意到自己被从者尾随。

      “我已经决定了,今后每一件任务我都要从旁监督你。就因为以往对你的劝诫太少,才导致你做事不讲分寸,总是滥用严刑。”菲拉斯眉头紧蹙,“说吧,能让你专程跑来查看的这个死人,一定又是你造下了什么孽吧?”

      “你昏头了?”白罗加被他气得不轻,“我只不过是在族长的默许下,惩处了一个喜欢搬弄是非,信口雌黄的醉鬼而已。你该感谢我,而不是质问我!”

      “喔,他是当年那个……”菲拉斯迟疑了一下,终于想起来,面容微微一怔,但很快就恢复了神色,蓝眼睛带着质疑望向主人,“那个术士,我记得他头发不是白色。”

      “嗯?菲拉斯,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椅子上的尸体早已腐烂到不辨人形,只剩一滩肉脏堆积着,至于毛发,更是早就掉得一根不剩。因此,白罗加一时没明白从者在说什么。

      菲拉斯捡起了地上掉落的几根白发,对着龙术士晃了晃。

      “这是——”白罗加吃了一惊,不得不对这龙族超绝的眼力和观察力发出赞叹,接过来后,他仔细查看起来。

      微卷的白色细丝,约七英寸长,颜色和老人的头发无异,发质摸起来却十分细腻和柔软。会是谁的?这个地下室除了自己和死者外,应该没有第三个人进来。白罗加顿时感到迷茫。

      “我想这些头发,应该不属于这具尸体吧。看那个东西的腐烂度,根本不可能保存下毛发的。”海龙冷静地说。

      白罗加同意他的话。终于,他想通了在进入这座公墓前,自己为什么会觉得此处有一股他不熟悉的气息了。

      是魔力。只有这种解释。

      白罗加不仅没接触过这股魔力的所有者,甚至连准确地感知它都显得极为困难。这令他必须承认一个苦涩的事实。

      术士这类人对于他人魔力的侦测通常是向下兼容的,也就是说,他们往往感知不到魔力比自己强的人,更擅长去识破弱于自己的人。

      白罗加本人的魔力在同时代已是超群出众,然而,有人比他更强。

      这股既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萨克基兰的气息,在空气中的余量十分稀微,可见对方逗留的时间非常短。气息之所以没有彻底散,是因为这个地下墓室的空气十分凝滞,完全不流通。可惜的是,越强的龙术士,其魔力就越难把握,哪怕白罗加倾尽全力去侦测和判别,也仅仅感受到那么一丝,并且很快就断开了,就像一个盲人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一头大象长这么样。

      至于那个比他还要强的人……

      菲拉斯看主人艰难思考的样子,瞬间领悟了什么,于是,他毫不客气地指出,“是比你更强的术士留下来的吗?那岂不是只有——”

      “闭嘴。”白罗加打断他,一脸烦躁。

      然而菲拉斯并没有遂主人心愿,而是直白地说出他的结论,“是第三任首席。”

      “你说第三任首席?那个叫荷雅门狄的姑娘?!”白罗加尖利地呵斥起来,声音像是只嘎嘎乱叫的乌鸦,这其中不仅有他对菲拉斯的强烈不满,更夹杂了一种对事情不符合自己预期的窘迫。

      事实是,他从未见过荷雅门狄。对于这个名字背后所代表的那个人,他一无所知,就连她长什么样,他都不甚清楚。前些年,三代首席还坐镇山上时,白罗加一次都没有回卡塔特。他在那段时间推掉了所有任务,刻意避开与首席相见,溯其缘由,还是在于他对偏心不公的龙王、对白捡了便宜的竞争对手的怨恨。

      不过,菲拉斯可不像消极避世的主人那样故意躲着人家。他一直住在山上,自然有很多机会接触首席。虽然远没有到熟识的程度,至少也能隔三差五见一次。

      荷雅门狄叛逃后,在人界已流亡了八年,至今都没有落网。想必她一定频繁更换住所,去过不少地方避难吧。而他们如今所在的布达,竟是她曾经的一个暂留地?白罗加感到事情真相在一点点接近自己。他审视手中的白发,锐利如豹的眼睛慢慢睁大。对了,乔贞之前不就奉命追捕过荷雅门狄嘛。密探唐纳林给出的目击地点正是布达。卡塔特历史上第一任首席和第三任首席遭遇的地方,不也是在布达吗?!

      这下他终于彻底弄清楚了,这个“布达有异族潜伏”的假情报,究竟是谁最先传播出来的!

      认识到自己一直被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叛徒牵着鼻子走的白罗加,还顿悟了另一件事。

      荷雅门狄曾在布达待过一阵子,但是,白罗加这两天查阅的那些官方移民档案中,完全没找到任何的相关描述,这意味着,他辛苦调查了那么多天,全都查错了方向。

      白罗加的这个想法才一浮现,就止不住冷笑起来。这有什么稀奇的,他想。他们几人此番来布达,不也像回家那样畅通无阻,来去自如吗?对于龙术士和龙族也好,达斯机械兽人族也罢,这地方原本就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最重要的是,现在已经能确定是荷雅门狄把布达的假情报传给了乔贞,既然如此……

      “这是很重要的物证。”白罗加把腰间神杖和布袋旁的一个小巧的香囊荷包解下来,掏空里面的香料,将这几根头发放了进去,动作十分小心,然后,对尚不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的从者命令道,“菲拉斯,你记着我们在这见到的一切。等回去向族长汇报时,你要给我作证。”

      “当然,我保证如实相告,不会有半分虚假。可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哼,我们都被耍了!”白罗加在菲拉斯还没反应过来时,就如一阵旋风般闪现到墓室门口,身子很快就出了墓道往外面去了。

      菲拉斯循声侧过头,却来不及制止匆忙离去的主人,只得压下满心疑问,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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