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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番外三]风雨归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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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见到宋翎的那一刹,张良是混乱的。
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率先看到的是眼前之人的眼睛——惶然,震惊,慌乱……与记忆深处曾见过的重合。
五官却全然陌生。
你是谁?
张良抓住了她。
四目相对,那少女神色沉静,似乎那一刻所见的混乱皆是错觉。
太过思念一个人的错觉。
一个……死了七年的人——或是,曾被张良遗忘过的人。
……
始皇二十九年刺秦失败后,张良在下邳的道家据点住了一年多。他不常外出,大多时间都用来研读去年夏天某个不知名老人留给他的兵书,倒也算清闲。
张良是在两年前泰山封禅时离开小圣贤庄的。离别对于一些人来说或许难以释怀,于张良而言却算习以为常。故国不再之后,内心已预感到了这一生都无法停下的流浪。友人散于四海,只要各自安然无恙,或许总有相逢的机会。
道家的朋友时有惊讶于张良的心境,嗔痴喜怒似乎都与他无关。
风花雪月也是。
直到某一个雨夜,张良骤然从睡梦中惊醒,往日的淡然和沉静在刹那之间,毫无预兆地粉碎了。
如大梦初醒。
……
遗忘某个人和某些事,有时并不一定是一件多难的事。人总会逐渐遗忘部分经历。记忆像一座房子,尘埃会逐渐覆盖被忽略的角落,久而久之,层层尘土掩盖了形状和色彩,一眼扫过时,潜意识便以为,那里本就空无一物,尘埃之下只有尘埃。
有人在张良的记忆中强行填了一筐土,垒了一座不被觉察的坟,坟中埋葬着一个叫宋翎的人。
从未起疑。
直到一场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暴雨,将尘土冲刷得彻彻底底,露出了被遗忘了三年的过去。
往事便这样汹汹而来,如海浪呼啸着倒倾。
……
子扬家乡虽在闽越,然而亲友俱散,如今正筹谋在此处安身立命,只希望自己能尽快适应。
凡事无绝对,看起来再笃定不疑的事情,其中也会留有转机。
遇到任何一个人,都下意识地将对方的心理抽丝剥茧地分析,不做到了然于心就耿耿于怀,这样……不累吗?
从今日起,您大可不必再尝试信任我。我也……不会因此,怨恨您。
既然已经不能带我回去了,便请三师公莫再过问凌颂去向。
除你之外,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不过是个终将离开的人,结果不会有任何不同。
张良先生,及时止损啊。
有幸相识,也让我大言不惭一次,与子房以朋友相称。所以……不希望你以后记恨我。
什么都不能和它抗衡,谁也留不住我。还不肯决断吗?
我宋翎,心悦于你张子房,没有算计,没有预谋,只是从心而已。
只要你能来,我等多久都可以。
我早晚是你的人。
……
像一只误入人世的兽,从防备到渐生眷恋。
翻出从前为姬忧整理的记载那天,张良忽然记起了幼时做过的梦,梦中的公子最终失去了他的小畜生,终其一生与孤独为伴。
但张良不是梦中那个沉默寡言处处受制的公子,宋翎也不是不通人言的狐狸。他所思所念所欲所求自会有所为,不会袖手等着对方百般权衡后抛下他远走高飞。
无论是为故土,还是为故人。
慕宅的火焰冲天而起时,他望着眼前,恍惚间又想起梦中那只狐狸一去不回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宋翎。
那姑娘回头看他,笑得坦然。
她说,殊途同归。
他信了。
不知这姑娘是个骗子,最擅长以假乱真。
……
“先生忘了自己的道了吗?”
许澈跪在了张良面前。
这少年从跟随他东行起便冷淡内敛,这一刻却目眦欲裂,声嘶力竭:“先生身负帝师命,不除子扬,先生危矣!难道先生要为私情不顾大业吗?”
张良觉得荒谬。
没有料到,所谓帝师指的是自己,而问汜属为了保他,不昔借整个儒家来作他的挡箭牌。
他们说,他与宋翎不共生。
卫庄问他有何打算。
张良说,不信。
无论真假。
……
然而张良一觉醒来,宋翎却消失了。
连同那个叫阿竽的丫头和那只狐狸。
慕风闯进来时二人相视,同时凝固,而后张良记起了小圣贤庄的藏书阁。他们直接去了阁楼,找到了前一天晚上宋翎特意留下的书信。张良看不懂,慕风看完后却默然无话,脸色枯败如行将就木。
张良还来不及问清前因后果,流沙便带来了一条消息。
——宋翎已死。
而后他便忽然忘了她。
足足三年。
手腕上的血珠红得刺目,愤怒紧接在悲伤之后,掺杂着一丝难言的郁结。
慕、子、尧!
……
张良结束了他的闭关期,开始随着道门弟子一起外出完成任务。
他没有把恢复记忆的事告诉其他人——确切来说,当年见过宋翎的人,都已不在他身边,除了天明和少羽二人。
然而慕风杳无音讯,无人知他去向。
日复一日,湍急的情绪日渐麻木。张良偶尔会恍惚,关于宋翎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只是他曾做过的一场过于离奇的梦。离开小圣贤庄之前,从不曾有人对张良提过她,所有人诡异地默契,清除了有关宋翎的一切痕迹——即便是大意如天明。
若非宋翎还在他这里留下了一样东西没有带走——那是在温开遇害当夜,他将宋翎打晕放在偏院中,往回走时,在路上捡到了她遗落的发带。
末端绣着一个“扬”字。
张良系着它,从遗忘到清醒,无人觉察。
……
张良常常梦见宋翎。有时梦见过往,有时梦见虚假,有时她只是一个背影,从繁复的梦境里闪过。十天的记忆与感知被切割成一道道碎屑,充塞进漫长的时光,仿佛能这样填满一生。
执念也仿佛逐渐淡忘。他还会留意慕风的消息,却不会再期待或焦虑。
有时也觉得过去终究是过去了——即便不知如何重新开始,途中看到匠人和作坊时也难免驻足——连带着那种强烈的想要把什么留在身边的欲望。
没有料到,一睁眼,天翻地覆,仿佛时间逆转,不知今夕何夕。
一刹那的目光……真的太像。
——然而,哪里都对不上。
张良一点一点松开五指,记忆回溯,提醒着他现实是如何。
他从不打算用任何人代替宋翎。
再相似,也不同。
“先生客气了。”
少女安静疏离地站在那里,看向他的目光与一般的陌生人无异。
宋翎从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他——无论是初见还是后来一度刻意疏远时,她眼中永远带着难已抹消的熟悉和关注。
似乎短暂的相逢时光里他们从未陌生过,就像眼前的女子,与杜竹声交谈时溢于言表的随意——只是这份随意,与张良无关。
“原来如此。”张良缓缓笑了笑,转身离去。
他望着来时路,那些潜藏了数年的悲恸忽而复苏。
这世上谁都可能像你——姓名,容貌,神态,仿佛曾是你。
可惜……谁也不似你——不会让我念念不忘,不忘至今。
风雨已去,是睛。
睛空万里,长明。
了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