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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头角峥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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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花就要开了,树上的骨朵含苞待放,已隐隐露出绯红之色。春草初生,柳色新绿,黄莺清啼,乳燕回翔,周遭天地一派盎然生机。
服部千代立在中庭,面无表情,脊背挺得笔直,望着尚未绽放的花树出神,以至于德川樱近身十步方才有所察觉。
“在想什么?警惕如此之低。”
德川樱在她身旁立定,脸上的泪痕早已拭去,沉静如水,叫人看不出半分端倪。
服部千代转过身来,低声开口:“……在想伊贺。”
她没有询问今日对局的结果,也不需要去问。
德川樱于她如同神祇,神怎么会败呢?
“伊贺?”德川樱微微一怔,随即失笑:“真是好久之前的日子了。”
服部千代垂首淡笑,继而肃容:“鹿岛康一的尸体找到了。”
德川樱面上的笑意也逐渐淡去,长眉一剔:“然后?”
“大明棋圣会有麻烦。”
“这个鹿岛,人家可是前几日刚醒。”德川樱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江流目前死不得,让原贺与鹞子多看着点儿。”
“嗯。”服部千代应下,迟疑片刻,复又问道:“少将军对那江流,似乎很是看重?”
“他自丧父之后立志学棋,仅用一年便可与黒\木战成平手,不由我不重视。”
服部千代道:“然则未必无法取胜。”
“我知道。”德川樱轻轻揉了揉眉心,“目下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胜算不大。”
“五成以上便可一试。”
“唉,怎么老爱冒险。”德川樱无可奈何地看着她,“老师教你的全忘了么?”
闻言,服部千代忽而一笑,素来没有表情的脸上笑意古怪非常:“我再说一事,不信你不乱。”
德川樱挑眉:“洗耳恭听。”
服部千代缓缓开口:“方才将军大人遣使,言道小公子不日将归——”
“什么?!”稳重端方的少将军大叫一声,形象破坏殆尽,一脸的惊恐,“那小魔头要回来?”
服部千代面部绷得僵硬无比,似在憋笑:“并且留府时日不短。”
“……”德川樱沉默片刻,转身便走,步履飞快动若脱兔:“我去见父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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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樱并没有很快见到她的父亲。
她被告知有贵客来访,将军大人亲为煮茶,这就表明要等待很长一段时间了。
于是德川樱便回到了后院,站在一树将开未开的樱花下,直至金乌西垂,玉兔半出。若非夜风习习,拂动得袍袂飞扬,她就浑似一尊雕像了。
德川樱半闭的眼帘忽而轻微地翕动,右手悄然探向左腰,握上了武士刀。
几乎是在同时,一道凛冽的清光从她身后袭来,直可感受到那撕裂了空气的声音!
暗夜里乍起的清光灼痛人眼,德川樱依旧闭合双目,足尖一点,身形电转。而那清光竟似长了眼睛一般,如影随形,灵蛇吐信一般地迫着德川樱的躯体。而此时德川樱已察觉再退十步便是一个庭柱,不能再退了!
她冷笑一声,在即将相撞的瞬间手撑庭柱借力旋身向右,角度偏转极大,那清光顿时一滞。而此时德川樱也已转向了月光的背面,避开了那灼目的寒芒。
她终于看清了,不出所料,那道清光是幕府手中的长刀。
幕府持刀再次袭来,刀法虽平淡无奇,但被他使来却是大开大阖,气势恢宏,隐有王者之象。德川樱自认气力不如,只倚仗身形步法避其锋芒,原先落脚之处的花草已被刀意毫不留情地斩成了粉末。
见父亲颇有不交手便不罢手的意思,德川樱暗叹一声,却依旧没有拔刀,连刀带鞘地与之格挡,双刀架在二人中央,微微向她这一方倾斜,却再难向下半分。父女二人的目光短暂地胶着在一起,同样的淡漠清寒。
只听“锵”的一声,二人同时撤刀,相视一笑。
德川樱微笑:“父亲大人,承让了。”
幕府将军负手而立,神情冷厉,淡淡道:“为何不拔刀?”
德川樱目光低垂,声音无悲无喜:“伊贺刀法,出必见血。”
幕府将军目光动了动,望着月下姿仪犹胜一树春樱的女儿,依旧是一身压抑孤绝的墨色,拒人千里。清冷的面容曾经绽放过灿烂的笑颜,却终结于将她送入伊贺的那一年。
这像是一对父女久别重逢后该说的话吗?
他得到了一个有力的臂膀,而失去的,是骨肉至亲。
夜风来袭,让人心头没由来的一寒。
然而二人早已习惯。
静默片刻,幕府将军沉吟道:“鹿岛中介与妖刀王……”
“原贺,鹞子已去查探。”
干净利落,绝不肯多说一字。
“很好。”幕府点了点头,复问:“你来找我?”
“是。”德川樱抬头直视他的双眼,“孩儿恳请父亲大人撤去黒\木与中川的禁令。”
“第一场既已全胜,我看暂时无此必要。容后再议。”幕府将军的剑眉皱了起来,眼里闪过不喜,“还有?”
看来火候还是不够。
德川樱暗自叹息,知趣地没有纠缠下去:“小信要来?”
“……嗯。”提起自己的幺儿,幕府冰封的脸上也如春水破冻,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笑意,“你这个作姐姐的,要好好照顾他。”
德川樱面泛愁苦之色:“孩儿事务繁重……”
幕府虎目一瞪:“再繁重他也是你弟!”
“……是。”
“这些日子府内暂由你主事。鹿岛之事未毕,妖刀王那里也切莫懈怠。”幕府哼了一声,听到女儿领命之后,便拂袖去了。
德川樱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目中渐渐泛上古怪之色:
似乎很棘手的样子——午后,是谁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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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正中天,江流儿却未宿在房内,而是独自一人上了屋顶,抱膝坐下,痴痴地望着漫天的星子出神。得闻恩师林心城对围棋那番令他永生难忘的阐释之后,他便爱上了仰望这浩瀚的星空,然而来福却总是取笑他为百花害了相思病。
中日首场对决已过三日,明日,他便要与那位诡秘的怪才樱子一战了。每逢大战,江流儿绝不熬夜,但是此时,他却久久不能入睡。
微凉的夜风里仿佛弥漫着樱花的暗香。许是坐得久了,江流儿枕着双臂躺了下来,思及这半月之事,脑中乱作一团。
他东渡扶桑,原本为的只是与黑木那五年一诺,谁料却惹出如此之多的事情来。黑木与中川百合二人至今下落不明,东瀛百姓对这位前名人竟也是讳莫如深。而更古怪的是,倭寇扮作的中村靖野,居然会有将军府的大印……
看来幕府与倭寇素有勾结,此言非虚啊。
江流儿苦笑一声,倭寇既敢主动进攻,多半是为了除去妖刀王吧,可不知怎的撞上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地折了一位二当家。
妖刀王告诫他,东瀛龙潭虎穴,为防鹿岛寻仇,没有护卫,决不可独自外出。江流儿自是没有问题,他曾在凌云寺内枯坐半月不出,早过了那满街乱跑的胡闹年纪。
星辰闪烁,晃得他双目一阵酸痛。他低叹一声,当务之急,还是在明日战胜樱子,为大明扳回一局啊。
只是他与黒\木的事情而已,哪知如今竟成了中日围棋的对决。江流儿已感双肩一片沉重,这是自他晋位棋圣以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切身体会到这个位子的责任与压力。
不知那位樱子姑娘,会用什么古怪的法子来对付我?
江流儿突然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女子竟可把一向目高于顶的棋鬼王整成那副模样。
她能不能战胜我,我能不能战胜她?
他心里觉得有趣。
江流儿很清楚,论棋力,纵使他谦让再谦让,除了黑木之外无人可与他一搏,樱子除非继续剑走偏锋,否则必是凶多吉少。在围棋规则限制之内,江流儿并不介意有人对他耍些机巧,棋力的高下,绝非判定胜负的唯一标准。
樱子对棋鬼王一局,着实令他刮目相待。围棋,不仅是头脑的对抗,更是心灵的博弈。他曾对武云飞当年所为恨得咬牙切齿,其实想来,那时自己心志不坚,也该有此败。
他终究还是太年轻,有许多东西都可羁绊住心神。而围棋,求的是心静如水,古井不波。
江流儿不禁想起了临行前那个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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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云寺。
行装已打点完毕,江流儿倚在桌前,一手探入篓内,无意识地抚摸着棋子,触感沁凉,清润如玉。他望着空无一子的棋枰,眉心轻蹙,口中犹自喃喃。
房门忽而传来“笃笃”的叩响,静夜里闻来分外清晰,奈何江流儿此时正神思不属,好久方才反应过来,“哎呀”一声,连忙起身将房门拉开,只见圆德慈眉善目,正笑意盈盈地立在门外。
“大师?”江流儿心中疑惑,不知圆德夤夜造访所为何事,但仍旧是恭谨有礼地将圆德迎了进来,二人在棋枰左右相对而坐。
圆德看着目光褪尽稚气的江流儿,缓缓道:“江流儿,老衲观你这几日心神不定,究竟在为何事烦扰。”
江流儿叹了一口气:“无非是定式出了些毛病,怎敢劳大师忧心。”
他曾向恩师立志,誓要突破天地大同固有定式,有所变革。如今五年之约将近,新定式却仍未创成,江流儿自是抑郁暗生。何况大海那边的黒\木,说不准早就创出了更胜天魔大化的定式……
“围棋之道,不可急于求成,否则便堕入魔障,落了下乘。”圆德微微摇头,“况且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份,有更重要的事待你去做。”
江流儿一怔:“我的身份?”
圆德笑道:“你不是一个普通的棋手。”
“大师是在说我是棋圣么?”江流儿失笑,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这人生性散漫,对这顶帽子还真不怎样在意,下届棋圣赛上便准备让贤。原先下棋,是为了复仇,师父走后,便为了还愿,现在么,我只想静下心来,好好参悟围棋大道的奥义。”
圆德的神情渐渐端肃:“你是这么想的。”
江流儿颔首:“嗯。师父当年横扫棋坛,棋圣赛十年未尝一败,确然消磨了其余棋手斗志,方伯父一时冲动才使出下策。我……不希望自己成为他人进取的障碍。”
“你认为,你的师父阻碍了他人的进取?”
江流儿变色:“绝无此意!我岂敢对师父妄论是非。”
“如果当年林心城让贤不战,那么棋圣之位便形同鸡肋,毫无价值。”圆德叹息一声,“江流儿,你要明白,让出来的棋圣并非荣耀,而是一种耻辱。”
江流儿闻言迟疑了一会儿,方低声道:“大师,其实……我觉得自己并非棋圣的最佳人选。武伯父,郭伯父,还有武云飞,他们会更合适。与此相较,我更喜欢在凌云寺里安安静静地下棋。”
圆德低笑:“你从前可不是这般暮气。”
江流儿垂下头,依稀忆起儿时红衣烂漫,嬉笑怒骂的时光。那时他飞扬跳脱,顽劣不堪,与平常的纨绔子弟无甚差别,初至凌云寺时,还老是作弄悟智他们三个小和尚。直到那一夜……
江流儿一阵恍惚,在那夜长箭破空而来之时将思绪生生掐断。他的脸上泛开苦笑,涩声道:“回不去了。”
圆德一时语塞,他明白目睹父亲身死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残忍的事。他沉默半晌,小心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复又开口:“武郭诸人垂垂老矣,武云飞年轻气盛,论其心性皆非棋圣之选。你对弈几无敌手,为人沉稳谦敬,方是众望所归。”
江流儿收敛心神,苦笑道:“我素以为,棋圣最好应是藤泽荣男那般性子。”
“你何需妄自菲薄。”圆德微笑,“究其根源,棋圣,不止是荣誉,更是一种责任,你将它看得太轻了。”
江流儿不由迟疑:“大师之意,我当如何?”
“守护并发扬围棋,是每一任棋圣的责任。”圆德静静地凝视着江流儿,“林心城与方胜都做到了。而你年岁渐长,终究是要离开凌云寺,那时,你准备做些什么?”
“我……”江流儿一窒,扶额大叹道:“此时方知,除了下棋我几乎一无是处。”
“未见得吧。”圆德慈和地笑了笑,“老衲风闻两年前黒\木便欲开馆收徒。”
开馆收徒?
江流儿的眼睛倏然睁大,渐渐亮了起来。
“诚意正心,你会成为一位合格的大明棋圣的。”圆德微微一笑,目色温润,“你的父亲,你的师父,都会在天上看着你。”
我的父亲,我的师父,都会在天上……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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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在此时霎然中断。江流儿半撑起了身子,天上的星子逐渐虚化散乱,继而重组,竟成了久思不得的故人之影。父亲,师父,还有刘先生……
那影像越来越模糊了。江流儿挽袖揉了揉眼睛,发现衣袖上印下了深色的水痕。他睁大了双眼,凝视着浩瀚的星河,猛地翻身站了起来。
不管甘愿与否,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便决不能令他们失望!
注目星辰间,江流儿脑中忽有神光一闪。苍穹为枰,星辰为子,恩师的天地大同便是从这星空中领悟而来,任棋局万千变化,也逃不过法则限制。是以,包容同化,乃天地大同精要所在。恰如圆德大师当日所言,万象更始,无出轮回。
他怔怔地仰望着灿烂的星子,目光呆滞,口中轻吟:
“大道至简,衍化至繁;万象更始,无出轮回……万象更始,无出轮回……万象更始……万象更始,万象更始!”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大,最后甚至禁不住发出一声长啸,眼睛粲然大亮。往日沉静如水的面容展开欢欣的笑容,他迥异平常地大笑着,飞身下了梯子便欲奔往房内,孰料心绪起伏过大,不曾看清脚下,竟被狠狠绊了一跤。
江流儿的脸埋在雨后湿润的青泥里,如雪的白衣污浊一片。他抬起头来,面容浑似一只泥猴儿,只可看清灼亮的眼睛与雪白的牙齿。他痴傻般地大笑着,全然不顾此时形容的狼狈,小院里尽是他那一声声胸怀激荡的“万象更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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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哗啦啦——”
落子之后,便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越之音。黒\木振衣而起,唇齿发颤,全然不顾被带翻的棋枰,快步走到案前挥毫将方才定式记下,眉眼之间尽是压抑不住的喜色。笔走龙蛇间,却听房门“吱呀”一响,中川百合探了半个脑袋进来,俏生生地问:
“黑木哥哥,什么事这么大动静?”
黒\木长眉舒展,运笔如飞:“吵到你了么?”
“没有啦。”小百合跨进房来,转身将门阖上,轻盈地来到黒\木身后。她矮下身去,望着笔下逐渐成形的棋局,笑道:“又在假想与江流君——咦?”
中川百合话音顿住,目光倏然一凝。她盯着纸上的黑白两色,仔细计算,一时竟入了迷。初时尚能推演出个大概,待到最后,竟是错综纷乱,晕眩不已。她用力摇了摇脑袋,再度纵览全局,方恍然惊觉,这种定式与她从前所见浑然不同,一旦入局,便好似困入彀中,棋枰之上的规则皆由对方而定!
“这……”
小百合讶然抬首,却见黒\木早已停笔,正含笑望向自己,颊色不由一红。
黒\木指了指棋局:“感觉如何?”
“……糟糕透了。”小百合紧蹙着秀丽的蛾眉,脸上一副沮丧表情,嘟哝道:“明明尚有一战之力,可总觉处处受制,便连规则也似向着你一般。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最讨厌了。”
黒\木闻言,眼里的笑意愈发深沉,他轻抚着业已干涸的墨迹,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小百合见他如此,忍不住凑到面前,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问道:“黑木哥哥,这是什么定式,竟能如此厉害?”
黒\木将棋局妥帖收好,对小百合笑道:“这是我的定式。”
小百合讶然:“黑木哥哥自己的定式?难怪这般吓人!”
“你所创的八重樱也不差。”
“少恭维我啦,八重樱有几斤几两我尚不清楚吗?”中川百合吐了吐舌头,复又笑道:“五年前你便说要创出更胜天魔大化的定式,看来如今已是得偿所愿。”
“哪有那么简单,只是雏形而已。”黒\木笑着摇头,“攫取演化,为天魔大化要义。我欲创出的定式,乃要在棋局之内自成规则,犹如另开天地,令对手处处受我布子桎梏。”
中川百合听得入神,苦笑一声:“只是雏形便能将我看得头晕脑胀,难以想象到时江流君会如何应付。”
提及江流儿,再想起眼下境况,黒\木的目光不由黯淡了下去。幕府权焰滔天,又对自己素有恶感,要想复出与江流儿一战,怕是难上加难。
五年之约,能应否?
小百合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劝慰道:“黑木哥哥,你且宽心,德川她一定会有办法的。”
“你对她抱的希望太大了。”黒\木叹息,“德川樱先是少将军,而后才是你我的至交。等闲之下,她是不会贸然冲撞将军大人的。”
“这囚笼般的日子我却是受够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小百合恨得咬牙切齿,“一再忍让,幕府倒还得寸进尺。到时逼急了,不劳德川费心,我自己传书给父亲,中川家族亦不是好惹的!”
黒\木没有开口,他明白小百合不过是气话。如今的日本,天皇已成傀儡,德川幕府如日中天,国事无论大小,咸决于将军府,中川家族民望虽盛,亦不敢撄其锋芒。
绝对权势倾轧之下,世家勋贵皆蝼蚁,何况区区棋手。
真想,变强,不论是棋盘内,还是棋盘外!
若有一日,天地之间,众生不过棋子,秩序由我而创——
布满黑白的棋局如同一道闪电,在脑海里骤然划过。魂游天外的黒\木猛地抬头,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大辟洪荒!”
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惊艳后世,横扫棋坛的两大绝顶定式,它们的雏形俱诞生于同一个夜里,两个少年心怀激荡下的灵光偶现。
万象更始与大辟洪荒,孰强,孰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