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5、Chap.3:荷雅门狄(16)下 ...


  •   回旅店的路上,并排前行的二人中,白罗加始终板着张臭脸,缄默不语。菲拉斯也没有多问,安静得像一个影子。倒不是因为畏惧他。对于主人心中所想以及他接下来准备做的事,海龙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他们的此番探查,可能要提前结束了。

      阒无人迹的街道,由于主从双方的僵持而显得更为死寂。这股冰冷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临近终点才有所改变。他们看到了一个人。那身穿亚麻短衫,腰悬利剑,紫发紫眸的男人,毫无疑问正是他们的同伴。对于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主从二人都有些吃惊。

      “两位大人晚上好。我刚看完广场以西的几个街区,正要到东面继续巡视呢。”恰好路过旅店的守护者T和恰好回来的白罗加主从在门口碰了个正着。见他们眉头深锁、情绪不高的样子,T不免担心起来,“你们这是去做什么了?”

      “我去哪儿用得着跟你汇报?你有没有搞错啊。摆正自己的位置,守护者!”白罗加愤怒地拂袖进门,把他们扔下。

      “……”一脸无奈的T只好偏过头,用眼神向菲拉斯征询。

      我的主人打起了退堂鼓。菲拉斯悲哀地想。但他没有这么说,而是冲T摇摇头,示意他不必担心。

      不过,T还是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一丝沮丧,“真的没事吧?”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次任务是菲拉斯软磨硬泡,硬逼白罗加接下的。白罗加虽然同意调查布达,但做事的积极性远不及从前那样高,更何况如今还发现了墓穴里那个关键性的证据……菲拉斯对主人很了解,知道他是想撂挑子不干了,也许,连回复两位老人家的说辞,他都已经编好了。

      “不管怎样,我会尽力说服他,按原计划调查完这一周。”海龙眯着眼,目光深邃而坚定,“这座城市终有它的命运。我们只需做我们该做的,不遗余力,问心无愧。哪怕最后没成功,也可以释然面对,不再留有遗憾。”

      菲拉斯没有食言。一大早,白罗加就吵着要走。菲拉斯赶在他退房前,用不厌其烦的劝告和彻骨的决意再次迫使白罗加妥协。被从者逼得没办法的龙术士尽管答应留下,但是对任务却越来越不上心。接下来的两天,T和菲拉斯继续按治安官给的死亡人口名单严格调查,而白罗加却闲极无聊地逛起了窑子。菲拉斯看不下去了,提示他如果实在没事情做,就去为皮特疗伤。“凭什么要我给他治疗啊?他也配?”白罗加大声嚷嚷。“因为是你弄伤他的,你要负责!”菲拉斯据理力争。在从者的强硬要求下,白罗加只能让步。他亲自为皮特治好外伤——包括一处扇飞他的巴掌和一记打断他鼻梁的重拳。但是心灵和精神上的伤——尤其是被黑魔力侵蚀过的脑子,已注定无法恢复。大脑的创伤将伴随老密探所剩不多的余生,他不仅要永远背负那个被乔贞植入的假记忆,他自身的记忆力和智力亦会有一定程度的衰退。这在年轻时可能影响甚微,却为老年的痴呆埋下伏笔——当然,罹患痴呆症的几率并非百分之百,只是说发病的可能大大增加了。然而不幸的是,皮特已经是个小老头了。

      外伤痊愈后,老迈的皮特仍旧歇在旅馆,白罗加则出工不出力,任务的大梁自然由菲拉斯和T来挑。他们把名单上剩余的对象查了个遍,然而,并未发现一桩离奇的命案,就连菲拉斯有所怀疑的那一例,最后也被证实确系死于意外。调查陷入停滞,再也进行不下去了。

      转机发生在第七天下午。

      在布达北面的奥布达(老布达)一座低矮山丘上,散落着一些深灰近黑的碎片,经辨认,是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身体碎片。

      当碎片的第一发现者T看到这些掩藏在绿茵之中的秘密后,他没有破坏现场,而是维持了原状,然后以最快脚程赶回城中,通知了仍坚持巡逻的菲拉斯以及房间里悠闲喝着下午茶的白罗加。

      “就是这里了,两位大人。”在T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了这个事发地。

      奥布达具有浓烈的乡村气息,草木葱茏葳蕤,搭建着少量的老旧矮平房,附近居民不多,人丁稀薄,似乎还没有从过去的战乱创痛中完全恢复。由于离布达城较远,超过了最近的那只魔力鸟的侦查范围,也难怪尸体会被发现得这么晚。

      “这些残骸……不是什么陈年老尸。”经验丰富的龙术士蹲在散落一地的碎片状物体前,拨开杂草,细细查看着,“看起来刚死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菲拉斯站在他身后,问。

      “最多几个星期。”从机械碎片发黑风干的程度,能推断出大致的死亡时间。龙术士召唤魔法制造的机械兽,其原型正是达斯机械兽人族。这些老对手的身体本来就很有研究价值,一些龙术士执行任务时,甚至会刻意收集这些机械怪物的尸体。白罗加无疑是这方面的行家。因此,他十分自信地作出断言,“绝不会超过一个月。”

      几人在四周勘察一番,发现碎片掉得洋洋洒洒,到处都是,只因这一带草丛生长得太茂密,才将它们掩盖了起来。现场留下如此多的打斗痕迹,说明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激战。初步断定,是有什么人和某个兽人族进行了战斗。

      “死者被消灭得很彻底,只留下这么一丁点儿残渣,看来,和这家伙交战的人有两把刷子。”菲拉斯冷静地分析。

      “不排除这是多具尸体混杂在一起的可能。也许……是一支小部队?”T朝两名同伴望去,征求他们的意见。

      “不可能。这点碎渣最多也就两三个人。”白罗加驳回他的话,“但线索太少,具体数字我难以判断。”

      菲拉斯同意。他们发现的这些尸骸不仅稀碎,还相当易脆,他甚至看不出它们属于死者身上的哪个部位。

      “先收起来。我要带回去慢慢看。”白罗加站起来,拍干净衣服下摆上的灰,丢给T一个空布袋。

      被支使着干活的守护者没提出任何抗议,麻利地接住龙术士扔过来的袋子,把地上的碎片一点点收集起来。白罗加在一旁看着,心情很好,拿出烟具抽了几口,呼出的气向上喷出蜿蜒的轨迹,仿佛裹挟着一股令人满足的松弛感。

      布达这潭死水总算有了点波动。不过,能得出的结论却不甚明朗。这个地方确实存在过异族,但已经遇害了。死者数量未知,凶手身份也未知。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一点:这肯定不是乔贞所为。如果乔贞真做了这个事,他早就上报了。那么,有没有可能是荷雅门狄干的呢?她又为何要告诉乔贞,引龙族过来探寻?

      无论白罗加、菲拉斯和T怎么探讨和推理,这件事都成了一桩彻彻底底的谜案,怎么也说不清了。

      当晚,他们在一起吃了顿饭。皮特也来了,面色微红,脸上带着讨巧、卑怯的笑,身子骨比几天前硬朗了些。在白罗加财大气粗的款待下,酒店老板给几人安排了一个安静雅致的小包间。跑堂伙计端来培根、鹅肝、奶油炖菜、甘蓝菜肉卷,圆面包配肉肠、鲟鱼,牛肉汤和雪莉酒,还有T指名要点的猪肉浓汤,摆满一桌。

      原本是气氛和谐的一顿大餐,然而,当最后那道汤被端上来后,白罗加突然嫌恶地皱起了眉。

      他是一个穆|斯|林,同时,也是一个有着超自然力量的龙术士,对于世俗之事,包括国家、民族以及宗教信仰这些,早就看得很淡薄。虽然他只会在他的常住地显示出自己的穆|斯|林身份,一旦离开大马士革,就甚少遵守自己宗教内的规矩,不过,也许是源于对T这个人的厌恶,他无法用平常心面对那个被他视为粗鄙、不洁的东西,忍不住计较起来。“你为什么每次都要点猪肉?这种肮脏恶臭的玩意儿,就这么爱吃吗?”

      T惊得眼睛都睁大了,认为他这话不可理喻。但是顾及到当前的场合、彼此的身份差距以及这名男子对任务的贡献,他也只能低下头,恭顺地赔罪了,“我没有想到您不爱吃,是我的疏忽,下次不会再点了。”

      朝这个即使被出言刁难,也依然保持了风度的男人瞥去一眼,白罗加调回目光,放在杯子上的手指紧了紧。“不会有下次的。”他嗔怒道。在他没注意到的地方,皮特缩起肩膀,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您是指……?”一时没听懂,T歪头看着龙术士。他想说他们不会再有机会一起做任务,还是?

      “不明白吗?今天是最后一天了。”白罗加扬起下巴,睨了他一眼,勾起嘴角丢出一个冷笑。

      他们事先约好,对布达进行为期一周的探访,而今,时间已经到了第七日的晚上。

      “天一亮我就走。”不屑地移开视线后,白罗加转头看向从者,“菲拉斯,我想你不会有异议吧?”

      菲拉斯没有针对他这个问题回答,反倒提了另一个问题,“接下来你准备去哪?”

      “当然是回卡塔特,把布达的情况向两位族长做一个详细、完整的汇报。”白罗加咪了口他最爱的雪莉酒,“之后我会开展密探们的忠诚度调查工作,和过去一样,第一优先级是第四等级的术士。不过,更具体的行程安排嘛,我还得再想想。”

      “我跟你一起去。”他的海龙族从者不动声色地说。当年,菲拉斯的主人发明出让密探自残的方式来甄别对方究竟是人类还是异族,这次任务重启,想必他一定会用回老方法吧。那么,菲拉斯就有必要跟着他,行使约束其行为的职责了。

      “哦?你是要监视我吗?”白罗加大为不满。

      “你就说同不同意吧。”

      “啧,随便你。”

      “那么,在接下来的汇报中,我希望你能够放下对乔贞的偏见,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向上禀告,不要添油加醋。”

      “偏见?”一直努力容忍菲拉斯的白罗加,终于抱怨起来,“我们白走了多少弯路,你都忘了?我倒想亲耳听乔贞说一说,他和那个叛徒女人究竟达成了什么协议,竟敢就这样空耗我们的精力!”

      “那个……白罗加大人,并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您的这个怀疑。反倒是达斯机械兽人族曾出现于本地的证据,被我们切实找到了。”T忍不住出声纠正。

      “多嘴。那也不能否认他既没能诛杀异族又抓不住叛徒的失职。我说的是事实,可不算冤枉他。”

      “你不也没能逮到异族吗?”菲拉斯叹了口气,“多亏了T,我们才总算有了点发现。否则,都没脸回去见族长。”

      “呵。”白罗加难以反驳,翻了个白眼,一口闷掉杯中残酒,显得郁愤至极。随后,桌上响起一阵浠沥沥的倒酒声,白罗加重新把杯子满上,让第二杯下肚。可能是还觉得不够爽,他又把随身的烟具翻出来,鼓捣了几下,猛吸起来。

      包房中升起袅袅烟雾,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走,大家各自埋头吃东西,不再讨论。T小声问皮特身体怎么样,老密探谦恭地回答,自己恢复得很不错。然后是沉默。在之后的五分钟,没有人说话。

      在短暂的自我催眠中,白罗加感到自己的心静了下来。烟圈在眼前一个个飘起又消失,就像凡人那顷刻间凋零谢幕的人生。“当了那么多年的龙术士,取得了无尽的功勋和荣耀,可我甄别异族的能力却好像越来越退化了。我大概只能从折磨弱者这上面获取快乐了吧。”

      所有人都被他的话惊呆了。行事狠辣、素以残忍闻名的白罗加,竟也会发出这样自省的感悟?T不禁想,他是脑子坏了还是喝醉了?

      “我不认为你是变弱了,而是你这里出了问题。”菲拉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用作比喻。以往总是待人很冷漠的这头海龙,在最近的日子里,频频挑战白罗加身为御主的权威,如今却仿佛真的在关心他一样,那双凝视主人的竖瞳,饱含着温和的感情。

      感受到他的心意,白罗加颇觉宽慰,但自尊心阻止了他即将出口的感激。他记得,柏伦格也说过差不多的话,说他变了,变得软弱,优柔寡断,还埋怨他不肯举荐自己做首席。如今,首席位子空缺,柏伦格蠢蠢欲动,每次和白罗加见面,总要把话头扯到那上面去。他想鼓动白罗加帮他夺位。但这怎么可能?白罗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又如何能帮他实现呢?当自己对那个位子渐渐失去兴趣后,友人却沦陷其中,不可自拔。是啊,白罗加忽然想到,既然我都不在乎首席龙术士的虚名了,也不在乎乔贞是否还能有机会翻身,又有什么意义要去抨击他呢?

      那边,T低着头,眸光隐隐闪动。主从二人的交谈牵引出他内心一直以来的惶恐和挣扎。他忽然轻声喃喃,“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只魔鬼,决定了我们每个人的好坏。善与恶只在一念之间,就看我们能不能压制住内心的那个魔鬼。”

      缥缈的烟气,半掩住白罗加想笑又没笑的脸庞。他看向语出惊人的守护者,突然,心下一动,把手中的烟管递向前,“要不要来几口?”

      “不了……多谢您的美意。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这不会让人醉的。不过,说到底,你也就是个菜鸟罢了,居然敢对我装腔作势。”他语调有些苛刻,多半还是因为对这小子没啥好感。

      “确实,这次来布达,是我第一次正式接任务,不知道现在这个结果算不算失败。”T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同伴,话音中透着消沉。

      “你很难过?那就珍惜这份痛楚吧。要不了多久,你就不会有任何感觉了。”

      “白罗加大人,您这么说实在是……过于消极了。恕我无法认同。”

      “我倒要问你,你对任务结果的判断标准,是基于龙王满不满意,还是你自己满不满意?”

      “肯定是后者啊。”

      “所以嘛,你这种人很愚蠢。”白罗加好笑地看着他,“像你这样的愣头青,在如今卡塔特的守护者群体中,恐怕已经不多见了吧。”

      表面上的贬损之词,实则暗藏着一份另类的赞美。说着矛盾之语的男人,在过去,也是从新人一路过来的。在他刚刚获封龙术士时,想必也曾有属于他的一腔热血吧。这么想着,T不禁微笑了起来,“谢谢……您的夸奖。”

      “我没有在夸奖你。”白罗加嘴角抖了抖。

      “我倒觉得,这名守护者身上有着难能可贵的品质,很值得你学习呢。”菲拉斯慢悠悠地品着酒,说。

      从者的奚落让白罗加安静了一会儿。在三两下吞完一整块鹅肝后,他又把头扭向T,眼光中带上了些恶作剧的调调,“我听说你和迪特里希那只独眼龙关系非浅。他能在第二任首席剑下保住命,全靠你奋勇相救。所以,你是他的那个咯?”

      “……那个?”T听得有些懵,流露出木讷的表情,样子像极了一只呆头呆脑的笨鹅。

      “喔,我想我没有表达清楚。”一边感叹这家伙也太傻了吧,一边不放弃追问的白罗加想了个自认为恰当的说法,“我的意思是,你一直在满足他?据我所知,那家伙可是个淫|魔啊,一天不干那事儿就受不了。”

      惨遭捉弄的守护者双目大睁,表情呆滞,脸都快绿了,在那支支吾吾、手舞足蹈了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平时那个镇定自若、沉稳可靠,甚至有点严肃的T。

      这滑稽的反应给了白罗加莫大满足。就在T和菲拉斯都对他的恶意挖苦深感无语时,他又对准了一旁安静如鼠的老密探,不怀好意地问,“皮特,你今年几岁了?”

      皮特本来在小口喝酒,没想到话头会转到自己身上,吓得浑身一抖,酒水都险些洒出来,“57了,大人。”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答案。”龙术士目光阴狠,显然指的是他没有对自己说出实情。

      这副架势,让人不免担心他又想逼供,菲拉斯赶紧介入进来,“不,他不欠你的。他只是老得记不住事情。”海龙沉声道,目光慢慢朝老密探看去,“57岁,就人类的寿命而言,是该退休的年纪了吧。人界的寻常百姓,这时候早就儿孙环绕,颐养天年了。你从年轻时就效忠于我族,兢兢业业了大半辈子。我们龙族绝不会苛待功臣。等这次回去,我会向两位族长申请,批准你退休。”

      皮特听了大为感动,眼含泪光,连连点头致谢。白罗加尽管面上不太开心,却也没有公然反对。他叫来伙计,要他再上几道菜。其他三个人早就吃完了,都在等白罗加,看他想何时结束这顿饭。白罗加的兴致却丝毫不减,“继续吃啊,别停。又没要你们掏腰包。”他张罗道。众人便继续作陪。

      第二轮菜很快就上齐了,这次是各种新鲜的时令蔬菜和水果,非常符合菲拉斯的清淡口味,牙口不好的老皮特咀嚼起来也不至于费劲。

      白罗加收起烟具,吃了些圆白菜,把肉汁酱蘸在上面。“T,”他忽然叫他的名字,“你有没有见过咱们的第三任首席啊?”他的琥珀色眼眸狡黠地眨了眨,“我从未与她谋面。你跟我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我有幸服侍过她几次。然而遗憾的是,我对她本人并不了解。”T老老实实交代了。

      “几次?不管怎么说,她也算当了五年的首席,你怎么可能只见过她几次?”

      “因为我后来接到不需要再给首席提供送餐服务的指示……瑟兰崔斯长老没明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白罗加细看了下T的双眼,确定他没在撒谎。“雅麦斯那混蛋,居然把主人保护得那样严密吗?”至于其中的原因,他马上就猜出来了。

      “首席……我是说,前首席大人,她和雅麦斯大人的主从关系,在卡塔特可称得上一段佳话。”T尽量用一种含蓄的方式说。

      原本只是想表达善意的回答,在白罗加听来,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族中盛传雅麦斯为了他的人类主人“恢复知觉”,与荷雅门狄坠入爱河。对于龙族而言,这不仅是千年难遇的奇事,更是严重的王室丑闻。荷雅门狄也因此被龙王忌惮和厌弃,从上任到倒台,前后不过短短五年而已。

      关于第三任首席迅速崛起又迅速跌落的神奇经历,曾经盛传过许多阴谋论,其中不乏有白罗加参与和主导的版本。不过,这回倒真是冤枉他了。白罗加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更没有对她做过任何事。手下的那些守护者之所以做出恐吓她的事,完全是柏伦格这家伙背着他先斩后奏策划的。柏伦格假传好友之令,授意白罗加的老部下当众堵截荷雅门狄,对她冷嘲热讽,极尽数落。白罗加事后得知,奥诺马伊斯出面镇住了那群闹事者,雅麦斯也没有闲着,拗断了带头的巴萨特、奎特尔梅两人的右手。奎特尔梅那个长舌公后来还死了,卢奎莎越狱时杀了他。哈,真是一出又一出的闹剧。

      白罗加心中千万思绪,最后,尽化为一声颇具嘲讽的喟叹,“可惜啊,报应不爽。雅麦斯向来瞧不起人类,自己却爱上了一个人类。可任他百般呵护,万般防范,他的主人还是走上了反叛的道路,就和她那位前任一样。”

      “这里面的很多事,我们都还不清楚。”菲拉斯无不惋惜地说。

      “就像我们不清楚这女人到底对乔贞说了什么。”

      白罗加此话一出,所有人的眼神都为之一暗。布达诡秘莫测的异族潜藏事件,看似有了那么一点进展,但是又仿佛什么实质性的东西都没有查出来。任务眼看要完结了,可留下的疑问依然有很多。唐纳林的死或许会成为一个永久的谜团,达斯机械兽人族在此地出没的原因,他们也不得而知,刹耶军的消息,更是连根毛都摸不着。菲拉斯愤懑不已,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苦。堂兄许普斯和众多族人的仇,一个也没能报……

      白罗加充分理解菲拉斯此时的心情。尽管高傲的龙术士不愿承认,但人龙共生契约有一个特性,会让双方自然而然地产生情绪上的共鸣,有时,这种共鸣能胜过千言万语,往往不用说话就可以实现交流。尤其是当一方出现强烈的情绪波动时,另一方马上就能够获悉。

      其实,白罗加又何尝不为之郁闷。这个事情,跟当年锡耶纳的情况太像了。白罗加在锡耶纳的调查颗粒无收,最后被阿尔斐杰洛摘了桃子。那么这一次,历史会不会重演呢?在布达空手而归后,会不会过一段时间——几个月,或者若干年后——也跑出来那么一个人,摘下胜利的果实,获得功勋呢?白罗加让自己的思绪尽情飞扬,飞向云端,飞到天上去。那个人……会不会是柏伦格呢?他觉得这想法挺可笑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了这样的想法。

      翌日中午,白罗加主从率先回到卡塔特。菲拉斯回了“龙之血”的领地,白罗加则被安置在“龙之爪”的老地方安歇。在海龙的叮咛下,龙术士同意等另两个搭档回来,再一同面见族长。

      结果,以马赶路的T和皮特晚了近四十个小时才终于抵达,当他们踏上彩虹桥时,已是半夜。两位龙王急着听报告,便特批了四人凌晨到龙神殿觐见。他们最想听白罗加的部分,对这四个家伙是如何搅在一起的深感奇怪。这些人明明是各做各的啊。

      “目前我们所能掌握的全部信息,我已陈述完毕,族长大人,请你们给予指示。”台阶下,白罗加垂手而立,把他和菲拉斯参加布达事件的原因,包括布达的敌情、异族的尸体、第三任首席可疑的行为等在内的所有来龙去脉,都详尽叙述了一遍,还拿出了荷雅门狄的头发和在奥布达搜集到的部分机械残片作为证物,一并呈禀。

      报告结果不容乐观,宝座上,两个皓首苍颜的老人面色都不大好看。“这个事情等于说,已经成为了一件扑朔迷离的悬案了,白罗加,你想告诉我这个?”火龙王紧绷着脸,尖瞳中透着厉光。

      “需不需要召乔贞回来问话?”菲拉斯抢先一步说,“我们需要知道他和荷雅门狄见面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乔贞没抓住她。只仓皇见了一面就让她跑了。他当初是这样汇报的……”海龙王遗憾地说。他的目光遇到子孙怀疑的眼神,忽然欲言又止,仿佛也意识到事有蹊跷。

      “您确定吗?”菲拉斯蓝眸凌厉地闪动。

      听见他如此追问,海龙王的心又是一沉,缓缓道,“他眼下正奉命在外寻找卢奎莎,现在调回来,恐怕会影响任务。等过段时间,我会召布里斯回来问个清楚。”

      “海龙王大人,火龙王大人,那我……还需要继续关注布达吗?”几人中地位较低的T,恭恭敬敬地向族长请示,目光既带着尊敬,也暗藏了一丝热切,“我的‘告别仪式’算完成了,还是……?”

      “哦,T啊,”火龙王皱起眉看向这位守护者中的晚辈,“从结果看,你的任务确实没办完。不过我可以给你个恩典,破例让你通过。”

      “比起这个,我更想恳求另一项恩典,”为了表示诚意和决心,T单膝下跪,一手扶在腰间的佩剑上,一手握拳微微撑着地,“请两位族长大人准许我继续调查此案。严格来说,如今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并不是一个美满的结果。”

      “你是这项任务的负责人,在那边盯着也是应该的。”火龙王抚了抚胡须,说道,“不过,我不希望你下界得太频繁,万一让别的守护者有样学样就不好了。这样吧,特许你每三个月下界一周,直到你完成任务为止。”

      “不准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海龙王补充,“一旦有新情况,及时向我等禀明。”

      “你就去布达历练一番吧!但是,需要定一个任务时效期。”火龙王又说,“如果过了两年还是没什么进展,就结束你手上的调查。老实说,我也不认为真能有什么结果。”

      尽管老族长对T的能力将信将疑,他还是昂首接下了任务,“我誓将全力以赴,不辜负族长对我的信任!”

      接着,两名龙王又嘱咐白罗加要大规模彻查密探,对于菲拉斯的同行意愿也表示认可。菲拉斯于是趁热打铁,提出了让年老体弱的皮特退休的建言。

      对于这并不意外和过分的请求,火龙王和海龙王没有马上表态,他们把脑袋凑近,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在达成统一意见后,终于应允了。

      所有的事都处理完毕,众人纷纷退出议事大厅,唯有皮特被要求暂留片刻。龙王同意他退出工作岗位,但是在离开前,他们必须要确保这个行动迟缓、头脑糊涂的前密探不会被敌人所用。

      他们急召特尔米修斯。这位治疗大师兼草药学专家不敢怠慢,长袖中揣着一个装有乳白色液体的小玻璃瓶,悄然而至。龙王在龙神殿的一间内室完成了对皮特的“净化”。先是灌入长老特制的“白罂粟花奶”,再使用迷魂术对矫正结果进行一个查验,等确定皮特已彻底忘却了和龙族相关的任何经历后,方才安心。卡塔特过去每一个能安然活到退休岁数的密探,他们对龙族的记忆,都是经由这一套双重保险的程序“洗去”的,无一例外。

      不过,倘若对还在任上的密探实施洗脑,代龙王行越权之事,此等恶性行为,是被明令禁止的。可惜,现状是屡禁不止。龙王知道,在龙术士中间,就常有人犯戒,对密探违规使用黑魔法迷魂。乔贞对皮特的洗脑,正是那众多反面案例中的一个。

      这件事促成龙王下定决心,给目前在册的密探们一项“恩赏”,帮助他们抵抗黑魔法的催眠。六天后,龙王向各大洲龙族势力所能涵盖的范围派出数百只魔法信鸽,召集密探上山开了一次会。说是开会,其实是暗中施法,在密探们脑内加筑起一道防催眠的“装置”,人为赋予他们“黑魔法抗性”——其原理,与奥诺马伊斯训练龙术士时传授的“黑魔法防御”课程类似,区别在于,后者是由本人的主观意志下习得的,不会有任何副作用,前者却是由其他施法者不顾本人的意愿强加的,这行为本身就可被列入黑魔法范畴,因此对大脑有一定损伤。

      当然,龙术士的黑魔法防御也好,还是龙王给予的黑魔法抗性,能防范的只有催眠暗示类的黑魔法,对于诅咒类的黑魔法,抵抗起来可就没那么简单了。不过关于这一点,倒也不必太过忧虑。诅咒术是十分高级的黑魔法,拿它来对付密探,实在是杀鸡用牛刀了。

      在龙术士和密探这对常常要协同作战的搭档间,密探处于压倒性不利的地位。他们中的最强者也才第二等级,和龙术士对抗起来,就跟未成年小孩打大人一样。龙术士利用他们强大的能力,加害自己的任务拍档,或是出于私仇,或是出于掩盖某些秘密的目的。几百年来,密探被催眠术操纵的情况时有发生,始终得不到遏制。

      也许是族长这次的集体召集令来得过于突然,为龙族效力的密探又太过庞杂,以至于连两个龙王都搞不清楚他们具体有多少人。最终,这些黑袍术士并未来齐,估摸着只到场了一半。即便这样,也没有消除龙王的决心。他们让特尔米修斯备好足量的洗脑药,以确保这些人下山时能忘记这件事。由于任务繁重,这段时间,整个魔导团的长老都有来帮忙。

      龙神殿密室内,不明真相的密探挨个进入,接受龙王的改造。连续、密集的施法,给两位老者的身体带来极重的负担,消耗了不少魔力。但是,再苦再累也得这么做。也许早在阿尔斐杰洛对德隆和培尔特动手的那个时候,他们就该这么做了。

      这项隐秘的工作,在瞒着所有龙术士的前提下,总共历时三天,宣告完成。事后,服用了“白罂粟花奶”的密探们在不知情中分批下山,带着对这段经历的遗忘。在大脑被动过手脚后,他们再也不会受控于催眠黑魔法了,也因此,当这些人中的部分幸运儿年老退休时,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不言而喻。

      可是,尽管以冷酷的手段尽可能解决了这一后患,龙族的两位统治者却并未感到有任何舒心。

      乔贞和荷雅门狄之间的事……想来已是烂账一笔了。除非传乔贞前来对质,逼他亲口交代事情的前因后果。不过,负气而走的乔贞八成会拒不相告。所以海龙王才把希望压在布里斯身上。介于自己的那位后裔还在跟乔贞出任务,这件事也就先按下不表,稍稍推后了。

      尽管口头不愿意承认,两位龙王心里却很清楚,在首席龙术士之位再度后继无人的当下,他们所能仰仗的对象中,乔贞仍然是最有能力的那一个。他们之前严厉责备了他,却也并不想真把他逼上绝路。

      现在,无论是乔贞对卢奎莎的搜捕,还是芭琳丝小队对荷雅门狄的搜捕,都没有捷报传来。白罗加对龙王的殷勤度也不如从前,但至少,审讯这个领域是他最为擅长和钟爱的,不愁他不干。约一半的密探已经被植入黑魔法抗性,白罗加若想盘问出什么,可得多用点心思了,这也算龙王对他的考验。至于布达的事——那个叫T的守护者真能做出什么成绩吗?龙王摇摇头,决定把它忘掉。

      …………

      道路幽暗复杂、空气窒闷稀薄的地下世界中,有一个女人在廊道间快速穿梭。黑发在身后像纱帘般荡开,拍打她大幅度摆动的身肢。看起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一双黄褐色眼眸闪着灼烈、振奋的光,诉说出她格外激动的心情。女人目视正前方,对个别向她遥遥行礼和瞩目的族人视而不见,大步流星地走着。经过一个大回廊,来到两条叉路前,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右边的通道。只要走到底,到达一个较大的空间,再走过一条特别狭长、窄小的走廊,就可以到达王所在的寝室了。

      结果,半道上出现了一个拦路者,让她暂停了脚步。“南,你这急匆匆的,要干嘛去?”一个红发碧眼、面相忧郁,容貌却十分妖艳的男人从阴影中踏前一步,站在女人身前。

      “别挡我的道,米竺勒夫。”南斜睨他一眼,“我要立刻觐见王。”

      “所为何事?”

      “装什么傻,龙族的人走了。你不会要说你不知道吧?”

      “这个啊,柴科夫早就报告过了,说龙术士白罗加和他的几个搭档今天一大早就离开了布达,看样子是回去了。好不容易送走那帮瘟神,是应该庆祝一下。看你这急不可耐、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你是想找王邀功讨赏吗?”米竺勒夫眯起眼,对她微微一笑,“该不会……是你做了些什么吧?”

      “你明知故问。”南没好气地瞪着这个啰啰嗦嗦、一有机会就想着纠缠自己的家伙。

      “我知道,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要说,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主动找上那个守护者。幸好没出什么乱子啊。”虽然是调侃的语气,米竺勒夫却隐隐为这个女人感到担忧。

      “躲起来跟踪反而会让敌人警惕,不如装作路人上去搭话,这样比较不容易被怀疑。”

      显然他们说的是那位紫发的守护者。尽管出任务前,敌人已进行了充分的乔装,可如今正值敏感期,那副在城里忙前跑后、试图侦查着什么的样子,一看就不正常。身经百战的南将军很容易就识破了他。

      “你总有你的道理。但老老实实地待在基地,不是更好吗。”米竺勒夫摊摊手。

      “那你倒是想个法子把他们引开啊!”南用力推了他一下,“既然你做不到,就别对我说风凉话。”

      “冤枉啊,”倒退两步的米竺勒夫嘀咕一句,揉了揉被袭击的胸口,解释起来,“我只是担心你万一又弄巧成拙,可就不是挨顿骂那么简单了,只怕王是要重罚你……不管怎么说,你都做得太冒险了。”

      不习惯被人关心的南,嘴角不自然地扭曲了下。他们虽然睡在一起了,但相处起来始终留有余地。南无法全盘接受米竺勒夫的热情和爱意,她会刻意跟他保持距离,甚至有意识地想要疏远他。“我没事。”她压低声音说,“我已经弥补了过去的错,王没理由训斥我。如今顾虑已消,我们没必要再忍耐了。”然后,她跨过他的身侧。米竺勒夫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跟随。

      女将军迈着坚实的步伐来到刹耶王的寝室。

      这间屋子不大,家具和陈设品倒非常齐全。最醒目的是一张带有天蓬的四柱床。俗丽的猩红色床帘和半透明的香芋色薄纱顺着上方的长方形檐篷垂落而下,遮蔽住四柱床的周围,一直拖曳到厚实而古旧的石头地板上。正对大门的床沿边,坐着刹耶半|裸的阳刚躯体,华伦达因枕着软垫,仰面朝天躺在较后的位置,身上汗渍渍的。看起来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或几场性|事。

      南将这些天自己默默做的事和盘托出。布置在奥布达的兽人族尸体,是之前自爆而亡的法佤热——那个受费路西都指示、冒充唐纳林的探子。为了让龙族一方退兵,打消彻查布达城的念头,南特意回到她与法佤热战斗的那个战场,找到了一些余留的碎片。

      法佤热残缺的尸骸就像一块亟待探险者上钩的肉,被掩藏在奥布达山丘上一片没及膝盖的杂草中。其实,早在见到那位紫发守护者的那一天——在老伊斯特的葬礼后,她就完成了这件事。她故意把作为诱饵的机械尸块扔在离城市较远、避开龙术士魔力鸟耳目的郊外,心想着他们何时会发现。好消息在昨天下午到来。她精心布置的这些东西发挥了它的价值,成功把那群龙族的傻子骗走了。

      建功心切的南,终于用自己的表现,赎了之前冒进的罪。

      “你做得很好,南,”听完这名将军的汇报,感叹着她的妙计,刹耶王心情畅快,赤红眼眸升起了愉悦之色,“我要嘉奖你。”

      南听罢,深深地埋下了头,掩饰起脸上的表情。她这次来,显然有更深的目的。“王,我所渴望的奖赏,便是您能够赐予我讨伐费路西都的资格。”她的话声铿锵有力,“我建议尽快铲除费路西都的部队。听说,您早就派柴科夫盯着他们了。想必那支游击队的下落,您已经掌握了吧?”

      新一任的“王之眼”柴科夫,是喀尔巴阡山的地下基地沦陷后不久,作为宾的补位者上任的。论业务能力,他不如宾,不能像他的前任那样把整个欧洲大陆都掌握在眼里。尽管勘察范围不及宾那样广,不过,寻找一支被标记了的部队,却也不在话下。刹耶早就嘱咐过他,对布达南方的那片山岗要实施严密监控。这些天以来,对方的逃跑路线,柴科夫一直都有记录。

      “这件事,马上就会去做。”王坐在床边,轻点了一下头。

      那群始终和己方作对的库拉蒂德王旧部,为了扳倒刹耶,居然把布达的情报卖给龙族,打起了借刀杀人的算盘。向来杀伐果决的刹耶王对这根扎在咽喉的刺一直听之任之,实属无奈。他们既要养兵囤粮,又要建设新基地,龙族的追查者又近在眼前,实在腾不出手去处理那些远在天边的敌人。如果贸然行动,惊扰到白罗加小队,暴露了自己,势必又要大战。刹耶不怕战,他一人成军,能杀得敌人片甲不留,然而逞一时之快只是匹夫行为。想想过去,他为了得到第三代首席的外貌而不惜和华伦达因两个人强攻龙族,结果,自己的老巢却被端,众多族人丧生。那次血战后,龙族的两大族长又移动了卡塔特山脉的位置,将试图窥探它的人远远地甩在了门外。既然他们把家守得那么牢,自己这边也没理由不小心躲藏。所以,他命令部下按兵不动,对任何在布达活跃的敌人,只可观察,不许出手。放任第三任首席以及后续的几波人离开,也都是这个原因。

      “原本我还在担心,就这样去消灭费路西都的话,万一闹出什么大动静,吸引到城内的龙族追兵可就不好了。现在,你替我解决了这个难题,我们也不必再对他们客气了。”正如刹耶王所说,后顾之忧已得到解除,对于费路西都这支敌对势力,他不可能再容忍他们活下去。

      “费路西都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早已经裹好披肩、翻身坐到王身边的华伦达因语气激烈地说。

      “他的末日就要到了。王,请您……”南微微弯腰,想要请命,然而话至一半就停止了,她注意到,刹耶做了个闭眼的动作,马上意识到他正在用意念召唤其他部下。

      不到半分钟,米竺勒夫、沙桀、霏什和柴科夫的身影像风一样出现在王的面前。

      米竺勒夫与南对视一眼后,低垂下头,一脸谨慎地等候王令。他身旁的沙桀嘿嘿笑着,金发银眼、彷如希腊雕像般美丽的少男容貌,是数周前从邻城某家娼馆所得的崭新寄宿体,并未惊动布达中人。尽管他努力想维持好君臣间的礼节,却还是不慎漏出了一阵急促、颤抖的低笑。战斗即将到来,沙桀胸中渐起的杀戮欲,已经快控制不住了。举止稳重的霏什站在较后方,借用着他最习惯的中年男子形象,这具文官的躯壳仿佛是为他而生一般,与他本人的性格十分贴切。深褐色卷曲头发下,是一双能洞悉一切的碧蓝色眼眸,眼角有细小的皱纹,让他看起来略显沧桑,却散发出一股成熟的魅力。与将军们相反,柴科夫的人类假身却是相貌不扬,獐头鼠目。浓密而弯曲的棕眉下,是一双小而锐利的深灰色眼睛,眼眶深陷,黑眼圈如同化不开的墨水印记,整张脸给人以精明机智又疲惫不安的感觉。

      “王,我已探明,费路西都和他的部队一直没走远,仍然在南匈牙利徘徊,目前在……王国的旧都,塞克希费黑瓦尔的郊外。”柴科夫凝神观测了一阵后,欠身道,“该城位于布达西南方约31英里。”

      在躬身听命的沙桀、米竺勒夫面前,刹耶王挥了挥他的手,“由你们为我解决这个心腹大患。一经发现,立即剿灭,不留任何活口。”

      两人一同领命,华伦达因听闻,狐媚一笑,“有两个军团碾压,想必那家伙再有本事,也得乖乖受戮了。”舌尖吐露的话语犹如蛇吻,危险而恶毒。

      八年前丧命于火龙王后裔之口的奈哲,其军团士兵已陆续转移到同僚们的麾下——只有一般不执掌军团的华伦达因和刹耶本人的亲卫队没参与分配。那次战斗中,沙桀损失了八百个部下,刹耶王便从奈哲军团划了八百个给他,填充这部分的损失,又把数量不多的女兵拨给南,剩下的,让霏什、沙桀和米竺勒夫三人均分。历经这几十年来的多次整合后,沙桀和米竺勒夫的军团如今各有兵卒1700名,打一个区区700人的费路西都部队,简直是大材小用了。这更加突显出刹耶对敌人绝不姑息的态度。

      霏什将军弯下腰,“王,我有个提议。费路西都负隅顽抗多年,他本人虽然主战,手下的将士却并非铁板一块,内部早就怨声载道了。这几百年间,他的部队数次分裂,不断有人因惧怕我军的威武而脱队叛逃。我军这次出征,未必要赶尽杀绝,不愿降服的那部分自当消灭,但对于那些意志不坚定的人,我们完全可以利用起来。”

      “爱卿的意思是?”

      “‘绿色祷告者’空虚已久,近些年来,在不断的消耗和上一个基地覆灭的影响下,几近荒废。何不借此机会补充一波兵力,重新组建起来呢?”将军眸子闪着锐光,说得有条不紊。

      此言一出,刹耶大喜过望,“可以。你立刻拟个方案出来交给沙桀和米竺勒夫。当然,如果你想要从旁参战的话,我也准许。”

      “遵命,”霏什低下头,“我会亲自到现场进行督战,必要时介入。”

      刹耶满意地抚掌笑起来。然而,现场有一个人却面色冰冷。对于王的调令,南感到大为困惑,在霏什献计并取得随军资格后,心中的不满更是层层叠加,无法遏制,“王,您为何唯独撇开我?”她语气有些急躁地问。

      “以你和费路西都的关系,最好还是避嫌。”

      “这话说的,难道将来和济伽军作战,我也要避嫌吗?”

      “我对你有别的安排。”白发红眼的王悠然笑着,起身站在南面前,对她微微俯视,“你的能力对掩藏我军行踪有不可或缺的作用,你还是待在我身边为好。”他朝三个将军和“眼”摆摆手,得到指示后,四人恭敬地退下了。

      南没走。她知道刹耶王想让她留下,而她也不甘心就这么离去。她倔强地抬着头,期盼王能给一个说法。

      “你之前有侍奉过我吗,南?”刹耶从正面凝视她。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南的神情恍惚起来,“最初归降的那会儿,有过几次,后来就……”她吞下了后面的话。

      “我的失误。我不该冷落你这么久。”刹耶把一只手朝女将军伸去,手背向上,停在她胸腹之间的位置,离她仅有半英尺。

      这个动作,代表着君王的宠幸。南的身体瞬时僵住了,感觉颅内被钟摆狠狠撞了一下。一些她不熟悉的情绪正悄然占据她的心神,她分不清那是羞愤、委屈,还是别的什么。这个战功累累、雷厉风行、杀人不眨眼的女人,此刻像一个无辜、懵懂的稚子,呆在原地。

      “怎么了,南。最近和米竺勒夫在一起后,不愿意让我碰你了吗?”刹耶极富穿透力的声音直直射向南,仿佛裹挟着故乡尤古斯星球的闪电与雷鸣。那张从来都面含笑意的脸庞依旧温柔似水,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没有的事。”南当即跪下来,敛起了所有的表情,无比肃穆和虔敬地说,“我的忠诚,我的荣誉,我的力量,我的思想,我的灵魂,乃至我的肉|体……我的一切,永远都只属于您,吾王。”她捧住刹耶的手,让自己的唇轻触他的手背。结束了君臣之间的吻手礼,南垂下眉眼,开始把身上的衣物一件件除去。后面请去奥3看。

      XLVIII

      - 四年前 -

      荷雅门狄在首席居所二楼书房的桌上拿起几本书,捧在身前,它们是两个多月前从藏书阁借来的,算算外租期限,差不多该拿回去还了。这时,随着目光瞟过身旁的书柜,荷雅门狄看到一些被她遗忘了的东西,不禁笑起来。那里放置的书,她至今都没有好好看过。

      其实,首席居所的书房中本来就有两个贴墙嵌入的大书柜,从第二排往下,松散竖放着各种各样的书,约有五六十本。然而,向来喜欢读书的荷雅门狄,对它们却甚少翻阅。她猜,这些书就像最上排那些瓷器、书画、竹刻等珍奇古玩和诸多宗教摆饰品那样,是为了不让书架空空,才随便搬来充数的。主持这件事的人——当初装修事宜的操办者——雅麦斯,可能压根就没有要仔细筛选的意识。证据是,书柜最显眼的位置上,赫然摆放着一套黄色书皮的基督教圣经,有摩西五经、先知书、启示录、福音书等在内大约二十来卷,尽管看起来残缺破旧,却不像是假货。卡塔特信教的人仅限于部分守护者,无论是龙族还是荷雅门狄本人,都不是基督教的信徒。她那位办事心切的从者却十分粗心大意地拿这些她根本没兴趣翻的“废书”装点书架,着实让人哭笑不得。事后,当被问起它们的来源,雅麦斯也只好无奈地说出实情了。这些在荷雅门狄看来不着边际的书,是他当初拜托爱萨斯和里欧斯到人界采购建筑用材时,顺手从罗马的一家教堂里“偷”来的抄本。

      有点好笑地想着这件旧日趣事,荷雅门狄径直离开了书房,自己的这位契约者有时虽然荒唐,但他的某些举动,却带给她极为暖心的感受。

      “明天午饭结束后,在‘龙之尾’山顶上见。”昨晚离开前,他在她耳边留下了这句话。

      有感于柯罗岑著作的荷雅门狄,也想给自己打造一根专属法杖。她的这个愿望才表达,雅麦斯就爽快答应,连要用的材料都为她拟好了。他急不可耐地提出要奉献给少女一块自己的鳞片作为杖芯。今天,便是他们约好取龙鳞的日子。

      荷雅门狄决定先去龙神殿藏书阁把手头的书还了,再到二人的约定地赴约。主峰“龙之巅”一如既往的雄伟显赫,有她最熟悉的物景。神殿外的宽阔广场上,被花圃环绕的日晷雕像肃然矗立,记录着阳光的时间,宫墙下的白蔷薇花终年不谢,让馥郁的芬香流转在人们鼻尖。偶有一两个守护者迎面走来,大老远外就立正弯腰朝首席行起了注目礼,等她通过。稍后碰到的两个龙族可就没那么拘礼了。他们都是雄性海龙族,非常高大,健壮的身体使人感到一股充沛的生命力量。荷雅门狄不太认得他俩,只隐隐听说他们是布里斯的朋友。两人中,俄彼斯显得严肃拘谨,面对首席时,稍稍点了一下头,卡缪斯更随性,并拢了两根指头朝她一比划,权当问候。她轻轻嗨了一声,跟他们打招呼。

      荷雅门狄打算从西南角的宫门进入龙神殿,这样能直接去往她的目的地而不必经过议事大厅。但偏偏,有两个人刚好从龙神殿正门出来,正要下台阶。属于龙术士锡尔德的魔力气息传入荷雅门狄的感知范围,在之前的册封典礼及晚宴上,他们见过。海龙族的库莱斯与锡尔德并肩而行,对他说着什么。锡尔德尽管一脸苦恼,但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看起来,这对主从像是刚被族长赋予了新任务,在商议着什么战术。

      “你就这么打。先用火加温,再用冰冻。”库莱斯摆出一副指导者的模样说,“动作一定要快,这样不管他们是想反扑还是逃跑,都没用。”

      “这听起来不怎么复杂,但是管用吗?”锡尔德有些怀疑地眯起眼睛。

      “我看别的龙术士用过这一手。要是出手够快的话,能直接让兽人族的机械身体裂成一个个碎块。”

      “噢——我懂了!当物体受热时,突然遇冷会急剧收缩!而魔法能使这种效果加倍!看来这次,我必须得试一试了。不过——等一下,你刚刚说别的龙术士,是谁呀?”

      “是修……”库莱斯突然正色,“首席大人。”

      “唉?首席?”锡尔德还沉浸在对未来战斗的展望中激动不已,这时才发现从者的目光似乎有点不对劲,歪过头,一个白发少女在殿外台阶下十余米外的空地看着他们,胸前抱着四五本书。

      终于他们注意到了荷雅门狄。她完全猜到他们在谈论什么,内心有了些羡慕的情绪。

      在卡塔特,龙术士之间历来奉行着不接触、少接触的原则,基本只有工作上的往来。龙王相当反感于这群能力强大的人拉帮结派,形成党羽,因此,要想见面,除非是庆功宴这样次数并不多的群聚活动,或者多个人做同一件任务。真正在私底下保持密切交往的人,始终都属于少数。作为首席龙术士,驻守在龙族总根据地至今,荷雅门狄见上山领任务的同僚不超过五次,他们大多来无声去无息,也不会提前知会她。今天能碰到锡尔德,纯属运气好。

      “你们去哪里做任务?”看着走下台阶的两人,荷雅门狄很随意地问道。

      “只是件小任务而已,不值一提。”回答前,库莱斯不禁思考起她问这个问题的目的。不过,他没有骗人。他们接到的任务很普通,不如说,一直以来都没有什么难的,以至于库莱斯都有些难为情。锡尔德是目前倒数第二个加入的成员,但毕竟也不算什么新人了,做了十五六年龙术士,交付的任务已不下七八件,然而,一遇到战事就容易瞎兴奋或过度紧张的老毛病总是不改。似乎对这位龙术士庸庸碌碌的资质和动不动就一惊一乍的性格知根知底,龙王从不会把棘手的任务指派给锡尔德。天知道库莱斯有多么希望他的主人,能表现出与自己实际年龄相吻合的沉稳啊。

      “巴黎。”锡尔德说,眼睛上下打量着女孩,“您去过吗?那是当今欧洲最大的都会之一,人口发达,宗教繁荣,文化鼎盛,被誉为荣耀之城,令我倾慕已久,正好能借着这次任务,一览塞纳河两岸的美丽风光。光是想象一下那样的场景,就已经让我心驰神往了。”

      “啊,听着真不错。”出于礼貌,荷雅门狄不得不微笑。

      错误地以为她喜欢听自己说故事,锡尔德湛蓝色的眼睛流露出热切的光芒,稍稍放大。“您是哪里人?”他看起来相当雀跃,显然对荷雅门狄这个人以及和她聊天很感兴趣。

      “索米人,来自图尔库南边的一个村庄。”

      “噢噢,索米人啊。”

      “我们那儿还有很多瑞典人。”

      “唔,是这样啊。”他装作知道的样子,眼珠子呲溜一转,又立刻想到个新话题,“您会使那一招吗?先用火烧,再用冰冻。”他伸手比划。

      “我没试过。正确地说,我还没机会进行实战。不过,我最近看了不少长老们收藏的魔导书。我也一直告诉自己不可以忽视对这方面的钻研,一有空就会把以前的课程练一下。”

      锡尔德对着女孩怀里的书点点头,颇有感慨。他是个脑子稀里糊涂的人,对自己没什么清晰认知,但内心又极度渴望社交,尤其是和家世、地位或力量高于自己的人。所以,他很自然地把荷雅门狄的话当成他们非常投缘的证据——但实际上绝对不是。荷雅门狄只是单纯在顺着他说,不想让场面难堪而已。

      “如果连首席大人都这样勤勉刻苦的话,那我就更没理由懈怠了啊。”他向白发女孩凑近道,“说起来,我正想向您讨教下……”

      这家伙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对主人的脾性了如指掌的库莱斯头都要大了。“咳,主人,那个,”他想给对方留个面子,便把突破口放在荷雅门狄身上,“首席大人,抱歉打扰您的雅兴,但我们必须出发了。密探还在山下等着我俩呢。”

      “我才要抱歉,不小心占用了你们的时间。”随着海龙的提醒,荷雅门狄意识到她可能不该把他们拦下来。

      “不不,我们很聊得来呢。”锡尔德仍赖着不走,“下次见,首席。记得下次再聊啊!”在从者半拉半拽的敦促下,他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开。

      荷雅门狄站在台阶前挥手送别他们。她正愁招架不住这男人喋喋不休的热情,幸亏有库莱斯及时给她解围。虽然她不怎么擅长和锡尔德这类人相处,却不得不深思他的一些话。当他问起她的家乡时,她忽然感到了一阵忧虑。

      真好啊。至少他想去哪,全凭自己的意愿。他还有任务做,能将满身技艺用于真枪实弹之中。而不像我……

      荷雅门狄用力晃了下脑袋,驱逐掉这份伤感。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耽误了。雅麦斯说不定已经在他们说好的那个地方等自己等得不耐烦了。她得快点。

      她像只会飞的猫快步移至藏书阁,把书挨个塞回原位,又迅速出了龙神殿,取道东南,走上一条半空中的山路。它高高架设于“龙之泪”上,下方的龙海剔透明净,浩瀚如烟,大得仿佛要把一切东西都拥抱进去,使浮空山道上的女孩像走在一根头发丝上。山风拂过,千万缕柔软的细纹在海面上随即荡开,像无数闪亮夺目的线。荷雅门狄用了十多分钟时间一边欣赏这沿途绝景,一边连跑带飞地抵达了“龙之尾”。

      这座山位于卡塔特大山脉群的最东面,地处偏远,又不似“龙之角”那样陡峭,山石形状较为圆润,地势平坦的山顶能给巨龙的身躯提供足够宽的活动空间。雅麦斯打算在那里变身,避开所有的潜在窥视者,方便荷雅门狄取下他的龙鳞。

      正如她所料,她的火龙族从者早就等在现场了。雅麦斯觉察出她的到来回过头,向她抛出了一个暗含着疑惑又不失柔和的浅笑。

      “路上和人聊了会儿天,让你久等了。”荷雅门狄不太好意思地说。

      雅麦斯显然不打算追究。“准备好了吗?”他嗓音深沉,在女孩的凝视下,瞬间恢复到巨龙形态,像一座开满红花的小山峰一样,用影子笼罩着她。

      这美妙的巨龙之姿无论看多少次都依然令她震撼。荷雅门狄痴痴地、着魔地、直愣愣地凝视他,表情近似呆怔,足足看了有将近半分钟,直到她发现火龙稍稍把脑袋撇了过去,回避她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眼神有多么失礼。

      “……我上来了。”她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雅麦斯,我可以到你的背上吗?”

      “取我腹部的鳞片吧。”雄龙目光看向她,尽其所能用最温和的声音说道,“那里的鳞片比较软,更容易撕扯。从功能性上看,和其它部位也没什么区别。”

      荷雅门狄扶摇而上,瞬移到雅麦斯的身体左侧,利用浮空术保持平衡。红宝石般的致密龙鳞整齐地互相叠盖,在阳光下忽闪忽闪,像穿戴了一身鲜红的、充满了力量的盔甲。它们美轮美奂,坚韧厚重,每一片都凝结着魔力。环顾了一会儿,她在左腹部位选中一块鳞,两只手覆上它叶片般的顶部,微微用力往外面拔,动作非常小心,生怕会伤到他。

      龙鳞长得很牢固,它们是构成巨龙那固若金汤防线的重要因素,因此,她稍微花了点功夫——用上了强化手部力量的魔法——才成功取出一片。

      雅麦斯略略探头望了一下。鳞片被摘下的感觉犹如蜂蛰,虽然感官上有点麻,但程度非常轻微,他一点也没觉得痛。

      成人巴掌大的火红色鳞片占据着女孩的整个手。它炽热而坚硬,带着火龙族特有的温度,即使离开了主人身体,都仍然散发着热意。荷雅门狄捧在手心反复地看着,爱若至宝。“痛吗?”她忽又抬头问。

      “你不痛,我就不痛。”火龙坦然说。既然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与他共享痛感的契约主人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大感觉。

      荷雅门狄点点头。虽然知道自己的担心很多余,知道过段时间新鳞就会长出,她还是忍不住摸向雅麦斯的侧腹,在那片空出来的隙缝上,轻轻抚了一下。

      内心躁动起来的火龙扭头呼出一阵鼻息,提醒她把手拿开。

      “我能再欣赏一会儿……你的英姿吗?”她渐弱的声音中带着央求。

      雅麦斯犹豫了。就在她以为他不愿意时,忽然传来沉闷的声音。巨大的雄火龙弯折四足,由原本的站立之姿调整为趴伏的状态,闲适地坐卧在草地上。随着彼此间距离的变化,荷雅门狄的脚短暂落在了雅麦斯左侧翼膜和躯干的连接处,接着,她让自己像坐滑梯似的从上面滑下来。

      白发少女把火龙收拢的巨翼当作遮阳伞,在他的左前爪边坐下,脑袋靠着他厚实的角质化外皮。火龙的身躯很热,生命的能量徐徐而出,从他们接触的位置传遍她全身,让荷雅门狄感到很温暖。如果可以的话,她好想就这么一直依偎下去……

      好小。雅麦斯想。少女轻倚的身体,还不及他的爪子大,仿佛一只将要被风暴拍打的蝴蝶,一棵几近被岩浆吞没的花芽。他甚至都不敢动一下。

      这个女孩身上总有种脆弱的易碎感吸引着他。这感觉来得很莫名。在那场击败了奥诺马伊斯的最终试炼上,雅麦斯早已充分见识过她的聪明和强大。虽然她还没有真正上阵杀过敌,但他清楚,一个首席龙术士所能做的不仅仅是保全自身,更能在最艰苦卓绝的战局下拱卫龙族。把她看成是一个柔弱的小动物,一朵容易受摧残的花,毫无疑问是他愚蠢而傲慢的主观偏见在作祟。可他就是忍不住这样想,就是忍不住想把她遮庇在身下,予以呵护。

      呵护一个人类?他甩甩头,心想自己真是疯了。

      身为契约主人的女孩仍然倚靠着火龙,迟迟都不愿起身。他虽然不反感这样的肢体碰触,但内心某种他来不及整理的情感却触怒了他,令他不知所措。雅麦斯爪子动了动,翅膀微微张开,决定给她一个提醒。

      “你说过的,只是‘一会儿’。”巨龙的嗓音本就十分低沉,此时听起来更加低哑了,像是要压抑住一股激烈的情绪。

      接收到雅麦斯想起身离开的信号,荷雅门狄原本几乎要闭起来的双眼一下子睁开了,如梦初觉一般仰望着躁动的火龙。她的从者做得很周到,早早就抽离四肢,以便她不会被那又重又大的躯体压到。“……好吧,下次我一定换个词。”荷雅门狄略有不甘地说,在一阵红光中,看着强壮而美丽的火龙化形成人。

      雅麦斯往后捋了捋头发,深呼出一口气,火红色的垂直瞳孔里盛着未消退完全的情愫,“你现在已经不像刚开始认识我的时候那样,会怕我,躲着我了。”他说道,尽量让声音显得很平静。

      “我刚开始是这样子的吗?”荷雅门狄皱了下眉,仿佛那已是相当遥远的事。

      “是。我稍微想要碰碰你,你就会跳开很远。”尤其是那句话。他想。那个他曾经想要教训她,却被她反将一军的夜晚,那句她在训练场对他吼出的「我讨厌你」,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都仍然让他很不好受。

      荷雅门狄从没料到他会如此在意那些事,到现在都仍未放下,顿时有点心虚了,“这也是明摆着的嘛……就算你对我没什么恶意,你的存在,也足够让我感到是一种威胁了。”

      她在说什么?说我对她是“威胁”?她把我当什么了?雅麦斯顿觉一阵眩晕,气血涌入大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要沸腾了。正对荷雅门狄率真中又带些害羞的面庞,他稍作镇定,突然又意识到她的话或许和任何无稽猜想都无关,只是单纯指向了一个很显而易见的答案:双方的体型差距。这个女孩的身高只堪堪超过雅麦斯的胸口,手臂只有他的一半粗细。和一个体型远胜于自己的对象日日夜夜相处,如果不是像他们这样有共生契约傍身的话,确实是极其危险和不明智的作法。雅麦斯不禁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胡思乱想而自愧。“你说得有道理,”他承认道,“但我们两个之间是有契约的,我不可能犯着伤害自己的风险去伤害你。”

      言下之意是叫她不要担心,他绝不会伤害到她。可让他意外的是,荷雅门狄似乎并不接受这个说法。“所以,你我之间的不伤害原则,只是基于那个严密冰冷的契约?”她的冰眸抬起,含着一丝怀疑和不确定,却又满怀着期盼。

      啊啊,如果不是这个原因的话,又会是什么呢?雅麦斯再次因为她的话思虑起来。

      最近,族人对他的抱怨声渐多。从他坚定地把大部分社交时间都用来陪伴荷雅门狄,只抽出偶尔的几个中午和好友们相聚的这段日子,费扬斯、翁忒斯等人已数次明里暗里地向雅麦斯表示不满了,怨他成天只想着主人,反倒是自己的同胞和亲信,好多天才见一次。雅麦斯麻痹自己,是族长命令我。但内心其实很清楚,这不是全部的理由。

      源于火龙王对他的叮嘱,他开始和这个女孩形影不离。一切都是从四个月前的那顿早餐而起的。他明白这只是个命令,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们愈加频密和交心的接触,他发现,他喜欢起了这件事。不再是履行契约龙的监视职责,而是出于他的个人意愿,出于他对荷雅门狄的某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关爱。

      “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他掩下思绪,装作无事般地说道。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心里话。一直以来他都不想让荷雅门狄看出这一点。但现在,他却说得直截了当。

      女孩的脸红了。她从他的嗓音中听到了真实的、毫无矫饰的情感。这原本是她渴望的答案,可等到他当真如此坦荡地回答后,她反倒无措起来。

      主与从相向而立,对视了两秒。“现在去找朱利斯吗?”她攥紧手中龙鳞,声音轻得像一片飞雪。

      “你想吗,”雅麦斯看着她,问,“还是想散散步?”

      “嗯,倒也不急。我们走走吧。”她微笑道,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要不要找个什么东西把它包起来?”

      “这事交给我。”雅麦斯接了过来。

      他们就这么慢悠悠地在山间漫步,享受二人世界的时光,没有人上来打扰,每个路过的守护者都远远行礼,识趣地避开。闲聊中,荷雅门狄提起了刚才和锡尔德、库莱斯的相遇,雅麦斯耐心听完,不禁深深同情起那名时运不济的海龙族同胞。卡塔特人人都知道龙术士锡尔德是个怎样的人。他就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幼儿,拎不清自己的能力,在待人接物上常常弄巧成拙出尽洋相,面对这么一个不省心的主人,库莱斯真是又当爹又当妈地在背后替他擦屁股,此类事迹雅麦斯已不止一次听闻了。他对他们主弱从强式的关系进行了犀利而不失风趣的锐评,称他们不像是战斗伙伴,反倒像一个操碎了心的家长和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婴儿,惹得荷雅门狄咯咯直笑。不知不觉中,他们走到了“龙之巅”山腰。雅麦斯要把龙鳞送去朱利斯位于“龙之鳞”住所外的锻造室,荷雅门狄则想重新到图书馆淘几本新书。两人约好晚上一起用晚餐,然后暂时分开了。

      雅麦斯让荷雅门狄先走。望着少女的背影,火龙族男子的嘴角不经意露出一个笑容,当发现她回了回头朝自己瞧过来时,又欲盖弥彰地把头扭向一边,板起了一个高傲的、满不在乎的表情。

      与火龙暂别后,荷雅门狄独自走在主峰迂回盘折的山路上,低头想着心事。“啊,首席大人,下午好。”她的身前忽然传来了一阵悦耳的男音。她望过去,发现自己正站在守护者奥利弗的身前。“您今天过得可还开心?”男人满脸堆笑地致以问候。

      “我很好,奥利弗。谢谢你。”

      “能见到您真令人高兴。”奥利弗说,脸上带着熟练的奉承表情,但很快就转变为一种淡淡的、发自内心的忧郁,“您还像从前那样经常去训练场吗?我真希望如此。可我有段时间没看到您练剑了。奥诺马伊斯长老说您一直都忙于学习书本上的知识无暇抽身。”

      他没说错。自从荷雅门狄获得藏书阁的出入权限后,她就迷恋上了看书,对训练场和老师,倒渐渐有些冷落了。与雅麦斯的相处,更是霸占了她近乎一半的休闲时间。

      不过,直觉告诉她,奥利弗并不是完全因为这件事失落。他也许想说得隐晦些,但荷雅门狄已经听出了他的暗示。

      “不知怎的,我好像也觉得很久没见到你了。”她这么说道。

      “上周二,我有来您的居所做例行的清扫工作。”奥利弗一边深深地鞠躬,一边回答,“凯齐尔也在,还有马尔科姆、迪伦他们。”

      她对那事有印象。那天,雅麦斯把她拉到了外面玩儿,给这群负责大扫除的守护者腾地方。他们在山间的一个凉亭待了一下午。不止上一周,奥利弗等人每次来打扫,首席居所都已是人去楼空。在卡塔特,雅麦斯最关心的人似乎就是他的这位女主人,对荷雅门狄的照料不可不谓之用心,尽管有时他的一些过激之举会让她很费解。比如,限制奥利弗等守护者接近她,就是其中一件。

      “你的敬业和热心,我一直都很感激。不过,其它时候怎么就不见你们几个的踪影了呢?”她用一种轻松的口吻打趣道。

      这段时间,荷雅门狄虽然时不时逛一次图书馆,但是在膳房吃饭,还是少数。大部分情况下,她仍然在自己的居所里享用一日三餐。兴致勃勃的雅麦斯经常亲自给她带早餐来,中午和晚上的这两顿,仍旧由守护者负责运送。可是,刚才奥利弗提到的这几人,荷雅门狄已经有两三个月没见到他们了,不知什么原因,瑟兰崔斯长老停止了这些人服侍首席的义务。

      “真的很抱歉,首席大人……这绝非我的本意。”奥利弗低头请罪,样子看起来苦闷极了,“我们都……”

      “没事,我知道。你就来吧。”她合上双手,拍了一下,“你们都来。少了你们的小曲儿和玩笑话,我也挺不习惯的。”

      “我感到很荣幸。可是,雅麦斯大人他……”不小心漏出真心话的守护者,立刻让自己住了嘴。

      荷雅门狄嘴角掠过了一丝笑意,“啊,其实,我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

      “您有什么想法?”奥利弗好奇地问。

      “没什么,你就相信我吧。”她神秘地笑了笑,对男人挥手告别。

      守护者必恭必敬地低身回礼,但他不愿离开,视线还黏在这位少女身上,一直到荷雅门狄走出十几米拐到了山石后面,都仍然在虔诚地目送她。

      荷雅门狄深知奥利弗的诉求。他渴望重新回到她的身边,继续服侍她。同时,她也不希望雅麦斯对自己管束过严。在之后的路上,她都苦苦思索,想找到一种既可以明确表达自我又不会伤害雅麦斯的方法,解决这个可能存在的严肃问题。该如何说服那位顽固又强硬的契约者呢?

      他们的晚饭在平淡而快乐的氛围中进行。

      一楼饭厅桌子上,摆着胡萝卜汁、杏仁面包、香煎鲷鱼、苹果派、蔬菜沙拉、炖小排骨、鸭肉汤和几片橙子,膳房总管还特地为雅麦斯准备了苹果酒供他饮用。

      他们聊起了一件下午刚发生的事。就在几小时前,族长处罚了四名守护者。据说是私藏了从膳房顺走的十几瓶啤酒,被罚到孤塔关一个月禁闭。

      既然聊到了守护者,荷雅门狄觉得铺垫到这儿应该差不多了,她开始逐步把话题引至她所希望的方向,“那些家伙可真够离谱的。可是,还有些人我就觉得不错啊。雅麦斯,你不这样认为吗?”

      这不是荷雅门狄第一次提这事了。她早就旁敲侧击抗议过他的霸道作法。然而,雅麦斯却既不反驳,也不回应,以一种装傻充愣的态度坚持己见。为之无奈的少女后来也就不怎么过问了。今天又旧话重提,让他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

      “哦?你就这么想念那几个守护者?”雅麦斯表情微妙地挑起了眉,“为你赶走那些马屁精,倒是我做错了?”他从精致的餐盘里拿起一片橙子给主人递去,又很快补充了一句,“人类就是贪婪。总妄想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向来是个讨厌什么东西就直接甩脸上的直肠子,对人类的鄙视态度,在此地可谓是人尽皆知,也从来没有人敢和他深究这个问题。荷雅门狄之前倒是有跟他探讨过。然而,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显然不是一两次探讨就能瓦解的。这不,他老毛病又犯了。

      “我常常会忘记你是龙。但是,每当你表达你对人类的轻蔑时,我就会想起来。”荷雅门狄不由自主地嘟起嘴,以示不满。但她或许应该感谢他,至少,他终于有所回应了。

      在她的注视下,雅麦斯转移了视线,低声咳了一下,仓促地抿了口苹果酒,“我以后再也不说了。”

      “你能保证你不会再犯?我可不信。”荷雅门狄严肃地说。她本该让态度软下来,但可能是装过头了,语气和表情都有些生硬。

      “我尽量保证……”雅麦斯稍稍把身子前倾,想伸手去够她的手,但只握了一下就放开了。耐心正逐渐离他而去,因为他害怕他即使再怎么努力,她也不愿接受他的道歉。

      在那张看似气愤的脸上,懊恼和苦涩占据着更多的空间。荷雅门狄不作声,盯了他两眼,嘴角渐渐松弛。最后,她抿唇笑了起来,“你就答应我吧!”她转而从另一个角度劝说他,“以你的身份,做送餐这个事不觉得很不妥吗,你可是卡塔特的大人物唉。”

      荷雅门狄所说的正是近期雅麦斯所做的一件特别不寻常的事——他居然包揽了一部分属于守护者的工作。虽然荷雅门狄知道他最多只是送早餐——还是单程——也知道他之所以能这么坚持做是因为膳房离首席居所比较近,用推车送餐没什么不便,然而,他的这一“抢功”行为实在太过玄奇,不止荷雅门狄看不懂,整个卡塔特都为之震惊。雅麦斯对她的特殊照顾让她有一种被人捧在手心呵护的感觉,可这份特殊照顾有时却又让荷雅门狄感到有些沉重。

      “我愿意为你做下人的活儿。”雅麦斯凝注她的双眸,“再说,我也习惯早上去膳房了,给你送餐完全顺路。”

      “那我们折中下?”她笑着冲他眨了下眼,一脸真诚,“你把奥利弗和他的朋友们放回来,我就再也不对你做的这些事发表意见了。”

      雅麦斯表情缓和了些,但仍未放下矜持。“我可没干过这些,”他咕哝道,“膳房一直是瑟兰崔斯管的。你得找他。”

      荷雅门狄才不信这头装傻的火龙。不过,既然他已经松了口,她不介意陪着装下去。“你去帮我说嘛,我的面子哪比得上你啊。拜托了,雅麦斯。”这回是她伸手触碰了他的手,掌心和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动作直接而明确,没有任何含糊。冰蓝色的眼睛一直观察他,想确定他有没有生气。

      雅麦斯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些呆住了。以往的傲慢和固执从他的身上一分分剥离。在与少女的对峙中,他彻底耗尽了它们。“……我知道了。”他无可奈何地叹道。

      荷雅门狄还来不及开心,在这宛如永恒的一刻,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发热。

      属于火龙的气息侵向她。尽管雅麦斯只是任由她搭着自己,没有任何要回握的意图——至少明面上没有,但那股灼灼气息却仿佛超越了他的肉身,从四面八方向她拥来。荷雅门狄没有表现出厌恶或抗拒,她甚至陶醉其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在那火焰一样红的瞳眸中,她看到了一些东西——一个令她全然陌生的、从来没见过的自己。

      终于,她拿回了理智,从那股撩人的气息拥抱中脱身出来。荷雅门狄慢慢地放开雅麦斯的手,向上瞄了他一眼,仿佛要表示歉意似的,羞怯地笑了笑。她不害怕雅麦斯会因为他们彼此意见不合而发怒,却唯独不希望他误会自己是在诱惑他。

      “喔,那个,还有一件事,”她从蔬菜沙拉里给自己夹了点苣荬菜,却没有吃,“我想把每日三餐调整为两餐。”

      雅麦斯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他好像仍陷在那个令他无法思考的状态之中。

      “你不觉得吗,雅麦斯?膳房为我供应的伙食量参照的是成年男性的标准,对我来说实在有点多,经常吃不完呢。”荷雅门狄稍微提高了音量,试图唤起他的注意。

      雅麦斯最终还是让自己回到当前的情景下,响应她提出的问题。然而罕见的是,他的语气里却带着很浓重的喘息,听起来尤为沙哑。“这是什么需要担心的事情吗?”他停下来,做了个深呼吸,“有我陪着你吃啊。”

      “但你也不是每餐都会来。而且,不要忘了,瑟兰崔斯长老后来还把供应量翻了一倍,等于是双份成年男性的量。我觉得,还是该适当减少一些,改成上下午各一餐就够了。”

      雅麦斯思考她的话。不可否认,瑟兰崔斯确实高估了他们二人的食量。卡塔特的龙族,大多饮食清淡,崇尚吃素,只需要进一点点食就可以让精力长时间保持旺盛,他们有时去膳房并非单纯为了获取食物,而是与朋友们聚会畅谈的一种社交手段。身为他们中的一员,雅麦斯的食量已高过多数同类,可一天下来,最多也只吃两餐。他的主人胃口比他更小。她在年幼时身患怪病,从此便养成了少食的习惯。那些银光闪闪的餐盘上每天都要剩不少残羹,被守护者拿回去倒掉。再加上她的地下冰窖中本来就存货满满,不缺食物,连能解馋的零嘴都有不少,膳房每天准备的餐食那么多,确实有些浪费。

      “雅麦斯,如果你同意的话,也麻烦你把这件事一并和长老说一说。”荷雅门狄看向他的目光有点紧张。

      “好吧……”面对她的请求,雅麦斯只得应下,“那就早午餐合并为一餐,晚餐时间往上提。至于那些守护者,我就费费口舌,让瑟兰崔斯重新把他们加回去吧。早上收拾的,还有下午运送的人,还像从前一样,让所有守护者轮流干。”然后,他用征求意见般的眼神看着她,想知道这样安排她是否满意。

      少女微笑着点了点头。

      然而,她不会知道——至少不会很快就知道,在雅麦斯心底,却打着另一个主意。

      他会竭尽所能,不让任何有可能威胁到他们关系的对象,出现在她的身边。奥利弗、凯齐尔这些人,对她确实非常体贴和关心,但充其量,也只是会照顾人的好侍从,或者自不量力的追求者的程度。荷雅门狄对他们的评价,不会比一个热心肠的邻家哥哥更高。雅麦斯与荷雅门狄相识时间虽不长,可某种意义上,他比卡塔特所有其他人更了解她。他深信,这位表面与世无争、骨子里却很要强的少女,不会对那些人产生任何一丝主仆之情以外的好感。然而,有一个人不同。那个人类,是荷雅门狄第一个拿正眼去瞧的守护者,得到了她不一样的重视,也让雅麦斯罕见地感受到一些平常的他根本不可能在意的东西:愤怒、排斥和嫉妒。

      他要确保那个人类,永远消失在主人面前……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眼,荷雅门狄来卡塔特山脉快要满一年了。生辰在六月初夏的少女,马上就要迎来她的13岁生日了。

      为了能赶在这天到来前,把法杖作为生日礼物献给主人,受雅麦斯委托的工匠开始了忙碌。操刀的依然是费扬斯的舅舅朱利斯。他不仅精于木工,还懂锻造,是龙族不可多得的全能型匠才。那日,雅麦斯拜访了他的贵舍,将裹有自己鳞片的一个纸包带给了他。工期有点紧,从画设计图纸,到取材,浸泡,晾晒,再到打磨木材,雕刻花纹,嵌合内芯,一整套制作工序需要在不到一周的时间内赶出来,还务必要确保完美十足的质量。

      朱利斯工作室凌乱的长桌上,笔纸散落得四处都是,铁锤、锉刀、直尺等工具更是满地乱扔,光是不同规格和类型的钳子就有不下二十件。这位天才工匠显然没有整理东西的习惯,偌大的工作台除了自己最常用的那一角是整整齐齐一叠一摞地规整摆放外,其余地方均是混乱不堪,活像个垃圾场。雅麦斯带来的纸包,被十分随意地放置在这堆乱糟糟的工具和杂物中,几近埋没。等进行到安装内芯的步骤时,朱利斯把整个房间翻了三遍,才终于找着它。期间还发生了一个乌龙事件。朱利斯原以为龙鳞外面的那层纸只是用于包装,本想拆了扔掉,直到他把它们打开看了看。那是几页微微泛黄、用古希伯来语方方正正地写满经文的纸张,其中某一张还附带了一幅插图,上面描画着一个六翼天使,用两个翅膀遮脸,两个翅膀遮脚,两个翅膀飞翔,在神的御座旁讴歌。朱利斯越看越觉得这张画一点都不普通,雅麦斯选取它,一定有其深意。须臾的思索后,他想到该怎么做了。通常,法杖的内芯材料不会一整块放进杖身木头中,大多情况下会磨成粉状。朱利斯依照老规矩,把火红色龙鳞用刀切成小块,用研钵反复研磨,又将画有神圣天使的纸烧成灰,和龙鳞粉末羼杂混合,再一同注入到杖身内部。一切准备就绪,龙心果树的杖身与火龙龙鳞的杖芯相结合,随着朱利斯催动自身魔力使二者融汇,整个工程也宣告完结。

      就这样,一连串的因缘巧合,构成了一个传奇。在神杖的缔造者根本不知道雅麦斯只是随手撕下了几页主人不爱看的圣经废纸的情况下,火焰巨龙——炽天使撒拉弗的召唤媒介,成为了荷雅门狄神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神杖于雅麦斯造访的六天后打造成功。朱利斯特地制作了一个一米长的木质礼盒,将这根半人高的法杖收纳进去。当天下午,他手捧木盒来到首席居所外,同行的还有他的外甥费扬斯。荷雅门狄和雅麦斯早早等在门口迎接,脸上的表情都充满了期待,荷雅门狄尤甚。送生日礼物本就是件私密事,雅麦斯不希望被太多双眼睛看到,惹人热议,所以特别请求朱利斯亲自送过来。

      “下午好,首席。我为您带来了您的法杖。希望您喜欢这件礼物。”朱利斯停在荷雅门狄身前,向她问候。这位年岁渐长的火龙族男子,优雅而精力充沛,背上垂着长而直的、颜色较年轻火龙略浅些的红发,一身脏乱的工匠粗服已然褪去,以刻着精美刺绣图案的深红色厚重长袍代之,气宇不凡。那把他亲手创造的作品,就收在他手上的长盒中,平稳地向首席递去。

      “您带来的不只是礼物,更是一份珍贵的情谊和智慧。我很感谢。”荷雅门狄露出一个恬静的、适度的微笑,接过朱利斯的手中之物。雅麦斯为她把木盒打开代为保管,好让她能够仔细验收这把法杖。

      法杖的长度和拐杖差不多,竖在地上,刚好到荷雅门狄的髋部。杖身通体雪白,握柄处刻有藤蔓纹样的浮雕,液态金沿着凹陷的线纹浇灌而下,形成一条条鲜活生动的植物脉络,布满近半个杖身,金光四溢,华丽非凡。

      更神奇之处在于它的内部。受龙鳞粉末那天然的魔法亲和力的激发,仅仅只是长|棒状体积的杖身,却有着近乎无穷的储量。神杖内部的空间如同一个静止的炉心,只要点火,将启动所需的魔力充入,就能让神杖拥有一瞬间的可观爆发力。理论上说,只要持有者供应得上,这把神杖可存储的魔力几乎是没有穷尽的。

      在沉醉于欣赏和赞叹的首席身前,朱利斯露出他儒雅谦厚的微笑,“杖身选用的是卡塔特随处可见的龙心果树的木头,当然,是经过魔法特别加工的,所以才显示出雪白的色泽。”他补充道,“这种木材很普通,还望您不要介怀。”

      “怎么会呢。”荷雅门狄表示,“神杖的用途是储存魔力。作为道具,不必拘泥于材质的高低,有用就好。”

      “何况还有雅麦斯身上的鳞片呢!”费扬斯兴奋地说。

      “嗯。”雅麦斯懒懒应了一声,并不接茬。火红的瞳眸直直凝望荷雅门狄的侧脸,满心满眼都只有她。她满怀爱惜地抚摸杖身上的华美雕刻和花纹,白净的小脸上,那抹发自内心的喜笑之色,让他迷失在了梦里。

      他并不知道,荷雅门狄正畅想着战斗。奥诺马伊斯训练了她的身体和作为龙术士的基本素养,朱利斯又给了她强大而实用的、有备无患的利器,她希望,如果短时间内回不了家,至少她也能像锡尔德、像其他龙术士同僚那样,在疆场上驰骋,战斗。

      冰蓝色的眸子稍稍转动,让视线滑向身旁的男子,一股强烈的情感在胸腔间萌动。荷雅门狄希望,并由衷期盼着,当她挥洒这把白与金的神杖战斗时,雅麦斯能和自己在一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5章 Chap.3:荷雅门狄(16)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