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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8 章 ...

  •   先是传令兵,一边学习一边锻炼,然后再一路做上去,百夫长,千夫长……如果一直生还,三十五岁左右时也许能成为校尉……如果有所作为取得功绩的话,或许还可以很快封为副将……等到可以成为将军的时候,应该已经年过四十了吧。
      这样的追随父亲脚步的梦想,在十二岁的时候破碎了。
      在大哥抢过自己手中的兵书扔在地上的时候,在大哥厉声喊着“女子是不能从军”的时候,在父亲只能投来悲怜无奈的眼神的时候,已经完全破碎了。
      不是没有恨过大哥的。
      即使是父亲,也是恨过的。
      这样的怨恨,到了最后全转化为自我的厌恶。
      女子。
      女子是不能从军的。
      ——那么,如今身穿赤黑军装坐在众士兵中间的自己,又算什么呢?

      ——“是‘冉百夫长’啊。”像是回答般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如果不是语带嘲讽的话。
      来者甲的目光睥睨着,一直从头顶扫到脚底。
      “真的已经十九了吗……看上去比想象中的年轻很多呢,‘冉百夫长’。”
      来者乙笑着附和着:“是啊,‘冉百夫长’跟我十四岁弟弟差不多啊。”
      “张平你弟才十四么,还是个孩子呢!”
      “是啊是啊!”身后一群人齐声附和,朗声笑出。
      其实无非是在暗讽我像孩子吧。这一点,我还是能够听出来的。
      “但是张平弟弟肯定没有‘冉百夫长’厉害的,”哄笑当中,那个最初开话的大汉又慢慢开口,“听李兴说,那一晚就是‘冉百夫长’射下天灯的。是不是啊,李兴?”
      “是啊,百步穿杨呢,‘冉百夫长’。”有人回答。
      “‘冉百夫长’真的那么厉害啊?”
      “真的吗真的吗?”
      “……”
      又是一阵哄闹。
      “就是运气好一点罢了。”如此喧闹中,冷冷一声贯穿。
      然后,看众人的视线集中在我身上。
      “‘就是运气好一点罢了’——”将话语又重复了一遍,继而冷冷道,“——你们心里不就是这么想的吗。而且也希望我这样推说吗。好啊,现在我说了——‘哪里,哪里,我不过就是运气好一点罢了’。”
      哄闹乍熄。
      目光扫视了面色不豫的众人,扯起嘴角轻笑一声:“还有,不妨直接叫‘冉遇’即可。‘冉百夫长’——你们叫的不甘,我听得也极其难受。”
      一声声带重音的“冉百夫长”,我的神经还没有粗到能忍受每人每句带一声而不抽跳的地步。或者说,神经越来越细了,不能忍受。至少离开青城之前还不致如此。
      看着篝火摇曳之中他们的面色映衬的越发僵硬,心里终于有些高兴。
      骤然起身,走向安静处。
      留在尉迟的队中,掰开手指算算已经将近半月了。那一晚奇袭之后,原本以为敌军会重振起来后继续搜捕围剿,意外的却没有受到任何追击。尉迟也派出过探子前去侦查的,但是回来报告的结果如何,并不是我一个下级士兵能够询问的。只知道随即我们这二百多人便迅速的往西北撤离。行了三日便与一支南下的军队汇合,看军旗正是那一支闻名北陆的黑旗军了。
      只是。
      这望眼不尽的男儿气概中,个个都是身强力壮之辈。相对而言,我无疑是误入马圈的骡子,整一个异类,到处惹人眼。
      刺猬。
      那一天,那个长生曾这样说过。
      面对别人夹枪带棍的敌视态度,不变刺猬才怪吧。
      正自嘲的想着,一个轻笑骤然插入:“呵呵,看你外表长的文弱书生一般,没想到脾气这么烈呢。”
      高大的男子环臂的靠在树干上,因着阴影的关系,不仔细看倒是不易发现。等男子从阴影中走出,我才看清了男子左颊上的一个“降”字刺青。
      南楚。
      我自然也知道南楚。
      这人顶着一张刺青的脸,想不惹人注目都难。
      据说这人文武全才,只是际遇不佳。他的父亲做了降将,所以他幼年时连坐贬为官奴,脸上的刺青便是那时被纹上去的。后来虽然从了军,也立过功,但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总是得不到升迁。后来被尉迟编入了旗下。尉迟其实对这人也是赏识的,只是差一个名目来提升他。这一次他带领箭手在奇袭中引开了敌军注意,其实也算功勋一件,加之在军中也小有些威望,照理是可以升迁了。
      眼看这南楚的机遇终于降临——但是,我不逢时机的出现了。
      倒也不是我特意打听他的事,实在是有那么一些人有意无意天天堵在你耳边讲,听不到才奇怪。
      相比之下,来路不明的我没有体魄、没有经验、没有武技、没有威望,连所谓的功绩也主要是含有自救的缘故……凡事都比这一个南楚来得差,却莫名夺了他的名头,也难怪方才那些人不服我,甚至处处挤兑我,多半也有为他不平的成分了。
      他那一语,想必他定然是听到了方才我与那一群士兵间的对话了。
      对于这人,其实我是亏欠的,到底冷不下脸来与他对峙。
      南楚却对我突来的沉默挑了挑眉,继而笑道:“听闻冉百夫长百步穿杨,适巧南某对于射箭也有些心得。正好明日有射箭训练,到时南某还想讨教一番。”
      南楚其实长得俊朗,说话的时候眼眉一弯倒也有几分温文,只是这谦和有度间,却是一纸战书。
      心想。
      他,到底还是不甘的。

      烈日。
      北方的烈日干燥得耀目。
      仰头眯眼看了一眼,神思有一瞬的空白。
      然后便听到了身边的催促。
      低下头时看到了前方靶子中央鲜红如血的红心,以及那红心中央笔直的三支赤羽箭翎。
      身边,刚刚放下弓的南楚,刺字的脸上轻轻撇出一弯嘴角,道:“南某献丑了。”
      献丑。
      恐怕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不能说他方才那三箭是拙劣之技。仅仅在展弓振臂的姿势便是完美无缺,手臂与背脊都呈现出一种力量与气势的坚毅美,随着一声弓弦“嗡”鸣,那赤羽之箭已经入靶三分。
      然后就是四周兵士整齐的喝彩。
      再等喝彩落下,便是递到我眼前的弓箭。
      抬头看了一眼烈日,实在是燥热的天气呢。
      耳边又一声催促:“冉百夫长!”
      顿觉刺耳。
      心上一烦,手便接下了弓箭。
      将箭架上弓弦,试了试,不由皱了眉。目光环视间,意外的在人群中看到了尉迟与长生的身影。心想着不过是士兵平日的操练,怎么就惹得大将军来观看。
      然而,尉迟站在人群中,眉目依然冷峻,我甚至已能想象出他眼中的菲薄色彩。当他用那样菲薄色彩的眼神看人时,无端的让人心也随之寒彻下去。
      心中一顿,隐隐的生疼。
      已不再多想。
      他在看着我。
      我便让他好好的看一看。
      收敛了神思,凝目盯向箭靶,振臂拉开利弓,屏息的同时,听耳边一声弦鸣。
      ——没有喝彩。
      没有人为我喝彩。
      接着又拉弓射了两箭。
      依旧一片安静。
      这么宽广的操练场上,这么多的围观士兵,竟是连一点生息都没有似的静寂。
      许久,一声高喊打破。
      “第一局,平——”站在靶子边裁定的士兵摇晃着红旗,高声喊道。
      转目去看时,靶子中央也是三支正中红心的赤羽箭。
      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
      倒并不是我争强好胜,尉迟也好,南楚也好,冷静下来想,主要还是如果这比赛我输了,以后在军中的日子恐怕更加难过了。
      已经有人将弓箭再次递给了南楚。
      这是要比第二轮了。按照惯例,比赛的人各射一箭,直到有人射不中为止。
      我掂了掂手中的弓箭,也去取了一支箭,准备下一轮。
      三箭,正中红心。
      三箭,正中红心。
      三箭,正中。
      三箭,正中……
      如此重复了三四次,即使南楚三箭全中,也不再有人喝彩。
      等到又一个“平局——”高喊声之后,南楚却推开弓箭,径直走到了过来。
      “不比了。”他说,目光灼灼,“这场比赛我输了。”
      没等我出声,旁边已经跳出一人,虎眉大眼,我认得是队里的张平,他惊嚷道:“怎么输了,明明都是正中红心,最多一个平局。还看下一局呢!”
      这时人群中也响起议论声。
      我也纳闷。
      南楚低眼看了看我手中的弓:“你的弓并不称手吧?以你的身高力量,这样的弓过长过重了一些。”他继而大声道,“但是我用的是我最称手的弓。如此之下才比得平局,自然是我输了。”说罢,抱拳胸前,“南楚,甘拜下风。”
      他神色郑重,只我站得近了,见那眼眸间闪烁着明亮的光泽,隐隐有些笑意,这样的笑意将一张刺字的脸衬托出耀目的色彩。
      骤然下战书,又骤然认输,端端不知道这南楚究竟怀的是怎样的心思,可是只这眼眸间的隐隐笑意,我却无法真真讨厌这人。
      我伫立在原地,有些怔忡。
      愣住的恐怕并不止我一人。
      人群中议论纷纷,多少有些不认同。
      心上一动,迅速看了一眼尉迟的方向,但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开。长生倒是还在原地,面目和煦的看着我,见我看向他,素袍一扬,起步走了过来。
      “这样不是很好吗。”他温润道,“军中本是些孔武有力的兵士,原本还担心你不习惯军营生活,但今日一举,无疑对树立威信是有益的。”
      虽然才短短接触几次,但是已经知道这人脱俗的气质下异常聒噪的性情,这一搭上话,不知道又会是如何的一番叨念了。
      心中这样想着,脚下已经开始转动,想在他开始长篇大论前离开。
      然而,这脚步尚还没有迈出,便顿住了。
      其实长生这一次也没有说很多。
      意外的,他只问了一句:“难道你真的不想试试自己能够走多远?”
      ——试试自己能够走多远。
      心中一惊。有什么东西在心门上响起,隐隐一声,又归于沉寂。
      ——试试自己能够走多远。
      此时我还没有想到,在今后的几十年时间里,只因这一句话,我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倒是意外的是,晚上南楚走进我的营房,递给了我一把长弓。
      弓是好弓,端是轻震弦线,悦耳的嗡鸣便流泻了出来。
      不觉喜爱。
      我对着长弓又摸又弹的,突听耳边泄出一个轻笑:“冉百夫长倒真真一个爱弓之人。”
      这才想起,那南楚尚还没走。
      连忙收敛起神情。
      对方看着我这样变脸,笑意更浓:“以后总是要共事,男子汉摆不得那些小心思,趁早挑明也好——我呢,并不讨厌你。”
      看我一愣,他继而道:“我也擅射,所以要射天灯要几分能耐我自是知晓。也所以,对于冉百夫长是真心佩服。而我们这一队是军中箭手,以后希望在冉百夫长手下能提高箭技。军中现在有些传言,全是兄弟们体恤南某,希望冉百夫长宽谅,以后均是同生共死的兄弟,莫要记恨自家人。”
      我沉默着,字字句句倒是听得入耳。等他讲完,终于沉吟出声:“我知道了。”
      他璀然一笑:“如此便是大好。”转身走到门口,又想起一事,“那长弓是将军命我送来的,是将军年轻时用过的,应该比较称你手。”
      我翻看长弓,果然在弓角上找到两个浅刻的小字“尉迟”。
      不禁皱眉。
      南楚这人,其实文武全才,又懂得掌握人心理,只这今晚几句话,倒显得我冉遇小肚鸡肠不睦军中兄弟。现下,他也不一开始就说是尉迟送来的弓,只到这最后才言明,我也已经冷不下脸来拒绝。
      这样的人……父亲爱才,经常叹息军中少英杰,如果是在他军中,恐怕已是重用之人了吧?
      过了许久,终究长声叹气:“替我谢谢将军了。”
      南楚闻言一笑,脚步轻盈的走了出去。
      转眼又看了一眼手中的长弓,看弓上细密的纹理,看到最后,心绪难平。
      尉迟。
      尉迟。
      不觉在嘴上沉吟了两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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