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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Chap.3:荷雅门狄(15)上 ...


  •   XLIII

      - 十年后 -

      荷雅门狄和卢奎莎用她们的智谋与力量驱赶了敌人。这对战时盟友往南走了数英里地,多次派使魔进行勘察,终于确定她们的敌人已彻底离开。危机得到解除,二人下榻于一家由当地自由民经营的简陋旅舍,打算过一夜后再商量去处。

      这间客栈吸引着周边工匠、商人和无家可归的人,偶尔还会接待舟车劳顿的朝圣者和外国使节,但两个女人结伴住店的情况却极其罕见。出于一些私人原因,她们出门时都没带上钱,却成功要到了一顿霸王餐和一个位于阁楼的单间。旅店老板误把龙术士们随手捡来的一打树叶当成金币,笑容可掬地接待了两位客人。他被那名爱笑的红发紫眸女士的催眠小把戏迷得七荤八素,短时间内是记不起这份亏损了。荷雅门狄无法谴责同伴的行为。她对适当地使用黑魔法没什么精神洁癖或道德上的负累,这些年她走南闯北,接触过各色各样的人,早就习惯于用一些非常手段为自己牟利。

      穷乡僻壤之地没什么可吃的,只能靠黑面包配洋葱和大蒜打发肚子。这些低质量食物令卢奎莎大吐苦水,但所幸免费得来的房间还算清爽和幽静,没让她见着一只耗子或别的什么脏东西。房中唯一的光线来自于桌上的牛油蜡烛。卢奎莎就着微光开始清理床面,很乐意向她的新伙伴分享自己在家政方面的技巧。

      “看来今晚只能委屈你跟我挤一张床,盖一条被子了。”床单、被褥和枕头经由卢奎莎的巧手重新摆放和铺设,只是简单打理了一下,原本皱巴巴的双人床就顿时看起来舒爽了不少。

      “我无法挑剔。这已经是老板能力所允许的最好住所了。”荷雅门狄的目光在色彩暗淡的家具、老旧的墙壁和一面开窗的斜三角形屋顶中快速游走,最终落在卢奎莎的脸上。

      “你说得没错,但我依然痛恨乡村。暂且度过这一夜,之后我们得找个大城市。”拍掉手上的灰,卢奎莎扭过头,平稳地朝对方看去,“我能叫你荷雅门狄吗?”

      “当然。除了名字,你还能叫我什么呢?”

      “随意一些的话叫‘首席’,若是要表达出尊敬,就得称‘首席大人’。”

      这当然只是同伴的玩笑话,因此荷雅门狄完全没当真,轻轻晃了晃她的白发。“我早就脱离卡塔特了,跟你一样。”

      卢奎莎认同地笑了笑。在睡觉前,她们打算坐下来喝一会儿茶,随便聊一聊,增进对彼此的了解。“先前的战斗中,你要敌人放过我,否则就自尽,那句话还真是吓到我了。”当时她被将军打得丧失战斗力,昏厥在地上任人宰割,很意外这名才认识不久的盟友竟会义气到那种程度。

      与卢奎莎对桌而坐的荷雅门狄露出惊讶的神情,“你应该明白,那只是我拖延时间的战术,而且我以为你已经晕过去了。”

      “我确实是晕过去了,但并非全然没有意识。”卢奎莎因回忆起屈辱的经历而皱起眉头,“那种感觉就像是灵魂被人抽出去了一会儿,在边上看着自己的躯体,虽然行动不受大脑指挥,感官却没有丢失,仍然听得见周围的谈话声,却又很难做出回应。”而后她舒展开来,露出释怀的笑。“但至少我比过去长进了些,没有让那个混蛋完全掌控我。”

      “那群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目的到底是什么?”终于,荷雅门狄释放出自己的疑问,“那两个将军好像认识你。”

      “他们在抓龙术士,想利用龙术士穿梭空间的能力,帮助他们找回过去的那个家。噢,我不知道你懂不懂,总之,他们是外星生物,是从宇宙某个遥远的彼端意外来到我们世界的。”卢奎莎双眉紧锁,在记忆的海洋里努力搜寻济伽王的长相,却只看见荷雅门狄那如同冬日冰面的蓝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

      “从他们的目的推敲,是否可以把他们视为敌人中较刹耶军更温和、也更有争取可能的鸽派?”

      “狗熊未必就比狮子温顺。他们毕竟是食人族,可不是喝着牛奶吃着面包长大的。”

      荷雅门狄点了点头,但没有马上回答。卢奎莎交代的事,勾起了她的追忆。两年前她在布达郊外遇到的那群兽人族土匪,其领袖也是一名将军。荷雅门狄虽成功逃离他们占的山,却遗憾地未能窃听到对方的真名。异族与异族互相攻伐,杀戮,好似有着切肤之仇。为了打倒城内的同族,那位将军甚至不惜借助龙术士的力量,其中的谜团在之后的日子里屡次想起来都百思不解。现在,她的生命中居然又出现了另一群妄想借助龙术士力量的家伙,尽管他们的企图和那群土匪大相径庭,完全没什么可比性。荷雅门狄直到这时才猛然发觉,自己对达斯机械兽人族的认识,仍停留在十分粗浅的程度。事实是,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她的敌人,也不确定今后能否还有了解他们的机会。

      卢奎莎继续说下去,“济伽王真正的目标是首席级别的龙术士,他的将军会找上你也无可厚非。可按理说,你的背叛应当是龙族死守的机密才对,除非有知情者把这个消息泄露给那群异族,”紫眸眯起来,又立即睁大,“难道说……”

      “这个卑鄙的家伙是谁?”荷雅门狄问得咬牙切齿。单凭泽林斯基那家人不可能清楚她首席龙术士的身份,告密者另有其人。她坚信。

      “我对他们的首领济伽王说,我帮不了他,让他另寻高人。为了脱身,我向他举荐了修齐布兰卡……一个离首席之位仅一步之遥的老牌龙术士。”那件旧事已过去四十多年,从卢奎莎之后的经历看,她根本没机会获知济伽王的计划最后有没有顺利实施。他曾经的属意对象阿尔菲杰洛早已死去;乔贞又终日苦守孤塔,直到这两年才在外闯荡,干起缉捕的差事,很难想象他会遇上济伽王的将军并输给他们。莫非那个诡计多端的王当年没能如愿笼络住修齐布兰卡,才重新把目标定在了荷雅门狄身上?可她的身份又是如何暴露的呢?卢奎莎难以判断,只能把自己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那男人后来确实失踪了一段时间,但是在镇压二代首席叛乱的战斗上,他回到了众人眼前并斩杀了一名敌将。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个行事神秘,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的家伙——一个异类。考虑到他历来不服管、不逊从的孤僻秉性,兴许那些年他只是在谁也找不着他的地方游戏人生,逃避龙王指派的任务。”

      “也可能他被济伽王的将军掳去了,被迫为敌人服务。把我的事情出卖给异族,正是他得以活命的筹码。”荷雅门狄从卢奎莎的话中嗅出了一丝阴谋的气息,嘴唇抑制不住地咬紧,“这个叫修齐布兰卡的男人,现在在哪?”

      “这我哪会知道呢。”卢奎莎摇了摇头,“叛乱结束后,我就被关进了孤塔,两年前才逃出来,为了躲避追兵惶惶度日。我已经太久没有参与到卡塔特的相关事务中去了。我告诉你的这些,已经是我知道的全部。”她看着荷雅门狄的眼睛,“这次你我联手击退了济伽的爪牙,短时间内应当是安全的。真希望别再和那帮人有任何瓜葛。”

      “就这一点而言,我倒是和你想得不同。”那群她没能收拾掉的异族骗子令荷雅门狄感到如鲠在喉,她努力克制着怒气,喉咙却依旧因为激动而紧缩,“我很希望能手刃那四个混蛋,尤其是那对假双胞胎,没能杀了他们真可惜。他们不该就这么轻易地被放过。”

      听着同伴逐渐激昂的语气,卢奎莎忍不住在意起来。“他们做了什么把你惹成这样?”

      “做了我五个月的假邻居,还变成女孩骗取我的信任。”

      “哇欧,真是过分。”

      “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好骗?”荷雅门狄头部前倾,凝视着卢奎莎,寻求一份真实的答案。

      卢奎莎看了她好一阵子。“我不确定。我们才认识。不过,我确实有点喜欢你。如果条件允许,没准我们能结成长期的伙伴。”她挑挑半边眉毛,抛出一个无声的提问。

      “也许吧。未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对方的视线像一个深渊吸住了荷雅门狄。她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兴趣,但是在羞怯感的作用下,她却更早地撇开视线,低头喝了一口水。

      “你有什么打算?我是指,作为一名老练的在逃犯,你有没有什么经验之谈?”卢奎莎朝她微笑。

      “我历来都奉行‘走一步看一步’。你如果想问我下一站打算去哪儿,我只能告诉你,连我自己都没想好,但不管怎样,现在也不可能再回去拿行李了。”

      “你的从者在哪?”不知是刻意还是随性一提,卢奎莎忽然问道。

      “他……”荷雅门狄双唇紧闭,搁在桌上的手乍然收紧,使劲地交握着。很少会有一个名字,能令她如此暴怒,雅麦斯做到了。尽管这只是一串字符,一句代号,但它背后象征的东西,却囊括了她迄今为止几乎所有的苦难。那个她努力想忘掉的讨厌鬼,每当被人提及,都几乎成功令她发狂。“抱歉,”她呼吸急促,“我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

      卢奎莎看见她全身紧绷如弓弦,眼睛里闪动着复杂难喻的光,立刻摊开手示意自己是无心的,“好,我们不谈这个。”

      “你的呢?”松开攥紧的拳头,荷雅门狄尽力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叫吉芙纳,被她的主君、族人,朋友时时刻刻看管着。”卢奎莎说,话声里藏着忧伤。

      “像他们做出来的事。”荷雅门狄轻叹一下,用安慰的眼神和一个微笑望向桌对面的女人。

      从那中间,卢奎莎读出了一丝愧疚和羡慕,随后而来的是炽热又坚定的鼓励,仿佛她能够共情自己的感受。尽管她们只认识了一天,可卢奎莎却有种感觉,好像她们是一对多年的朋友,早就在对方的心里了。“真令人感慨,我们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她说着,加重了语气,“两个逃犯。”

      “不瞒你说,卢奎莎,”荷雅门狄注视着她,“我在卡塔特当差的那几年,很少听人们谈论你。”

      “挺好的,至少你没被那些精致而又虚伪的官方话术所蒙蔽,先入为主地认为我是个恶贯满盈的婊子,比阿尔斐杰洛、比刹耶还要不可饶恕。”卢奎莎香肩一耸,浅笑一声,“现在,有了这个机会,你想不想听听我这个当事人的说法?”她看见荷雅门狄点了点头,“其实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都是些可怜可叹,又可悲可笑的事。我以为拿爱人的命就能换来信任,获得清白的声誉——他也是这么相信的,所以他才甘愿赴死。可也许正是因为他没有抵抗,反而触动了龙王的疑心,觉得我真和叛军有所勾连。在他们眼中,这便是真相,哪怕毫无根据,仅凭臆测也足以断罪了。对龙族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来说,像你和我这样有污点的人,就如同伤口上必须剔除的腐肉,哪怕会危及整副躯干的命,他们也要将其一丝不留地清除。”

      这个曾是叛军二号头目恋人的女性,在亲手诛杀恋人后,依旧被龙王视为叛徒,打入了监牢。荷雅门狄承认她对卢奎莎这个人充满了探索欲望,她同情她的遭遇,更佩服于她诉说那些事情时的冷静。

      从头到尾,卢奎莎的眼睛都没有一丝颤动。她勇于承担,直面过去的阴影,接受了自己曾经历的、做过的一切,像一只鹰一样坦荡而无畏。反观荷雅门狄,至今仍走不出那道坎,仍无法完全掌控自己的心。

      她感到羞惭,其次是愤怒,它们像一颗幼芽,在她的心头落地生根。渐渐地,所有的情绪都沉在了心海之底,最后只剩下静默和虚无。“在那些厌恨、仇视我的家伙们嘴里,我大概是一个坏到没边的疯女人,一条比异族危害性还要大的毒虫。”荷雅门狄用打趣的口吻说。

      “这几乎显而易见。除了歪曲和夸大事实,污蔑你没做过的事,他们没别的花招。而我们要做的便是对他们所有狗屁不通的话吐口水,不要去想它,害怕它,更不要去在意它。”卢奎莎这么说着,并真的用手在荷雅门狄面前挥舞了一下,弹开空中的灰尘,她的动作洒脱至极,妩媚的脸上更增添了一个轻薄和不屑的笑。“除此之外,我还有另一条忠告。”那抹笑意深邃下来,透着几分试探和考验,“你找我这个叛徒当帮手,可得小心被我背叛哦。”

      “彼此彼此。”荷雅门狄眨眼轻笑,“叛徒的名号可不是你一个人专享的。”

      这自嘲的话语确凿无疑地拉近了她们的距离。两个流离失所的女人,两个被卡塔特公认为叛徒的龙术士,两个在今天前从未相识却因缘分聚到一起的人,两个具有反抗精神的斗士,她们被彼此身上那股同病相怜的气息吸引了。

      睡觉的时间到了。二人把外衣脱掉,爬上了床。荷雅门狄想睡在里面,卢奎莎便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她。睡裙的肩带从荷雅门狄的左肩滑落,尽管她小心翼翼地用手捂住胸,不让伤口被躺下的动作拉扯,却还是不慎使一小块发黑的皮肤暴露在同伴眼前。

      眼明心亮的卢奎莎自然发现了她的伤,紫眼睛带着担忧和疑惑迅速眯起来。荷雅门狄感到上身僵硬了一秒钟,在对方的打量下,她只能郁闷地坐起身子,叹了一声。“啊,让你见笑了……”

      “我不是有意要叫你尴尬,不过,以我的经验,我不会认错这个伤。”卢奎莎从未如此近地见过这样一个令人惋惜的疮疤。它仿佛一只死死吸住宿主的肉不肯放的寄生虫,长在一张完美的皮上,冒着瘴气,贪婪又充满剧毒。“我就直说了吧,其实我早就闻到它的气味了,但我想你可能不愿意说,所以才一直没问。”

      借由她的话,荷雅门狄突然想起来,雅麦斯曾经说:卢奎莎是一位善用黑魔法的龙术士。“我中了两个龙王的诅咒术。他们共同对我施加了这道诅咒。”她几乎没做任何挣扎就脱口而出,胸中更是莫名扬起了一阵侥幸的期待。

      卢奎莎了然于心地点了点头。她果真没看走眼,但她却无比希望自己听错了。“作为卡塔特最伟大的魔导师,龙王所使用的黑魔法……是足以杀死一名龙术士的。”她用轻微的声音说。

      “我知道。事情就是这么不凑巧。他们两个的力量叠加在一起是我恰好抵抗不了的。这个伤在逐渐扩张。它想长大,它想吞噬我。”

      “总有一天它会的。”

      “连你都没有办法吗?”荷雅门狄顿了一下,“我是说……我的想法可能有点搞笑,但我想,这终究是魔法问题,如果寻常的治疗手段解决不了,那我只能求助于用魔法来战胜它。或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以毒攻毒,用黑暗魔法对抗黑暗魔法的方法?而我恰巧听人说你是这个领域的高手。”

      “喜欢用黑魔法支配人,和能够破解黑魔法是两回事。我得想一想。”被荷雅门狄饱含期望的眼神注视着,卢奎莎感到盛情难却。“把衣服脱了,让我看看你的伤发展到哪种阶段。”她从床的一侧下了地,示意对方躺到中间来。

      荷雅门狄慢慢褪下睡裙,让自己光滑的身子平躺在床上。被严实衣物和贵重香料遮掩住真相的丑陋伤疤如今像一个展示品呈现给外人,这前所未有的体验让她不禁蜷缩起脚趾,在床单上扣出一条条不自然的线条。

      一番仔细而详实的体检后,卢奎莎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亲爱的,”她缓缓露出微笑,“你有多久没和男人亲热了?”她发现荷雅门狄惊讶地看向自己,于是更加确信地说,“是你的腿骨告诉我的。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有做|爱了。”

      “我很意外你会问我这个问题。诚如你所见,我的这副样子,实在是不雅啊。”荷雅门狄轻轻苦笑。她早就在布达公墓地下室中见过自己的未来,她会变得和那位她不知道姓名的术士一样,满身脓疮,犹如一条发烂发臭的血腥蠕虫,让每个见到她的人都不禁呕吐。但现在还不算太糟,至少脓疮还仅仅只是长在伤口附近,远未遍布她全身,可气味……

      为了防止这个旧伤的扩张,她用了大量的名贵香料来除味,又耗费了大量的魔力去滋养它,用以填补它日甚一日的胃口。它的边缘被收缩成一个碗口大小,里面的皮肤翻起,坏死,颜色变深,如同烫伤后留下的红印。这些创口覆盖了大半个乳|房,经年累月无法弥合,并且以阵痛的形式持续而不间断地折磨着她,就连荷雅门狄自己都难以忍受这恶心到令人战栗的外形和味道,更遑论旁人了。

      “男人都是视觉动物,这点我同意。所以我才为你感到可惜。你损失了人生很大一部分乐趣。”卢奎莎撇嘴说。

      “和欢爱相比,活着更重要。在诅咒被治好前,我没有心思寻欢作乐。”荷雅门狄说,抬起脖子朝对方看去。

      “治好?”卢奎莎低下头,看起来好像为自己没能力做成一件事而丧气,“即使把整块伤口的肉剜掉,也无法阻止黑魔力的扩散。诅咒的形式有很多,包括头疼、腹泻这样的疾病,或是孤独终老、断子绝孙、得不到幸福这样的概念,而龙王他们选择的是最毒辣、最令人畏惧的一种形式:活物的持续性溃烂。先从身体受伤的地方开始,然后是皮肤,骨骼,肌肉,血管,脏器,一步步的蚕食,直到夺走被诅咒者的生命前,永远也不会停歇。这便是它运行的机制。你有一点没说错,这确实是魔法问题,但黑魔法是无解的。想治好‘诅咒’,只有一个法子,可你绝不会、也绝无可能去实现。”

      荷雅门狄直勾勾地盯着卢奎莎看了十秒,一股绝望的窒息感锁住了她的咽喉,令她说不出话。如果不去强求这样一份答案,她会不会感觉快乐一点呢。

      “你伤了多久了?”卢奎莎的问话把她拉回现实。

      “……十年。”

      “十年,才蔓延了这么点范围,你很厉害。”

      尽管卢奎莎的夸赞完全出于真心,荷雅门狄却没有丝毫被激励的感觉。“它就像个无底洞,必须一直拿我的魔力去喂养它,控制它的增长速度。但即便我使出全力,它仍然在一点点扩大。”她冰冷地描述。

      “这已经很慢了。容许我妄加猜测一下,照这个速度,我预计你至少还有……三五十年的寿命。”卢奎莎善意地压低声音,“如果你能够尽量不战斗,节省魔力开支,这个数字或许会更大。我的建议是,趁它还没有扩散到影响你正常生活的地步前,及时行乐,做任何你想做的事,不要让自己留有遗憾。”

      荷雅门狄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不一定是和男人做|爱,”床边的人补充,“言语上的关怀对病情也同样有所帮助。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充当你的倾听者和陪伴者。”

      蓝眸睁开来看向卢奎莎,眼中凝结着感动和坚定。“你帮不了我,不过还是谢谢你。”她说着,把身子挪到内侧,给同伴腾出地方好让她睡上来,然后默默地穿起衣服。

      卢奎莎没有再继续说话,只是面容忧伤而审慎地凝视了她一会儿,躺到了她的身旁。仿佛约好一样,她们在无言中进入了深眠状态。

      在梦的幻境中,卢奎莎再次见到了吉芙纳。她恍惚地盯着她看,随后将视线移到地上。眼前的布景说明了一切。伤心欲绝的雌火龙跪伏在主人的尸体边,嘴里絮絮叨叨说着龙语,听起来都是些细碎、重复的短句。虽然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卢奎莎却仍旧想要上前安慰她。当指尖触及那颤抖不已的肩膀时,低身伏面的吉芙纳猛然仰起了头,在两秒钟之内,她的身体燃烧起来,自下而上地疯狂涌窜,直冲面门。死期已至,她的脸颊渐渐焦红,塌陷,被漫天火光掩盖得模糊不清。卢奎莎听到自己的尖叫,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她的火龙从者失去形体,化作一摊飞灰滑落于她的指缝。

      伴随着一声细微而痛苦的喘息,卢奎莎睁开眼睛。她有些恼恨于竟在半夜被这个噩梦吓醒,但窗外的白光却令她恍然间怀疑起自己对时间的判断力是否正确。怎么这么快就到第二天早上了?

      被窝里的另一个人蠕动了下,“……要起来了吗?”

      “啊,是的呢,”卢奎莎喘着气,片刻之前的残忍梦境让她愤闷至极,可为了不惊扰到同伴,她只能自己默默承受,“我知道这有些沮丧,但是天已经亮了,我们得干点正事儿。”

      荷雅门狄同意她的说法。她们必须动动脑筋,在离店前商量接下来的去处。

      旅店大堂桌上堆放着大量奶酪、面包和水果,盛着浓汤的器皿整齐排开,一碗碗摆好。在卢奎莎的黑魔法支配下,她们对那些看起来粗糙但至少新鲜的食物拥有随意享用权。早餐的氛围平稳而紧凑,除了现实带来的迫切感略微扫兴外,几乎没什么可挑剔的。

      她们把可能适合生存的城市一一罗列,最后得出的结果是:避开故地,尽可能往东进发。尽管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但前进的方向已大致定了下来。

      约莫半小时后,她们吃完早餐,卢奎莎招手唤来旅店老板,诚挚地感谢他对二人的慷慨款待。“住在你店里的这一夜,是我疲惫旅途中屈指可数的美妙时光,我不会忘记你的。听说,你还为我和我的朋友准备了饯别礼物?”

      被她迷住的可怜虫一脸红通通地笑起来,“噢,女士,为这一刻我已经盼了太久,终于可以向二位呈上我的心意了。我这就去拿。”

      老板特意挺起胸脯,大步走向吧台,取来了两个褡裢袋。趁他拿东西时,卢奎莎和荷雅门狄交换了眼神,对这出好戏的前因和后果心照不宣。从袋子落到桌上的声音和它们的重量判断,这里头装的要么是坚硬耐储存的干粮,要么是数量可观的钱币,更或者兼而有之。荷雅门狄不禁猜,这笔损失起码让他近半个月的生意白干了。

      “我想你是自愿把这些东西送给我们的,是吗?”卢奎莎用一种怜悯的笑意面对他。

      “拿去吧!能帮上两位如此美丽的女士,是我莫大的荣幸。”旅店老板咯咯笑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最终,荷雅门狄与卢奎莎一唱一和,笑纳了这份丰厚的践行之礼,尽管这弥补不了她落在利沃夫家中的财物,诈取豪夺的作法也极为不道德,但充实的口粮和盘缠是她们漫长旅程的必需品。卢奎莎最后向男人抛出一个媚眼,预示着她下达的指令将在她们离店后的十分钟解除。

      她们一人一个包裹,走在乡间大路上,这条由无数旅人的脚印开拓而来的路大约在五英里后开始变窄,又过了五英里渐渐变得模糊,直至彻底掩没于茂盛的荒草下。阳光慢慢垂直于地面,射出金灿灿却并不刺眼的光。两名精力充沛的龙术士不知不觉走了三个多小时,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她们不知这段旅途的终点在哪里,却不希望它太过枯燥。

      “我们得想想乔贞和布里斯找到我们的情况。”卢奎莎看着同伴的后背。荷雅门狄比她矮一些,但走起路来一点都不比她慢。“很显然,你我都无法召唤契约龙,得有一个人负责拖住布里斯。实话说,我没和龙干过架。你有信心能战胜布里斯——或者说,摆脱他吗?”或许是感到心虚,她换了个偏保守的词。把布里斯交给同伴对付,意味着卢奎莎自己得收拾乔贞。光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我也没有。”荷雅门狄一边继续保持着匀速向前走,一边回答她,“布里斯确实不是个善茬,而且他非常顽固,很难交涉。但我认为,如果我们能说动乔贞,没准能免于一战。”

      “你真这样认为?”

      “他曾经对我网开一面。”她回了一次头,“我知道这很难置信,但乔贞不是个不讲情面的人。”

      “这是真的?”卢奎莎试图理解她的话。

      “是真的,也只有他能拦得住布里斯。”荷雅门狄的话音相当确定,可马上又犹豫起来,“只是……”

      “只是什么?”

      “事实上,我担心的并不是他俩……”

      同伴吞吞吐吐的样子让卢奎莎不安,“到底怎么了,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她差点超到对方身前去问她。

      “卢奎莎,我得跟你说实话。对我而言真正麻烦的是三头龙。”终于,荷雅门狄说道,尽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淡然,“芭琳丝和她的两个跟班,他们已经追了我有两年了。”

      “芭琳丝、金荻斯和陶瑞斯?”这三个孤塔前任守卫者在卡塔特十分出名,卢奎莎好歹做了140多年的龙术士,对那些人自然听闻已久,她的脸色突然变白,“不,千万别告诉我,是因为你的从者雅麦斯的关系才得罪芭琳丝的。如果真是如此,我只能说这非常不明智!”

      “我和雅麦斯早就不是那种关系了!”荷雅门狄的脚步倏然而止,转过身来面对卢奎莎,此刻她脸上的表情足以令任何人都望而生畏。“他是我的仇人,我只能说这么多。如果你能行行好不再提这个家伙的话,我将感激不尽!”

      卢奎莎平常开朗的脸变得苍白而敏感,她无奈地接受了对方的警告,试图露出一个笑容来缓解气氛,“好,但如果敌人换成芭琳丝那头暴躁而强悍的母龙,我想我们得尽快躲进房屋或树林的庇护中。”她建议道,声音听起来消沉了很多,“这儿附近连个遮挡物都没有,太容易被他们锐利的龙眼发现了。”

      荷雅门狄无比认同。她们在荒野逗留得越久,就越有可能暴露自己。在与龙族追猎者斗智斗勇的比赛中,不光需要会战斗,沉着的心态和理性的判断力有时反而更能锁定胜局。她很不可取地被愤怒的情绪所控制,没有任何借口能解释自己冲动发火的行为,索性把脚一抬,用更快的速度赶起路来。

      沉默横亘在二人中间。在吹了一会儿风之后,荷雅门狄紧绷的心情得到了一丝舒缓。她希望身后的同伴能体察这一点;卢奎莎也确实感觉到她的变化。前方那位踽踽而行的白发女人,疾走了数分钟的步伐已逐渐恢复到平稳的速率,并有意识地在等她跟上来。

      “你对罗斯诸公国了解多少?”卢奎莎以一种不经意的语气缓缓问,“那里是异端、异教徒和蒙古恶魔的地盘,落后,野蛮,闭塞。”她想赶上荷雅门狄,可鞋底却被崎岖的地面磨出一个洞,一些沙石渗了进来,就连绑带也松了。“可能我说的不一定对,但我总觉得那地方不值得我们托付。”

      “既然已经决定好,就不要犹豫。”荷雅门狄停下来,给她处理鞋子的时间,自己则像个猎人一样机警地眺望远方,“我对那些国家的了解不会比你多。但眼下我们没有其它选择。”

      ——不,我还有别的选择。

      卢奎莎如一道鬼影从原来的位置上消失,当她出现在荷雅门狄身后、并紧紧贴住她的后背时,后者还没有意识到即将发生的事。卢奎莎的手就像她的水晶线一样灵活,近身格斗起来丝毫不比她操纵武装或魔物时生疏。她用左臂腕部勒紧荷雅门狄的喉咙,这出其不意的偷袭几乎令她的对手失去重心,肩上的包裹都掉落下来,被不知道是谁的某只脚踩踏得变了形。在这个时候,荷雅门狄唯一有可能自救的办法便是以肘部击打对方的胸腹。然而,双方间的距离严重影响了肘击的效果,使其无法发挥应有的威力。卢奎莎咬牙扛下这一击,右臂迅速从荷雅门狄的右肩之上绕过来,与自己的左臂手腕紧紧相扣,完成封闭的双手犹如一个打不开的死结,奋力向后拉。荷雅门狄再也无法站稳,她跌了下去,无力地躺倒在卢奎莎的双臂钳制之中。至此,绞杀之网已充分完成,即使是体术精湛的成年男子,都难以在脖子被勒住的情况下挣开束缚,进行反制。

      两个女人就这样全然不顾形象地绞缠在地上,一方控制着另一方,企图耗尽猎物的体力,使其昏死过去。无垠的蓝天从荷雅门狄的视野中消失了,仿佛黑夜突然间降临。她想使力挣脱,可卢奎莎勒得很紧,前臂不断向她的咽喉处施压,两条腿更是死死地夹住她的下半身,断绝了她任何反抗的可能。

      “抱歉啦,荷雅门狄。这么看来,曾任首席一职的家伙都有自大的毛病呢。”露出真实面目的女人促狭地笑起来,语气中仿佛带着毒刺,她的面部肌肉随着全身的发力而绷紧,显露出惨白的颜色,一如她死死扣住对方的指骨,“我劝你还是不要错估自己目前的实力比较好。就这么放弃抵抗,睡下去吧,睡吧……”

      “龙王他们……不会宽恕你……”惨遭裸绞的女人从齿缝间艰难地吐露着字句。

      “不试试看,又怎会知道呢?”接纳了吉芙纳的建言,盘算着要活捉这名叛徒首席为自己抵罪的女人一面惨笑着,一面继续加大手腕的力量。她想荷雅门狄也许是对的。她不是没献过投名状,哪怕是第三任首席的头颅,也难保龙王不会继续让她蹲大牢。可是,吉芙纳在梦中的痛哭却成为压垮卢奎莎意志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屈服了,想要再赌上最后一次。或许这一次,她可以改写自己的命运。

      当偷袭行动实施后,卢奎莎的心中再无一丝愧意。这都是荷雅门狄的错。她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个女人得罪了芭琳丝——一个丝毫不亚于布里斯和乔贞的劲敌。自己与她在一起绝非强强联合,反而多了一份负担。她明知道会拖累我,却装作一副巧遇的样子,故意把我拉下水,我不需要这样一个扯后腿的盟友,背弃她才是正确之举。卢奎莎暗忖着。

      在持续的机械性压迫下,劲动脉的血液慢慢停止流动,现在,荷雅门狄全身上下唯一能动弹的就只剩嘴里的那条舌头了。她感到自己随时都会休克过去。一切都结束了吗,这就是最后的结局?连复仇的一丝曙光都没看到,就失败了吗?

      不,绝不!

      “COMaaN HI……FIN MU HiiD……”在缺氧的大脑彻底放空意识前,她念出了那个始终被她抗拒着的名字。“——EMeiS!”(强制召唤,到吾身边——雅麦斯!)

      这既是绝望而无奈的呼救,同时亦是解除封印力量的咒语。荷雅门狄的从者飘着他与生俱来的赤红头发,磐石般的肌肉裹着他最经常穿的漆黑长袍,从契约魔法阵闪动的耀眼光芒中破茧而出。

      这一召唤令卢奎莎始料未及。不像她的从者吉芙纳远在卡塔特山,这个她自认能战胜的女人,其从者就沉睡在她后颈的魔法阵中,只需一个释放的指令,就能够出来帮助她。

      卢奎莎顿时如临大敌,但她根本没时间惊讶,脑袋般大的拳头已借着风势突击到眼前。迅速理解了当前状况的雅麦斯发出凌厉的攻势,仓皇之下,卢奎莎放开荷雅门狄,极力后跳,尽管没有被打中任何一个部位,可对方快速出拳带动的气流却还是将她震开了近十米远。后背着地的女人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在瞬移过程中,她失去了那只破鞋,可眼下的形势已不容许她再去在意除自身之外的任何东西。红黑色的魁伟身影紧紧跟上,向她挥来了第二拳,其力度巧妙维持在不致死但保证能使她丧失战斗能力的范围。

      她需要距离。及时启动的“幻影”魔法也确实将她带到了雅麦斯的掌风无法触及的高度。可她没想到对方竟然脚趾在地上一蹬,紧跟着自己跳跃起来。显然,她的位置还不够好,不足以躲开像雅麦斯那样身手矫健的上位火龙能做到的、且正待完成的「击倒」。

      嘭——一个沉重的碰撞声混合在拳风之中。发生碰撞的部位,正是人体的几大弱点之一——上腹。卢奎莎感到自己的身体和呼吸都停滞在了半空——但事实并非如此。被击中的瞬间,她的身躯立刻呈一条向下的抛物线弹飞出去,数米后又顿住了,背部摔在地上,发出比须臾前更为沉重的声音。

      接连两下的冲击让卢奎莎吐出了一口鲜血。她身子瘫软,两眼发黑,完全吸不上气,几乎晕厥。在神志脱离大脑的瞬间,她惊恐地意识到如果自己就这样不省人事,那一切就都完了。那头把她打倒的人形火龙已开始迈着胜利者的步伐朝她逼近,她从余光中注意到他的动作:微抬着的、静静发力的右臂,以及如猛禽的锐爪般勾起的五指。那样的手只需往领口上一揪,就能像拎小鸡似的把她提起来。

      到此为止了吗?早在看到雅麦斯出现的那个时候,卢奎莎就感到深深的懊悔。她应当想到的。他们主从的感情再不和,也比外人要深……而那个与龙族斡旋了十年之久的首席龙术士,显然并不想束手待毙。

      但卢奎莎也不是轻易言败的女人。即使已深刻认识到自己不可能敌得过有契约龙助战的荷雅门狄,她也不会就此收手。

      自知对抗不了雅麦斯的卢奎莎放弃了与他的缠斗,甚至连自身的防御也放弃了,没有任何防护性魔法加筑在她的身边。但是,一条由魔力塑形的水晶线却在荷雅门狄的颈脖处释放出杀气,意在勒毙这个女人。

      荷雅门狄勉力争取而来的片刻喘息,被一个细小而尖利的声音终结了。水晶线滑破空气,好似鞭子抽打皮肤一般,为这个还无法顺畅呼吸的遇袭者带来新的威胁。

      颈部陡然出现的收紧感令雅麦斯一阵刺痛,人龙契约共享伤害的特性将主人的境况准确传达给了他,如果不救援陷入危机的荷雅门狄而选择继续追击那个可恶的加害者,恐怕她的隐形之线会折断荷雅门狄的颈椎,甚至可能把她的头都剪下来。最终不仅主人会死无全尸,雅麦斯自己也将陪葬。

      尽管内心愤恨不已,但他没有犹豫,抛下了即将得手的目标,以雷霆之速撤回主人身边,一只大手伸向她被绳索套住的脖子,找到气管与凶器间的缝隙,只稍稍向外拉拽便扯断了——它原本就只是用来逼雅麦斯撤退的工具,因此,并没有投入太多魔力。

      致命的丝线消失了,雅麦斯却很清楚,自己恐怕已失去追踪那狡猾狐狸的机会。等他被炙热怒火填满的红瞳再次望向敌人时,寂静的空地上除了卢奎莎掉落的一只鞋子外,早就什么都没有了。

      “主人!”雅麦斯蹲下身,一只手扶住荷雅门狄的背,另一只手抚摸她的脸和颈脖之间,检查她被丝线勒红的伤,“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半跪在地上痛苦咳嗽的荷雅门狄用尽浑身力气推开他,动作中明明白白显示着不许他碰触甚至靠近她的意味。随后,她向前跑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

      在被达斯机械兽人族邻居、被龙术士伙伴狠狠欺骗后,荷雅门狄不得不面对这头她最不想见、却应她召唤而来的火龙。十年间,她坚定不移地把雅麦斯锁进异世界的“小黑屋”,独自一人踏上危机四伏的流亡路。他努力想要逃离,也确实曾趁她力竭之时,挣开她设下的封印。但今天,她却主动召唤了他,寻求他的援助。这是十年亡命生涯中唯一的一次例外。羞耻感把荷雅门狄击溃到无法自容,连转过身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雅麦斯盯着她的背。他的眼神幽怨满满,却又带着极其强烈的情感。她呼唤了他,盼望着他的救助,却在他应邀现身后对他冷若冰霜,只言不语。雅麦斯在压抑,在忍耐,哪怕身处囚笼、深渊,和无尽的长眠之中,他都渴望见到的这个女人此刻就在眼前,他多希望自己能什么都不顾地拥她入怀,只为让她再也不离开自己的视线。

      这时,他注意到有两个褡裢袋落在荷雅门狄脚下不远的杂草堆。它们八成是她和卢奎莎扭打时掉下来的。他想起曾经有一次他救下了主人,却忘了要带上她随身的包袱。这次,他不会再忘。而他的主人也算因祸得福,能独占两份。雅麦斯捡起它们,细心地拍打掉上面的尘土。布袋中,食物虽然被压扁了,但钱币仍旧完好无恙,没有任何损失。雅麦斯想把它们交还给荷雅门狄,又担心这么递过去会被拒绝,索性自个儿拿着。“主人。”他叫了她一声,无比期盼她能够看一看自己。

      荷雅门狄始终背对着雅麦斯。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那几乎要啄穿她脊柱的热烈视线,她完全能够想象。她相信雅麦斯会一直这么等着她。如果她暂时还不想把他赶走,至少得说上一些话,给予他一个解释。

      “刚刚那不代表什么,我实在走投无路,才——”话至一半,她无意识地僵住,仿佛思绪在刹那间变成空白。

      “那我真希望你能多几次走投无路,这样,你就会有求于我了。”不同于以往,雅麦斯诉说的口吻充满了胆怯和卑微,他轻轻念叨着,忽然又惨淡一笑,“不,这只是玩笑。我不想你遇到危险。”

      “现在已经没有了危险。你也可以退下了。”她静静地说,没露出任何要把他重新封印起来的意图,似乎是允许他自己体面地离去。

      “你确定?我可不这么认为。你要真的没事,怎么会放我出来?”他先是粗声粗气地抱怨了一下,很快又补充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虽然那家伙的武装很难缠,但也是用魔力驱动的。魔力的事当然靠魔力来解决。我没那么容易被别人的魔力打败。”荷雅门狄一边摸着脖子,一边烦躁地表示着。颈部的勒痕只是看起来吓人,实则并不严重,稍微揉几下就好了。

      “好吧,或许你是对的,可我认为我们最好能尽快离开这儿。”一阵凭空而来的剧风从身后吹向白发主人。在由翅膀扇起的风声中,雅麦斯化形为龙,把两只布袋挂在左前爪上。“我不确定那女人会不会再杀回来,我也不想对她下重手,牵连到吉芙纳。我们还是走吧!去一个安全的、隐秘的地方。”

      “你想做什么?”她转过身,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雄伟火龙。

      “还记得怎么骑到我的背上吗?”上方传来这样的问询。巨龙发出邀约,嗓音如低沉的琴声般美妙。“上来,抓紧我。”

      荷雅门狄心头一颤,不是因为害怕或震惊,准确而言,仿佛心底的坚冰慢慢融化了。驭龙者的优异素养使她在跳跃并降落到火龙背上时没有任何不稳。记忆的门扉在一瞬间打开,荷雅门狄找到她最适宜的那个位置——背脊与翼骨相连之处正中间的宽阔区域——小心跪坐着。雅麦斯感受到她双腿贴附住自己的体温,深吸一口气,操纵着鳞片像恹恹欲睡的树叶般轻柔放平,不使它们伤害到上面的骑手。然后,他开始起飞,在短暂的加速爬升后,很快就到达离地一万米的高度稳定下来。

      飞行的方位是东南。雅麦斯没想好去哪,只是单纯凭借方向感远离卡塔特山脉所在地的北欧,确保她能够更加安全地生活。

      世界在俯瞰的角度下变得渺小。地平线不再是平的,反而更接近于一泓弯弧。地球变成了一颗蓝绿白相间的大玻璃珠,仿佛随手一捞,便能够将其握于掌心。矫健的雄火龙驮着龙术士风驰电掣般疾行,越过青山和绿野,带她飞往未知。一座座城镇映现在眼前,又快速远去。

      飞了三十多分钟,荷雅门狄渐渐感到头有些晕。“你要带我去哪儿?”她以前从不会在骑龙时出现此种症状,但现在,旧伤却突然复发,心口像吃了一记闷锤,牵引着前额的筋也吊了起来,脑袋嗡嗡嗡地胀疼,几乎要裂开,“够了,我们离开得够远了。放我下来。”

      雅麦斯没有听。巨大的双翼仍旧有力地扇着风。

      “我坚持,雅麦斯,”她尖声叫道,“快放我下来!”

      “是。”固执的火龙终于屈从,尖瞳微眯,瞄准了一块开阔空旷的草地,“我就在那里降落,主人。”

      荷雅门狄在静默中等待他放下自己。胸前的伤痛,摧毁了两人偶尔的温存时光。十年前的龙神殿,雅麦斯重伤她的那一幕再度于脑中复苏,她感到脸颊热得发烫,又迅速生冷下来,比千年冰川还要冷。

      他们如今所处的地方依然是无人荒郊,但风景已和之前生长着落叶阔叶林的低矮平原明显不同,更偏向于干燥的草原。

      雅麦斯恢复成人形,眼神聚焦在那张冷漠却令他深深迷恋的脸上。她又变回了那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就像一朵怎么也够不着的花,生长在偏僻的孤崖。“又是好久没见了啊。有几年了呢,距离我上次……”话声僵住,没有再说下去。

      “两年了。下次这个数字会更久。”她清晰地回答,“退下吧。”

      “我对你而言,就只是件用完即弃的工具?”

      “别试图让我同情你。我对你早就没有那种感情了。”

      “那么,你想要驱逐我吗,驱逐一个堂堂的火龙王后裔?”

      “有何不可?”

      “确实,不属于人类世界的我,却跟着一个人类流亡,着实可笑。我理应回我该回的地方,回那个我能够呼风唤雨的地方。”雅麦斯仰头大笑一声,清朗而严酷,“我会走的,现在,马上!并且我不会空手而归!”他告知。

      “雅麦斯,你……”凉气沿脊背窜起来。她一时分不清这头语出惊人的火龙究竟是故意气自己,还是他不慎暴露了真话。毕竟,他一直都希望荷雅门狄能乖乖地做一只囚鸟,被龙族控制着。“原来如此。对于卢奎莎想将我活捉回去的这件事,你其实很乐见其成?”

      “看来是吓到您了呢,我的主人。”雅麦斯的声音软了下来,甚至用上了敬语。

      他想以这种方式激她回应自己,等来的却是她怀疑的直视和缄默。

      “又用沉默应付我了啊。您的伤还是不见好……就连我也感受到了痛楚。”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心脏部位,轻轻捂着,“以至于我都有些分辨不清,它是受您伤势的影响才会痛,还是它本来就很痛。”

      荷雅门狄注视着雅麦斯,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了许多画面:龙神殿议事厅的火光,逼近面门的海龙吐息,风扬的大雪,最后是尸骸遍野,满地的冰冻人|肉|棍。

      “让我看看它,好吗?‘我的罪证’。”他的话声轻如耳语,带着愧疚和悔恨的情绪,“您应该清楚,我当时不是自愿的。”

      “但你很危险。”荷雅门狄说,瞪视着这整个事件中最不容忽视的元凶,“没准你又会成为你那好祖先用来对付我的棋子。”龙族的统治者具有能统御自己直系子孙的权能,血统越纯正的后裔,受到的影响也越深,这一客观事实已经由荷雅门狄的亲身经历得到了证明。

      “不。”火龙极力摇着头,“这儿离卡塔特的疆域足够遥远,他对我的统御力会变得非常弱,就算他想要召唤并操控我为他做什么,我也能抵抗他。我不会再犯第二次同样的错误了。”

      可荷雅门狄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她没法说服自己在他面前脱衣服。

      “您的这个伤比我们上一次见面时又重了一分,而且是每次都会变得比过去更重。”雅麦斯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带上了几分凄楚。他谨慎地靠上前,试图用爱和宽慰感化她的心。刚才,他几乎就要接近成功。她自愿爬上他的背,伴他遨游。一丝过去的时光偷偷漏出她坚固的铜墙铁壁,向他揭示了一线希望,一种新的可能。在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后,雅麦斯已渐渐接受他们性格相冲、想法观念不一致的事实。也许他们会经常争吵,互相折磨到老,但至少他们能在一起,犹如钢丝上的平衡,脆弱但可触。现在,他唯一期望的便是能和她找到一种真正适合他们的相处模式,共同构建一段充满包容、关爱和理解的新关系。只要她愿意重新接纳他,给他一个机会赎罪,他发誓,他将用毕生去呵护。

      似乎洞察到这头火龙的内心,荷雅门狄冷冷瞥视着他,眼底的不耐烦透露出她迫切想跟他撇清关系,“我没事。就算有什么事,也得等几十年以后了。”

      “几十年。”雅麦斯复念道,“您总把我关在魔法的监牢里,几十年等于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他希望这能唤起她的怜悯,可白发的女主人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雅麦斯瞧了她两眼,决定放开胆子搏一搏,“我不会再回去了,主人。您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我会陪着您留在人界的。这是我该赎的罪。我应该更早就醒悟过来,在龙神殿被迫与您对抗时,不,在那个错误发生前,就应该……”

      荷雅门狄眼睛一闭,微微侧过身子,打断他的话。“已经晚了。”

      “不晚。只要您肯给我这个机会,任何时候都不晚!”潜意识里,雅麦斯明白自己应该闭嘴,或是至少等她心情好一些的时候再旧事重提,但他就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和她说话。他被困在封印中太久了,日积月累的思念早已填满了这个世界上最深的海沟。他一刻也不想再等。“我们可以修复这段关系,可以重新找回……过去的一点时光。”他急切地说着,朝她走近一步,“求求您了,主人!”

      “你不要再心存幻想了。你应该清楚,我今天会呼唤你只是情势所逼,不代表我们还能发生什么。”荷雅门狄默默忍受着雅麦斯得寸进尺的试探。在这两天这么多糟糕透顶的事情后,她现在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能让她安安静静疗伤的港湾。可这头烦人的火龙却一直在喋喋不休。看到他如此的贪婪和急于求成,荷雅门狄几乎觉得一阵恶心。难道他竟天真地认为,光凭这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抹平所有的痛苦,挽回她的心?

      “可是,我……”雅麦斯突然停下了。他发现,荷雅门狄的脸色变得像冰一样白,肌肉紧紧抽搐着。

      “别再说了!”她嘶吼起来,“如果你不希望让我再更痛一分,就给我闭上你的嘴!”

      雅麦斯看着她转身跑开,像是从人生的战场上败退的逃兵。他似乎还想要辩解,却又非常害怕会彻底激怒她以至于招来可怕的后果,只能选择什么都不说,默默地跟上去。

      荷雅门狄的起始速度非常快。一旦雅麦斯用心去追,她便会像遇到天敌的小动物那样奋力撒开腿。看着她慌忙远离的背影,雅麦斯终于无可奈何地放慢步伐,在保证她人能被自己看见的微妙距离下尽力跟着她,不让自己被她甩开得太远。

      这段奇妙的心理战开始于正午,一直到黄昏太阳落山时,都没有结束。荷雅门狄始终在前面走着。五十米外的这抹倩影已成为雅麦斯视网膜上最浓墨重彩的风景。它只有米粒般大小,眼清目明的火龙却很容易就能将她与周围的物体区分。他唯独担心一件事:怕她突然变卦,使用魔法撇下他,和她走散。所幸这件事始终没有发生,于是,他慢慢把关切点转到她的身体状况上。

      这位毅力超凡的领路者,已经有五六个小时不吃不喝也不休息了,仿佛她有用不完的体能,耗不尽的气力。但真实的情况究竟如何,只有她的契约者能感同身受。主人左胸伤处的痛像一阵又一阵的巨浪冲击雅麦斯,刺激着他的神经,仿佛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拿小刀戳弄他的心脏。虽然那绞心的疼痛并不总是那么强,却足以抽走一个健康之人的活力,将她的精气神窃取得半分不剩。更令雅麦斯难过的是,自己只是偶尔才体验到龙王诅咒的恐怖,而他的主人,那个每天不得不与之斗争的勇士,却为了他犯下的错不知忍受了多少痛苦。她表现得越倔强,越勇敢,雅麦斯就越是心疼,但他却绝不敢贸然上去劝导她停下来。

      一段记忆涌上他的脑海。那年在爱沙尼亚,他也陪她走了很久的路。不同于那次的是,今天,是她在前方引领着——为了摆脱他。想想那次的结果吧。在找到歇脚之处后,她最终还是狠下心肠把他放逐了。至于这一次,雅麦斯不确定会有什么样的未来在等着他。

      荷雅门狄觉得自己好歹该找个地方休息下。最近不顺心的事带给她的重担早已压得她疲累不堪,身心交瘁。在连着走了大半天的路之后,她全身的肌肉乃至于思想都变得麻木、愚钝,没有任何感觉。双腿如同绑上了两颗铅球,在沼泽地的烂坑里负重行进,每一步都要用尽全力。前方那条不知会通往何处的路仿佛群星间连起来的线那样长。她执着地走着,疲惫到极点,却仍旧不眠不休。或许她想用身体上的辛劳来惩罚私放雅麦斯的自己,亦或许是希望雅麦斯能就此死心,别再对他们会和好这件事抱持任何幻想。可身后的跟随者同样很执着。他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就像是给树木修枝剪叶的好园丁,维护二人间的距离在一个不多不少正正好好的范围,又像个熟读剧本的好演员,努力饰演着这场漫长而艰难的追逐戏中属于自己的角色。当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辉从远方山头降下时,荷雅门狄的脚步终于停止了。一个建筑看起来很古老的港口城市浮现在视野尽头,更前面的是一片水色深暗的海,在星光的照耀下,像一块黑镜。

      看样子,他们在经过600多英里的跋涉后,已不知不觉抵达了黑海西北岸某座历史悠久的古城。雅麦斯想,这应该是能让荷雅门狄安心过夜的地方。看到她停在一个小土坡上正对前方瞭望着,他好想第一时间就朝她靠过去,然而,行动的真正实施却是在一分钟后。几经犹豫,又几度试探,他最终确定了自己敏感但疲顿的主人暂时还不打算赶他走,这才稍稍近了她的身,但仍然十分警惕地保持着些许距离。

      一个低沉、悦耳的男音打破了主从间这令人窒息又难捱的沉默,在荷雅门狄的身后响起。

      “看来……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了。”远处城市里的灯火迷离而昏黄,林立的房屋犹如一个个橙色的光点,深浅不一,充满了梦幻感。但在雅麦斯眼里,所有的美景都及不上那位白发主人一分。他的注意力落在几米外他深爱着的那个人类身上,完全舍不得移开视线。“今晚投宿一户好人家,美美睡上一觉,忘了所有的烦心事。”他柔声说。

      海边城市的轮廓被逐渐明亮起来的月光和星辰勾勒着。荷雅门狄尽管假装忽视着雅麦斯,却也不得不思考他提出的问题。在那个有着不同文化、不同风俗、不同语言的城市,住着她从不了解、也未必会接纳她的民族,而她必须用精明的谎话和魔法手段为自己谋取一个住处——显而易见,这个“短命”的住处终将迫于现实因素被她抛弃。这是她一直以来都在做的,并且会不断轮回下去的事。在昨天前,她曾对自己能处理好这一切充满信心,可是,她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灰心丧气。被背叛的滋味太不好受。卢奎莎也好,赛皮娅和茜尔薇娅也好,还有眼前的这头龙……

      过往的那些糟心事,让荷雅门狄的心口更痛了。她用一只手掌盖住眼睛,随后又用力放下。“我受够了和一些不知道是什么的人玩假模假式的游戏了。”她极其气恼地说,“我情愿睡在树上。”

      但她也没有真的跳到树上去,而是找了根似乎是被大风刮断横倒在地上的枯树干坐下来。

      雅麦斯仍旧站着,像一个忠心、本分的护卫。他琢磨着主人的反常举动。它不仅表现在这些负气话上,还在于她至今都没有把他关回去。这太不合常理,可雅麦斯一点都不想提醒她。他等了一会儿,确定她暂时没有要动身的意思,才缓缓开口,“你可以留下我。我已经证明了在你遇到你应付不了的危险时,我可以帮助你。除了惹你生气外,我至少还有点别的用处不是吗。有我在,你不用再单打独斗了。这才是对眼下的你而言最正确的道路。况且我和你一样,也不喜欢投宿到人类家中。”

      荷雅门狄直视着眼前的一块石头,脸上面无表情,却看得出千思万绪。她当然清楚有雅麦斯帮助简直如虎添翼。在情感上,她也确实渴望能有人陪伴自己。尤其是最近,寻求一个能互相扶持、御敌的盟友的想法已变得越发强烈,这也是为什么她会寄希望于卢奎莎,并最终在她的身上栽了那么狠的一个跟头。雅麦斯为她打跑了卢奎莎,她的内心充满羞愧,却也伴随着一丝感激,但他绝不是个理想的长期伙伴。他们的恋情已随着他卑劣的告密行径而破碎,那道深重的裂痕已经不可能再用任何方式得到修补。她早已接受这显然的事实,雅麦斯却犹在梦中。

      “遗憾的是,我无法再信任你了。也许我注定要孤军奋战。”嘴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荷雅门狄想,她可能这辈子都找不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一个愿意站在她立场上考虑问题的帮手了,但是她已经学会了不在乎。

      “你这是逞强。”放下包裹后,雅麦斯也坐了下来,离她至少有五个身位。“明明以前,你会趴在我面前哭,愿意把软弱的一面展现给我看。现在却冷得像一堵冰筑的墙。主人,你对我的恨,就一丝变化也没有吗?”

      荷雅门狄皱起眉头,开始变得焦躁。她承认,自己的心伤需要一份慰籍。如果雅麦斯愿意安静,她或许会大发慈悲,让他多享受一会儿自由。可他的话太多,想要的东西也太多。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强调自己有多么重要,荷雅门狄有多么离不开他;总想着能和她破镜重圆,做那个根本不可能的梦。

      “真是厚颜无耻的龙啊。”她怒斥起来,“你的好祖先对我亲族犯下的罪,是不会随你的三言两语就一笔勾销的。别再装出一副好心的样子,妄想着我能够原谅你。我当然恨你了,并且会持之以恒地恨下去。”

      雅麦斯没有任何反驳,只是听着,像一个身份低微的仆人一样逆来顺受。他唯一害怕的是她会说着说着,突然又把他收进契约魔法阵的封印里。除了这个,他什么都不怕。他愿意承受她的一切怒火。

      主人曾经是那样相信着自己。可他却亲手捅进了她的胸口,把她的身心都伤透了。龙王正是借了他的手,才得以将永世的诅咒施加于主人身上,也难怪她会恨自己入骨。

      信任一旦被摧毁,就很难重建。破镜一旦碎裂,就很难再圆。他们之间也许什么都不再剩下了。他突然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害怕。

      大概是狠话说得没劲了,荷雅门狄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了一个阴冷的笑,“不过我很意外啊,雅麦斯,连你这种无耻之徒,竟也会有追求者。”她特意在这里停顿了下,“——‘芭琳丝’。”冰蓝色的眸子装满了意义不明的笑斜睨着火龙,“原来你还背负着一笔情债没偿清啊?”

      雅麦斯的眼睛顿时张得极大,瞳孔紧紧缩成比平时更窄的缝,“你见过芭琳丝?!”

      “正式见面只有一次。她还想捉我第二次,可惜没能如愿。因为我记住了她的气味。”她以异于寻常的善意和诚实回答。

      “她在搜寻你?”

      “就像卡塔特的其他猎手一样。”

      雅麦斯持续惊讶,不敢置信地盯着她看,搞不懂这究竟是她的恶作剧,还是确有其事?她应该没骗自己。稍稍镇定下来后,他这么想着。因为他从来没对荷雅门狄提起芭琳丝这个人,以及芭琳丝曾经疯狂追求过自己这件事——他刻意隐瞒了这个容易使他们陷入争执的话题。

      “我一直没让她逮到我,”荷雅门狄歪头道,“你是不是对这个结果很失望?”

      “没有的事。我已经说过我不回卡塔特了。”雅麦斯用手抵住脑门,痛苦地思考着,“如果芭琳丝也参与了狩猎,你就更应该把我留下来。那家伙可比卢奎莎之流难对付得多。她也是火龙王的后代,血统在火龙族仅次于我,卡塔特多数公龙都不是她的对手。”他有意识地强调芭琳丝很强大,企求他的主人能作出正确判断。“就算是我,要战胜她也得用尽全力。”

      “我自己会想办法的,”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荷雅门狄满脸不快,“不需要依靠你的‘施舍’。”

      “可是,以你目前的身子,和她进行战斗会很不利。我猜芭琳丝一定还有帮手。是金荻斯那个登徒子,还是陶瑞斯?亦或是他俩都在?”

      “噢,这么看来,不仅芭琳丝对你一往情深,就连她的心腹爱将也是个情种呢。”她突然侧过头来,嘴角上扬,盈盈地笑着,“真是造化弄人啊。可你从来都没对我说。”

      “您是在嫉妒?”他用一种特别在意的语气问她。

      “我是在嘲笑你。”荷雅门狄眸中的笑意更深,也更加暧昧。

      雅麦斯语塞了片刻。爱上一个反复无常的人类女人,也许是他这一生最不可救药的错。“这事儿与你无关。”他说,“她向我求爱的那个时候,你非但没有来到卡塔特,甚至,连出生都还没有呢。我只当她是普通朋友,而且在拒绝她之后,已经很久不跟她来往了,没必要再把那些陈年烂芝麻的事拿出来增加你的烦恼。”这话听似粗鲁,却包含着将荷雅门狄隔离于纷争之外保护起来的态度。“我的底线是,芭琳丝绝不能因为你和我签订了契约而找你麻烦,威胁到你的安危。她虽是我的同胞,可一旦越过这条底线,我就不可能坐视不理。主人,请让我帮你。”

      “不。”比起刚才恶作剧般的揶揄,这次荷雅门狄回答得相当果断,并且言简意赅。

      “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为什么您还是不肯接受我?”雅麦斯万分恼怒地说,“真要让她得手了您才满意?”

      荷雅门狄嗤笑一声。她的火龙轻易就将芭琳丝对她的攻击视为情敌间的争斗,这草率的判断令她非常不爽,但她却一改数小时前的冷酷态度,戏弄起他来,“我一点也不担心芭琳丝会真往死里打我。你应该懂啊,我要是一命呜呼,也会连带着你一并与世长辞哟。”她的口吻轻松而甜蜜,说出来的话却无比残忍,一双蓝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望着形同人质的男子,邪恶得好似一个作恶多端、且对罪行毫无忏悔的魔女,“她对你如此灼烈的爱,就让我好好利用一下吧。”

      雅麦斯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不是因为被当作人质和工具——自从被主人裹挟着背井离乡,他早就清楚自己只是她手里的一块免死金牌。他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甚至自觉自愿地被她利用。可他的主人却从来都不肯启用他的战力,宁可只身赴敌,也要坚定地将他排除在外。他埋怨的是这个。

      “我真讨厌你的固执!”雅麦斯突然起身,单膝跪在荷雅门狄身前,用自己的手掌紧紧包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像抓住一根能将自己从深渊中拉出的救命绳,“可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我的。下次再遇到芭琳丝,请务必像今天这样召唤我。我不可能保证每次都冲得破你的封印。”哀求的嗓音几近沙哑,却前所未有的认真,带着千万分的执拗,“当然,我更希望你能把我留在身边。那样就更好了。”

      与雅麦斯肌肤相贴,使荷雅门狄的心跳剧烈加快。她本能地想要摆脱这不知深浅的接触,但是在用力抽了几下手之后,都没能成功让雅麦斯放开。终于,她不再挣扎,冰蓝色的眼睛瞪视着火龙,“你知道这不是我想要的。说点正经话吧,雅麦斯。”她用略显平缓但依旧很尖刻的语调说,“我不是因为芭琳丝喜欢你而生气,我气的是我的生活中突然闯进来一个未知的敌人,不仅痛恨着我,还用她肤浅的认知对我妄加评判,可信息的不对等却使我完全被蒙在鼓里,对此毫无所察!你知道我只差一点点就要被他们带去龙王面前了吗?那是我逃亡至今,离那座山、那个噩梦般的地方最近的一次!”

      “所以我才提出了解决方案,让我们一起——”

      “不,想也别想。别说将来了,我现在就已经后悔召唤你了。”

      雅麦斯看得出来,自己把她惹毛了,于是他试图把动作放轻柔些,改为轻轻握着。“难道你要不断地靠空间魔法来逃命,来避战吗?”他痛心疾首地质问道。即便没有亲历主人在逃亡路上的每次战斗,他也能猜出来。为了躲避龙族的猎手,她一定经常那么做。

      “对,事实证明这很有效。”她承认,“但我会自行判断使用时机,不需要你来指导。”

      “好,那就抛开自尊,谈点实际的。空间魔法有其苛刻的代价。如果你使用得太频繁——”

      心虚感使荷雅门狄的眼神游移起来,下意识地打断他,“这种事我从来都不去细究。”

      “那是因为被牺牲的是我的命数!”雅麦斯激动地情难自抑,一只手伸向荷雅门狄,宽大的手掌覆盖住她的脖子侧面、柔软的耳根和左边半张脸。他略略用力,逼使她看向自己,在搜寻到合适的词句后,有些愤怒地说,“我如今差不多有一千一百一十多岁,按正常寿命计算,至少还能保你平安无事地活上一千八百年。但是你用过太多次‘空间转移’,我已经算不清究竟被扣除了多少!虽然我不介意你偶尔借用这个魔法应一应急,可总得有个限度,而不是毫无节制地肆意浪费你我的余生!”

      荷雅门狄在回应他痛心疾首的控诉前,先抓住了那只紧触着自己脸颊的温热右手。她用指甲卡住他手腕上的肉,使劲地嵌进去,直到拉出几条血丝。雅麦斯没感觉有多痛,但马上知趣地放下了那只手;左手也移开了,却依旧搭着她的膝盖,动作温柔又坚决。这种程度的轻触荷雅门狄尚能忍受。她翘起嘴唇,故作轻松地说,“用不着大惊小怪的。代价最大的萨图恩也不过才29年,朱庇特12年,我统共就没用过几次。至于玛尔斯以下的代价,就更不值得一提了。”

      “你连自己的未来都不顾了吗,就为了和我怄气。”他陈述道,声音在末尾变得微弱,“无论如何都不肯听我的,即使我说的是对的……”

      “因为你的任何举动,任何言语,都再也影响不到我一分一毫。”荷雅门狄的脸上除了冷酷,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毕竟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种族。我们的相爱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最后只能注定互相怨恨。”

      意外的,雅麦斯没有再进行辩驳。屈膝跪着的他以微微仰视的角度望向坐在身前的主人,脸上有一种令荷雅门狄陌生而又熟悉的表情:含情脉脉,却充满忧伤,隐隐带着一丝恨意;更多的是认命。一种有悖于他本性和身份的消极,一种已预感到命运无法改变的绝望。

      愧疚从她的身体中飘出,使她陷入了迷茫。她依稀还记得他们相爱的那段时光。这份爱在他们已确实分开后并没有完全消失,相反,它以一种神奇的方式保留下来,时至今日,仍然鲜活地存在着。过去十年无数个夜晚,她与雅麦斯在梦中相会。在那个世界里,他会给予她不亚于热恋期的甜蜜亲吻和爱抚,就像他们从前经常做的时候那样温柔而激烈;但有些时候则不会。他会远远飘在天上,或静静地站在一个较远的位置望向她,火红色的眼睛里满怀情思,却又诉说着更多的哀痛。只有鲜少几次,那些暗含春色的梦最终会被噩梦所取代,雅麦斯的角色也随之演变为一头暴虐疯狂的恶龙,扑闪着巨翅向她撕咬过来,却每一次都没有真的将她杀死。人类形态的他忧郁而多情,火龙形态的他则忿世嫉俗,以一种极其病态的方式占有着她。如今,过去的他,梦中的他,和现实的他重叠在了一起。他们共同凝望荷雅门狄,眼底深处看似无言,却有着说不明道不尽的情愫。

      她不由得感慨了一下自己的多愁善感。短暂的迷茫后,对往昔的最后一丝追念也慢慢剥离了。空虚和坚硬代替了愧疚的位置。她慢慢冰封起自己的感情,看着雅麦斯,眼中无喜无悲,“梦醒了吗?”

      “我不后悔自己爱上你。”他放开了她,做了个深呼吸然后起身。

      不后悔?包括从认识以来的所有事,包括那个悲剧,以及悲剧会发生的那个源头——他向龙王告发她离山的行为——他也统统不后悔?荷雅门狄突然间觉得有点好笑。

      “你说你爱我的样子,真令人作呕。”她僵硬着背部站立起来,眼中溢满了冰冷的怒火。

      “是样子作呕,而不是我对你的爱作呕。”他对近在眉睫的主人浅浅笑了笑,仿佛确认着什么一样地说。

      虽然她痛恨任何带有作秀成分的表演,但雅麦斯身上某种脆弱的东西却震动了她的心。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如胶似漆地凝固在一点,可没过多久,他就选择朝地面看去。

      “从此以后,我对你的保护不再出于爱。”他这么说道,一滴泪悄然从眼角落下,被红发的阴影遮蔽着。“我只会受责任驱使。为了你我签订的契约、发下的誓言,也为了我的族群亏欠你的那份血债。”

      “不,我拒绝。我不要你保护我,不要你所谓的承诺。不要!”荷雅门狄仿佛极力否认着什么似的摇起头。雅麦斯至诚至善的话语让她感到十分恼怒。他之前做的每一次重大决定都是在族群和她之间选择了前者。种族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他亲自教会了荷雅门狄这个道理,现在却摆出一副拯救者的姿态,他有什么资格?所谓的补偿,本质上不过是一种借助荷雅门狄来实现的自我满足罢了。他越是渴望弥补,表现得越真诚,所有痛彻心扉的事也就越发鲜明地镌刻在她的记忆里。那些针对她个人、针对她家族的迫害所引发的惨剧早已是铁一般的事实,无论他做什么,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可挽回。

      她试图从他身边穿过去,雅麦斯显然没有阻拦,于是她大步向前,往一块很适合露营的空地上走。在那里,她完全能搭个结界过夜,前提是——他必须离开。

      身后的火龙默默望着她,一个口令悄然流连在唇齿之间,几乎就要说出。

      紧紧相连的契约将主从的情感高度融合在一起,火龙这一刻的心情,被如实传递给他的主人。感受着他的欲念,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荷雅门狄像是醉在了梦里。“人龙移行”——那个被他漫不经心地命名,为他们提供快乐和情趣,在战斗中也颇见奇效的法术……如果可以的话,她真希望自己从没发明过这东西。如果用催眠黑魔法给自己强制洗脑,会不会就能遗忘那个词的拼写和发音,遗忘那整套魔法原理呢……乃至她发明这项法术时的心意,她和他共同创造的回忆,那些曾经的美好,也一并割舍……

      即使她并不想窥探契约从者的内心想法,这些借由契约传递给她的信息也已经不可能抹掉了。雅麦斯想利用那条咒语把她唤回去,只是犹豫着没有马上做。

      不过,除了“人龙移行”外,她还创造了另一个新魔法。它冷酷的目的和一丝不苟的高效性直到今天仍令雅麦斯心有余悸。在两年前,那个被荷雅门狄用来强制送他回封印之内的咒语……

      “那就下令吧。”长长的刘海后面,藏着一双雪亮到有些吓人的眼睛。雅麦斯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契约主人,竭尽所能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让我走。”

      这个要求完全发自内心。在长达十年的封闭岁月中,他大部分时间都是没有意识的,就像被强迫睡着了一样。黑暗中,孤独和痛苦如只涨不退的潮水肆意蔓延,反抗的恒心和毅力则在离他远去。可也有少数时候,他会醒过来,犹如一只井底的小虫,被四周围墙死死困守在方寸之间。被关得久了,他渐渐发觉,那其实并不是一道困住自己的墙,它更像是一道心之壁垒,在那里守护着的,是一颗曾为了他热切跳动和燃烧、却终于冷寂的真心。这道心墙有着雅麦斯难以企及的高度,坚硬得哪怕他以龙炎喷灼都无法使之有半分软化。在它面前,他是那样绝望和无力。可是,至少在现在,他才意识到真正的无力是什么。

      真正的无力是面对一个油盐不进的人,一个再也不会爱自己的爱人。在冷漠而无情的荷雅门狄面前,在被她弃若敝履的现实面前,所有的那些伤痛仿佛全都微不足道了起来。醒着很痛苦,因此,他选择睡去。他宁可被幽禁,不知今夕是何年地长眠不醒,也不要再被她拒绝——不止如此,他还要亲耳听到她念出那条咒令。

      放弃了回归族群,放弃了为自己的种族而活,放弃了肉身和意志,从今往后,他会是一个在灵魂之海深处沉浮的赎罪者,被所有他爱过的和爱过他的人,所有他伤害过的和伤害过他的人遗忘。

      可是,察觉到雅麦斯想法的荷雅门狄迟迟没有行动。她做不到。她不能在强制命令他出现解救自己后,又强制命令他消失。就像之前那样,她再一次被直抵心肺的羞耻感击溃了,她开始自我厌恶、甚至痛恨起来。

      “说出去那个词。”接着,他又要求了一次。

      荷雅门狄转过身。视线中,雅麦斯双眼血红,脸上带着他一贯的强硬表情,似乎打定了主意,今晚,要么她留下自己,要么就把他永远地流放,不接受中间地带。

      她从未想过事情会走到这般地步。之前她只是基于被他深深伤透的心,以一个人的正常负面情感作为驱动而排斥着他。但现在,她开始逐步看清了一些更加真实的自己。她真正恨的并不是这头火龙的虚情假意和那副惺惺作态的嘴脸——她恰恰明白他真心想要悔悟——她真正恨的东西,是捉弄着她的命运,是被她爱着的雅麦斯亲手毁了她的事实,是那个至今仍对他保留了一丝不忍善念的懦弱的自己。但她无法向雅麦斯解释。望着这个让自己爱恨交织的火龙族男人,她那双已整整十年没有主动亲近过他的手,缓慢地沿他脸部的轮廓抚摸上去。

      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停顿。但奇怪的是,没有人觉得尴尬。雅麦斯等待着他的命运。他低下眉眼,瞳中的决绝之焰暗淡了一些,却没有动摇。曾经,他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他们当初的感情是什么时候变成负担的,甚至偶尔会对她的表白持以欺骗的想法。可是现在,他确认了。从她掌心传出的热度中,从她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中,他感受到了她那一息尚存的爱。自己的主人是爱着自己的。曾经爱着自己。

      他们一直爱着对方,却一直在伤害对方。

      事情不会过去,就像记忆永远不会消失。

      也许那些悲伤的记忆会永远留在他们心间,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想要逃离牢笼追逐自由的主人,和深爱着主人却为了一己私欲出卖她的从者……也许是该开始新故事的时候了。

      忽然,雅麦斯露出了一个浅显的笑,带着释怀和解脱,隐隐为自己,也为她感到开心,仿佛在说,这一次,记得要封印得牢固点。

      很好。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这个笑容。

      “再见了,雅麦斯。”真挚的告别和冷肃的咒语,在龙术士齿间清晰地念动着,“BIN DahSONPaaL——”

      雅麦斯消失了。封印魔法的银光氤氲了他最后的表情。随后,那阵光也消失了。

      失去了碰触之物,空悬的手慢慢放下了。荷雅门狄看着那个空白的位置,感到自己的心也是一片空白。很久之后,她把雅麦斯留下的两个包裹收捡到身边,吃了几块面饼缓解饥饿。一个半球形的结界腾然而起,其无形的薄膜能隔绝蛇蚁蚊虫的叮咬和外界的一切声响,但丝毫不阻碍里面人的视线。荷雅门狄背靠大树,仰面躺下来。头顶,星汉灿烂的墨染夜空给予她深邃的拥抱。她凝望着,内心慢慢有了一丝平静。

      多年来,荷雅门狄始终觉得自己没有余力在生存之外去感悟或追求些什么。对于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者来说,探索人生的真谛实在过于奢侈。除了持续维系着对雅麦斯的正当恨意外,她很少会正视那段遭遇。和他自相识到决裂以来的故事,是属于荷雅门狄的初恋,它就像任何一个老套的爱情故事那般,以浪漫开始,以惨淡收场,只不过,基于双方的特殊身份和种族差异,他们的故事开头要更传奇,陨落时也更加轰轰烈烈。他们曾是一对命定的爱侣,灵肉契合的战斗伙伴,缱绻在一起的时光像诗和画那样美,却又如流星那样短,那样经不起考验。虽然启动了命运的齿轮往不可控的轨道坠落的推手是雅麦斯,然而,在整个事情的处理过程中,荷雅门狄自己也表现得相当不成熟。两个同样第一次爱,第一次建立亲密关系,却不懂得如何去经营它、如何相互退让去寻求一个折中之道的初学者,因为彼此的固执,一错再错,最终覆水难收。她也因此被迫将那段过往尘封起来,作为一个教训时刻敲打着自己。

      教训太沉重,十七岁的自己铸下的错几乎要用上一生去弥补。如果她没有和雅麦斯相遇,是不是所有的结果都会有所不同。望着澄澈无垠的星空,她开始叩问,没有雅麦斯的荷雅门狄会是个怎样的人。

      一个家庭美满的少女,过着平淡的生活,在如花的年纪早夭——最后,只会是这样。

      我是因为雅麦斯才活到现在的。她想。如果没有他,我早就已经不在了。邻村的大夫预言过,她不到成年,便会被罕见的绝症带走。当然,事后她也知道了,那不是什么病,是她天生携带的魔力太多,是所谓的“龙术士天赋”。她因为这份天赋而被师父举荐,就此与雅麦斯结了缘——一份孽缘。

      幸福的早亡少女,和终生背负仇恨的罪人,她们对荷雅门狄而言,完全是两个没有共存可能的角色。她没法去选择哪一种才是她愿意度过的人生。就算她能选,她也没法无怨无悔、心无旁念地选择前者。

      和雅麦斯在一起,就像做了一场梦,这梦先甜后苦,是美梦,亦是噩梦。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除却六岁以前的童年——是他给的;她一生中最灾难性的时光——那段绵延至今的灾难——更是他一手所赐。这场梦,她至今都没有醒。

      但是,在今夜,她与自己和解了。

      认识到自己是仰赖着雅麦斯才存活至今,认识到这正是自己最憎恨他的理由,认识到这亦是对自身恨意的延伸,认识到自己已不可能再做回那个早夭的少女。

      人生不可能重启,不可能推倒重来。幻想回到过去,重新选择,那注定只能是一个弱者。好不容易走到了现在,跨过了那么多的困难,战胜了那么多的悲痛,她会活下去的,并且,要昂首挺胸好好地活下去,这样,才不枉此生,不负自己。

      XLIV

      - 八年后 -

      T走在布达教堂区的街道上,开始了他过去四天中每天都重复着的巡逻工作。

      他被龙族的两大族长任命调查这座城市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这项隐秘的任务仅限于侦察,并不包括战斗——这部分将由龙术士负责。T需要扮演的是一个优秀、低调的勘察兵,揪出乔贞、唐纳林等人口中信誓旦旦存在于此地的机械潜伏者们。勘察兵的一大素质便是要守住自己的身份,不在外出行事时被敌人看破。于是,T与他的搭档皮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术士——脱下守护者和密探的传统服饰,进行了一番乔装打扮。色彩素淡的亚麻短衫和长裤在T结实但并不夸张的肌肉上舒适地披附着,这套常服能让他完美融入到普通的平头百姓之中,不惹人注目。唯一可能露陷的守护者标志性光剑,也早已在出任务前,被它严谨细致的主人用绷带状布条包得严严实实,不显真身,像一根粗棍子般挂在腰头。作为成年男子,外出时配备防身武器是极为常见的情况。T为自己筹备好一切,专心投身于侦察中,只等待发现他的第一个任务目标。

      一经确认异族的活动迹象后,他们要立刻把消息带回龙族总部,而非贸然出战,惊动敌人。与往常一样,T选择和皮特分头行动,在不同的区域对布达居民进行暗访。转悠了小半个上午,T接近了一个热闹的街区,但此处的热闹并非指的是商业、娱乐或交通——一场庄严的送葬礼正在少说五六十人的围观下安全而有序地举行,将T的目光吸引住了。

      人群很安静,人们自发地聚集起来,以一种微妙的怜悯表情,驻足观看死者那裹紧白布的瘦削遗体被亲属和邻居托举起来,由四名穿着讲究的抬棺者接过,装进家门口摆放着的棺椁中。

      死人,葬礼,白色的裹尸布……T顿时有一种恍惚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父母死去后,作为他们唯一的亲人,他没有给他们收尸,也不记得是谁代替自己做了这件事。他时常感到自己被鬼神支配,做很多事情时,好像都不受自己意识的掌控。他多么希望能回想起一些快乐的记忆,可童年留给他的只有畏怖和黑暗。父母具备着每一个农民都有的千篇一律的特质——朴实,善良,热心和贫穷。可似乎除了掣襟露肘的生活状况外,他却没能遗传到任何一项好的特质。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啊。

      T迷失在自悔的深渊之中,几乎要被往昔的记忆击垮。他匆忙逃开那个深渊,朝群聚而来的人们投去注视。在接连数日无果的调查后,他迫切希望事情能有些眉目。

      一身黑衣、脖子上挂着圣带的神父匆忙赶到,整理了一下发型和胸前的十字架后,佯装镇定地挤进了人群。T便利用众人避让的机会乘隙而入,在第二排某个方便观察的位置立足。在这里,剥离了道德礼仪的装饰,人性开始显露出它最真实的一面,尽管一些人表现得比另一些人更有礼貌,可对于已故者评头论足的话题却似乎永远也不会过时。悉悉索索的话声围攻着T的耳朵,有的人偷偷摸摸,有的人则说得光明正大。从被迫听到的“趣事”中,他了解到这名年迈的死者是一个在当地名声不好的老人,年近七旬,被称作老伊斯特。大家对他的死并没有发自真心地感到悲痛与可惜,反而认为这是一件晦气的事。T知道他应当尊重这位死去的老者,可他却着实对老伊斯特的死因好奇起来。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调查异族,他想。

      紫色的眼睛扫视周围,T注意到,身边那个眉宇不展、时不时摇头探脑的男人似乎是个不错的突破口。他审视了一会儿男人的表情,确信了这个想法。可若想搜集到对自己有用的信息,光靠眼睛看还不够。T是个喜欢观察和思考远多于交际的人,只有在极少数情况下——比方说任务停滞不前时——他才会选择主动出击,与人搭讪。而现在,正是要运用到这个技巧的时候。他深呼吸了几口,把重心在两脚之间交换一下,就这样自顾自地说起来,“真是个可怜的老人啊。”声音迷离而悠扬,仿佛只是随意的一声感概,却几乎耗费了他毕生的勇气。

      果然,男人竖起耳朵,眼睛像是看到了一个怪胎般圆滚滚地瞪着T,好似被他的感概吓到了。“是啊,很不幸,但绝不意外。”愣了好几秒后他才回答,同时用猜疑的目光紧紧打量着这个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的陌生男性。

      “抱歉,我刚搬来这儿不久,家在新城区的5号街。我认为大家既然有缘住在同一座城,彼此之间不是近邻也胜似近邻。噢对了,您可以叫我‘泰伊’。”言语中带着示好的意味。对于巡视了布达城好几天的T来说,编一个借口搪塞对方并不算难。他适度地解释着自己的身家背景,仍不忘记要继续套话,“我就这么跑来参加老伊斯特的葬礼,是不是显得太唐突了?”

      “不,上帝会感谢你的慷慨与善良的,泰伊。噢,纳吉也会。”男人转了下眼珠,讨巧地说。他不再对这个看着面生的紫发年轻人抱有戒备,出于分享八卦的心理,反而幸灾乐祸地叙述起来,“咱们这儿的人都知道,老伊斯特是被魔鬼抓走的,只有他的儿子纳吉拒绝承认这一点。能聚集那么多人参加他的葬礼,这本身就是一件奇迹了。啊,感谢上帝。”

      “魔鬼?”T一脸震惊,“怎样的魔鬼?抓走了?那他的尸体……”

      “就是魔鬼。”男人咂了咂嘴,说,“他在夜里被魔鬼勾走了魂魄,早上天亮后,就死在了床上。”

      望着煞有介事的男人,T不免在心中叹了口气。说得再神乎其神,也只是在睡梦中死去而已。在T的认知里,这应该是非常安详的死法。“一个人能在乱世中不遇到任何灾难和事故,仅仅因为年老而自然亡故的话,足可称得上人生的一大幸事了。”不同于先前的伪装,这回他的感叹完全出自内心。

      “这你可就错了。”一个高亮而冷静的女声却立刻否决了他,“老伊斯特是全布达最顽固、最特立独行,同时也最可恶的家伙,方圆数百里无人不知他的愚昧,自私,以及他为了不承担养家的责任是如何抛妻弃子,一个人搬出来住的。他从不去教堂,从不做忏悔礼,在十几年前就跟儿子闹掰,断绝了一切人际关系,最后孤独、悲惨地死去,尸体足足晾了三天才被邻居发现。他此生最大的幸运是有一个虔诚教徒的好儿子。纳吉非但不怨恨父亲,反而为他请来了牧师,大办丧事,还捐献了钱和珠宝给教会,以求能为父亲赎清罪孽。希望这个老混帐的灵魂能获得救赎,免于下地狱吧。”

      “对,对。”男人朝说话者的方向点了点头,连声附和,“得亏纳吉孝顺,懂事,以德报怨啊。你说像老伊斯特那种人,凭什么能有那么好的一个儿子。”

      T也看向那个人。她言辞犀利火辣,颇懂世故,看上去却只有二十出头,相当年轻。一头乌黑的过腰长发和眼眶里闪耀着野性光芒的黄褐色眼睛令人印象深刻,明明长相一般,却莫名有股吸引力。不过,比起这个女人的外表,反倒是她的话更令T陷入沉思。

      这样便要下地狱么?他痛苦地想道。老伊斯特尽管荒唐,可他犯下的错却不及自己的万分之一,如果他的下场是下地狱,那自己岂非是魔鬼之王,地狱的主宰者?T摇了摇头,忙将这狂悖念想从脑中驱逐,只求一辈子都不要再回忆起那些令他痛苦的往事。

      这时,神父已准备开始咏唱圣经的庄严工作,周围人都自觉闭上了嘴,默默站好,静候仪式的开启,T还想再问些什么,如今也只能按下不表了。

      夏末时节,入殓的死者已身怀异味,即使有棺椁的木板阻隔,都无法遮挡腐败的气息从内向外散发。神父被熏得难以忍受,又不得不装出从容镇静、满不在乎的模样,只见他熟练而快速地在棺材上洒了三次圣水,然后把手搭上去,开始念诵《圣咏》。街上的群众也跟着他轻念起来,双手合十为亡者祈祷,一时间,神圣而庄严的曲调响彻四方,但没有人哭,大家都保持着一种审慎而压抑的情绪,唯有那旋律忧伤的圣歌,给予T的心灵阵阵碰撞。

      仪式做完后,这群人最终的目的地便是教堂边上的墓场。抬棺人抬起棺木,身后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大部分人只坚持到上一个环节,人群在此刻已变得稀稀疏疏。吊唁者各自回家,重新开始往常的生活。T又跟了一会儿,直到棺柩被放进坟场内一个事先挖好的长方形大土坑,他才离开。

      令人惋惜的是,那两人却没有多走这一段路,T与他们失了联,再也问不到有关老伊斯特死亡的更多细节了。

      不过,从目前掌握的讯息看,这名遗体完整、在家中病故的老人,与达斯机械兽人族的罪行并无丝缕相联。在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会有好多人像老伊斯特那样死去。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规律,是生态系统为维护平衡而进行的宏观调控,每个人都要遵循这周而复始的循环,走完一生。然而,吃人的恶魔却不是。他们是异虫,是祸端,仅仅因为果腹的欲念,便为害人间,造成了大量真实而隐秘的恶性死亡,尽管T不愿意目睹悲剧,可是,从执行任务的角度上说,他只能寄托于那些非正常的死亡事件来寻找敌人留下的痕迹。显然,老伊斯特的死不属于这个范围。

      唯一的线索中断了。T想了一想,眼看再过不久就是午饭时间,他决定先去见一见皮特,和他互换情报后再做打算。

      不一会儿,T来到了与皮特约定见面的地点——一家座落于城市中心广场上生意兴隆的酒馆。一进入大门,他就低声和吧台里的人说了几句,交代着自己要的东西,然后一眼就找到了这几天他和皮特最常坐的那个……位置。

      嗯?

      皮特确实早已在那里就位,可今天他的身边却多了另两个男子。此刻,他们的眼睛一起看向T,身子却仍旧怡然自若地坐着,显然在等着他上前致以问候。

      装扮成平民模样的守护者默默低着头朝他们走近,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剑柄布条上搭了一下。“日安,白罗加大人,柏伦格大人。”这谦和而清澈的声音与他的外形十分相配。他没有冒昧询问这两名龙术士的来意。他们若是想说,自然会告诉他的。

      “你就是T。”白罗加毫不掩饰他语气中的傲慢。他有一头淡黄掺白的头发,琥珀色的眼眸又圆又大,闪闪发光,瞳孔却如针尖般大小,面相看起来仿若是一头凶猛的花豹,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它的猎物。一方面,这看起来很有魅力,但另一方面,却也让人心生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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