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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折柳赠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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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凌云寺内。
更漏声声,江流儿照例在房内打谱,只可惜身边多了一只嗡嗡聒噪,名为来福的苍蝇。不过好在他早已习惯,面对这家伙的滔滔不绝,完全可以做到不动如山。
“江流儿,李幕清近来怎样?嘻嘻,我估摸着这老小子八成又胖了不少。”
“还行。”
“郭逢春呢?”
“一样。”
“那武尚咏呢?”
“差不多。”
几次问话,江流儿都是淡淡的三两个字应付回来,来福听了不觉微怒,在他肩膀上推了一下,道:“喂,你这木头,多说几句会死呀?”
江流儿未置一语,将一枚黑子稳稳落在棋盘那黑白纵横的疆域上,蹙着剑眉思索下手,半晌方眉心一舒。他拈起一子,待要落时方抽空答道:“如果你大半夜跑来闹腾只是想知道他们的体型,不妨亲自去吴州一探究竟。”
来福哼了一声,随即又嬉皮笑脸地凑上来:“我再问一人,担保你不会烦我。”
江流儿目光一动,已知他要说谁了。他不动声色的将那子落下,道:“百花很好,只是多少爱哭了些。不过方伯父那事……着实难为了她。”
来福闻言却是哈哈大笑,他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指着江流儿的鼻尖,奸笑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问的是百花儿,我就不能问黒\木了?嘿嘿,江流儿,不知这叫不叫作不打自招?我早就说过你小子喜欢百……”
话未说完,手腕已被对方扣住。江流儿盯着来福,过了片刻又将他放开,嘀咕了一声“无聊”。
来福却不肯放过他,继续贼笑道:“看来已不只是不打自招,又多了一个做贼心虚。”
江流儿转首,灼亮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再多嘴半句,你的下场绝对会凄惨到令人同情。”
来福心中暗笑,浑不在乎:“妖刀王不在你小子就敢威胁我,为师才不怕你呢。乖徒儿,你打不打得过我呀?”
江流儿叹道:“我此番在吴州结识一人,倒与你同样的没心没肺。我看你二人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来福眼睛一亮:“是那个赢了你六盘棋,年纪比你还小的棋鬼王么?”
江流儿瞪着他:“我输棋给他,你似乎很开心?”
“我的好徒儿,你害什么臊?”来福凑过来,勾住他的肩膀,笑道:“自你十三岁后,敌手便是少之又少,本以为如今早已绝迹,谁知半路却杀出个棋鬼王。神童美誉转嫁他人,且声名更盛,你现下这种憋屈的心理我很是理解。”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狗嘴何必要吐象牙?”显然,来福脸皮之厚早已超越江流儿所想。他非但不恼,反而绕着他小狗一般打转,口中叫道:“我偏就只学狗叫。汪汪,汪汪汪——”
“停停停。”江流儿只觉头大如斗。他将棋盘推至一侧,叹息道:“真是败给你了。直说吧,有什么事?”
“那好。”来福点头,搬来一张椅子与他面对面地坐了,神情渐渐转为严肃:“前些日子我去采真姐的面馆,听说你在吴州受了委屈?”
江流儿道:“小麻烦而已。”
“屁的小麻烦,我看你就差千夫所指了!”来福看他态度如此轻慢,忍不住张口便是大骂,“真是下成木头了。不会解释吗,鼻子下面的东西白长了?”
江流儿挑眉:“过去的事情还这么斤斤计较,有意义?”
“意义大发了!再这么木下去,指不定哪天就被人卖了。”谈起吴州之事,来福义愤填膺之余又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那个小芸简直欺人太甚,翻脸比翻书还要快。百花儿也是,竟不出面替你说几句。”
“她初经丧父之痛,已是身心俱疲,一时疏忽也属常事。”江流儿顿了一下,“况且客观来看,方伯父逝世确由我所致。”
“该死,我几乎要忘了自相识起,你便一直被她作弄还乐在其中的优良传统。”来福扶额大叹,颇为同情地看着他,最后总结为一句:
“徒儿,你没救了。”
江流儿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现在来说下棋的事儿,”来福推了推他的肩膀,“黒\木名人之位被撤了?”
“……嗯。”江流儿的眼神黯淡了些许,“三年前他铩羽而归,幕府已极为震怒。”
“怒个屁呀,有本事他自己怎么不来下。”来福白眼儿一翻,又好奇地问道:“话说回来,新任名人藤泽荣男与黒\木可是同出一门,不知这小子的天魔大化是否更胜一筹?”
“更胜一筹?”江流儿嗤笑一声,虽未明确回答,但眼里的哂意已极为清晰,“名人之位不过一顶帽子。东瀛第一棋手是谁,想必大家都清楚得很。”
来福失笑道:“哎呀,这个藤泽做人可真是失败,居然连你也嫌他?”
江流儿笑而不语,却想起藤泽荣男为令黒\木出战而逼山崎跳海之事,眼里蒙上一层阴霾。
来福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变化:“怎么了?”
“没什么。”江流儿回神很快,有些事情尚不需要太多人知晓。他又将棋枰挪移回来,指了指未竟的残局,“问完了?我要打谱,你且回去睡吧。”
来福自是不满:“喂,我说你——”
“在我三子之内消失,”江流儿说道,“否则我明日便让圆德大师收了你。”
说罢,一子已然落下。
来福条件反射性地捂住了脑袋,大嚷道:“徒儿,你狠了点儿吧?”
他来福大好青春尚未挥霍,可不想就这么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江流儿再落一子,微微一笑:“第二子——还不走?”
“我走我走!我这就走!”来福骇了一跳,险些忘了这小子是个名副其实的快棋手,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蹦了出去,还不忘阖上房门。
静夜之中,落子的声音在空旷的凌云寺中分外清晰,而且——
居然越来越快!
这小子当真是个妖怪。
来福望着闭合的房门,无声一笑,看来这次吴州之行,江流儿心情不见得怎样好啊。
他究竟在为何事郁结?
江流儿对棋圣之名的追求虽早无三年前那般炽烈,但此番他历经坎坷,毕竟也一跃成为大明最年轻的棋圣,焉有心绪忧闷之理?
八成是因为百花儿……
抑或是黒\木?
不外乎这两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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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行船。
一位身着日本盛装和服的少女玉立于甲板之上,鬓间斜插一朵开得正艳的海棠,愈发衬得那姣好的面容丽色无双。视野所及,海天一色,那围棋的故乡早已化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她看向身侧同样凝望着那片土地方向的俊朗少年,眼底悄然跃上一抹欣愉,粲然笑道:“黑木哥哥,我现在终于明白,你和丈和师父为什么每天都要望着大海那边失神了。大明,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这里的棋手,也值得我们去尊敬。恐怕我以后也要同你们一样,日日在海崖眺望啦。”
黑木的嘴角微微上扬,望着小百合晶亮的眸子,笑道:“你从小便立志做天下第一的女棋手,此次与那位方百花小姐一战后,不知观感如何?”
“很厉害,但也绝非不可战胜。”即使桃花林一战败北,中川百合亦丝毫不减因强大实力带来的自信。她俏巧地皱了皱鼻子,十分认真地说道:“黑木哥哥莫忘了,两年后不仅是你与江流君的决战,也是我与方百花的决战,来的时候可一定要带上我呀。”
说至此处,她不由跺了跺脚,不甘道:“哼,若非将军大人宣召,我一日不把天下第一女棋手的称号夺回来,我便一日不回日本!”
黑木笑吟吟地看着小百合一脸痛惜的模样,仿佛窥见了三年前桀骜的自己。他温和地笑道:“我相信你的实力是足够战胜方百花的。”
听到黑木对自己棋力如此肯定——尤其对手还是那个方百花,小百合不禁笑得更加灿烂,那俏丽的笑靥简直可让她鬓间的海棠花惭。
“不过……”黑木偏过头来,笑问道:“你既已见过了江流君,便不妨一猜,两年之后,究竟谁的胜算更大一些?”
小百合几乎是脱口而出:“当然是黑木哥哥啦。”
黒\木失笑:“这么肯定?”
“这个嘛……”小百合不由迟疑起来,此言一出,她便觉得将黑木哥哥视为一生的敌友如此否定不大妥当。好在她反应很快,转了转眼睛,启唇笑道:“呃,这只是我对你的信心。黑木哥哥自不必说,江流君既然胜了藤泽,那么棋力至少在我之上。以我的水平,离你二人距离着实太远,何况尚有两年的变数,又如何能猜得着呢?”
黑木笑道:“哪里来的这么多道理。何况说来说去,似乎还是不曾正面回答。”
小百合嫣然一笑,扯了扯黑木宽大的袖子,应道:“很简单呀,那是因为,不管江流君的棋力强到何种地步,在我心里能够战胜黒\木哥哥的,到头来永远只有一人罢了。”
黒\木奇道:“是谁?”
“中川百合。”小百合一脸理所当然地指了指自己,“不才正是在下。”
黒\木不禁笑了:“以你之意,是在向我挑战了?”
小百合挑衅似地依汉礼拱了拱手:“不知黑木君可敢应战?”
黑木笑着还礼:“岂有不应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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舱内,小百合正为一手妙棋苦思冥想,黑木难得清闲,思绪并未停留在这局棋上。
他的目光跃过小百合清艳绝伦的容颜,望向瓶中斜插的一段折柳。几天了,柳叶儿的颜色居然还是那般光鲜明亮,翠色欲流。
黑木不禁想起了那个他与少年分别的夜晚。
依旧是吴州烟柳重重的长堤,他与江流儿漫步堤上。已是很晚了,堤上再无旁人。
“黒\木,”江流儿皱起了俊秀的长眉, “那幕府将军向来与你过不去,归国之后,我料他定会找你麻烦。既是如此,不若便和山崎一样留在这里——同我一起回凌云寺可好?”
闻言,黒\木本因离别而略显惆怅的神情不由一缓。他沉默半晌,终究还是摆手苦笑道:“麻烦总归是躲不过的。我若留下,只怕藤泽师兄和小百合会更加难做。”
江流儿叹道:“看来在位者对围棋过于关注亦非好事。”
黒\木笑得宽慰之意甚浓:“幕府虽强,小百合的家族亦是不弱。师出无名,他是绝不敢妄动的,这点你大可放心。”
江流儿见他如此,仍是摇头:“上次那老家伙便撤了你名人之位,我担心的是他又要对你限制些什么。”
黒\木道:“顶多不过禁赛。可我平日里下不下棋,岂是他能掌控得住的?”
他转首瞥见江流儿目光闪烁,不禁问道:“怎么了?”
“我在想,的确是不该在乎那些的。”江流儿笑笑,“名人之位被撤又能怎样,藤泽尚不敢于你面前托大,我若再这么计较,倒显得小肚鸡肠了。”
“不错。正如不论大明棋圣是方胜,雷凌云抑或他人,我眼里的对手,都只你一个。”
江流儿低下头,闷笑道:“怎么说起我来了?”
“想到明日之战,有感而发罢了。”黒\木眉宇之间尽是遗憾,“若非将军大人急召,我定会看到你晋位棋圣方才启程。”
江流儿笑道:“我会证明,你没有选错你一生的敌友。”
“我从未怀疑过你的能力。”
说到这里,黒\木忽然有而忍俊不禁,看得江流儿一脸诧异:“你笑什么?”
黒\木笑道:“我只怕你又为方百花小姐犯痴,与棋圣之位失之交臂。”
江流儿不自觉地转过头去,耳根却红了:“……不可能的事。你想多了。”
黒\木十分知趣地没有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二人又走出了数十步,江流儿望着夜晚朦胧的月色,仍免不了长叹一声:“若能与你日日手谈,想来对棋力进境必是大有助益。只可惜你我远隔重洋,终岁难得一见。”
黒\木道:“我看棋鬼王的棋力,并不比我逊色多少。”
江流儿一阵头痛:“算了吧,找他下棋,我宁可自杀。”
说罢,他伸手握住因风拂到面上的绿柳,折下一段来,送至黒\木手中,笑道:“既然你去意已决,那么……”
“烟柳有情开不尽,东风约定年年信。”
他轻声吟诵着,丝毫不担心黒\木无法理解此中真意。
一个知道“落日碧江静,莲唱清且闲”的人,如何会不懂呢?
黒\木自然是懂的。他将那折柳枝接过,面上泛开笑意,道:“你实在不该担心我的。我有一位好友,足以影响将军大人决断。”
江流儿挑眉:“哦?不知是哪位前辈如此厉害?”
黒\木却笑了,笑得很神秘:“前辈?嗯,在某些方面也勉强称得上。”
“你与我卖什么关子,”江流儿好笑道,“不愿明说便算了。此去两载,可要潜心钻研,我的定式雏形便要成了。”
“好巧,我的也快了。”
“两年后输了可别又要闹着剖腹。”
“拭目以待。”
“乐意奉陪!”
二人各出右手,击掌后牢牢握在一处,相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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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却听“啪”地一声清响,与回忆相叠,严丝合缝。黒\木抬起眼来,映入的不是江流儿睥睨棋坛的笑脸,而是另一张秀丽如画的容颜。
“黒\木君,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来人尚保持着击掌的手势,笑容狡狯。身后立着一名男子,生得英武健壮,威仪不凡,闭目站在那里恍若一座山岳。
对面的小百合“咯咯”地笑着:“黑木哥哥,我可给你打过招呼啦,叫你几遍都不应,原贺她才要吓一吓你的。”
那名为原贺的女子同时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喂,不会给吓傻了吧?若教少将军知道还不得揍死我。”
小百合笑声悦耳:“少将军才懒得亲自动手哩,最多吩咐服部收拾你一下而已。”
原贺快要跳了起来,大声道:“服部出手?那跟要我性命有何两样!”
黒\木苦笑道:“这副模样若被你手下看见,只怕全都要疯掉。”
“嘁,我为何要学服部那样整日绷着脸。”原贺撇嘴,“靠岸了,下船吧。”
黒\木笑着颔首,正待与小百合整衣起身,却是异变突生。
有人喝道:“且慢!”
众人讶然望去,见从门外缓步踱入一人,三十左右年纪,虎背熊腰,身材魁梧。一见之下,原贺戏谑的笑脸渐渐端凝,身后男子闻声,双目也于此时霍然张开。
中川百合忍不住惊叫一声:“中村靖野?”
被直呼名姓,来者依旧不怒不恼,声音平淡:“中川小姐,二位将军府有请。”
原贺与身后男子对视一眼,上前道:“少将军已有约在先,可否宽限几日?”
中村靖野面无表情:“将军大人亲令,即便是少将军也无权阻碍。”
男子眼中寒光一闪,原贺若有所觉,即刻将他拦住。她面色阴沉,沉默片刻后语气终有松动,道:“这两位是少将军至交,我不希望他们受到任何伤害。”
“此乃将军大人之令,恕我无法干涉。”
“我会如实禀告少将军的。”
“原贺大人请便。”
原贺与他注目半晌,微嗤一声,转身对黒\木二人道:“鹞子会留下看护你们,我这便回去禀告少将军。”
黒\木只是微笑:“权且放心,此事我与小百合早有准备。”
原贺歉意地点头,便飞身跃出了大船。在与中村靖野错身而过时,她低声冷笑道:
“我记下了,这笔账,便由服部来与你算!”
中村靖野素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能,然而这次,在听到“服部”之名时,他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轻微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