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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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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中,娘亲是个极美丽的人。
人们总说,娘亲是柔美、温婉、安详的。
人们说,我与娘亲不像。然后他们叹息着,说,如果我能像娘亲就好了。
他们以为我年幼,以为我不知道,在背后偷偷的叹息着说。
“不像也没有关系啊。”
独自黯然的时候,柔软温暖的手轻轻抚上头发,随即身体被抱了起来。
“不像我也没有关系啊,”娘亲轻轻的笑着,声音缓慢,“遇儿是你父亲最疼爱的女儿,自然是像父亲的。像你父亲一样聪明,像他一样勇敢。”
娘亲柔软的嗓音有一种安定人心的作用。
包绕身心。
平和下来。
“那遇儿不像娘亲,是因为遇儿不是娘亲最疼爱的女儿吗?”
娘亲对我突兀而出的问题一瞬的忡怔,然后才发现了我眼中的转露出的笑意:“自然也是,最最疼爱的。”她腾出一个手不停的戳着我左颊眼角下的一点小小凹迹,即使经年,手指那柔软而深刻的触觉仿佛一直留在皮肤上。
她说:“你个丫头,花花小肠子里的弯弯儿倒是不少,刚刚还一副要哭的表情,现在又笑了。”
抱紧娘亲的脖子,反驳着,撒娇着:“遇儿才没有哭呢。父亲说,当兵的人是不能哭的。”
那时候是几岁呢,应该是很小很小的吧,小到不知道女孩子是不能当兵的。
严格算起来,还不满四岁半吧——四岁半的时候,娘亲因病过世,这样被抱在娘亲怀里撒娇的权力被生死无常剥夺了。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呢?那么遥远的记忆,四岁半前的记忆怎么可能还这么清楚的记得呢。那时的对话,或者只是我认为存在的对话,模糊着,清晰着,暧昧不清。
即使是父亲的叹息和兄长的责备也已经远离。
但是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呢?
都说人死前会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那一瞬,娘亲的怀抱确实闪过脑海。
——或许是因为,眼前那已近脖颈的大刀。
之前,急进的队伍突然停止。
青衣一声令下,开始安扎营帐。
再次摔倒在地的时候,忽然想起如果大哥看到我现今的狼狈模样估计又会斥责不止了吧。自己啊,即使再努力,也总是不能达到他心目中大家闺秀的标准,无论做什么、怎么做,每每总是惹他不快,已是让他失望不已了。
幸好他再也不用为我烦心了。
恍神一瞬,一个黑影落到眼前。
大汉虽说称不上优雅,但是以显然比我端正多了的姿势在身边坐下,可依然寡言少语。
他照例拿来了食物和水。但是这一次不同的是,他手中多了一把刀。甚至不用抽出刀身也能想象得出刀锋明晃入骨般的利意。
这便是我最终的结局了吗?
那人终于还是做出了决定。
连最初的激动失望之后,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有些后悔如果早知终局不变,当初应该跟他打个商量早点处决我,也省得我这几日的身心折腾。不过这样的后悔也只有稍稍一点点。
大汉对我放弃了一般引颈而待的举动先是一愣,继而在我几乎以为自己在他那张面具般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松动的笑意时,握刀的手臂轻轻一振。
随即是被抛过来的刀。
落入怀中时的一声闷响。
刀还在怀中,一时状况未明,食物与水已被陆续递了过来。
大汉显然没有为我做出解释的意愿与耐心,坐在一边开始自顾的吃了起来。
看来依然被蔑视着。即使大刀在怀,显然这些强健的兵士也不认为我这一个外表文弱书生会有什么威胁,或许还正是要依此来嘲讽自己呢——这样的猜测很快被打破。
当土黄军衫的敌军士兵举着大刀砍过来的时候,心上浮过“原来如此”的恍然大悟之感。
尉迟啊尉迟,你最终还是更青睐于“借刀杀人”呢。
虽然大约知道自己如今接近边境,没想到离前线如此之近。
入夜后扛着那把刀近乎偷偷摸摸又行了半个时辰,直到隐约看到坡下方零星的篝火,正猜测着是什么人的驻扎地——然后,耳根一软。
“能行到这里已经极其不错了,”一个低沉生冷的气息吐在耳畔,“——尤其是作为一个女孩子来说。”
怔。
愣住。
一开始穿男装是为了行走方便,虽未刻意隐瞒,但到后来被抓却也不方便说明。
如今却被看穿。
这样的看穿来得突兀,甚至毫无丝毫征兆可言。
转念,忽又坦然,一路两人如影随形,定然是有了破绽的。
果然被看穿。
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
不知这人已然看穿,如今才说,存的又是什么心思。
但是无论哪一种,既然他已知自己性别,那这番靠近的举动无疑是粗鲁的甚至是故意轻薄的。
虽然极其厌恶,面上却禁不住一热,羞恼不已。
背上的人依然恼人的犹自贴近:“一路上你倒也给我带来了几分乐趣,只可惜……自求多福吧。”声息未止,背上已经被人一推,身体便顺着推势往下倾。等回神时,发现自己已经随着人群顺坡而下的冲进去。
冲进驻扎地。
由于受惊而陷入惊惶的并不止我一人。映着摇曳的篝火最先倒下去的土黄色躯体和同时在沉寂的夜色中炸开了一般的嘶喊与混乱,将这一夜的动荡正式开启。
尉迟不远千里急行,为的便是这一次奇袭吧。
如今奇袭已经按了计划开始——虽然多了计划外了我在现场。
刀沉在手中,分外冰冷。
自生自灭么?生,我命;死,亦我命。权当天意。
尉迟,你是这么认为的么。
可笑!
一个普通人怎么在战场存活?答案只有一个。
那人……其实最终还是无情而冷酷的。
早就该知道的。
也早就知道了。
但是为什么胸口的窒息感每每总是无法退却呢。
有时候,一个人不能想太明白。什么都想太明白了,只会越发心寒。
——不过。
或许很快能相聚呢,一家人。看见砍到头顶的军刀,这样想到。
然。
右手却本能的抬起握着的刀。
生也好。
死亦可。
但是如果坐以待毙,却实在不合流淌在自己血液中的劣根性呢。
“哐——”侧耳的声响。刀被震开,也不知落去了哪里。
咫尺处看不清面目的敌军士兵再次抡起刀锋砍过来。
——破空风响。
刀锋砍到眼前。
到眼前的还有持刀扑过来的敌军,整个土黄色的笨重身体迎面扑过来,杀气重重,来势汹涌——刀锋却在下一刻擦着脸颊落下去。
并没有落到脖颈上。
落到我身上的是他的整个躯体。本能的挣扎开去,等我意识到满脸满鼻的浓重血腥味后,入目的是他背上没入体内的长箭,箭尾有着赤黑相间的深色羽毛。
随即许多这样的长箭从头顶飞越过去,漫天幕地的笼罩着,呼啸着,然后刺进敌军中,伴随着惨叫声应势而倒了一地的躯体,土黄的,扭曲的。
连恐惧和害怕的时间都没有,从横里匍匐着爬离。
我不是士兵,所以现在的行为称不上“逃兵”。
只是趁隙逃生而已。
一路贴地,往黑暗中钻去。
混乱之间,竟是意外的顺利爬出很远。钻入灌木中的刹那,屏蔽了篝火华光的明与暗的一线之隔,离那场厮杀争斗似乎也远去。
无暇感伤。
直起腰拔腿而跑的同时,远处蓦然一声号角长鸣,嗡嗡嗷嗷,低沉绵长。
远处的厮杀呐喊奇异的如被着号角声感染般沉淀下去,再次渐渐响起的兵器铿锵声不复最初的杂乱,井然着。
“……没想到会这么快整顿起来。看来对方有杰出的将领呢。”灌木间,黑暗间,一声沉吟竟是穿越金戈锣鼓,从各种鸣响中如抽丝剥茧般独独剖析而出,钻入耳朵。
那个声音……心上一顿。即使不十分分明,但是那种独有的触动心弦的缓慢低沉的语调……不会认错的。
心情纠结起来。
就像是印证着自己的猜想一样,一阵拨动灌木的悉簌作响,几个黑影鱼贯而出。
黑影的最前面,那一个身影昂扬挺拔,近前之前已然顿住,警觉锐利的一声“谁——”钝声而出的同时,冰寒的刀剑也已经向我的方向扑面过来。
“是你。”他道。
如此黯淡无光处,他能认出我,让我多少的惊异。
心绪依旧复杂,却独独没有惧怕。
而逃脱在即,却遇上这人,多少的有些讽刺。
“小三?”他身后一声轻呼催促。
然后,我听他低声命令:“走。”
不是对我说的。
听到他命令的黑影从我面前陆续快速掠过。虽不及细见,但隐约有十多人。
很快走完。
只剩一个制住我的他了。
明明他只沉默了刹那,却让我有一种沉默了一世的错觉。
他最终将举在面前的利器撤下去。
但是,这样的宽大并没有让我多高兴。看他后退着跟近那些人,脚下沉重,一时无法移动。
——风转云涌间,一簇光亮骤降在半空,将这一片漆然的黑暗打破。
眼睛被耀眼的光芒刺得发疼。
但是视野开阔起来。
同样暴露在这一片光簇下的十多人,匆匆一瞥,除了尉迟的赤黑大汉们,中央鹤然而立的陌生男子。尉迟的大汉们本就身量高拔,这陌生男子却犹自出众高人半头,灼灼俊朗的气度,轻易的吸引人们的视线。
却已不容我再细看。
“在那边——”远处的呐喊声开始沸腾,如潮水般汹涌过来。
就是连尉迟的脸上也凝重非凡。
那男子的神情却仍怡然似的眼带笑意:“小三,放箭!”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居然让总是肃然的尉迟神动,露出无奈的叹息:“你倒是习惯了使唤人……”
但箭还是要放的。
劲装的大汉们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两三把弓箭,弯弓叠箭的射出去,对着的是那漂浮在半空中的天灯。
天灯。
箭未到,箭风已将天灯弹开,摇曳着,犹如有意识般躲闪开箭。
光照当空。
无所遁行。
逃脱不了。
“天灯者,燃轻袅之气托于自然之风,如月如星,做指引寻迹之途。然,起之易,掌之难。古来善用者,不过五六战而已。”只在现代手记中读到过的事物,如今真真出现在眼前,可惜时机不佳,即使曾经一度向往,此时此刻也实在掀不起兴奋激动之情。
而能够这么灵活巧妙的配合了天时地理的运用天灯,敌军中确实有着卧虎藏龙之辈呢。
自己,果然运气不佳呢,真的倒霉起来的时候,就是史上都鲜少碰到的东西,无辜就这么给我撞上了呢。
苦笑。棘手非常。
尉迟的赤焰军虽然人人都是近身搏斗的好手,却不一定人人都是射箭高手。射箭的高手,恐怕也是在另一方位,便是方才拉开漫天羽箭做声东击西攻击着的吧。
呐喊声却在天灯的指引下越来越近。
大汉们已经围成一圈向那陌生男子护过去。
终于恨恨的跺了下脚,向尉迟喊:“给我弓箭!”
对方却警惕的瞪过来。
“想离开就快点给我。现在这样谁也走不了。”
他却依然不信任我。
这样的僵持仿佛持续了许久,但实际上也就是半刻,然后听到:“给他吧。”却不是尉迟的声音。开口的是那个被围在保护圈里的男子。即使在此刻,他的语调依旧缓慢悠然。
弓箭就这样到手了。
扭首间瞥见尉迟站在自己身后两步远俨然肃穆的搭着长刀,不由冷哼——他防范的是我呢,防范着我会做出袭击他们的事情么。
真真好笑。
如果不是因为同他们暴露在一处无法逃脱,我又何必来搅这混水。看他们这一群,不是以武帮身的,就是有人保护的,只我一人无援无助,也只能自救了。
利落的拔去箭翎,挺腰展臂的拉开弓弦。
弓有些沉。
弦也较紧。
并不适合自己力量和臂长,却也没有计较的余地。
即使是适合自己的弓箭,也未必能射中呢。
可能会……思想间,耳边一声金弦震鸣,半刻后右手手指的麻痹感才慢慢传达到脑部。
传达到脑部的另一个信息是陡然降临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