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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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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月轩是京城最繁华的一处勾栏,这里有着全京城最妙的歌舞,最好的酒,最美的女人,最奇特的表演,也有着最贵的打赏,最凶悍的护院,总之你想象中醉生梦死的一切,这里都能提供。
秦施死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意志消沉,终日浑浑噩噩,有时从经书院出来,我也并不回家,径直就去闭月轩的雅席喝酒。
第一次去的时候,那儿的老鸨看我脸生,凑过来问东问西,见我不耐烦遂又噤声。但我第二次去的时候,她竟已知道我是谁了,一口一个贵人驾到多有怠慢,我这才意识到,人们平素说闭月轩是全京城消息最快的场所,想来是真的。给这老鸨知道了我的身份,少不得大嗓门宣扬一番,给自己脸上贴金。果然,第二次喝完酒回家,没几天父亲就知道我去闭月轩的事儿了,原以为逃不了一顿板子,不成想父亲怒责之余,却不是很反对的样子,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切不可玩物丧志。父亲叮嘱道,若是看上什么歌姬舞娘,买回来当个家奴也无不可,只是我们周家向来反对在府中大量蓄奴,你不要做的太过火了。
我耷拉着脑袋,孩儿并无此意,孩儿只是去喝酒。
父亲看了我一眼,一脸的不相信,而后转身走了。
也难怪父亲不信,但我真的只是去喝酒。大哥走了,秦施也走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身边的一众同僚,府里的亲眷家仆,再没一个是知心之人,而经书院的差事也令我厌烦透顶。明明只是无所事事,偏偏每日也要天一亮就到院里点卯,有人点完卯就趴在书案上继续睡觉,本事大的甚至能一直睡到回家为止。有一次我去内院说帮他们誊写书卷,内院的贡生又不让我插手,说是不敢有劳侍奉。
我恼怒之余,瞥了一眼他们案上的卷子,忍不住刻薄起来,我有一个小堂侄,年方十一,但是勤于练习书法,他写的字可比这内院的方正体好看多了,你们这么一笔一划的写,实在是呆板,择日我把我小侄子的墨卷拿过来给你们看,便知行云流水远胜于刻板规矩。
贡生们讪讪的,又不敢跟我顶嘴,便回道,侍奉大人府上原就是书法名门,我们这些萤火微光何敢与日月争辉,只是经书院向来就用方正体誊写卷子,大人若有异议,大可向皇上提出,何必在此事上为难我们。
于是没多久,整个经书院都知道我狷狂自傲,目下无尘了,我也懒得多辩。在这间充塞着闲人和庸人的书院中,唯有岳朗如浊世中的清流,自成一派,凡事都有自己的想法,不与众人苟同,但他又是个恨我入骨的。
烦闷之余,去了趟闭月轩,忽然就明白为什么朝中那么多公卿子弟都来这儿寻欢作乐了,这样歌舞升平、莺声软语的所在,实在是忘掉忧愁的好地方。
我的酒量很好,别人是越喝越糊涂,我是越喝越清醒,但这并不算什么优点,尤其当你真的很想喝醉的时候。
然而,这次我肯定是醉了,透过雅席的珠帘,我看见了秦施,他穿着自己最喜欢的白衣,从帘外低头而过。
我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再次抬头向外看,“秦施”竟在外面停下了脚步,依然低着头,一副很拘谨的样子。
我惊诧之余,也不顾边上还有一起前来的同侪,霍然起身向外走去,但稍微靠近之后,我就意识到,这并不是秦施,远看长得挺像,近看眉眼的差别就看出来了,而且气质上差太远了,此人看着像是个跟班跑腿的,一脸的唯唯诺诺,表情如同容易受惊的兔子,嘴巴抿紧,眼珠子乱转,哪有一星半点秦施那种超然物外的气韵。
扫兴之余,我打算回雅席继续喝酒,但眼角余光却瞥见了站在那人前面的男子,此刻,男子皱着眉,正训斥闭月轩的老鸨,“客人来了,连个雅席都没有,你这地方明天关门算了!”
好大的口气!再看男子一转头,表情由凶狠转为恭敬,毕恭毕敬的对着旁边的青年到,“先生,请稍待片刻,我这就让他们腾出席位来。”
顺着他的目光,我再一看,刚上头的一点酒劲完全没了,这不是那个秦施死前几天,出现在秦府的毕先生吗?
我愣在当场,那毕先生也看见我了,正对着我上下打量。
也罢。
我对老鸨挥了挥手,“你过来。”老鸨立刻满脸堆笑的跑过来了,“周公子,何事吩咐?”
“他们是我的朋友,我包的两个雅席,分一个给他们。”转头面向毕先生,“这里经常客满为患的,下次你要来,记得提前差人订座。”
说完我又看了一眼“秦施”,不但长得像,穿的跟秦施很像,连身上的佩物,腰间不用珠子而用锦带编织的缀珞都一模一样。
我忽然就起了厌恶之心,你非常熟悉又逝世不久的朋友被人这么模仿,还如此低劣,让我心情很不好。
我包下的两个雅席是连在一起的,为的就是图个清静,免得边上闲杂人等太多,中间隔着一个薄纱屏风,我能很清楚的看到毕先生那边的情形,他们一众七八人都站在那儿,跟榆木桩子似的,唯有毕先生是坐着的,而那个长得跟秦施很相似的少年躬身跪在案头,正在给毕先生斟酒。
那少年看起来应是毕先生带来的仆侍,只是我想到毕先生跟秦施是认识的,那他怎么让自家仆人打扮的跟秦施一个样,而且少年的那套衣服虽则素淡,规格上可不是仆人的装束,那缀络的锦带更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唯有公卿子弟才能佩戴的,而公卿子弟断不会如此卑微下贱,跪在地上低着头给人斟酒。
我越想越觉得不快,最后索性把一众喝的东倒西歪的同侪们都扔下不管,自己走隔壁去了。
从屏风后转出来,我直接便问,“毕先生,这位白衣小哥是何人?”
毕先生抬头看了我一眼,认真打量之下,我忽然发现跟大半个月之前刚见到他的那天相比,毕先生看起来清瘦了不少,面容也有些憔悴,全不似那天在秦府那般冷峻锐利锋芒毕露。
“只是个家奴,周公子有何指教?”虽则形容憔悴了不少,但他说话还是那么不急不缓,冷淡中透着一股子咄咄逼人的味道。
听他这么一说,我索性席地而坐,语气也开始不善起来,“若是家奴,为何穿着打扮如此不合时规?莫非毕先生家的家奴是三品以上的出身不成?”
毕先生闻言瞳孔收缩了一下,而后默不作声的继续喝着白衣少年斟上来的酒,他不说话,但我知道他明白我在说什么,他肯定也明白我见到这种装束为何如此不爽。
过了好一会儿,我看他闷头喝酒,还以为他在盘算着给自己找借口,结果他闷了半晌,忽而转头对那白衣少年道,“去把衣服换了!”
少年立刻放下酒壶,战战兢兢的回道,“是!”
毕先生又一努嘴,对矗在一边的一个男子道,“你的外衣给他穿。”男子闻言立马干净利索的自己把外衣扒了下来,而那少年也是不敢怠慢,立刻当众脱了白衣,换上男子的短打青衣,只是少年到底不如旁边那些男子那么高大,青衣穿身上过大了,很不合体,看起来甚是滑稽。
男子脱下外衣后,就只着深衣站在那儿,也刺眼的很。
我顿时觉得有些尴尬,“咳,毕先生,何必如此匆忙。”
毕先生并不应我,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没头没脑的开口问我,“那日,秦施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这回轮到我沉默,半晌才开口,“他没说什么,我倒是希望那天我和他能多说说话。”
席间的氛围一时变得很微妙。
“秦施临终嘱咐族人,让他们带他的尸骨回老家天水,只是现在北方战乱频频,天水之地还在北夷手中,我怕有闪失,便没有准。”
此人果然是秦氏族中的长辈,连秦施埋葬何地他都能插手管束。
“你——”毕先生转着手里的酒樽,“周公子和秦施素来很熟吗?”
“秦施乃我挚友。”我闷声回他。
毕先生喃喃自语,“怎么他从没跟我说过。”
难道秦施有什么事都要告诉你不成,我啼笑皆非,这毕先生还真是自信,说完他抬头,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看,直盯的我毛骨悚然。
“周公子与令尊大人确实形似,令兄看起来倒不太像齐南周氏所出。”
我大吃一惊,怎么这人认识我父亲,还认识我大哥?不过,什么叫不太像齐南周氏所出?
毕先生见我吃惊的看着他,便淡然道,“齐南周氏虽是我大凤朝忠义之族,不过,世人更津津乐道的,难道不是周氏的美人辈出么?当年旧都的两位皇子为娶秦氏女一事闹出纷争,太祖皇帝为之震怒。令尊当年初来允都,也曾引起过轰动,前将军令狐昭第一次见到令尊,竟跟在令尊车后跟了三条街,这在当时可是一时佳话。”
“……”皇子争娶秦氏女也就罢了,但是听别人这么说自己的老父亲,怎么听怎么别扭。
“周公子倒也有让人跟足三条街的资本,只是我没想到,秦施也爱以貌取人。”
“……”我怎么越听越别扭?“毕先生,秦施并非以貌取人之辈,我和他乃是知己之交!”
“知己之交?”毕先生皱眉,脸上呈现出烦躁之色,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冷淡的神情,“周公子,这闭月轩太过喧闹,我先告辞了,公子款待雅席之金,改日我自会奉还。”
“杯酒之资,何须奉还。”我没好气的道,“毕先生真够客气的。”
“告辞。”
那毕先生还真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顷刻间一众人跑了个无影无踪。
过了几日,经书院院判莫名将我找去,说是我本月勤勉有加,给我加半斛的薪俸,我自然没觉得自己有多勤勉,内心只道这院判是为了讨好父亲才如此做,也就含糊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