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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二]你来我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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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让我认什么呢,石头?”半晌死寂后,慕风蓦地笑了。
石头,石头……前后数百年,天上地下,只有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那个小少主赤忻会这样称呼我。他和我一样,因身份特殊,从出生起就被严加看管,却生就桀骜性情,天天想着溜出牢笼,看看外面的风花雪月。他说我命不好,带着应心石出生,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实在悲惨,还不如就做一块顽石,浑沌闭塞,不知有天地,不生逍遥意。
如是张扬,如是恶劣,和规矩内敛温柔腼腆的儒生慕风,截然不同。
我没有猜过慕风的身份,因为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过于片面,排除了阴阳家后毫无头绪,所以只当他是某一股暗中势力的成员。
直到我看到了慕风仓促之间在山石上划出的记号。
星魂是阴阳家的护法,武学造诣出类拔萃,非同一般。慕风把我藏在山石后,和星魂的距离不超过五米。我不过是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气息无法藏匿。假如星魂确实没有留心查探,没有发现我也在情理之中。然而,且不说慕风会不会胆大到赌这一把,单从两个人刚才的交谈来说,星魂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原因之一就是怀疑慕风阳奉阴违,中途下车带我离开,此时见慕风孤身一人,必然会下意识怀疑我也躲在附近。
我不知道世上有没有武功可藏匿他人信息。
然而青丘赤狐一族有一门不外传的秘术可以。
我翻开他的右手,看到了他食指上的一片殷红。
滴血为媒,辰砂为引,借魂为障,结契为隐。
只有君主和少主才会的秘术。
只有赤忻才会知道的过往。
“为什么你也……”我脑子里一团乱,确认了慕风就是赤忻后一大堆问题就涌了出来,陷入新的选择困境,半晌后才算拎出眼前最关心的一件事,“你到底在做什么?”
“你不必管我在做什么。”赤忻冷淡道,“如今我想让你回到你来的地方,看在以前你我的交情上,劳烦你配合一点。”
我闻言皱眉:“我现在不能走。”
因为这句话,赤忻的眼角突然跳了跳,不知道为什么受到了刺激,猛地盯着我,目光忽然凌厉:“不能走?又是不能走?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一而再,再二三……你到底要抛弃故土多少次?”
我一怔,下意识反驳:“我没有!”
赤忻置若罔闻,咬牙切齿:“人间的情爱于你而言就这么值得你不顾一切吗?他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吗?”
“我……”我皱着眉想要解释,却忽然从中意识到了什么,心中猛地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他是谁?”
赤忻脸色一僵,一时不答,目光微闪。
我盯着赤忻,渐渐感觉到四肢冰凉。
赤忻问我的话同时指向了前世和今世,而在他眼中,前世我为姬忧滞留人间,今世我为张良不肯归去。
却用了同一个“他”。
“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我艰涩开口,忽然记起了张良身上的胎记,“是你在他身上标记的‘不赦’?你后来到过人间?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前世我在人间逗留的始末知情者只有姐姐和赤忻,而姐姐在我遇害前不久刚刚闭关修行,如果有谁后来到过人间甚至找过姬忧,只有可能是赤忻。
赤忻冷眼看着我:“你这算是兴师问罪吗?可如果我告诉你,当年我就是死在他手上呢?”
我愣在当场,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如你所闻,”赤忻苍白的额角上暴起青筋,一字一句带着莫大的憎恨,“是他杀了我。”
浑身血液似乎寸寸凝结,寒意窜入五脏六腑,我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茫然而难以置信地看着赤忻。而赤忻侧目看来,笑意冰冷讥诮:“不信?”他转开视线,似乎用了一些力气来抚平心绪,开始叙述那段过往,“你是千机,生与死,都是族中大事。狐君早在你身上落过印记,所以你一死,王廷就知道了。这件事虽然让大家措手不及,但历任千机早夭的也曾有过,何况你一死,新任千机按理不久就该降生。然而当祭司请示神谕时,神谕却清清楚楚显示,这一代千机索尚存于世,且在人间。狐君因此大怒,以看守千机索不利为由降罪赤狐全族,下令逐出青丘脉,千机不回则不归。我当时,一则怀疑你的死和那个人有关,二则存了替你收尸的打算,趁乱离开青丘脉去了人间,循着聆语虫的指引找你的尸身,本想查明真相,兴许能在惩戒执行前让狐君收回成命。不料,我这一去,就看到你的尸体被人放在一座祭台上。”赤忻闭上眼,呼出一口浊气,眉间恨意越发汹涌,“我潜入他的府邸,亲耳听到一个老术士对他的儿子说,虽然你死了,但他在你死的那一刻,瞒过天道,强留了你一魂在你躯体上,只等天雷降下,劈裂这一魂,便可从中分出长生锁,永葆长生不老。”
“长生锁?”我喃喃,“该不会……”
“自然就是你灵体中与生俱来的千机索。”赤忻声音泛寒,“总有人贪得无厌,妄想天机,偏又愚不可及。”
千机索,索天道。千机狐之所以有预感灾厄的能力,皆因灵体中绑定了一段与天道相通的千机索。
“后来呢……”我艰涩开口。
“你说呢?”赤忻低声说,“无论如何,我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死了还不得不安宁。只恨离了青丘脉后我与人间狐狸几乎无二,不但没能阻止得了,反而身死人手。”
太阳穴跳得我脑子隐隐作痛,我伸手按住,试图捋清思绪:“这当中……应该有什么误会……”
“误会?”赤忻眼中含着戾气,“我亲眼所见、亲身所历,你还不肯信?你怎么不想想,如果他对你别无所图,为何一开始就对你尤为关注?”
我看着赤忻,只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压得几近窒息,那样难过。
“可他放了我……是我自己一次次回去。而且……千机索……是我给他的……”
赤忻的表情一瞬间仿佛凝固了。他看着我,仿佛在看什么怪物:“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暂时保住他的命。”我急急解释,“他当时被人下毒了,所以我才把千机索暂时给他,本想稳住他的七魄,打算等他躯体里的毒素清除就取回来的。只是……只是……”在赤忻的目光中我逐渐感到了难堪,“只是第二天,有人放冷箭的时候……我替他挡了……没有料到箭上,带了剧毒……”
“是,你没料到。”赤忻盯着我,“为了救他,你连自己的安危都能置之度外,遑论其他……这一片真心,真是感天动地。”
“我知道是我失算。”我抹了把脸,试图冷静,“但按你所说,如果他的目的是千机索,我既然已经给了他,他又何必在我死后多此一举?何况千机索在他死后也该……”
“也该再生于青丘脉,是吗?”赤忻眼瞳泛红,“事实却是自你死后青丘脉便再无千机!而且千机索也已经不在你身上。”
我沉默半晌,转眼看着赤忻,问:“那你呢?你既然死过,为什么还记得这些?”
赤忻冷笑:“你不也记得?”
“可我现在与凡人无异,你却不是。”我指向山石上的记号,“施展狐隐的能量自魂体中来,所以你现在到底是谁?赤忻还是慕风?”
赤忻沉默。
对视中,我感觉到了赤忻眼中的同款心累。
“我是赤忻,也是慕风。”他说,“然而如你所言,你如今与凡人无异,只是凌颂,既然如此,就该回到凌颂应该在的地方。”
“我不走。”我冷静地说,“我要找千机索。你也在找,是不是?”
“找到之后呢?”赤忻不答反问。
“我的打算凭什么告诉你?”我面无表情怼了回去,“我倒是想和你好好谈一谈,但铃骨的事你到现在都不肯跟我说清楚,你的计划我一无所知。”
“我不会伤害你,也不会伤害同族。”赤忻说,“如果你还觉得放心不下,那你到底是为了谁选择留下?”
我默了默,回答:“为了我自己。如你所言,我前世造孽遗祸至今,对同族,对他,甚至对你……”我看着赤忻,欲言又止了一阵,终究还是没有多说,“在真相明了、恩怨了结之前,我不会走的。”
赤忻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沧桑。
我后退一步,说:“明天我会在有间客栈等你。如果你并不打算告诉我什么,依然只是坚持要我离开的话,就不必来了。”
……
我沿着山路找到天明时,这孩子正抱着非攻从林间走出,看起来灰头土脸,抬头看到我时还愣了一下,随即有点慌张地把非攻给塞到了袖子里。
“啊哈哈……子扬你怎么在这里啊?”天明打着哈哈,“不是说要和子尧先回去吗?”
“嗯,本来是的。”我有点恍惚,“走到一半发现东西原来在我身上,就直接给他了。”
天明顿时乐了:“是吗?没想到子扬你也有这么大意的时候,哈哈哈哈哈!”
“是啊。”我按了按额角,“都怪我自己大意。”
天明见状收了笑意,转而有些不安地看着我:“呃,其实……我也经常这样,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你……你不用这么难过吧?”
“我没事。”我笑了一下,岔开话题,“你怎么样了?东西找到了吗?”
提起这个,天明发出了一声叹息:“别提了。东西找是找到了,但是被子慕他们拿走了。我又不敢强抢,万一他们好奇心发作打开来看,那就糟了。”
我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天明凑了过来,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当然是,智、取。”
我默默地看着他。
天明清了清嗓子,进一步解释道:“我决定先跟着他们回小圣贤庄,然后趁子慕不注意,再把卷轴偷偷拿回来。”
我嘴角一抽:“你这个……俗称‘见机行事。’”
天明闻言茫然:“啊?见机……哪里有烤山鸡?”
“没……你当我没说。”我拍了拍天明的肩膀。
“哦……”天明挠挠头,似懂非懂,想了想,接着说:“不过,子扬你能不能替我回有间客栈跟丁掌柜和三师公说一声?我怕他们等不到我们会担心。”
我点头:“嗯,你说得对。既然这样,子慕那边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客栈了。对了,林菱那边,麻烦你抽空跟她说一声,我怕她担心我。”
“没问题。”天明咧嘴一笑。
分工完毕,我再次和天明分开,走上回头路。
正在思考要以什么理由在有间客栈留到明天,我忽然听到旁边草丛里传来窸窸簌簌的声音。怀着复杂的心情,我停下脚步,扭头看了过去,随即,就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从草丛里窜了出来。
一人一狐两相对,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宛如时光倒转。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如临大敌:“你来做什么?”
曜曜在原地转了转,偏头示意我跟上它。
我迟疑了:“你想带我去哪?不着急的话,我先回一趟客栈,子房他们还在等消息,我……”话没说完,曜曜已经窜过来叼住我的衣摆往前拽。
我揉了揉眉心,屈服了:“行吧行吧,我走,我走,我们快去快回。”
曜曜松开我的衣摆,转身分开草丛,向林子深处走去。我跟上,一头雾水,却没有机会和它交流。好在绕来绕去走了大概十分钟之后,眼前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斜坡,曜曜上前分开覆盖的藤蔓,钻了进去。我诧异,拨开藤蔓,才发现这里有一个一米多高的洞口。
洞中一片漆黑,曜曜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它回头望向我,一双眼静如幽火,无声催促。我没奈何,只得摸黑进洞。
山洞低窄狭长,走势向下,宽度只能容一个人走过。我弯腰走了一段,拐过两次弯后,前面出现了微弱的光。我跟着曜曜继续向前,从一个陡坡上滑下去后,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地下室——虽然也只有两米见方。
地面上有一个泛着莹白微光的圈,我靠上去,蹲下细看,才发现它是由细碎的灰白色不规则颗粒组成的,发光的也是这些颗粒。
我没敢上手摸,抽出那根簪子小心地划拉几下,大致感觉到这些颗粒比石头的质地较为松脆,而且是片状的。
这让我一瞬间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在这个昏暗的空间里瞬间后背发凉。
我定定神,把视线移向圈内。
光线昏昧,深褐色的地面上隐约能看出有若干颜色较深的痕迹。
正为照明条件犯难时,地上那圈白光突然暗了几分,与此同时,圈中有别于地面的痕迹忽然亮了一下。
尽管微弱,尽管短暂,但我还是看清了——不仅看清,而且认出来了。
我感觉到了一阵眩晕。
曜曜挨着白圈来回踱步,看眼神,显然非常担忧。
我艰涩出声:“是同族吗?”
曜曜看向我,肃然点头。
我按住额角,四肢僵冷,黑暗中一颗心不住往下沉,深处是莫大的悲伤。
沉默半晌,我扶着膝盖站了起来,冷静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小圣贤庄。我现在去找个人。”
狐狸目光沉沉。
我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你不必担心,交给我。”
说完,匆匆转身离开了这个洞穴。
……
至今我还没有到过慕家。
之前慕风给了我玉佩让我去避难的时候,我没有去。后来当堂对证自揭身份时慕风有意收留我时,我也没有去。
所以等我在城东问了一圈路最终找到慕家时,时间已经又过去了一个小时。
我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个陌生的中年人,瞧着我一脸疑惑:“你是哪位?”
“在下凌颂。我是来找……”说到这,我卡了一下,转瞬犹豫后,继续,“子尧,慕风慕子尧——他走的时候落下东西了。请问他在家吗?”
中年人一愣:“找我们家堂少爷?”
“子扬?”一道声音忽然从我身后冒了出来,音色似曾相识。我转头有些意外地看着来人,等他走到近前时,总算想起了这就是慕老先生亲自杀上小圣贤庄保慕风时,跟在身边的那个慕家小少爷。
我始料未及,匆匆应了一声:“慕少爷。”
慕小少爷的视线在我身上转了一圈,问:“子扬来找堂哥?”“是。”我谨慎点头,“子尧离开小圣贤庄的时候有东西落下了,所以……”
“那倒是辛苦子扬了。”慕小少爷闻言微微扬眉,笑道,“我看子扬行色匆匆似有急事,不如就让我代为转交吧。”
我顿住——刚才心烦意乱,临时抓了慕风的借口来用,却没料到还有这一茬。
慕小少爷见状清了清嗓子,揶揄:“莫非是什么不便让我转交的私密之物?”
中年人的目光已经开始意味深长。
我额角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跳,勉强一笑,说:“并非私密之物,不过子尧离庄时来找过我,只是我有事缠身正好错过了,我索性就自己来一趟了。”
“哦?”慕小少爷沉吟,“但……”
“正安。”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大门里悠悠传来,我转身,看到慕老先生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了出来。
慕正安连忙行礼:“祖父。”
我头皮发麻,语气僵硬地跟着问候:“慕老先生。”
慕老先生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中年人:“大白天挤在门口,这是做什么?”
老陈回答:“回老爷,是这位凌姑娘说要见堂少爷,说是堂少爷有东西落在小圣贤庄了。”
我想起慕老先生之前对我的态度,不由得感到绝望。
慕老先生面无表情地看想慕正安,说:“正安,这就是你不对了。老陈不认识凌姑娘,你也不认得吗?”
慕正安被训,顿时讪讪:“祖父莫怪,孙儿只是想和子扬说几句话。”
“你着什么急?”慕老先生忽然冷笑,慕正安顿时噤声。
我隐约感觉有哪里不对,然而这时,慕老先生的视线已经落在我身上:“既然凌姑娘是来找阿风的,那就进来吧。”
我始料未及,捏着一手冷汗,强作从容:“叨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