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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二章 楼上楼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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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林一战已在大明棋坛成为传奇。
日本围棋名人藤泽荣男,前名人黑木,女棋手中川百合渡海而来挑战大明,雷凌云、武云飞与潘国兴惜败其手。然而就在藤泽荣男不可一世地向众人炫耀时,素有神童之称,当时却遭万人唾骂的江流儿携棋鬼王、方百花二人及时现身,并于桃花林重挫日本围棋气焰。此后六人均定下再战之约。
雷凌云已死,棋圣之位悬空。棋圣的争夺在江流儿、武云飞、潘国兴和方百花之间展开,棋鬼王却因服用神脑丹而被取消参赛资格。江流儿以绝对优势战胜武云飞,一雪上届之耻,又在最后的争夺中胜了击败潘国兴的方百花,一跃成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棋圣。
事后方百花仍居吴州,挑战各路棋手。棋鬼王远走他乡,发誓要彻底打败江流儿。而江流儿则返回凌云寺,潜研棋理,意图创造出比天地大同更为精妙的新定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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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寺内,江流儿正与圆德大师对弈。
将近两载的光阴逝去,江流儿的容貌更形英逸,俊朗不凡。此刻他轻轻敲击着一枚黑子,笑吟吟地望着沉思的圆德大师。
圆德闭目沉思半晌,方巍然叹道:“两年前我便难望你项背。江流儿,你现在的棋力,恐怕只有远在日本的黑木才堪匹敌。”
江流儿微笑还礼:“大师过谦了。”
“过谦的是你。”圆德张目,看着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少年,满是欣慰,“与当年的林心城相比,你已丝毫不落下风。”
“我岂敢与师父相提并论。”江流儿摇头,无奈地苦笑,“我总想令师父的天地大同更进一步,可每每皆是力不从心。有时便想,我对围棋的参悟是否仍有偏差。”
“大道至简,衍化至繁;万象更始,无出轮回。围棋至理亦是如此。”圆德静静笑道,“江流儿,你的路还很长,本不该如此急于求成。何况与旁人相比,你已可当得上惊世骇俗。”
“我这一路跌跌撞撞,幸赖大师扶持教诲,才至今日。”江流儿躬身一礼,“因而我若有事,绝不敢欺瞒大师。我——”
圆德慈和的眼里流露出了然的笑意:“你要去东瀛?”
“是。”江流儿直起身来,坦然迎视,“两年之前我便该去了。”
“风闻当年黒\木归国后幕府震怒,已不知将其软禁何处。”圆德微蹙起雪白的长眉,“东瀛龙潭虎穴,且近来与我大明冲突不止,你要如何寻他?”
江流儿咬牙:“到了那里,总会有办法的。”
圆德看着他,不觉低叹一声:“你总该等妖刀王回来,与他同去我才安心。”
“妖刀王不日将归,我明日便动身前往吴州。”江流儿将枰上棋子收归篓内,踱至圆德身边,轻声道:“大师,我会当心的。”
圆德大师闭目,颔首道:“我期待你与黒\木的五年之约。”
江流儿淡淡笑开:“我不会输给他,他也决不会输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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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州,天轩棋馆。
前些日子棋馆的老板娘小芸便放出口风,大明第一女国手、前棋圣方胜之女方百花今日于此同时挑战武尚咏、郭逢春与李幕清三大国手。出乎意料的是,此等对决,一向锱铢必较的铁公鸡小芸居然破例免收银钱。是以这日一早,棋馆内便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即使不懂围棋的纨绔,为了一睹美人芳容也来了不少。
总之,这里很热闹,很热闹。
以至于身为老板娘的小芸不得不亲自站出来维持秩序。
“吵死啦!统统给我闭嘴!”小芸气得连连跺地,站在二楼,举着当年痛打棋鬼王的鸡毛掸子,神气十足地大喊:“从一大清早给我吵到午正,吵什么吵?再吵,全部掏银子!”
银子的胁迫还是很可怖的,棋馆内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清楚。
众人低着脑袋,不敢望向二楼的女子。棋鬼王有多惨,他们不是没有见识过。别看这小芸姑娘长得标致周正,发起飙来可无异于母大虫下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小芸盛气凌人地将整个棋馆环视一周,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自从两年前棋鬼王、江流儿与陈鸿影等多位棋坛国手先后客居于此,三位东瀛棋手又曾到此一游,方百花更是常来常往,多场围棋大战在这里展开,使得棋馆的生意一天好过一天。如今她小芸姑娘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银子,故而此次公开观战完全是在情理之中。
她忽然瞥了楼下静坐的三人一眼,不由暗暗为方百花担心起来:
一口气挑战三大国手,百花这步子,是否迈得太大了些?
她又望了一眼在椅子上扭来动去的李幕清。这个老顽童本就耐不住清静,干脆扯开了嗓子说书,滔滔不绝地讲起当年“十日战百雄”之事,谈及那局模仿棋,败于江流儿之手非但不恼反而引为乐事。那口若悬河的模样,令小芸不得不对其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
小芸咬了咬嘴唇,胡乱抖动了几下鸡毛掸子,心想百花若还不来,恐怕这位棋界五雄之一的李大爷就该唱开花鼓了。
“小芸。”
正想着,忽闻一声轻柔的嗓音传来,婉转悠扬,恍若天籁。小芸不由自主地向门外望去,见馆外正有一位少女亭亭玉立,莲步轻移,从容踱入馆内。
待到近时,得观其貌,在场的人尽皆屏住了呼吸:
柳叶眉,桃花眼,五官精致,线条柔美。乌云压鬓,环佩琤瑽,一条杏色罗带束得身形婷婷袅袅,一身吴越美人独有的清丽出尘。直教人明白什么才是真真正正的“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
惊为天人。
小芸早对少女的美貌免疫,一见其面,立刻夺路下楼奔至她面前,嗔怪道:“百花,今天与你对弈的可都是棋坛上的三位前辈,怎可失了礼数令其久候?”
这美貌少女正是圣上亲封的大明第一女国手方百花。她闻言讶异地望见站起身来的李幕清、武尚咏及郭逢春三人,不由红了脸:“临时出了些事情,故而来迟,尚祈恕罪。”
美人的一言一行,一瞥一笑皆是是秀色可餐,魂飞天外的人们愣了半晌,连忙自作主张地答道“不怪”,不约而同,听得李幕清等人甚是好笑。
方百花柳眉微颦,低声对小芸道:“怎么来了这么多人?好吵,你让我们如何对弈?”
她本就因不耐逢迎奉承,故而压着时间方来,孰料竟累得三人久等。可哪知即使如此,棋馆里依旧纷纷扰扰人声鼎沸。
小芸满脸堆笑:“那有什么呀!你们四人大可到后堂去下嘛。我在前厅,就不信有人敢在我天轩棋馆喧哗滋事。不过么……”
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悄悄调笑道:“李幕清那个老不正经得方才可在说书呢,我给你概括一下啊,基本意思就是你与某人天造地设,合适得不能再合适。”
小芸再次成功地将天下第一女棋手弄得霞生双靥,玉面羞红。一见方百花就要恼羞成怒,她忙低笑道:“你别跟我急呀,开个玩笑、开个玩笑而已嘛。百花,你现在可是一提江流儿便跟人发急。”
方百花柔美的脸上浮现出看似清丽实则危险的笑容:“小芸,我今日心情尚可,待此战毕后,我们有账,慢慢算!”
她随即上前对武尚咏、郭逢春和李幕清三人躬身一礼,朱唇轻启,微笑道:“三位伯父,里边请。”
眼看着仙子一般的佳人与三个老头转进后堂不见了踪影,那些纨绔子弟们不由傻了眼儿,在心里连连问候着小芸的祖宗。小芸倚在一根房柱上连打了数个喷嚏,顿觉毛骨悚然,暗自嘀咕着:“坏了坏了,怎么有种不祥的预感,百花不会真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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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馆二楼一角,有两人对面而坐。
坐在左边的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微然含笑的双眸灿若星辰,俊逸的五官无论是放在一起还是拆开来看都完美得无可挑剔。虽是白色的粗布衣衫素净至极,然而穿在身上却显得分外妥帖,别有洒然脱尘之态,使得一眼就能从人群中将他分辨出来。
对面那人原本生得相貌平平,一副贼头贼脑的模样却怎么看怎么像个街边的混子。但他的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竟是颇有几分灵气。
混子长相的人装模作样地呷了口茶,饶有兴趣地盯着楼下讲解棋局的师傅,冲对面的少年道:“几年不见,百花儿可是越发漂亮啦。乖徒儿,你难道就不关心她的输赢吗?你只要亮出身份,担保可以进入后堂观战。”
少年耷拉着眼皮,带着因睡眠不足导致的微黑眼圈,端起茶盏,用茶盖轻轻拨动着浮于水面上的碧绿茶叶,淡淡瞥了一眼楼下:“她既敢主动挑战三位前辈,想必早已有了制胜的把握。我们不妨便坐在这里,等她凯歌高奏。”
混子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突然绕过桌子,示意少年附耳过来,悄声道:“乖徒儿,为师的意思是,百花儿可早非当年那个脏兮兮、不讲理的小乞儿了。人家才貌双全,又是大家闺秀,提亲的人还不早晚将方府门槛儿给踏破了?”
少年目光微动,凝望着后堂方向,轻声道:“然则我倒是更喜欢她扮作小乞儿,脏兮兮、不讲理的模样。”
混子闻言却是露出一副活见鬼的表情,瞪大了眼睛:“你的脑袋莫不是出了毛病?”
少年在桌子下面踢了他一脚,好笑道:“去你的。”
“不过看着她这么端庄贤淑,还真有些不习惯。”混子若有所思地搓了搓下巴,“谁能想得到,五年前方大小姐上树掏蛋,下河摸鱼,钻洞爬墙无所不能,比老子当年还要野呢?”
“女孩子总归是要长大的,哪能一直像你这么没出息。”
“臭徒弟,你说谁没出息?说谁没出息!”混子把眼一瞪,桌下双腿连环踢出,骇得少年连忙摆手喊停,他却根本不理。
“喂!”少年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差不多可以了吧,君子动口不动手!”
混子指了指自己的脸:“徒儿,你看为师哪里长得像君子了?”
少年一时语塞,于是混子便心安理得地又在他的白衣上踹下一个乌黑的脚印,随即心情甚好地四下瞅瞅,竟旋身跨坐在了棋馆二楼的栏杆上。
少年没好气地骂道:“摔不死你。”
“是摔不死我。”混子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一副厚实嘴脸,当真是怎么看怎么欠揍。
少年自知嘴皮子功夫上决不是他对手,也便懒得去理睬他,自顾自地喝茶。
此时二人一静,楼下那位讲棋师傅的声音便清晰地传了过来:
“哦?方百花与武尚咏、李幕清对弈所用的定式似乎从未见过,应属其自创。了不起呀,能与棋界五雄中的三人抗衡至此,果然不愧围棋女中第一之称。”
“方百花与郭逢春这一局的胜负并不好说。众所周知,方百花深得其父真传,长于布局,依照目前形势来看,她的大龙在右边整个区域内都占有较大优势。然而郭逢春号称‘神算子’,在收官阶段必会全力一搏扭转劣势,因而此局的结果还要到最后方能见分晓。”
“至于与武尚咏这一局,方百花开局甚为谨慎,布局缜密,精打细算,至今未落半分颓势。若不出意外,凭借方百花所用的这套定式,收官数子后最少仍会拥有两子的优势。
“但在与李幕清的对局上,方百花的布局南北过于薄弱,大龙极易被李幕清斩断,落于下风,如不变手将会极其危险。不过之前布局已经形成,临场更易定式恐怕会自乱阵脚,故而形势对其极为不利……”
“啧啧,想当初她独对李幕清一人尚且吃力无比,如今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混子咂咂嘴,对少年板着脸说道:“徒儿,你可万不能懈怠,否则日后输在自己婆娘手里,还要为师的脸往哪儿搁?”
少年双目微眯,注视楼下高高竖起的三盘棋局,却仍可一心二用地回击道:“嘴碎易招灾。”
混子从小便不怕他,压根儿就没将少年的威胁放在心上。他晃荡着一条腿,望着后堂面露笑意:“败给那棋痴也没什么,胜得了郭逢春与武尚咏,便已足以傲视棋坛了。徒儿,你我现下不如上街买些礼物,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怎样?”
少年却无反应。混子等了好久,终于忍不住在他额上敲了一记,怒道:“怎么又变痴了?”
少年的视线这才从楼下收回。他闭目沉吟片刻,竖起一根修长的手指,在同伴面前轻轻摇了摇,笑道:“先等一等。武尚咏会赢,李幕清将败。”
“武尚咏怎么会赢?李幕清又怎么会败?”混子一怔,随即哈哈一笑:“楼下分明说得很清楚,你当我是聋子不成?”
“你确实不是聋子,但八成却是个瞎子。”
“怎么讲?”
少年笑着指了指自己:“你若不是瞎子,为何会对我这个棋圣视若无睹?”
混子恍悟,一拍脑袋跳了下来,作五体投地状趴在桌上,佯装崇敬:“我错了,还请棋圣大人赐教!”
少年满意地点头,继而朗声道:
“与郭逢春那一局,她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在收官方面绝非其敌手,便用她父亲的开局、布局之法处处抢占先机,以图中盘之后遏住郭逢春的长处。”
“对付武尚咏,便无需如此保守了。表面来看她似乎必胜,然而其前方薄弱,布局拘谨,守多攻少,仍被武尚咏把握主动。待到百步之后,她形势定然不妙。”
“至于李幕清,强则示敌以弱。我看百花布局尚留后手,大龙虽被截断,东西方向却在最多十手后便会形成合围。即使并非如此,李幕清布子尚有一处致命漏洞,只要她能察觉,牵一发而动全身,翻盘绝非难事。”
说罢,少年又是一笑:“可敢与我一赌?三十手后武尚咏必胜,李幕清亦该发现无力回天,但大致还会死撑上个十手方才认输。至于郭逢春,那要到数子后才会以半子惜败。”
“赌不赌?”他浅笑着等待混子答话。
“不赌。”混子的脑袋摇得活像只波浪鼓,“若有人肯跟你赌棋,他的脑袋定是进水了。”
少年笑而不语,看来是在意料之中。
当混子将第三壶茶喝得干干净净时,楼下传来了讲棋师傅惊讶的声音:
“啊呀,对武尚咏这一局,方百花居然认输了。嗯,武尚咏利用方百花过于保守的布局,在其后方突破……”
这刚好是在三十手之后。
混子瞪大了一双小眼,死死盯住李幕清那盘棋。半晌,他方叹道:“我算是服了你了。现在便是我也看得出来李幕清败局已定,他果然还想作困兽之斗。”
少年瞟了一眼甫出后堂,正向观者致意的武尚咏,笑道:“一百二十手内便败在一个晚辈手中,尤其这个晚辈还是名女子,李幕清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怪不怪。”
他悠悠说道:“不意百花的棋力竟长进如此之快,看来小百合若不下番苦功,这天下第一女棋手的称号,怕还是得戴在她头上的。”
然而待李幕清骂骂咧咧地走出后堂时,已远过了十手。
少年的目光不由一凝。混子却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看来并非人人都如你这般君子,他死皮赖脸的功夫似乎大大超乎你之所想。”
少年哼了一声,没有接话。
收官数子后,果不出所料,郭逢春以半子惜败。
混子侧耳听着楼下传来的赞叹恭维之声,不由双手抱头,一脸郁闷地叫道:“就连号称‘神算子’的郭逢春都能被你算得半子不差……天爷爷啊,快派个人下来收了他吧!”
少年微微一笑,垂首时,脑海中却浮现出一个身影,渐次清晰,面容俊雅,目光温润。
思及东瀛错综复杂的态势,他不觉低低一叹:
黒\木,一别两载,不知现下平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