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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3、Chap.3:荷雅门狄(15)下 ...


  •   他是个相当自命不凡,爱慕虚荣的人。在T听到的传闻中——这里面不仅有好伙伴迪特里希给他的情报,还有很多是他日常观察到的——他相信,白罗加恐怕是所有龙术士里最难缠、最不好相处的那一个。如果在平时的生活中,T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开这种人。可现在,他们却在一个奇妙的时间点,在T做任务的城市不期而遇。他一上来就给了T一个下马威,言语间仿佛他俩是头一次碰面。但这并非事实。他们在卡塔特遇到的次数虽不多,也几乎从未说话超过两分钟,T却早已领教过白罗加卑鄙的为人和他揽功邀赏的肮脏手段。作为早在31年前就加盟卡塔特的一名守护者,依照传统,T需要做一件对人类世界有益处的事,从此斩断他与自身种族的牵绊。它被视作一个“告别仪式”或一项“毕业典礼”,守护者之间则会用“考验”或“那件事儿”来指代它。T的那一份“考验”由于种种原因被搁置,一直到22年前,才终于有过一次机会能够完成它——逮捕酒后失言的术士萨克基兰。然而,白罗加却从中作梗,夺走了他的任务。这次之所以被派来布达,正是为了把那个被无奈延后了二十多年的“考验”给补上。

      迫于白罗加的淫威,密探皮特畏怯地坐在一旁,把身子缩得矮矮的,低头不语,脸上凹凸不平的皮肤以及脑门上的汗将他的老迈和羸弱的身体素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与之相反的是,龙术士柏伦格相当年轻,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此刻正一脸坦然,目光温和地望着T,脸上堆满了亲切、和气的笑。他本人正如守护者们传扬的那般是一个谦谦君子,身上的美好品质恰巧是白罗加所缺失的,仿佛两人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我们早到了一会儿,随便点了些吃的。你若不嫌弃,就加入我们吧。”柏伦格说道,声音饱满而圆润,更透着温柔。

      “您客气了。”T以令人惊叹的优雅鞠了一躬,然后入座。

      “我听说你和皮特被派过来探查这里是否有活跃的异族。”白罗加开始夹菜,但他的目光仍旧非常尖锐。

      “是的。”

      “你们过来几天了?”

      “今天是第五天。”

      “那么,查到的结果是?”

      “我感到很抱歉,目前还没有发现敌人的足迹。”守护者忧郁地垂下头,“我探访了很多地方,可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人们为了生活忙碌不息,一辈子都在渴求温饱的物质享受和富足的精神信仰,直到年老病死。当然,站在布达民众的立场上看,‘正常’便是最好的。若非乔贞大人和布里斯大人给的情报,我甚至都无法相信这是座有着达斯机械兽人族阴影的城市。”

      “我差不多猜到是这样了。否则你哪能这么悠闲地过来吃饭呢。”龙术士的头转向了皮特,又朝T传递了一个眼神,“巧合的是,这个老家伙也和你一样颗粒无收,什么也答不上来。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好搭档。”

      “这个结果不是我和皮特所希望的。但是当然,您批评得很对。”

      白罗加恼怒地看着虚心接受的T,发现他说完后竟然缓缓一笑,十分从容。尽管他的态度无可指摘,然而,那抹意义不明的微笑却无疑触怒了龙术士。这小子什么意思?白罗加从来只当他是个透明人,一只无足轻重也毫无价值的菜鸟,可如今,他却被这只菜鸟噎得接不上话。

      这时,柏伦格举起了一只手,示意众人给上菜的伙计让开一些空间。一场可能爆发的争论暂时偃旗息鼓。T点的面包、生菜和猪肉被送上餐桌,遭到了白罗加嫌恶的白眼。他问店家要了些葡萄酒,不多时,这顿被他戏称为“粗糠淡饭”的午餐便正式上齐了。四人低头开吃,席间,两个龙术士仿佛情投意合的好友般谈笑风生,却极力忽视着饭局上的另两个参与者。他们热烈讨论起一些与龙族、与任务无关的事,每说上几句就要笑一下。T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感到身上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与他平时所受的任何严格的训练相比,和白罗加坐在同一张餐桌无疑是一种酷刑,几乎比当初被奥诺马伊斯体罚倒立还要痛苦。

      当桌上只余下残羹后,柏伦格忽然用一种不舍的口吻对三人说,“好了,各位,你们都有大事情要忙活。”他红软的嘴唇翘起来,露出一个惭愧的笑,“说到底,我才是这儿唯一的闲人,继续打扰到你们做任务可不好啊。”

      “这就要走了吗?”白罗加拍了拍腰间别着的烟管,用装出来的客套语气说,“我以为你或许想跟我一起抽上一会儿呢。”

      “下次一定。”柏伦格起身回答,“我想你应该已经受够我了。”

      T让屁股短暂地离席,上身微弯,恭送这名清瘦的男子逐渐离去。他想柏伦格在这时候提出要走可能是为了避嫌,但白罗加却清楚地知道,柏伦格在这里不受欢迎。这些年,好友野心渐涨,所作所为不断挑战着白罗加的底线。他不是不愿意帮助他冲击首席之位,却非常恼恨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挪用自己的东西,胡乱行事,让自己背负恶名。望着柏伦格的背影,豹子般锐利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悦——这个信息,没有逃过T的观察。

      “现在,我该如何处置你们俩呢?”白罗加重新把目光转向T和皮特,顿时像换了一张面孔似的,眼睛慵懒而惬意地眯起来,样子几乎像一只想要打盹的猫。“尤其是你,‘T’先生——噢,我真的很好奇,这东西也能算作名字吗?”

      “这是家父和家母为我取的。”T垂下紫眸。问他这个问题的人多得就像牛皮上的毛,他早就习以为常,应付起来轻车熟路,甚至已有些麻木。“尽管我自己也时常困惑于此,但父母之命不可违。他们过世得早,我可能永远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他稍稍抬起眼睛,“不过,我更想知道,您为何要‘处置’我们?如果是龙王让您来监督我和皮特,还请您如实将这一情况告知。我想我有知道的权利。”

      这名紫发的守护者说话时全程面无表情,但他的态度却异常耿直,看不出有任何不敬或违抗白罗加的意思。可恰恰是这股凛然的正义感,却让白罗加本能地感到厌恶。但他不希望让他看出来。

      “我对介入你们的任务没兴趣。”白罗加皱起鼻子,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哝声,转过头,发现皮特正一脸惧怕地看着自己。“是这个老家伙有秘密瞒着龙族。”他顺势把矛头对准皮特,并借机语带尖刺地训斥起T来,“作为他的同行者,你居然对近在身边的危险丝毫没有察觉。对于这样的失误,你又该当何罪?”

      T愣了一下,刚想回应,老密探却比他更早张嘴,颤颤巍巍地说,“白罗加大人,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

      白罗加放任了他开口,却突然出手打断了他的鼻梁骨——用一只加强了肉|体|硬度的拳头。龙术士的动作是如此迅疾,连守护者的反应力都没能跟上。等T起身制止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他懊恼地看着老皮特趴在桌上,痛苦地捂鼻呜咽。周围的食客陆续张望过来,交头接耳,没有人上来劝架,但每个人都密切关注着他们这一桌。

      T让周围的声音保持了一会儿,不慌不忙地与龙术士对视着,“白罗加大人,”片刻后,他斗胆进言,“龙王命令我们低调行事,您的做法无疑违背了我们便装出行的初衷。在公共场合引发骚乱,绝不是个聪明的做法。”

      “闭嘴。”白罗加给了他一个警告,却说不出更多驳斥的话。如果这小子不是卡塔特实名注册的守护者,像这样妨碍、忤逆自己的家伙,白罗加会像清理一只小虫子似的弄死他。可是,T的言辞有理有据堪称完美,令白罗加找不到任何可以处罚他的借口,除了在心底咆哮两声外,也只能暂时忍耐着了。“跟我来。我们去一个隐蔽的地方。”他说,“但你得小心了,因为那意味着再也没有人能帮你们。”不给T回应的时间,白罗加便拉着流血不止的密探,在人群的嘘声中离开了酒馆。

      T没有出声,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们往西离开闹市区,所经之处越来越接近城郊。白罗加始终揪着皮特的衣领,像对待一个奴隶般拖着他走。T忍受着白罗加的暴虐,在奇怪的沉默中,跟随他来到一处低矮的小山坡。这里古朴而僻静,鸟语花香,有着大自然最美丽的风光,但不是很高,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座城市的光景。不过,正如白罗加保证的那样,这儿没有聚集的人群,只有草木间的飞禽与走兽旁观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非常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您把我们带到这里,是为了做什么?”T疑惑、警惕地看着白罗加。对这个连自己人都毫不犹豫下手的冷血男人,现在不管他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意外。

      他看见白罗加放开了皮特,允许他为了疗伤而活动。那一拳打得可真狠啊。T不禁想。可怜的老皮特整个鼻子都歪掉了,这使他粗糙、发皱的脸颊看起来更显老态和虚弱。流淌的鼻血在胸前形成又黑又红的污渍,早已深入衣料,无法擦除,他本人更是由于失血过多,导致面色苍白。这让T对他生出了同情,更为自己没能及时救助他而深感无力。他不清楚白罗加接下来会做什么,把他俩带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总不见得是为了灭口吧……不,这真是个愚蠢的想法。

      “你马上就会看到的。”白罗加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大费周章地绕了一个圈,走到半弯着腰、正哆哆嗦嗦地以治愈魔法修复鼻子伤口的老术士身后,停了下来,“我太想知道了,等你看到这无从抵赖的事实后,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一股漆黑的魔力从白罗加的五指间飘出,交织汇聚着,让人不安。更令T感到惊愕的是,龙术士竟然用这只散布着黑暗魔力的手,扣在了皮特的脑袋上。

      “呃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声响了起来。这声音是只有那些听到过被捕食者啃咬住咽喉的濒死动物哀嚎声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

      T瞪大眼睛,目睹黑气像吞噬一个婴儿般将皮特埋没。他以为实力悬殊的二人会在一瞬间结束对峙——以皮特倒地惨败而落幕。但他错了。皮特始终都没有倒下,他的身体反而绷得笔直,像一具被固定着姿势的尸体,头皮被白罗加的手死死黏住,仿佛那是一只吸盘。由龙术士的魔力引发而起的剧风将二人的衣角和头发吹得上下翻飞,可无论刮得怎样猛烈,皮特都逃不脱白罗加手掌心的吸附,无法反抗,就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战斗的直觉驱使T做出行动。他用尽浑身力气,以远超常人的卓越速度和力量冲向了皮特。然而,在一个看似能从白罗加掌下把他拉出来的距离上,他却停住了。龙术士理所当然地布下了一层魔力障壁。T感到自己正紧贴着它,无法再前进半步。这道屏障用它无害但牢不可破的特性把T拦截在外面,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根本到达不了皮特的身侧。前方黑雾缭绕,耳边的惨叫声越发凄厉,怵目惊心。T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遇上此等可怕的事情了,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幕,与那场久远的屠杀——第二任首席龙术士提着剑追砍守护者的惨烈屠杀比起来,哪个更令他恐惧和屈辱。一些印记永远留在了脑海里。当年,他勉强从阿尔斐杰洛剑下救出迪特里希,现在,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救下皮特。

      冷酷的龙术士仍旧用他钳爪般的手控制着猎物。一些黑色的蒸汽从老密探灰白的头发中渗出,迎合着白罗加的摄取节奏,向他舞动。但当它们脱离龙术士的手,飘零到半空后,却像是乌云受了阳光的照射漂白了一样,变成了干净而纯粹的白色。这种神奇的转换过程只进行了几秒钟,花白的气体便进入大气层,随风而逝。

      顶着屏障的薄膜,T迫切想要看清楚白罗加究竟对皮特做了什么。当他从黑白交错的雾气中捕捉到对方的表情后,他发现,他十分享受这个折磨皮特的过程,甚至都不屑于去掩饰那炫耀式的狞笑。

      “停止!快停下来!”T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他帮不了皮特,突破不了白罗加设下的保护罩。痛苦让时间变得漫长,但实际上,这种混乱的、自相鱼肉的局面只维持了半分钟,随后,一切都静止下来。

      魔力屏障消失了,仍在勉力冲刺的T没能立即卸下力,被惯性带着跌在了地上。他很快抬起头,嘴唇因愤怒而抿得很薄,“您大可不必这样,白罗加大人!如果您认为我有哪里做得或说得不对,请您将惩罚实施在我身上,而不是……”由于喘得太厉害,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白罗加盯着T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慢放下了自己的手。终于,在他“仁慈”的释放下,皮特重获自由,只见他以一个僵硬的姿势倒在地上,两眼瞪大,却没有任何神采,四肢小幅度地抽搐。

      龙术士特地退了几步,好让T能走上前照顾皮特。老密探躺在T的双臂中,过了很久,他猛烈起伏的胸膛才平息下去,像溪水渐渐干涸,露出河床。确认他性命无恙后,T抬起了他那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您险些谋杀了一名密探!这是为什么?”

      “你不会真以为我是要杀他吧。”白罗加拨开眼前的一缕头发,把它塞到耳朵后面。他的动作优雅得体,让人完全无法与刚才那个残酷无情的施暴者联系起来,“噢,你根本瞧不出来。怪我误把你当成是一个龙术士了。”他翘起嘴唇,摆出一个轻浮的笑,“可你好歹没瞎,总该看到有黑气从皮特的脑袋上往外冒吧。它们变白了。会出现这个现象说明这家伙的脑子被动过手脚。用你能够听得懂的话来说,就是我们亲爱的密探皮特被人洗脑了。你若要恨,就恨洗脑他的那个家伙吧。”

      白罗加终于说出事实。他是为了让皮特显露出被洗脑的迹象,并让T作为此事的见证者,才倡导了刚才的那一幕戏。实验的成果不言自明。当象征着催眠黑魔法的黑色魔力被驱逐出皮特的大脑皮层后,它们在瞬间转变成纯净的白色。这是白罗加利用自己的魔力,吸出皮特颅内的黑魔法残留物并将之有效净化的结果。然而,他在做这些事情时,首先采取的是以毒攻毒这种风险性极大的疗法,其次,完全没有对魔力的投放量和力度进行节制。一次性注入大量魔力导致的后果是,皮特的大脑被严重损伤,其程度丝毫不亚于催眠术本身的侵蚀。T虽然不懂魔法,却也能看出来白罗加粗暴的施法手段使皮特多么苦不堪言,几乎丢掉了半条命。可这个男人非但不认为自己错了,事后竟然还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来。多么狠毒的男人啊。T冷冷地想着。

      不过,目前最重要的,是揪出那个下黑手的家伙。T朝皮特看了一眼,又满怀怨气地注视着白罗加,努力让声音恢复到往日的镇定与平静,“是谁会这么大胆,竟然敢洗脑龙族的密探?”

      “当然是我们的老熟人。”白罗加似笑非笑地说,“这手法明显是出自某个龙术士之手,其技艺之高深,实力之强大,甚至在我之上。”至少这一次,他没再故弄玄虚,在T的眼神追寻下,他说出了一个名字,“乔贞。”

      “不!我没有被洗脑!我真的去过布达,为了给女儿置办嫁妆!”就像是触发了一个自动回答的机制,休息中的皮特突然挣脱T的手,跌跌撞撞地站起来为自己申辩。

      白罗加的表情变得不耐烦,想也没想就抬起了手,用魔力之风让皮特的身体微微漂浮起来,然后一巴掌扇飞了他。年迈体虚的老密探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最终昏死了过去。当他飞出去的时候,T下意识地想要接住他,却被一股力量震开到相反的方向。白罗加随手挥出一道冲击波,把这名碍事的守护者吹离了十米之远。然后,他拎住皮特的衣领把他拉起来,左右摇了两下,试图晃醒他。

      “白罗加大人,请您住手!”T稳住步伐,犹豫着要不要拔剑。他的克制守己和处处忍让把事情带到了一个糟糕的方向。只是因为对方和自己效忠同一个族群,拥有同一个立场,是共进退、同荣辱的伙伴,他才一直尊重着白罗加。显然,他太自作多情了。白罗加可没有拿他俩当伙伴。他肆意欺凌皮特,践踏着T的尊严。对于这个事实,T既失望又懊恼。他的手就这么摸向髋部那把被布条包裹着的剑。哪怕对手是比自己强得多的一名龙术士,他也已经做好了觉悟。

      单手攥着皮特的领口往上提,白罗加仍尚有余裕侧过头观察T想要做什么。“你也看到了吧,这老家伙对那些假记忆深信不疑。尽管我能够向你证明他被人洗了脑,却不代表我可以消除那个想法。那段被人为放置和修饰的记忆已永远根植于他的脑中,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了。真是可悲,可叹!但更令人可恨,不是吗?这便是龙王交予我的任务。我被要求检查我们的密探是不是已经被敌人收买或掉包。可我没想到的是,敌人竟出自内部。”

      T没有说话,只是用冷如刀片般的目光,监视着白罗加的下一步动作。他的手依然搭在剑柄上。

      “我常听人说,疼痛能使一个人成长。我有很多能制造疼痛的东西,比如,冰锥,或者一个最简单的火焰术式。也许它们能帮你想起一些真相。”龙术士的表情变得狰狞,瞪着皮特,“你这蠢货如果敢再对我说假话,我就刺穿你——”

      无可奈何之下,T抽出了守护者之剑。随着大力的扯动,布条被撕成了碎片。这代表他已经不在乎立场和道德,只求能全力营救无辜的受害者。

      守护者的举动被白罗加精准地目睹着,但自负的他根本没把T视为对手。他的目标是皮特,想乘势追击给他的肚子来上一拳。皮特的头部向后微倾,昏迷中的他全然不知危险即将降临。白罗加出手了。可是,有人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握住了他的手腕——现场没有人流血。让白罗加停手的也不是T的剑。尽管他奋力阻止,想由上而下挥出一个斜斩迫使白罗加退让,但是在那一刻,他还是略晚了一步。

      “别再这样做了,主人。您知道我不喜欢暴力。”菲拉斯与一阵蓝光一同出现,在这危急时刻,仿佛是救命之光照耀在这个剑拔弩张、不再平静的山冈。

      挥拳的那只手被海龙紧紧握着,白罗加脸上一惊,同时也立即愤怒起来。从者的干预行为令他十分气恼。他在外人面前公然犯上,更是置他的脸面于不顾。“菲拉斯,你胆子越来越肥了。即使是你,也不能阻挠我的工作!”

      “殴打密探显然不属于你的职责范围。我没看出来这对当前的任务有任何益处。”菲拉斯谛视着白罗加,好像在告诫他如果仍要一意孤行,那么自己这边也不会轻易松手。当他说话时,他的语调很强硬,却又带着一丝隐忍。

      双方僵持了半晌,最终是白罗加让步了。他放开对皮特的钳制,推了他一把,好让他倒向T的身边。守护者眼疾手快地腾出一只手,在接住他的同时用另一只手把剑刃向后荡去,才没有误伤到这名同伴。他紫葡萄色的眼睛狠狠地向上瞪着白罗加,又神色复杂地朝菲拉斯瞥去一眼。恰好菲拉斯也在看他,用一个不算温和也不至于过分严厉的眼神提醒他收起武器。在动作轻柔地把皮特安置在地上,让他舒适地仰躺下来以后,T照做了。

      白罗加撤回被从者紧攥着的手,用它擦了擦下巴。“这个密探被龙术士纂改了记忆,动手的人是乔贞。而我相信你的好兄弟布里斯当时也在场,默许了他的主人,做出此等邪恶的行径。”他用直白的言语刺激着菲拉斯,丝毫不觉得自己应当表达得婉转一些。

      他的话成功让海龙流露出忧伤的情绪。“我还有另一个好兄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他死在了那场令人悲痛的内战上。”

      从者出人意料的回答没能给白罗加带来快乐,反让他愈加恼火起来。“下令射杀许普斯的是雅麦斯!他根本没请示龙王,就擅自作主,让龙族部队剿灭了在场所有被敌人控制的契约龙。但很可惜,你目前见不到他。除非你有本事把他叛变的主人逮回来。”

      “那是另一码事。”菲拉斯悲愤地摇头说,“我不想迁怒雅麦斯。他会出此下策也只是为了我们整个族群着想。我的复仇对象是达斯机械兽人族。从来都只有他们。那些恶魔在欺骗、愚弄、奴役上很有一套,和目前出没在布达的异族很像。”

      菲拉斯有一个直觉:当年助阿尔斐杰洛起兵造反,后又在荷雅门狄在任时恶意进犯卡塔特山脉边界的达斯机械兽人族,与如今蛰伏于布达的那些家伙,是同一伙人——即刹耶王的阵营。他们的老巢自从被芭琳丝部队捣毁后,这个曾令卡塔特最头痛的敌对势力便声销迹灭,仿佛从来没存在过一样。龙族尝试追寻了许多年,都没有找到能证明他们行踪的有力线索。小道消息是有一些,但它们总像是被扯断的蛛丝一般没了下文,近些年,唯有布达的情报最为源源不绝,虽然扑朔迷离,却也最值得深挖。菲拉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他确实这么相信着。

      原来是这样。所以这一次,你才坚持要跟着我来……了解到从者的意图后,白罗加大为震惊,但更多的是觉得讽刺,“傻瓜,”他暗自嘀咕着,突然大吼一声,“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异族!”

      什么?!“白罗加大人,您的意思是……”现在连T都大受震撼了。

      “是的,你没听错。我正是这样说的。”

      “一个合格的履职者绝不会在还没有掌握到足够证据前妄下评论。”海龙冰冷的话语,如同一盆凉水当头泼下来。

      “菲拉斯,你未免说得太过了!”白罗加面色一暗,不禁怒瞪向海龙。幸亏他们是契约者,才得以使他不必把话挑明了说,就能让想法被正确地传递。白罗加希望菲拉斯意识到现在不是他们主从俩窝里斗的时候。当着一个讨厌、多余的外人,质疑身为主人的我的权威?不,他的从者会知道这是错误的。

      可是,回应他的却是一片沉默。菲拉斯用他湛蓝色的眼睛看着主人。他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即使感受到主人的愤慨,他都依然选择坚持自我。很好,这简直棒极了!与这头海龙相识了数百年,白罗加怎会不清楚他的性子。他的正直、不屈和无私,有时或许会方便白罗加对外博取一些好名声,但更多时候,则令他颜面受损,威严尽失。

      他和菲拉斯都沉默了一会儿。说服这头犟驴不是件容易的事,白罗加吸了吸鼻子,开始了他的赘述,“事实是,这一切都是乔贞搞的鬼。他在报复卡塔特,用一种幼稚却不失效果、恶毒但不至于致命的方式。我们在这座城市浪费的时间、精力都太多太泛滥了,而这正是乔贞所乐于见到的。看看他只需要做什么?动动指头,催眠一个密探,磨磨嘴皮,让布里斯认同他;而我们付出了什么?我们在这儿疲于奔命,勤恳地调查着一份假情报!我知道他被龙王贬黜了,这很不幸,但一个好的抒发胸臆的方式应当是心怀感恩,去适应他的新身份,如有必要,在我们这些共事者忙不过来时帮我们一把。而欺骗龙王,捉弄密探,甚至放跑通缉犯,看不好犯人,则是另一回事!显然,他已经做得过线了。”

      “你确定这些推断是基于你真的这么相信,而非你对乔贞的……”

      “你想说什么,菲拉斯?最好大点声。”

      介于T在场,菲拉斯打住了这个话题,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他深知主人一直都对乔贞心怀嫉妒和怨恨。这名初代首席龙术士的才华和他过去受龙王眷顾所得的恩赏是白罗加苦求多时而不得的。这直接导致了他对龙王也抱持起十分复杂的情感。他期盼他们能看见自己,竭诚尽忠了那么多年,只为了祈求一份名列首位的荣耀,可每一次,他盼来的都是失望,于是他也同样怨恨上了龙王。自从他认清自己不可能被提携为新的首席龙术士后,他对任务的积极性、对夺得首席头衔的动力都大不如前,这些年菲拉斯都看在眼里。成为首席曾经是白罗加孜孜以求的梦想,如今,这个怀揣着梦想的男人却渐渐甘于平凡,遗忘了那份雄心。但这不意味着他放下了,把一切都看淡了。很多东西依然没有变。他对乔贞的怒火不会那么容易消,他的嫉贤妒能和凶狠暴戾也依然是本性难移。恰恰因为他放弃了和其他龙术士竞争那个空置着的位子,他才更需要靠凶暴的手段来维持他的自尊心。一旦让人们发现他有一丁点脆弱的迹象,他就会像一件垃圾,被以往的追随者抛弃。所以,这就是为什么他仍旧热衷于私设公堂,刑讯逼供,肆意地拷问和凌虐那些无罪的密探们。他要巩固自己的威势,排解多年来郁郁不得志的气,而皮特不幸地当了这个冤大头。

      在日复一日的接触中,菲拉斯对这个男人的本质早已是一清二楚。他会劝阻他看得见的暴行,也愿意忍受白罗加的鼠肚鸡肠和一以贯之的臭脾气。只要这个男人不妨碍到龙族的实际利益,菲拉斯基本上都由着他去。

      他让思绪回到布达的任务上。显然,白罗加的言辞过于主观,并没有能够打动他。“说来说去都是你个人的臆想,我没听到任何真凭实据。”菲拉斯冷淡地说。

      “证据就是这个男人的无能和无劳。”龙术士盯准了一旁的守护者。“你不妨问问,他在布达待了这些天,究竟有没有抓到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半根毫毛?”

      T沉下脸,以倔强的目光回视他,而后叹了口气,“虽然我不敢保证布达城的每一寸土地都已经被我们踏破,但我和皮特确实在不遗余力地进行搜查。这次的敌人尤其狡猾,也许是我还没有找着门道。”

      “噢,说了半天,原来连半块机械零件都没有啊。”白罗加动作夸张地摊开了手,打趣了一声,又把视线转向菲拉斯,悠然自得地说,“听听,这难道就不是个人的臆想了?为什么你也好,这家伙也好,都坚定地认为这儿一定有敌人,只是暂时没找到?显而易见,是乔贞的错误情报误导了你们。这就是答案。”

      “可是,唐纳林失踪了。”T说出了这个关键,“和皮特一样,他也奉了龙王之命,要协助我一起出任务。可我苦等多时,都没能见到他。”

      很好,这是你自愿进圈套的。“所以你就自作主张,胡乱行动了是吗?”龙术士眯起眼睛问。

      “事急从权,我实在有点等不及,就先过来了……”

      “等不及?你说你等不及?”白罗加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异常凌厉,“办事不利已经是不可原谅的过错了。作为任务的领受者之一,在搭档还没有到齐的情况下就私自出发,罪加一等!更别提你刚才企图对我这个同胞动武。你这家伙,简直是罪无可恕!”

      声声指控像猛烈的飓风刮向守护者,这里面的每一项都包含着极其歹毒、险恶的用心,仿佛蛇打七寸般令人全然无法狡辩,以至于向来沉着淡定的T都不禁慌了起来。“我会回去向族长领罪!”他咬着嘴唇,脸色煞白,“可现在的问题是……”

      “没有人要回去领罪。”菲拉斯早就觉察出主人又开始玩排除异己的把戏了。他的声音及时响起,像一阵能扇除燥热的清风,吹进了T的耳朵,“唐纳林的失踪是怎么一回事,你慢慢说。”

      T点点头,苦闷而诚实地回答,“那天,我接到了两位龙王大人的召见,他们要我探明布达的异况,同时还捎话给刚下山不久的密探唐纳林,以魔法渡鸦的形式,召他回来。他们又认为向乔贞大人和布里斯大人提供了重要情报的密探皮特也应当一同前往,便也给他传了封信。但皮特毕竟离卡塔特太远,龙王对他的要求是,限他在收到渡鸦口信的两日内抵达布达,我与唐纳林将在西城门跟他会合——只要唐纳林能来。然而,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他都没有觐见。火龙王大人开始恼怒地自言自语,海龙王大人则默默地生着气,我想,我该做点什么,于是我自作聪明地发起了一项请示,恳求他们能批准我像皮特一样先启程,与唐纳林的碰面等之后再说。他们应允了,并表示唐纳林一定会随后就到。我和皮特在约定之地顺利碰了头。为了不耽误时间,我们一边展开调查一边等候唐纳林的加入,可如您所见,我们再也没有看到他。我不想猜测他遭遇了什么,但他主动与卡塔特断了联系是不争的事实,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你用了多少天从卡塔特赶到布达?”海龙的蓝眸锐利而有神。

      “两天。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

      无论密探还是守护者,外出做任务的代步工具基本上都是马。术士有着守护者这类人不可比拟的魔法才能,他们治愈术的其中一个功用是能够让马匹在长时间的奔跑中随时保持清醒和精力充沛,刺激着马匹不知疲倦地行进。它们的能量和生命力会遽速消耗,就像贮藏充沛的燃料在极短的时间内被用尽一样,以此换取强大的爆发力和耐力。在这种连续而高速的奔袭模式下,几十天的路往往几天就能跑完,有时甚至密探本人还没有到,魔力书信就已经送达至对面手中,使消息的传递效率更进一步提高。守护者不会魔法,却可以在特尔米修斯长老处领用效果相近的兴奋药剂作为替代,如法炮制地催动着马匹昼夜兼行。虽然也不是每一次都必须如此,因为它对于骑手本人也同样有着极高的体力要求,但这是最快的赶路方式,遇到紧急任务时,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因此,即使这个做法的残忍度可想而知,也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异议。

      “你发誓你说的这些没有任何欺骗和隐瞒?”菲拉斯又问。

      “我发誓。”守护者把手放在胸前,深鞠一躬。

      “哼,”白罗加对他矫揉造作的举动嗤之以鼻,脸上流露着刺骨的轻蔑,“就由我来说说后面的事吧。”他抱起双臂,一副指点江山的表情,“你走后,我便受邀而来。龙王大人召唤不到唐纳林,不禁疑念丛生,断定密探群体又一次被敌人渗透。我被赋予的使命,正是这戏剧性的事件中最阴暗的那部分。考虑到布达任务的重要性,我选择先从皮特开始入手。这简直再正确不过了,不是吗?”

      T正想作出回应,菲拉斯却截断话头,用洪亮的嗓音对他的主人说,“有两个地方不攻自破,其一,这名守护者没有擅自行动。他获得了族长的允许。其二,布达确实存在异族,他们甚至谋害了我们的一名密探!”

      “杀死真唐纳林,让假唐纳林把消息传过来攻打他们自己?图的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在耍什么阴谋。我们正是为了探寻这其中的缘由才来到这里的。不管调查能不能完成,你先前一口咬定敌人不在布达的结论显然充满了谬误,归根结底只是你的主观臆断罢了。”

      “那你何不听一听这小子的话?事实是,T和皮特已经把全城翻了个底朝天——如果你真如自己所说有在辛勤工作的话。我就当是这样好了。”狠狠地瞪了T一眼,白罗加继续严厉地反驳着菲拉斯,“然而,一个敌人的影子都没有!这你又如何解释?凭什么我说的就是错的,而你认为的就是事实?”

      “乔贞大人说他遭遇了敌人。”T稳健地补充道,“他被达斯机械兽人族的探子跟踪了。”

      “蠢货,他是真的看到了异族还是他抓到异族了?你怎么知道那位尊敬的大人没有在撒谎?噢,就算他所言非虚,可那也已经过去至少两周了!再愚钝的猎物也不至于不懂被天敌盯上后要立即逃跑,何况是与我们缠斗了几百年之久的那群老狐狸。也就是说,即使曾经这儿确实有异族出没,也早就被乔贞吓跑了。所以,才形成了我们目前见到的这个局面。”

      T和菲拉斯耐心地听着,尽管他们已经听不懂白罗加到底想表达什么。他们渴望能找到这个死结中被人忽视的那根暗线,但白罗加连珠炮般的话语却将他们的思考打乱得支离破碎。

      “现在,有两个结论。一个是敌人逃跑的结论,一个是我们被敌人玩弄了的结论。”白罗加的声音在旁人听来有些轻飘无力,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自己已经充分相信了这些看法。只听他滔滔不绝地陈述着,“如果前者为真,那么很明显,唐纳林确实发现了一些事,他忠实地传回情报,却没注意敌人紧随其后追到了我们的家门口,最终遇难身亡。在这个猜测中,值得我们注意的是敌人有可能已经知道卡塔特山脉的出入口如今被设立着的位置。龙王大人的魔法十分伟大,但我依然会给他们带去一份完整的报告详述这个隐患。说回异族,他们在杀死唐纳林后,撤离了布达,去了别的城市继续为害。我个人认为这个猜测是完美的。那么让我们来看看倘若真相是后者,那将会是一个多么自相矛盾的故事。敌人杀害唐纳林的时间不是在唐纳林传递消息下山后,而是更早,在乔贞和布里斯远赴布达……不,甚至早于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被敌人顶替了。异族在我们中间安插了眼线,出于某种尚未知晓且奇怪而荒唐的因素,把我们引至布达,却又神奇地和我们玩起了躲猫猫。无论从动机还是操作性上看,这个故事都太过天方夜谭,漏洞奇多,也不符合逻辑,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荒诞的幻想。但不管是哪种结论,有一个事实不会变:乔贞的破坏!他催眠皮特的行为是真实的。他在整件事之中发挥着极其恶劣的影响,不仅没能追回第三任首席——也就是叛徒荷雅门狄,还洗脑了一名密探,严重干扰了我方的判断。我不会装聋作哑的。”

      “别再把乔贞牵扯进来了。”菲拉斯紧皱着眉头,“他正在执行另一桩任务。”

      “我和你打赌,他一定也抓不住卢奎莎。”他的主人嗤笑道,“咱们的初代首席大人一见着女人就手软,全身上下只有那玩意儿能抬得起来。你就看着好了。”

      人类的粗俗言语令海龙的面颊笼上一层阴霾,“能不能抓回逃犯是他和布里斯该操心的事。我们的目标是布达。我认为您若想发表慷慨结词,至少也得在实地调查以后。”

      “我需要提醒你一点,菲拉斯,布达不是我的任务,是这家伙的。你强行逼着我插手,岂不是要我夺人功劳?”

      那种事,你早就做过一次了……T默默在心里说。

      “而且,”白罗加好像读懂了这名守护者的内心想法,瞥向他的双眼布满了敌意,“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得把所有密探都挨个排查一遍。这得花费我很长很长的时间。”

      “我会陪着你的。”海龙凛然道,“我不会再让你做任何出格的事。”

      出格的人是乔贞!还有你眼前那头懒惰、愚蠢的猪!你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蛋从者!白罗加的白眼几乎要翻到脑后了。

      “但现在,让我们把目光一起投向布达吧,”菲拉斯说,“介于你对皮特的暴力行径,我看他估计是干不了这个活儿了,T独自一人也颇为艰难,作为龙术士,作为前辈,你有义务多帮帮他。”

      “少拿这些话糊弄我。”白罗加说,“T早就是守护者的一员,可不是什么毛头小鬼。”

      T的眼神不断在这对各执己见的主从身上游移。他不禁想,要是迪特里希在这里会怎么做。忽然,他仿佛大梦初醒,“请白罗加大人给予我指导,展现您绝顶的头脑与战斗技巧。这是我成为守护者以来第一次正式下界做任务,仍然有许多不足之处需要向前辈学习。请把我当作您的助手,一名卑微的仆从,供您驱使。对我而言,那将是无上的光荣。”

      他讨厌自己的软弱和虚伪,讨厌向一个可憎的位高者低头哈腰赔笑脸,用迎奉谄媚之术去达成目的,可或许,这是眼下最好的一条路。

      他感到,白罗加的情绪发生了变化,琥珀色的眼睛朝他看过来,里面装着惊奇、狐疑、猜忌和踌躇……还有一丝含蓄的、隐隐为获胜而产生的喜悦。

      “这次算特殊情况。”龙术士用手搭着腰带上的法杖,神气地扬了扬下巴,说,“我和菲拉斯会临时参与这件任务。但我要规定一个时间。我身负的职责不允许我只关注这一个地方。以一周为限。在这一周内,我们将对全城进行彻底的、毫不留情的盘查。一旦时间截止,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离开。你们若有异议就趁早提出来,虽然我也不一定会采纳就是了。”

      “可以。”菲拉斯点头,“就按你说的办。”

      “遵命!”与此同时,T也一口应下。

      守护者、龙术士,与契约龙,一支神奇的队伍就此组建完毕。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但好歹正指向一个好的方向。T要完成他的任务。与人类社会告别……这在旁人听起来是如此的让人恐惧和痛苦,却是他渴求了半生也得不到的东西。守护者的特殊身份和使命让他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这个机会。他要确保自己能够拥有它。否则,他的良心会一辈子不得安宁,世界也将对他更残酷。

      一项形式大于内容的考验,一场并不会对今后的生活有任何实际影响的仪式,即便如此,T仍然全心全意地期盼着一个完美的收官。三十多年前,他加入了龙族,永久性远离了人类世界的故土,三十多年后,他将亲手斩断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抹关联。

      他相信在那之后,他会迎来新生。一定能。

      XLV

      - 四年前 -

      首席居所三楼主卧室的两个衣柜里,由高档面料编制而成的龙族传统服饰——自然垂坠、款式众多的长袍——塞得满满当当,一件又一件地吊挂着,像枝头上垂下的颜色各异的树叶和花蕊。它们做工精美,穿戴起来十分飘逸,但更多时候则让人感到碍手碍脚。与那些华而不实的长袍相比,荷雅门狄更喜欢当初训练时舒服干练的短衫和裤装。她保留了几套在身边,此刻从衣柜底部翻找了出来。它们能让她感受到一种不被拘束的舒适感。

      满意地照了照镜子,荷雅门狄哼着小歌离开居所,踏上了前往龙神殿的山路。与平常不同,今天她和雅麦斯只约了早晚两顿餐。她刚刚送别了那头最近有些莫名粘人的火龙,在夜晚到来前的一整个白天,她都能自由支配。平常她会用看书或训练场练剑的方式消磨时间,但好学的女孩如今已为自己找到个更方便阅读的地方——龙神殿的藏书阁。

      它位于膳房的对面,是一个终日被隔音结界所保护着的幽深而古朴的私家图书馆。在荷雅门狄加盟龙族前,卡塔特曾经历过一段内外交困的动荡期,在那个风雨飘摇的至暗时代,长老们根本无心去整理各自书房中那些堆积成山的古典与文章,一直到三年前,这间收纳了所有藏书的场所才终于完善设备,正式成立。它拥书百城,但访客稀少,存在的意义是为龙族的两大族长和魔导团的九名长老提供一个能查阅历史文献资料的地方。他们心情好时,倒也会容许一部分族人进来看书,但人类绝不在其列。雅麦斯把这儿的秘密分享给了荷雅门狄,心急的少女第二天便展开行动,找到奥诺马伊斯并恳切地求得他的同意。最后,她成功了。老师满足了这位勤勉的学生在求学道路上的心愿,荷雅门狄成了目前唯一有特权自由进出藏书阁的人,作为条件,她必须遵守两条原则:现场阅读以及看完后原封不动地归还——这是藏书阁的管理者努美索尼斯长老特地留下的关照。

      但这些规矩并没有伤害到荷雅门狄的读书兴致。她的情绪格外高昂,攀爬台阶的步子显得轻快而愉悦,连敬奉着两位老人家的那座宫殿,都似乎不再那么压抑和严肃。接下来的数小时,她都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待在自己喜欢的环境里。这感觉真是棒极了。为了能不受打扰地看书,她甚至不惜推掉了下午的剑术训练。

      她在长廊上与几个龙族族人擦肩而过——显然用餐的时间仍未结束,此时膳房正忠实接待着那些晚起和姗姗来迟的客人们。他们中的一些人态度十分高傲和冷淡,一些则愿意对她点点头以示尊重。形单影只的海龙菲拉斯迎面朝她走来,看见首席后,郁气沉沉的脸庞立刻变得柔和。他们互相停下,向对方问好,区别是他做了一个规格特别高的屈膝礼,膝盖几乎要刮擦到大理石地面上;她则努力地修饰着自己的笑容向他施以注视,在发现他如此抬举自己后,赶忙握住他的双臂把他扶起来——这感觉仿佛他们不是在走廊偶遇,而是参加了一场王室舞会。菲拉斯坚决地等在原地让她先通过,她便从他的身边走过去,假装自己很镇定。在他迈步的一瞬间,荷雅门狄悄悄回头。这名文雅而孤僻的海龙族男子的礼让之举给她留下了与众不同的印象。她对菲拉斯这样身份的贵族所具有的非凡修养和气度深感惊讶,更诧异于在这个满是趋炎附势和虚比浮词的宫廷,竟没有一个族人陪同他用餐。菲拉斯是海龙王大人的亲属,她当然深知这一点。

      但她没时间想得更多。膳房的中门内传来了两个正愉快交谈着的、有些熟悉的声音。“你觉得他俩整天腻在一起,会不会心生厌倦?”其中一人问。

      “你也整天跟我在一起,原来你很讨厌我啊?”另一个人回答,听口气无疑是在调侃。

      他们——火龙族的费扬斯和翁忒斯,正一边说笑一边拐到走廊上。荷雅门狄向两人挥了挥手,这几乎使他们立即愣住了。首席平常很少来这里。她总是待在她华丽且设施齐备的大房子中饭来张口地等着别人伺候她——那套大房子能建成,也有这两名族人出的一份力。他们是雅麦斯十分信任的朋友,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她其实根本不在乎旁人对她的评论,对风言风语从不上心,但是话从这两个人嘴里说出来,她还是有一些失落。看来,他们对她和雅麦斯的八卦饶有兴趣。既然这是能在公共场所被随意谈论的事,恐怕已经传遍了整个卡塔特山,甚至可能早传到两位龙王的御前了。

      “翁忒斯,费扬斯,早上好呀。”虽然心里有一些抱怨,荷雅门狄还是大大方方地和他们打了招呼。

      二人面露惭色低下头。翁忒斯先调整过来,对她颌首。“首席大人。”他问候完,费扬斯也跟着唤了一声,显得十分尊敬。

      她没法纠正他们的叫法。这个冰冷而尊贵的称谓总是令人们对她彬彬有礼的同时也疏远她。不过,藏书馆马上就要到了,她的心思已不在棘手的社交之事上,而是飘到了那个书库。

      紧闭着的黑棕色乌金木门给这片知识的殿堂带来了浓厚的学术气息。荷雅门狄小心翼翼地推开它,走了进去,又轻轻把门关上。龙族大魔导师们布置的结界将外面世界的一切嘈杂统统屏蔽。她可以在这儿坐很久,享受一个人阅读的时光。

      房间不算大,但书的储量非常可观。不仅四面墙壁都是书,中间还用多个书架进行了分割,每一个都高得顶天立地,上面整整齐齐堆满了海量书籍,远远望过去,犹如一条条五彩缤纷的江河奔流不息。

      放书的架子,看书的桌椅,以及休息区的沙发和茶几,均是用素雅古朴的黑桃木制成。瓷器和笔墨等摆设物穿插在书本的海洋中,给这个被肃穆感包围的空间增添了一些活泼。木香,花香和书卷香同时散发着,使整个区域充满了令人陶醉的气味。

      精挑细选后,荷雅门狄开始了她在文字世界里徜徉的旅程。时间过得飞快,她用整个上午读完了一本研究人类近几个世纪以来有关魔法和魔术的书,上面记述了数十个发生在民间的光怪陆离的故事,龙族作者用旁观者的视角在每段故事下做了批注,笔锋之间尽显傲慢和刻薄,对人类的迷信行为大加讽刺。不过,荷雅门狄却丝毫不在意那些主观评价,她沉迷在故事中,感到意犹未尽,决定再挑选一本优秀的读物用来充实下午的时光。尽管她本人相当喜欢海龙托达纳斯的冒险系列,但是这一次,她优先考虑了专业性。很快,她就在浩瀚的书库中找到了心仪之选。

      它在贴墙的一个架子的最高处。书架和墙壁砌为一体,超过五米高,就连身材伟岸的成年龙族男性伸起手都难以企及它的顶部。角落里放置着的活动梯子,正是为了应对这种状况而存在。但荷雅门狄显然并不需要借助任何工具,龙术士的一项通用能力——浮空术——能帮助她克服这个问题。她飘了起来,脑袋距天花板只差毫厘,这样的高度已足够取下那本书——

      “小心——!”身后猛然传来了一声疾呼。

      “哎呀?”原本,荷雅门狄会以一个完美的姿势降落,不可能出现任何失误,但她被这个声音吓到了,向下落地时,险些绊了个趔趄。

      导致她踉跄的“罪魁祸首”——雅麦斯,本能地伸出双臂想要接住她,但在最后关头,他停住了,没有真的抱上去。荷雅门狄安全地落到地上,只不过牺牲了一点体面——人在没站稳时总会想寻找一个能扶着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在眼下的这个场景,恰好是主动送上门来的——雅麦斯的胸口。

      少女的手就这么不慎触摸到契约火龙的前胸,往他硬硬的肌肉上戳了下去。尽管她很快就缩回了手,可指尖仍然感到麻麻的,心中更是淌过了一阵电流。她迅速向上瞄了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抱紧了刚拿下来的书。她身前的火龙直挺挺地站着,看起来有些尴尬。他未曾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只是担心她会摔倒而已,结果反而是自己弄巧成拙了。

      “我没事。区区一个小书架怎么可能难得倒我呢。”轻轻咳了一声,白发少女小退半步,仓促地朝雅麦斯笑了笑。他离她仅仅一臂之隔,对方的气息完全清晰可闻。以往,这头强壮的雄性火龙的靠近,总让她感到莫大的压力,现在却没有了那种感觉,连荷雅门狄自己都觉得好奇妙。非但已经不抵触他的靠近,她甚至还有点喜欢他身上的……味道。

      “嗯……看来确实是这样。”雅麦斯低声咕哝着。他老是忘记她的龙术士才能,老把她当成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这其中的逻辑矛盾。如果她真的只是他所想的那样,她就没资格来到卡塔特,成为龙术士,成为他的主人。

      “所以……是出了什么事?”荷雅门狄眨眨眼睛,好奇他为何会来。

      “我是来吃饭的。午饭。就在对面。而我确定的是,你忘了时间,尽顾着看书了。”

      “也许是吧,可你没回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因为我感受到你的气息在这里。”雅麦斯的脸烧灼着,声音变得嘶哑,“你到底要不要和我一起吃饭?”

      “我还以为,今天我们能分开一小会儿呢。”

      他当然没忘他们的约定,可这话却让他感到有些不称心。“听起来你像是厌倦我了。”

      “这我可没说。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外面永远也不缺对我们的议论声,而且那些人永远也不会厌烦。”

      她的话让雅麦斯呆住了,脸上立刻流露出急切的神色,“是哪个混蛋敢在背后妄议你?我保证要他好看。”

      “你如果真要揍人,那我可不敢告诉你了。”虽然看巴萨特和奎特尔梅那两个惹是生非的小人受苦令她甚是愉快——他们的嘴就像他们断掉又愈合的骨头那样,再也硬不起来了——但是费扬斯和翁忒斯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清楚他俩关注雅麦斯只不过是天性或职责使然罢了。“没有谁。我从来不关心那些声音。我只是随便发发牢骚。事情总是会自然而然地发生,让他们去吧。”

      雅麦斯默不作声地倾听着。尽管没有追问,心底却因为主人的宽容而有些不好受。他可不是个宽宏大度的人,他要确保眼前的这位少女将会是安全的,不受任何人的伤害,那么即便是用上最极端的手段,他也不会皱一下眉。

      “现在,我想把这本书看完。”在把手上的酒红色硬皮书展示给雅麦斯看之前,荷雅门狄先吐了吐舌头。封面上用精美的烫金花体字赫然写下了《教你成为法杖的使用大师》这行字——由此推断,这毫无疑问是一本撰写法杖妙用的书。

      火龙的眼睛睁大了,阴沉的表情一扫而光,仔细打量了很久才意识到这本书的作者是谁,以及它是在怎样的背景下被创作出来的,心里不禁犯起了嘀咕,为什么主人偏偏会挑选这个……

      “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先吃饭。不能为了贪读而委屈了肚子。”他说得很平静,努力掩盖内心的动摇,“你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不用急于一时。这里的每本书你都能看。”

      “那我可得花好几年才能从这儿出来了。”她用打趣的口吻说,然后抬了抬眉毛,“我们去隔壁吃?”

      “这样最好,省得你跑来跑去的。”

      于是,荷雅门狄把书放到桌上,跟着雅麦斯穿过重重书架和隔音结界,从前门步入膳房。与龙神殿任何一处奢华气派的厅堂相比,膳房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简约风格,共划为两个区域,宽敞明亮的就餐区和半封闭式的伙房——闲杂人等将止步于后者,它通常只允许膳房的工作者和总管瑟兰崔斯长老进出,在如今这个饭点,厨师和帮工们想必正忙碌于灶台的油烟和热气之下分身乏术。外面的就餐区也分为两块,一部分是开放的大食堂,内设一排排由琉璃管帘隔开的卡座,占据着绝大部分的面积,另一部分则是相对私密的包间,需要通过一扇装饰精致的小门进入,专为身份尊贵的人——如龙王和长老而准备。尽管他们中的一些人在各自居所也拥有就餐之地,并不一定会常来膳房,但只要莅临,这些包间便只属于他们。此刻,那扇小门正紧闭着,阻挡了荷雅门狄想要一窥内部陈设的念头,但她可以想象,它们必定装修得极为雅致。她将目光望向食堂里那些络绎不绝的食客。这里不仅有龙族族人,人类守护者也非常乐意摈弃“龙之腹”宿舍楼的小食堂,到规模更大、环境也更好的这个大食堂来一品美食佳酿。两股人密密麻麻分布在取餐台和长桌高椅之间,各自咀嚼着佳肴,分享生活中的喜乐。膳房的饭菜虽然在摆盘上远不及首席龙术士的单人餐那么考究,但胜在供给量大,选择面多。今日午间菜单有香煎口蘑,大蒜牛肉粒,鲑鱼汤,蜂蜜蛋糕,菠萝派以及各种蔬菜、水果和甜点;酒水茶饮的供应也相当富足。荷雅门狄随便一瞅,就发现不少她爱吃的东西,然而,她却几乎找不到一张能容纳她和雅麦斯同时还位置优越的空余桌子。

      一些人留意到了首席。她的出现让人们倍感意外,引起了一波小轰动。身边陆续开始有人簇拥着她——以守护者居多——更有甚者,还兴奋地缩圆了嘴,吹起口哨。荷雅门狄不得不对那些起哄和凑热闹的人露出笑容,一一致以问候。很快,她的面部就因为被迫保持微笑而开始酸胀了。

      火龙王后裔的一个眼神、一记哼声,就足以让周围的躁动者安分下来。“别理他们,”他对企图推搡她的人们略施警告,凑到她的耳边说,“我们快入座吧。”

      “可是,要坐在哪儿呢。”望着只剩下两成不到的空位,荷雅门狄长叹口气。

      “我们真该晚来半小时、不,一小时的。”雅麦斯啧了一下嘴。

      “这样的阵仗确实罕见,不过更令我意外的是,这儿的贵宾包间,竟然不为你这样的大人物开放。”

      被女孩揶揄的火龙苦笑着摇起了头,不光是因为她的调皮话,在某张四人桌旁,有两个族人正冲他招手,雅麦斯早就发现了他们,可他一点儿也不想过去,步子有些拖延。

      荷雅门狄也看到了,在那里,坐着费扬斯和翁忒斯,二人的身边刚好有两个空位,仿佛是为了主从俩预留的一样。她二话不说挤到慢吞吞的雅麦斯前头,眼睛像锁定了猎物般满足地眯起来,直盯着空位不让周围人抢走,结果自然而然,她未能关注到雅麦斯正拼命朝朋友们挤弄眼色的行为——那指示非常明确,告诫二人别随便乱说话。

      “首席大人,”费扬斯起身欢迎她,“要不要我坐到翁忒斯边上去?”

      “就这样吧。”她答道,坐下后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去取餐。

      郁闷的雅麦斯屈居于翁忒斯身边入座,朝她示意了一个方向。有两名侍者正在取餐台前娴熟地盛菜、装盘,身上精致而干练的黑白二色衣装正如荷雅门狄在册封典礼晚宴上所见到的。那些人平时的服侍对象是龙族贵族阶层的成员——譬如雅麦斯、菲拉斯和搬到孤塔前的布里斯,就一直是这里的常客——如今,首席龙术士难得驾临,他们更是尽心尽力。不久,两个秀色可餐的大银盘便被端了上来,依照雅麦斯和荷雅门狄的不同喜好,侍者还分别为他俩倒了一杯果酒和一杯果汁。

      火龙族的里欧斯踏着坚实的步伐走向他们这一桌。他身材粗壮,面相饱满而凶悍,一双明亮的红眼睛却透着温暖,手里端着满满一盘造型雅致的小点心,呈给首席。他如愿以偿得到了荷雅门狄的感谢笑容,然而,苛刻的火龙王后裔却没有他的主人那么好打发。

      “里欧斯,我平时几乎每天都会来,怎么从不见你给我送吃的?”雅麦斯透过额前的碎发看向他。

      惨遭嘲讽的里欧斯不由得红了红脸,“首席大人,您慢用。”他低头慰问了一句,然后识趣地退下了。

      翁忒斯和费扬斯见状都笑了起来。“能见到您真令人高兴,”笑过后,翁忒斯收起表情,向荷雅门狄说道,声音沉稳而谦和,“您以后会经常到这儿用餐吗?”

      荷雅门狄眨了眨眼,想知道这算不算早上唐突冒犯的赔礼,但随后,她又开始琢磨是不是因为平时一直占用着雅麦斯的时间,让他们朋友间相聚的机会变少了。翁忒斯的抗议很礼貌,这反倒令她自愧起来。“我不确定,至少今天是临时决定过来的。”她答道,“不过看起来,藏书阁就快要成为我的第二个根据地了。而那儿离膳房很近。”

      “一名剑术达人即将转型为文学巨匠。”在费扬斯溢满爱戴之情的语调下,隐藏着他对同伴的挑衅,“你怎么看呢,雅麦斯?”

      “首席龙术士可以表现得亲民,但更应当保持神秘性。”雅麦斯面无表情地说,“瑟兰崔斯长老周密地制定了守护者侍从轮流服务首席龙术士的规则。这条惯例已遵循了二百余年,不容打破。”

      他的朋友们几乎为这话目瞪口呆,荷雅门狄也很惊讶,但更多的是安心。

      眼看这难得的聚会饭局快要转变成一场明争暗斗,费扬斯开始加倍地尝试补救……以及,适度的点火和捣乱。“藏书阁是一座宝库。那里凝结着我族的智慧结晶,有取之不尽的遗产。它们既可以帮助您增进自身的技艺,又能够让您更深入地了解您的盟友和敌人。”

      荷雅门狄的心中同时升起了感激和骄傲,“是的,我很荣幸奥诺马伊斯老师和努美索尼斯长老给了我自由出入和阅读的权利。”

      “噢,那么您有没有关注过语言方面的书籍?”

      “语言,你是说龙语吗?”

      “显然我指的是人类的语言。迄今为止存在的任何一门语种,在藏书阁的排排书架上都能找到相应的教科书。”费扬斯仰了仰下巴,看起来很自豪。

      荷雅门狄专注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了兴趣。现在,气氛到位了,他即将把话题推向他所期许的那个方向。预感到事情渐渐不对劲的雅麦斯肩膀紧绷起来,在位子上不安地动了动。费扬斯关注着他的表情,心底涌现起一阵快意。翁忒斯则谨慎地眯了眯眼,有点担心同伴挑起的话题是否太过大胆。然而,那鲜红色的竖状瞳孔中漫溢的兴奋感却揭露出他的恶趣味丝毫不亚于费扬斯。在谈话越来越微妙的现在,他非但没有起到调停的作用,反而更像是一个藏在同伴身后,见机推波助澜的怂恿者。

      “虽然听起来像是自夸,但我们龙族确实有这个天赋,学语言的天赋。”翁忒斯放下刀叉,声援友人。

      “我一个月就能学一种。”费扬斯说,“最多两个月。”

      荷雅门狄摆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但还是决定先不管它的可信度。“你学了它们,却没有用武之地能让你施展呀。还是说,你们龙族其实并不像你们表露的那样,从不和人类进行交流?”她问道,迫切想知道他会怎么回答她。

      “机会可太多了。”费扬斯笑得愉悦而友善,“在这片世外桃源外,是一个我们有权与人类共享,却很少去试图了解的世界。但不可否认,我们中间有一些探险者,从没有停止到外面世界闯荡的欲望;也有一些学者,会如实记录人类世界的重大历史事件,编撰成册,供我族研习;而另一些忠实的执行者,则会受族长指示,到人界处理必要的差事——尽管有时候是由他们的后裔越俎代庖。”他特地瞄了瞄雅麦斯,“不管哪种情况,掌握外语对我们而言十分重要,尤其是对我和翁忒斯这样的无主龙族而言。我们有大把时间投入自身的兴趣和成长,完全用不着整天围着什么人转。”他狡黠的眼神在玻璃杯子上闪耀着,“正如我刚刚说的,龙族的语言学习能力更胜人类一筹。人类通常要花上数月乃至数年才学得透一门异乡语言,我们掌握起来却非常轻松。不过,俗话说人的五指有长短,山中树木有高低,也并非所有龙族都具备这种天赋。我们中不乏有一些族人,就像拒绝学习的野兽,只会四处乱跑,挥爪和撕咬。”嘲讽的词句就像瀑布一样从费扬斯的口中倾泻而出。他突然停下,望了望一脸愠怒的伙伴,“我想雅麦斯应该认同我这个说法。”

      “我们火龙王大人的后裔是完美的,即便他唯一精通的人类语言只有爱沙尼亚语,那也是完美的。”翁忒斯不失时机地接话道,故意说得很严肃。

      “对对,爱沙尼亚语。这还是他当初逃到人界的那年被迫学会的。”

      老底被揭穿的雅麦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满肚子怒气却无处发泄,耳旁传来荷雅门狄诧异的询问声,显然,她上钩了。

      “‘逃’到人界?”她特别在意费扬斯使用的这个字眼。她的从者在卡塔特向来是无所畏惧,横着走路的。在她的心目中,他也绝不是一个能和“逃”扯上关系的角色。冰蓝色的瞳眸好奇地望向火龙,“你是族长大人的掌上明珠,在这个地方居然也会有什么事或什么人是你不敢面对的?”

      谈话进入到危险区域,雅麦斯紧张的情绪几乎要喷薄而出,“别听他们瞎说,我只是在这儿呆腻了,去人界……游玩。”

      我也想去。荷雅门狄想。但现在,探索欲占了上风。“能详细说说吗?你知道我爱听这些故事的。”

      “不能。”他拒绝得很快,似乎急于结束这个话题,“费扬斯,吹了那么多牛,你一定累坏了吧。”

      “我可没吹牛。这事儿卡塔特人尽皆知。”他竖起两根指头,仿佛发誓一般地说。

      “我作证。”翁忒斯举手。

      “你们真无聊!”尽管在怒吼,雅麦斯的声音却极小,淹没在周围吵吵嚷嚷的人声之中。他不希望有目光看过来。

      “我们明明很真诚。”费扬斯说话也很轻,但没有就此停止对他的讥讽,“反正你们每天都形影不离,有那么聪明的主人在身边,你多向她请教请教学习的诀窍不就得了。”

      荷雅门狄的脸一下子就红起来。

      雅麦斯对首席的偏爱几乎是洋溢在他的一举一动中的。可是,被同伴无情嘲笑的雅麦斯却只能在心中暗自叫苦。他被火龙王要求对主人实行严密的监控,这才不得已与她亲近。这件事他无法向两个心腹诉说,胸中憋着难言的苦闷——他并不讨厌和她相处,却非常痛恨被族长逼迫。

      余光瞄到脸红的少女,发现她正闷头喝着果汁,看起来一脸尴尬。雅麦斯本来就已经很不高兴了,如今更是到了爆发的边缘。愤怒化为一股震动的空气吹向费扬斯,他破口而出,“我看你这是不想吃饭,想吃我的拳头!”

      “哇,饶命啊,我一点也不想被你揍成‘这种样子’。”佯装害怕的费扬斯叉起了几颗牛肉粒用以形容。

      “你这是诽谤!我从来没有这样对待你。”绯红色的眸子立刻瞥向荷雅门狄,极力向她证明自己绝不是他描绘的那种暴力狂。

      “被这么对待的对象当然有,”翁忒斯趁机回答,“比方说……一座山。”

      完蛋。

      “啊!”不出雅麦斯所料,少女果然抓住了这个重点,“那座山!”

      太好了,这下又一个秘密被曝光了。

      荷雅门狄想了起来。在卡塔特山脉最大的龙海——“龙之泪”的东南方,有一座造型奇特的龙山。从见到它的第一天,她就非常很好奇它为什么会长成那个样子……破碎,怪异,好像被人为捣毁过似的。可后来听说它叫“龙之‘骨’”,心想或许它天生就是这么个怪石嶙峋的形态。原来,它是被雅麦斯打坏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和一座山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跟它过不去?”她关切地问道,内心巴不得雅麦斯的朋友能多透露一点他的糗事。

      “……不过是几头亚成年龙闹着玩,进行无聊的接力赛跑,不小心波及到而已。否则,单凭我一己之力,怎么可能造成那么大的破坏……”雅麦斯低下他的一头红发,撒着令他愧疚的谎。他诧异于这对混蛋竟然能如此面不红心不跳地在两个危险话题中过渡,可如果他们的脑子尚且好使的话,就应当清楚有些东西不能再继续涉足,以免他千方百计和主人好起来的关系出现裂痕。

      为雅麦斯帮闲多年的哥们俩当然没那么缺心眼。他们深知哪些玩笑可以开,哪些话无害,而哪些部分又是不可以见光的。他们之所以冒险进行这些对话,目的只是为了小小地报复一下他们这个“重色轻友”的伙伴,并不想真的给他和首席的主从关系带来困扰,因此,点到为止就够了。

      他们在欢声笑语中吃完了这顿饭。荷雅门狄全程都听得很入迷。当一桌子的食物吃光后,三人组表示还想再坐上一会儿,笑得肚子发疼的少女也正想早点回藏书阁看书,于是她满意地离去了。费扬斯和翁忒斯都沉默着,他们知道雅麦斯正在酝酿怒火,但起码在荷雅门狄的身影消失前,他都不会发作。

      白发女孩没入人群,出了食堂大门,直到彻底看不见了,雅麦斯才终于抬起眼睛,决定教训这两个可恶的混球。即使长刘海遮掩着他的双眸,眼里的星星火光依然挥之不去。“你们两个发什么神经啊。”他用叉子柄部敲了下桌面,像个小孩子似的发泄着不满。

      “你当我们是傻子么,”费扬斯压低声音说道,显得很无奈,“我和翁忒斯说话做事向来有分寸,如果你连这点信任都不给予我们,那我倒要怀疑你究竟把我们当成什么了。事实是,刚才的交谈非但没出什么岔子,反而令首席加深了对你的了解。你看,她刚刚笑得多开心啊。”

      费扬斯确信自己在这场聚餐上看到的真相。雅麦斯的态度早已昭然若揭。他视荷雅门狄为“自己人”,对她时时刻刻有一种护短的心态。但这又和他对待费扬斯他们俩略微不同——他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呈现给她看。这也意味着,以往他做过的所有可怕的事都必须被埋葬。他只能选择欺骗她。只有这条路最便捷。

      “雅麦斯,我有一个建议。”翁忒斯严肃的话声插了进来,“我认为你最好还是试着和她说一些真话,慢慢地说,用一种委婉的、不至于令她恼恨你的方式。否则等火山爆发的那一天,你一定会后悔的。除非你有把握能永远瞒住她。可我想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篱笆。你不能让自己处于被动。”

      雅麦斯低下了头,尽管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颤抖的肩膀和紧扣的手恰恰表明他内心正在天人交战。这些话的背后透露出二人敏锐的观察力与可敬的忠诚。他们知道他已经接纳了荷雅门狄,同时也非常担心他们这段被善意谎言包裹着的关系终究会走不长。现阶段的情况是,他正逐渐与自己的主人消除隔阂,然而,一头休眠的、亟待苏醒和破坏的怪兽,却在平静的湖面下深深潜伏。它是族长的强令,是纠缠着他的暗香,是某些个早已作古的旧日冤魂。终有一天,那头怪兽会冲出来,将雅麦斯好不容易盼到的美好东西毁于一旦。这些他当然都知道……

      “我自己会处理的。”当他说话的时候,他能觉察出自己声音里的不自信。他明白朋友们的话是对的,也清楚真正威胁他和主人的是什么。荷雅门狄是有主见,有思想的人,她逐渐羽翼丰满,所知所学每天都在变多,不再是那个半盲半失聪的新人了。雅麦斯不可能一直把她护在自己身后,但他始终这么做着,并坚信自己是为了她好。

      他想,或许他该接受并由衷地感谢翁忒斯的忠告,可处事向来果断的他,这次却很难下决定,不仅如此,甚至还罕见地胆怯了起来。雅麦斯的心中一团乱麻,迷茫难安。荷雅门狄的气息仍能隐隐地从远处飘来。一条走廊和两堵墙显然无法切断主从间的联系。那位勤学的少女此刻一定正在看那本她选中的书,他确信如此。尽管龙族的官方史书中绝不会留下一丁点儿对自己不利的记录,却无法消除他对荷雅门狄在藏书阁求学举动的一丝隐忧。因为那是一本记载着雅麦斯最痛恨的人类的……辉煌事迹的书……

      如他所料,荷雅门狄正处于极致的享受中。恼人的闲言,外部的纷扰,都暂时离开了她的生活。与架子上那些动辄数百年甚至数千年起步的古籍相比,她手上这本书相当年轻,成书于1214年,作者是……柯罗岑·提瑞尔?一个人类龙术士?这让荷雅门狄对其中的内容更感兴趣了。她把一缕逃逸到额前的头发捋至耳后,开始拜读起这本由她的龙术士同事写下的著作。

      原来,在过去的卡塔特,曾经有一段因一个人的表演而在龙术士群体中掀起模仿狂潮的历史。部分人受到第二任首席龙术士阿尔斐杰洛·罗西在比萨战役最终阶段绝杀一击的启发,纷纷制作起能够长期储备并一次性释放魔力的法杖用于战斗,区别于龙术士早期朴素务实的作战风格,一种全新的、富有想象力和浪漫的同时亦不失实用性的华丽战斗风,也由此兴起。作为这股时尚风潮的引领者,阿尔斐杰洛的大名荷雅门狄已有耳闻,非常向往能了解他更多的事迹,但书中对他的着墨却不多,侧重点放在了神杖的选材和制作工序以及每一种材料差异性的介绍上——也许正是这个原因,这本涉及到背叛者的作品才没有列入禁书的范畴被销毁,得以继续存放在长老们的书库里。当然,荷雅门狄看得出来,这本书由于是私人珍藏品,因此并没有得到广泛的流传,理由是她从来没在魔导课程上听奥诺马伊斯介绍过法杖的奥妙。或许这只是柯罗岑敬献给魔导团的礼物吧。她想。

      作者柯罗岑本人虽从未正式打造过一根专属于自己的法杖,但他饱谙经史,通古博今,在潜心研究了十年后,将自己习得的知识尽数写了下来。法杖,亦可称神杖或魔杖,显而易见是一种法器,有引导和储存魔力之用。它由杖身和杖芯组成,施法者自身的强弱能使其展现出不同规格的威力,杖身木材和杖芯物质的选取更是会直接影响到魔法的实际施展效果。不过,上述理论只适用于一般的术士。当到了龙术士这个维度,杖身、杖芯的材质选择则不再起决定性作用,换句话说,神杖是由什么材料制成的,对龙术士战斗力的强化幅度并不大,仅相当于锦上添花。这时候,它们的功能和属性便不再是术者优先考虑的问题,更多的是作为彰显其拥有者身份的装饰物而存在。书中罗列了不下五百种材料,包括分布区域、形态特征、象征意义、获取难易度等知识全都详实地记录在内,还有大量经实地考察后手绘的图片,可谓是十分全面的一本指南。

      之后整整一周,荷雅门狄都在研读这本书,一个幻想的雏形渐渐在她的脑中生成,但她没有立马就吐露出这个想法。

      雅麦斯和荷雅门狄这段时间依然每天都见面。为了让主人能更加方便地阅览,也为了减少她待在藏书阁的时间,雅麦斯再度拜访了努美索尼斯长老,几番沟通后,长老终于破格准许荷雅门狄把书带出去看,要求是同一时间只能租五本,期限定为三个月——对荷雅门狄而言,这个时间非常宽裕。她不必再每天于两点间往返,可安安心心在自己的居所慢慢品读。这段时间内,荷雅门狄的三餐也大都由雅麦斯陪着吃。他每周只腾出几个中午和朋友们小聚——尽管他时常无法保证自己能做到这一点。

      一日,在为自己看的书做笔记时,荷雅门狄发现雅麦斯正坐在卧室另一头的沙发上,像一个专注的孩子对她目不转睛,嘴边似有若无地带着一抹笑意。

      他似乎越来越频繁地出入她的卧房了,还很喜欢用一种观察的目光看着她。她不讨厌这种感觉,却仍会感到羞涩。

      “雅麦斯,”她停下写字,让声音传达到他耳畔,“我发觉你有一个天赋,能让我越来越感觉不到你其实就在我的身边。”

      看来,她已经习惯他的陪伴了。雅麦斯为这个潜台词感到高兴。“而你总有能令我惊叹的本领。”他回答,见女孩向他示意继续说,于是他抬了抬胳膊,指向荷雅门狄拿着羽毛笔的那只手,“你的惯用手,是左手。”

      雅麦斯点出她的秘密后,荷雅门狄呆住了一小会儿。他们隔帘相望,最后,她羞怯地笑道,“就连老师都没有发现这一点呢。”

      那抹笑容被五彩的贝壳帘半遮掩着,却无法阻止雅麦斯为之吸引。“他当然没发现,他又没到你房里看你写字。我也很惭愧我竟然没一开始就注意到。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她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什么瞒着他的。

      “我猜,你练剑不全是为了能在龙术士的主职外掌握更多的战法,其中一个目的是,你想要锻炼右手的熟练度,掩盖自己是左撇子。”回想起来,她背着奥诺马伊斯独自练剑时,那激烈又笨拙的架势确实与正确的基本功相去甚远,反而更像在劈柴。他还记得那次他惹她生气了。

      “是。”

      “所以,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我不确定。或许可以骗一骗敌人,或许……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磨练自己,努力提升,变得更好。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进行一场真枪实战?”

      “适当的时侯。”他停顿一下,稍微笑了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真想知道,何等厉害的父母才生得出你这样好斗的……不,与众不同的女孩。”

      “斯堪的纳维亚的父母可以。”她即刻作答。

      雅麦斯知道她的家乡,却没料到她会突然提到它。他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一些,为了词句的选择而纠结着,“我听过那个地方。据说那儿住着的都是顽固不化的蛮夷和穷鬼。”

      “在你眼里我也是蛮夷吗?”坐在飘窗软垫子上的少女绷直了上半身。

      “你又来了。”雅麦斯低着头,半恼了一会儿,然后,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当然是不包括你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开始迈步朝她的位置走去,并用温和的语气补充道,“也不包括你的父母,玩伴,亲戚,邻居,以及邻居的孩子,朋友和他们的邻居……”举例到最后,连他自己都笑了,“好吧,你的村子一定是斯堪的纳维亚最人杰地灵的村子。”

      “变脸太快了,雅麦斯。”她轻声抗议着,身子慢慢放松下来。

      火龙别扭地努了努嘴,“不过,我是真这么认为的。能孕育和培养出你的父母,不仅是好人,也一定非常伟大。”当他说完这些后,他距离那道隔着他们的贝壳帘只有一步之遥。

      荷雅门狄完全把书笔放下了。她也站到帘子前,与雅麦斯相对而立,缓缓叙述时,脸上透露着骄傲和些许伤感,“他们都是战士。忠诚,坚定,不畏生死。代价是……我没有妹妹或弟弟。有时我能感受到他们所有的爱,有时却又有些孤独。他们太专注于战斗了,母亲在生我前因为带孕作战而流产,能再怀上我几乎是个奇迹,父亲也捞了一身的伤,在床上一躺就躺了两年……”

      看着她过于白皙的脸庞,雅麦斯心中涌起了一阵共鸣。“我也是父母独生的孩子。母亲天生身子骨弱,生下我之后就愈发不好了。”他假装不经心地抚摸起眼前的一块贝壳,目光下垂,显得有些寂寥,“其实在我们这儿,大多数龙族都是一脉单传,很少会有兄弟姐妹,我想我也应该要习惯。可偏偏布里斯那家伙却有一个堂兄和一个堂弟,不得不说,我以前可嫉妒他了。”

      “布里斯?”荷雅门狄想起那头海龙。

      “对。他是海龙王大人的后代。”

      “我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那次宴会上的争吵。”她遗憾地说,“平时他是一头怎样的龙?”

      “两只眼睛,四只爪子,一条尾巴,没比别的龙特别到哪儿去。”他注意到女孩怀疑的目光,“好吧,他确实有点特别,因为他是全卡塔特我唯一不想与之交锋的家伙。和他打架,几天几夜都分不了胜负,无聊极了。”他双手插肩,故作深沉地说。

      终于,她被逗笑了。就在不久前,她被一股从天而降的思乡情绪所牵引,整个人都有些消沉。现在,那些忧伤的情绪从她的身上滑落下来,她感觉好多了。

      “既然说起右手,”她把话重新绕回他们先前讨论的那个事情,“我现在不仅能用它吃饭和使剑,连写字也已经差不多练成了。”说着,她向他招了下手,示意他进来。

      雅麦斯轻柔地掀开贝壳帘。在观景凸窗的柜子前,他们一同坐下。荷雅门狄拿了张空白的纸,在雅麦斯的注视中,以右手握笔,写下他龙族的名字:「EMeiS」。字迹干净优美,笔锋间没有半分拖沓感,令人赏心悦目。

      雅麦斯的心间忽然温热起来,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变得这么柔软。一股冲动驱使他拿过荷雅门狄的笔,在自己的名字旁,把她的名字也添了上去。

      “应该是这样拼写吧?”他向她确认着。「Heamandi」——他几乎没叫过她的名字,当然,也从未以人龙契约中她的主人身份称呼过她,这会儿,他忽然觉得有一些愧意。

      荷雅门狄凝视他的面庞,点了点头。现在,他可以看到她微红的双颊和闪烁着灵动光芒的蓝眼睛,目光那样专注而着迷,就像见到他的巨龙真身时。

      他成功了。他想。他成功消除了她对他的厌恶,让她再也不抗拒自己,畏惧他的接近。雅麦斯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真实感,眼前他拥有的美好几乎令他忘记了他们一开始的相处有多么惊心动魄。自从火龙王要求他看住荷雅门狄,一个想法就开始萦绕在他的脑海里:他要赢回她的心。这个被他深深掩埋起来,以至于平时都很难觉察到的想法,直至今天,他才第一次承认和面对它。当缓过神来后,雅麦斯惊喜地发现,事情竟真的朝自己渴望的方向在发展。火龙王希望他能一直陪着契约主人,以达到最佳的监视效果。这原本是个不耻的毒计,却无形中推动了他们的感情,弥合了二人的嫌隙。如今,这一段原本徘徊在危险悬崖边的主从关系,正逐步去往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充满希望和未来的地方。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望着,周围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他们而静止了。这是一个美丽的时刻,可一旦持续的时间过长,气氛就开始不由得走向微妙和尴尬。

      终于,率先从这晃神的状态中脱离出来的是雅麦斯。“希望我在你的心里不再是负分了。”他想对她笑,但他却努力憋着,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不想让她看破自己其实很心虚。

      这话提醒了她曾经开过的那个玩笑。她声称要给全卡塔特的龙族打分,依据是他们对她的态度。荷雅门狄感到自己的脸颊烫了起来。她当时只是为了气一气雅麦斯,让他明白他对人类的轻率看法刺痛了她才会那么说。很明显,雅麦斯没有忘掉那件事,反而极其在意她是怎么看待他的。

      “我才不要告诉你呢。”她轻轻地推了一把他的肩膀,娇嗔道,“我会一直把你的分数藏在心里。这个秘密只有我自己知道,谁都不会说。”

      雅麦斯无奈地摇了摇头。使他感到惊奇的是,他对她的碰触没有任何不爽或是抵触的情绪,事实上,他似乎还很高兴。

      那天,他们在晚餐后分开了。

      雅麦斯的洞穴离荷雅门狄的住处并不远。从首席居所别墅外的小径出来后,有一条向各个龙山延展而去的岔路口,选择最左边的这根道,就可以抵达雅麦斯的家。具体的走法是,沿横穿半山腰的蜿蜒山路往东绕至“龙之巅”的右半侧面,这条唯一可行的山路呈现出“之”字形,在陡峭的山体上来回盘旋,每一个反复都意味着近十米的上升,路的尽头——一个看起来非常大的洞穴,便是终点。洞口常年披青挂绿,有一个精致漂亮的小花园。耐心的攀爬者若想观赏这份美景,必须得老老实实地来回沿着山路往上走,但洞主向来只喜欢“抄近道”。他出色的跳跃能力能令他轻松而安全地在支点与支点间闪转腾挪,不消片刻便可跳上洞前的平地。对矫健的人形巨龙而言,整个过程就好比上树那么简单。

      雅麦斯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以往只需要一刻钟就能走完的路程,这次却格外长。他的心中不禁在想亚尔维斯的话。这名友人平时那么不着调,但偶尔也会有真知灼见,譬如他在首席龙术士册封仪式晚宴上对雅麦斯的建议,虽然阐述的道理浅显又通俗,却十分受用。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方法,能够让雅麦斯消除对人类的偏见,那就是敞开心扉,坦诚相待。他花了大半年时间跨出了这艰难的第一步,和荷雅门狄的关系正肉眼可见地朝一个有利的方向在发展。但与此同时,他无法否认的是,大部分龙术士都非常勤勉,勇敢,忠于职责,这些他在荷雅门狄身上看到的特质和闪光点,并不只是她独有的。实际上,她的前辈们或多或少都具备了那些优点,被视为反面教材的人仅仅是少数。然而,雅麦斯却从没有因此改变他对人类的成见。即使是现在,似乎除了荷雅门狄外,也没有哪个龙术士是他喜欢和欣赏的。

      喜欢?欣赏?这个念想甫一冒出头,雅麦斯就强烈地否决了它。为什么我会使用这两个词?自己只是尝试着放下身段,与人类和谐共处而已,只是恰好荷雅门狄作为他的契约者,被他选中充当试验对象而已。他承认这段时间内他展现给少女的友好和真诚没有任何演戏的成分,可这又能代表什么?

      反问并没有给他带去答案,他反而愈加苦闷起来。他疑惑不解的是,在与荷雅门狄的相处中,究竟是自己接受了人类,逐渐变得包容,还是单纯因为她是特殊的,才给了他那种错觉?如果答案是前者,那为何刚才在岔路口迎头朝自己走来的守护者迪伦和马尔科姆,却引起了雅麦斯内心深处的鄙薄?

      早些时候,在一个无可挑剔的问候礼之后,迪伦二人远去了,丝毫没在意这头火龙对自己的无视,仿佛他们已经习惯了。雅麦斯也相当习惯于用目中无人的态度对待这些身披银铠、缩头缩脑的家伙,然而,随着真相的接近,他开始流露出气喘不定的模样。

      很奇怪,自己对于人类的先天厌恶,其实并没有消减多少,可一旦遭逢到那个身高只及自己胸口的女孩,就荡然无存了。

      快步走了一些时间,前方的山路不再是笔直向前的状态,变得迂回和曲折,仿佛是一条盘山爬行的巨蟒。雅麦斯连续三次高跳,轻松地攀上正上方的洞穴,建造在开阔空地上的苗圃传来花香,迎接他的归来。他拿起花洒,在花园里劳作了一会儿,等到每一片花瓣都洒上水珠,在阳光下光彩鲜亮后,他才感到自己的心灵平静下来。

      但很快,孤独感就找到了他。与荷雅门狄只分开了一小会儿,他就开始想念与她共度的时光了。她也很孤独。从先前的谈话中,他无意间触碰到了真实的她。与她以面示人的冰冷、老成和懂事不同,真实的荷雅门狄更加叛逆和敏感。尽管她装作好像已完全融入卡塔特生活的样子,可雅麦斯知道她是恋家的。她在还没有独立的年纪就远走他乡,会想念家人也很正常,雅麦斯无法为此苛责她。

      用玩笑话驱逐少女的乡愁并非长久之计,他必须做到更好。望着山腰间首席居所的方向,火龙默默下了决定。

      在这些和雅麦斯越发亲近的日子里,荷雅门狄渐渐忘记了他们最初认识时的碰撞与冲突,她习惯了他们在一起的现状,习惯了自己大部分的娱乐时间都有雅麦斯的陪同与随行,习惯了他的气息、声音和偶尔闹的小变扭,然而,与之截然相反的是,有些人却渐渐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荷雅门狄的从者开始了一件他以往不可能做的事。习惯早起的雅麦斯有时会特意到膳房抢走当班守护者的活儿,亲自给荷雅门狄把餐食用小推车运送过来。而在正常轮班中,荷雅门狄渐渐发现她似乎已有很久没见过奥利弗,之所以尚能有机会碰到他,是因为他还担负着每两周给首席居所大扫除的使命。又过了不久,留了个心眼的少女再次观察出一个现象,送餐者的队伍里似乎又少了几张熟面孔,全都是和奥利弗平时走得较近的人。唯一不属于奥利弗朋友且再也没出现在送餐名单上的人是那位神秘兮兮的守护者,T。等荷雅门狄意识到连T也被除名后,她终于问起了她霸道的从者,雅麦斯却一脸淡定地表示她多虑了。这当然不是荷雅门狄的胡思乱想,显然雅麦斯在有意识地排除某些守护者,出于保护她或某种别的原因,并且对她的问询持回避态度。

      不过,荷雅门狄没有轻举妄动。她打算慢慢观察这头火龙到底要干什么。反倒是另一件事,才是她更想要做的。柯罗岑的神杖教科书的外借期限眼看就要来临,她必须遵照约定还回去。某个在接触到这些神奇知识的第一时刻就诞生的想法,也愈发清晰地印在了脑中。

      “我想打造一把属于我自己的法杖。”终于,某一天,她在与雅麦斯的晚餐上说了出来。

      随着荷雅门狄声音的传达,雅麦斯的表情逐渐变得茫然和复杂,他的指节也因为用力而发出咔咔响声。尽管现如今已无人能撼动她在卡塔特的地位,可由于二代首席阿尔斐杰洛的背叛前科,仍不时有恶毒之人在暗地里散布针对荷雅门狄的谣言,声称她迟早会步人后尘。雅麦斯从没有在任何一次饭席上和她谈过这个问题。她如此年少,欠缺经验,说话、做事总是那么直,他很担心如果自己不照拂着她,以她的个性难免会招惹出一些事端。可雅麦斯讨厌扼杀掉她的个性——虽然这总致使他们时不时地拌嘴,但不可否认,它相当有趣——同时,他也讨厌看到她遭受痛苦,为那些根本连虫子都算不上的龌龊小人烦心。他早已默默发下誓言,要化身为一棵能替她遮挡风雨的大树,一个能处理肮脏事务的刺客,而她所需要给予的唯一回报,便是在一个不会有恶意和伤痛的地方,看她的书,练习她的魔法和剑术。只要这样就好。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雅麦斯?”荷雅门狄看到他煞白的指节,不禁担心起他会因为这件事与阿尔斐杰洛有关而拒绝她的请求。

      意外的是,当他回过神望向少女时,却表现得相当镇定和……大方。“如果你确定要这么做,我可以勉为其难贡献出一块我的鳞片。”

      荷雅门狄没多在意。她知道这只是性格别扭的这头火龙故作矜持的表现。神杖的内芯需要一个能稳定魔法能量的触媒,龙鳞确实是不错的选择,虽然在遍地是龙的卡塔特山脉,它不是什么昂贵而珍稀的材料,但龙种天然的魔力亲和度无疑能使神杖内部的魔力储存量达到最大。荷雅门狄关心的是,鳞片的剥离会不会导致那一块皮肤斑秃。那样一头完美的龙,如果失去了完美的皮肤,那该多么遗憾啊。

      “鳞片被剥掉后还能不能长出来?”她问道。

      “当然能啊。这没什么难的。”

      “那么,要多久呢?我不希望雅麦斯为我受伤。”

      “要不了多久的……”雅麦斯的声音变得柔和而轻微,就像是春天下起的一场绵绵细雨,“火龙长得慢一些。”

      “听你这么说,似乎是海龙在自愈这方面更为擅长?”

      (超字数了,剩下的贴在下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3章 Chap.3:荷雅门狄(15)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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