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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番外四]昔我往矣 ...


  •   离开桑海的第三个年头,宋翎终于从扶桑木中降生。
      粗壮的树干从中裂开,赤忻干枯的手剥开玉白的茧,露出茧中沉睡的孩童。
      便不由自主,想起了一些过往。

      和传闻中的千机狐一同降生,于赤忻而言大概是个孽缘。
      两个眼高于顶的孩子因为身份的特殊性而被放在一起看管,非但没能培养出相依命的交情,反倒因相互检举而结仇。
      碍于对方是个小姑娘,赤忻打落门牙和血吞,没敢动手揍她。
      于是这丫头益发嚣张。
      嚣张到敢独自溜到人间。

      回来后,千机变得沉默了一些,近似于郁郁寡欢。赤忻不知道她在人间逗留的一个月都发生了什么,然而平时的言谈之中经常带出异乎寻常的言辞。
      它们来自另一方天地。
      有一次他去找千机,那丫头正在房中写字。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赤忻有些心惊,问她想求什么。
      千机愣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开玩笑似的说,但求风调雨顺,万事顺遂。
      她说得轻快,目光却有些黯淡。
      像疲惓的孩子,走了很久的路,还是没能走回家。

      他知道千机注定孤独。青丘脉是她的生养之地,然而带着这样的身份出世,注定了一生都要与异乎常人和孤独为伴。他曾怜悯,而后在漫长的岁月中和千机一样接受了现实。
      怀璧其罪。
      宿命,或是责任——与生俱来,无可推卸。

      赤忻隐约懂得千机自人间归来后的情绪波动。这感觉大概和他自己溜出去玩了一圈后又被逮回来差不多。
      失落总会随着时间被现实磨平——所以他们只是需要时间独自平复。
      他不太当回事。

      然而几个月后,千机突然强行打开通道,再入人间。
      她一去不回。
      天翻地覆。

      赤忻闯入人间时,心中尚且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
      只是念着发小一场,至少……去给那块顽石收个尸。
      不料把自己都赔进去了。
      那时锋利的剑刺穿他的心脏,仿佛也刺破了包裹着情绪的囊。他死不瞑目,觉得一切荒唐可笑。
      人间到底有什么值得留恋?
      这样污浊肮脏,而他们又如此脆弱危险,势单力微,稍一不慎便会丧命。
      为什么流连忘返?
      为什么抛弃亲友远离故土?

      恨意确凿。
      可惜想要质问的对象已经不在了。

      或许是执念太重,他死了却还在,只是存在的形式超出他的认知。
      他没有实体,没有形态,沉浸于黑暗。他能听到很多声音,多到聒噪且听不清,几乎怀疑人在喋喋不休之中如何交流。他试图靠近分辨,却很快感觉到灼烧般的痛楚。没了实体他甚至不知道根源在何处,只能依靠本能飞快逃离。
      他不知道自己逃了多远,不知道自己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痛楚消失了,他在暗无天日中恢复了平静,一切安详得仿佛可以就此静止。
      他茫然地游荡了一阵,思索着去路时,忽然开始虚弱。
      是消亡的征兆。
      他不甘心,惦记着那个忘恩负义的丫头。他想见她一面,再亲口问她一次,无论她成了什么,他成了什么。
      他拖着自己向着一个方向前行,在快要坚持不下去时,忽然感觉到了轻微的暖意,它汇向自己,重予力量。他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想要更多。
      然后,一切忽然都变了。
      他睁开眼看到月光,荒原上堆满了尸首,他听到乌鸦在放歌,凛冽的风拍打着他的四肢。他低头,看到了血迹斑驳的躯体。
      暖意来自体内,似乎正在溃散。
      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你是谁?”
      那声音在意识中传来,奄奄一息,在梦境中敲开一丝裂痕。

      赤忻终于发现,他之前所能听到的声音并不来自人的口舌,而来自他们的意识,感受到的灼热则来自活人旺盛的生机,靠近他们对他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但濒死的躯体却不同。它们的温度恰到好处,残存的生机是他的食粮,栖息其上时他能暂时像人一样在人间行走,重新拥有五感。
      人间称之为夺舍。

      他在许多躯体上栖息过,时长不一,因人而异,长则一月,短则几天。有时会与躯体中尚未消亡的意识达成交易——它将身体最后的生机和使用权给他,他替它完成生前的一个愿望。
      估且,算各取所需。

      他就这样,以寄宿的方式,在人间流亡了几百年。他遇过形形色色的宿主,懦弱的放浪的,谨慎的莽撞的,残忍的良善的。人心中总有这样那样的执念,和他也没有太多不同。他也遇到过千奇百怪的危机——来自同类的,异类的。他关注着被放逐的族类,尽力相助,却也不敢暴露身份。
      有宿主问他要流浪到什么时候,他想他也不知道。
      他不敢离开人间,因不知离去后的一切。流浪和寻找已经成了执念,即使看不到尽头。

      邹衍是个异类。
      按人间的话来说,此人阴气重。
      按赤忻的感受来说,此人生来生机虚弱,本该早夭。
      赤忻寄宿在他身上起初是个意外——饶是经历丰富,乍一上身就发现宿主只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对他而言依然是个惊吓。
      他起了一丝同情,暂且留下,将躯体的控制权让给婴孩,本是打算等待,或许这婴儿死去前意识萌发,也将有个心愿,他就当顺手积德,送这孩子一程。
      没料到,这孩子……越长越大。
      体内的生机明明虚弱至极,却始终吊着一段气,不曾断流,人间的术士掐指一算,还是个长命的。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在这小孩身上停留了好几年。
      眼见孩子平安长大,赤忻悄然离开。
      白吃白喝固然幸福,然而日子久了未必不会被常人觉察。他或许可以一走了之,这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稚子无辜。
      直到十几年后的某一日,赤忻马失前蹄遭人围杀,还在逃跑时忽然不受控制地离体而去。
      五感再次消失,连声音也一并失去,却像是一捧水被装进了杯中。赤忻脱身不得,尚在苦思时,光忽然出现。
      他看到了少年的脸,带着笑意。
      “我们是不是见过?”

      会和鬼套交情的人,一般都不太正常。
      但能让鬼现人形的人,那就不是正不正常可形容的了。
      赤忻低头看着自己笼罩在雾气中的躯体,庆幸现出来的不是狐形。
      “你是谁?”说完,赤忻自己愣了一下——太久没有说过话,这感觉新奇又陌生。
      少年笑呵呵地盘坐在赤忻面前,答:“邹衍。”
      赤忻茫然了一会儿,灵光一闪,从记忆中翻出了这个名字,然后……
      “你还没死?”他脱口而出,说完邹衍的表情就凝固了。
      邹衍挤出一丝笑,神情古怪:“看来,我们确实见过。”

      赤忻被邹衍“抓住”了。
      或许是因为邹衍阴气重,或许是因为邹衍的幼年算是赤忻看着长大的,赤忻面对邹衍并无太多戒备,如实说出了自己死后的过去。
      也知道了自己离开后邹衍便对怪力乱神日渐痴迷——初衷是为了证明自己小时候听到的声音不是幻觉。
      世人将邹衍当成了怪人。

      赤忻希望邹衍放他离开,邹衍建议他留在自己身边。
      某种程度上这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提议——邹衍用来束缚他的容器有持续不断的生机供给,一如从前他住进邹衍躯体的感觉。
      假如赤忻不记得初衷的话。

      我帮你找。
      邹衍提出两全之策。
      坦白说,借尸还魂并不轻松,如果不为找人和完成宿主执念,赤忻选择躺在尸体里颐养天年。
      只是,和人结因果过深,对人来说未必是好事。
      他思索着拒绝的话,对上邹衍的目光时忽然心软。
      那眼睛里的孤独与希冀,似曾相识——何况这孤独有一半是因他而起。
      赤忻沉默了。

      他就这样被邹衍收留了下来。有时他住在容器里,有时他住在邹衍身上,随邹衍外出行走。
      借着活人的躯体,赤忻开始真正了解人间,看见生死之外的鲜活人世。
      原来不同的族类中存在着相似的悲欢和爱憎。
      赤忻有些怀念自己活着的时光。严格来说他属于青年早夭,人生尚未开始就已经结束。

      那大概是赤忻几百年来过得最安逸的一段时间,像流浪的人得到了短暂的栖息。他看着邹衍从一个少年步步成长为创派之师,从孑然一身到妻儿圆满。
      邹衍临终时,赤忻进入他的躯体,在意识中感知着这几百年唯一的伙伴。
      他想起了他们的初见,那时这个人还只是个不谙人世的婴儿。
      “你要走了吗?”邹衍问他。
      赤忻说是——邹衍用来蕴养他的容器与自身的生机相通,一旦邹衍离世,那东西也与死物无异。他无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停留,停下时便是一切终结的开始。
      赤忻问他是否有什么未完成的执念。
      邹衍沉默了许久,问:“如果你找到了仇人,完成心愿,会离开吗?”
      赤忻觉得答案是肯定的。流浪的感受并不是太快乐,即便不需要考虑温饱问题。
      “那我的心愿,送给你。”邹衍说,“如果有幸遇到喜欢的人,无论如何,你要告诉她。可如果她不喜欢你,一定,一定要放下。”他似乎发出了一声叹息,似乎是到了此时,还在担心这一抹游魂不得超脱。
      赤忻没有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感到一丝茫然,无法想象自己还有机会喜欢谁。
      不过,既然是如果。
      “好。”他答应了。
      ……
      所以,如果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呢?
      赤忻想着那个人最后的心愿,时至今日,仿佛还能听到他的叹息。
      这么多年,或许是唯一一个……看懂了自己的人。
      人间有云,士为知己者死。
      他的知己已经死了,他自己也时日无多。
      最后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如他所盼。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番外四]昔我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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