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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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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凤朝向来以忠孝治天下,孝道在我朝一直享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吏治方面更是强调不孝之人是断断不能当官的。你便是贪赃枉法、渎职疏狂都能期待有赎罪翻身之日,但若被打上了不孝的烙印,则一辈子都毁了。
但也正因如此,哪怕再不待见对方,通常人们也不会说对方不孝,以免说的太绝,日后不好相见。说话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也是父亲平素教我们的,然而,私底下父亲跟我们唠嗑,却不会忌讳那么多。
比如以往有一次我和大哥都在聆听父亲的教诲,当时父亲就说,秦氏正族如今就剩秦施一个晚辈了,其余的都是旁支,实在是人丁凋零,想当年秦家如日中天人丁兴旺的情形,父亲还记得清清楚楚的,真是令人扼腕。
我当时忍不住回了句,可是秦施哥哥太有才太能干了,而且对我特别好!
父亲显得不以为然,而后漫不经心的道,秦施虽则有才,只是不孝。你们不要与他走的太近。
我当场就为秦施抱屈,父亲您难道忘了,秦施哥哥是孝廉提官的!
呵呵,父亲干笑两声,看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以后大概也得凭孝廉提官,那你觉得你很孝顺吗?
我顿时给打闷了,只能回道,孩儿不敢。
此番谈话最后以父亲又教训了我一顿,说让我学的东西没一样学好的而结束。我最终也没敢追问父亲,为何要说秦施不孝。
只是我天性叛逆,越不让做的事,我反而越有兴趣,父亲不让我们兄弟跟秦施亲近,我却偏要每每在私底下往秦府跑。后来我听说,秦施确实在朝野有些不太好的名声,似乎是说当日他已故的父亲生病时,他不好好在床前伺候,反而惹自己父亲生气,因此背上不孝的罪名。但这也只是人们在背后的传闻,我是一点都不信的!
我了解秦施,如同了解我大哥那样,他性格冲淡,生活也很简朴,秦家并不缺钱,但我亲眼所见,秦施平时的衣食住行,都十分随意,奢华之物更是很少使用,我都很好奇的问过他,以你的身份地位,这等寒酸之物也拿来当佩饰,岂不堕了你们秦家的声名?
秦施当时就回道,秦家的声名何须靠区区佩饰之物来维持,子陵多虑了。如此平和温润之人,怎会在自己父亲生病时不管不顾呢?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秦施与我大哥同年,却完全把我当同龄人般对待,我时有荒诞无稽之想,不小心在人前说出来,别人都是嗤之以鼻,连疼爱我的大哥也只会笑而摸摸我的脑袋,然后说一句,子陵又在胡言乱语了。
唯有秦施不但不冷眼看我,每每还会饶有兴味的听我把话说完,甚至与我讨论一二。我自知学问疏浅又爱异想天开,有时自己说的话自己都觉得可笑,但又忍不住要说。而秦施却常常点头表示同意,给予我意料之外的鼓励和赞赏。
我素日里也见过他的快人快语,知他不是言不由衷之人,秦家虽则没落但到底是名门,断无向周家谄媚之理,再说秦施也非谄媚之徒!因此秦施赞我,那便是赞我,与旁人的敷衍了事是截然不同的,我为之欣喜之余,便更敬他爱他,当然愈发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了。
我想,之所以有那么多人在背后说秦施的闲话,大概也因为他与众不同的所思所想吧。我就曾跟秦施说过,三代之门,即祖上三代都有爵位之族,子孙必须继官,若无子嗣,还要过继为官,这实在是太可笑了。若是单脉独子,本身不喜当官,想要山水间了此残生又有何不可,竟还有把人从南荒之地给揪回朝里来的。都逃那么远了,还派人千里迢迢寻回来训斥一番,训斥完了硬给塞上官位,你说可笑不可笑。
秦施微笑着听我说完,而后便道,其实我也想逃到南荒去,听说那里民风完全不同,景物也异于中土,只是很多人都说,那个地方常年瘟疫流行,我这身子骨去了怕是受不了。
听说还有大象呢。我眼睛亮了起来,你见过大象没有?父亲说,以前宫里有,是贡品,父亲小时候,祖父带他进宫见过!后来嘉南之乱,旧都覆没,宫中的大象也就没了,我可真想看一眼,你说以后还会有进贡吗?
必然会有的。秦施也显得很神往。
要不以后我们一起去南荒得了。我忘乎所以的道,反正家里有大哥,我可闲了!
我可没有大哥,秦施乐了,乐完他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才叹了口气,子陵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什么逃到南荒去。这话我们之间说说也就罢了,你到了外面可别乱说,白白惹人笑话。
你怎么也跟父亲似的教训起我来了。我讪讪的。
然而如今,我也没有大哥了,我一向视秦施为知己,以为我和他之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可他昨日的所作所为,着实让我不痛快。堵着门不让我进,那么多下人跟前,搞得我颜面无存。
我虽不至于像有些人那样,死要面子惜脸如命,可那到底不光彩,他送我回房后也不跟我解释,第二天只派了秦福来,说是送我回府,更是让我恼怒不已。
在经书院闷了一天,黄昏时分回到家中,秦福却又来了,说是秦施让我过府一叙。
昨天刚赶我走,今天又叫我去,这可不行!于是我板着脸对秦福道,回去禀报你家主人,说我太忙,而且天色已晚,不去。
周公子,请您过府一趟吧,我家公子他,他病重卧榻,甚为想念公子您啊。
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忽然就病重,诓我呢。我脸上凶恶,实则心里还是有些窃喜的,想来是要跟我解释,为何昨日如此怠慢,不过,泥人还有三分气性,更何况,我短时间内也确实不太想再去秦府,昨日暴死在秦施卧房内的那名男子的身影还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我心里这块疙瘩,怕是要存段日子。
不管秦福如何苦苦哀求,我只是不允,最后打发他走了。
秦福走后,父亲进了我的书房,一本正经的问我,刚才来的可是秦府管事,我说正是,父亲大怒,说跟你说了不要跟秦施亲近,你是一点都听不进去!
唉,我这又为了秦施挨了父亲一顿责骂,里外不是人,好不郁闷。
后来,在很多日子里,我都会臆想,如果那天黄昏,我跟秦福走就好了,如果那天黄昏,我不那么赌气,信了秦福就好了,如果……
但是,再也没有如果,在秦福来请我过府,而我拒绝他之后的第三天,秦福又来我家了,这次他是披麻戴孝来的,见了我便跪倒在地。
我呆呆的看着他的孝衣,好半天才用颤抖的声音问,你,你怎如此穿戴?
周公子——,秦福哭丧着脸,双眼通红眼底发干,我家公子他,他过世了!秦福匍匐在地,身躯颤动,最后终于哭了出来,他边哭边道,我家公子说,他在这世上早已无知心之人,便是灵前,想来也尽是看他笑话和责他不孝之徒,唯独周公子一向知他敬他。周公子,您就前去为我家公子上柱香吧,我不忍他走也走的那么孤单……话犹未了,秦福已是泣不成声。
我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往后栽去。
“你!大胆奴才,竟敢咒自家主人不祥!”我气急败坏的骂道,“秦施的病,今秋早就见大好了,哪来的一派胡言!”
秦福哽咽不语,只是抽泣。
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这是真的,秦福这狗奴才再大胆,也不敢这等打扮来骗我,这是真的,只是我不愿相信,我真的不敢相信,当初大哥病重时,我就不信他会死,但大哥的病拖了好几个月,最后病到形销骨立,家里人再不愿承认,心里也有点准备了。而秦施死的实在太突然,一个大活人,四天前还能说能笑,气色也不算差,说没就没了,这叫人如何接受?
子陵酷好习武下棋,我呢,只爱弹琴画画,都是不务正业之徒,也难怪气味相投了。
彼时,秦施穿着他那一身白衣,坐在自家凉亭中,手抚琴弦,指尖如飞,笑着说出这句话。凉亭后片片秋叶飘落,红叶飞舞,秋空晴艳,更衬的面目姣好的他如同谪仙下凡一般。
我手持长剑,随他琴声而舞,剑气如虹,但已渐次有些吃力。
“什么曲子?声点如此之密,竟如鼓点?秦施你必是在戏弄我!”
“这是上古战曲击鼓,尔等习武之人这不听出了金鼓之音吗?”秦施哈哈大笑起来,结果明显拂错了好几个音,我趁机围着他打转,处处骚扰偷袭,不让他好好弹琴,一下午遂在嘻嘻哈哈中就这么过了……
我愣愣的看着堂下的秦福,想到三天前他也曾苦苦哀求我去秦府一趟,不由得喉头一甜。
“备马——”我扭过头,不想让一个下人看着我失态,视线模糊中却见父亲出现在我房门口,他紧皱眉头,似是想阻止我去秦府吊唁,但我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父亲说什么。
父亲看了看我的脸色,又似瞬间明白了,阻止我是没用的。于是他不声不响的走了,多谢父亲。
我骑在马背上,四周一片白雪皑皑,远处仿佛有人在吟唱: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知道,这时有时无的声音只是我脑海中的悔恨在作祟,我知道,远处并没有人、远处只有我的思念,我知道,我这辈子也不可能与秦施一起南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