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一]逢故人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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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严时间即将结束，我惦记着回庄的漫长山路，又去了一趟后厨，准备水和糕点。耽搁了一会儿，当我拎着布袋走到大堂时，客栈大门已经开了。
丁掌柜拿着抹布一边擦着食案一边鬼鬼祟祟地看着门口，脸色有那么点犹豫不决。我没看到张良，猜到了什么，走过去拍了拍丁掌柜：“丁掌柜，子房呢？”
丁掌柜猛地一抖，扭头对上我的视线后，讪讪地给我递了个眼神，示意我看客栈外面。
“张良先生——”甜腻张扬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每个字都婉转悠扬，生生喊出了咏叹调的感觉。饶是我早有所料，听着这现场直播也禁不住被腻出了一身寒毛。
丁掌柜打了个哆嗦，摸着手上的鸡皮疙瘩，远远望着张良的目光流露出无限同情。
我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退了一步，往里面躲了躲，确保外面的两个人都看不到我。丁掌柜眼角余光瞥见我的举动，愣了一下，对着我指了指外面，大有“你怎么不出去看看”的意思。
我无声且坚决地摇了摇头。
丁掌柜愕然。
我心道张良此劫自有天命之子相助，我怎么能瞎干扰剧情发展。
“咦，子扬你怎么在这里？”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我身后。
我一呆，缓慢地转过了头。
天明穿着儒裳，顶着一头乱发站在不远处，欢欢喜喜，懵懂无辜。
“子、明？！你怎么会在这里？！”我声音发飘。
天明被我问得一脸茫然：“我昨晚没回去，早上就想直接来有间客栈吃早饭了……不过你怎么也在？三师公不是说你不能随便出来的吗？”一边说，一边伸手倒水。
我心口一窒——你三师公正被公孙玲珑堵在客栈门口调戏呢……
“不好。”一直盯着门口动向的丁掌柜突然紧张起来，“今天戒严结束得晚，那个公孙先生好像起疑心了。”
天明正在喝水，闻言一口水直接喷了出来，满面惊恐：“什么？公孙大妈来了？嘶——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先躲一躲我先躲一躲！”
说着，已经蹑手蹑脚地转身打算开溜。我目瞪口呆，情急之下赶紧冲过去拉住他：“等等，你跑什么？你不是不怕她吗？”
“我当然不怕她！”天明睁大眼，“可是、可是她一说话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太难受了！”
我眼角跳了跳，心中一动，压低声音正色道：“可是现在她正在门口缠着你家三师公啊！你三师公帮了你那么多次，礼尚往来，做人要知恩图报，他现在有麻烦了，你难道要袖手旁观吗？”
天明闻言一呆：“啊？三师公？他也在？太巧了，我正好有东西要给他。”
我指了指门口。
天明打了个哆嗦，万般不情愿地摸向大门，探头看了看，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随后一闪身溜了出去。
丁掌柜冷不丁扫到，顿时一惊：“这小子出去干嘛？！”
“让他去吧……”我在后面幽幽出声。
丁掌柜诧异地看着我，正想说什么时，一声中气十足的“胖大妈”破空而来，冲击得他似乎灵魂出窍。等他从恍惚中回过神，视线聚焦在我身上时，顿时面露好奇：“子扬你这是在做什么？”
我整个人蹲在地上，埋着头抱着膝盖缩成球状，抬眼幽幽地回答：“腿软，压惊。”
丁掌柜无言以对，神色复杂，回过头继续观望。
腹中“咕噜”作响，我手脚发虚，就近拖了一块垫子坐下，从袋子里摸了一块点心吃了起来。
大夏天里我活生生被吓出一手冷汗。
这剧情怕不是铁了心要玩死我。
……
两块糕点下肚，我恢复平心静气。
张良和天明一前一后走了进来，前者不动声色地看了我一眼。我迎上张良的视线，好整以暇地把糕点咽了下去，而后冲他微微一笑。张良略一扬眉，收回视线。
“子明你刚才表现不错。”丁掌柜长出了一口气，拍了拍天明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想不想吃烤山鸡啊？”
“烤、烤山鸡？”天明一瞬间神色荡漾，随即猛地晃了晃脑袋，定了定神，正色说，“等等，我有一件比烤山鸡更重要的事。”说着，向丁掌柜招招手。
“哦？”丁掌柜讶然，面带狐疑，弯下腰把脑袋凑了上去。
天明压低声音：“黑龙卷轴。”
丁掌柜闻言倏然变色，立即示意天明噤声，道：“换个地方说话。”
“嗯。”天明小脸紧绷。
……
我们四个人转移到了丁掌柜的房间——原本我打算呆在大堂坐成背景板，奈何那三人动身时，齐齐注视着一动不动的我，仿佛我理所应当同进同退，丁掌柜甚至还迟疑着问了一句“子扬你的腿还软着吗”，而张良闻言甚至向我走了过来，一副预备扶人的架势。我在内心挣扎了一秒，不得不放弃装死。
我始终有点心不在焉，对自己间接涉及了剧情尤其感到不安。
这让我回忆起前两次——一次是带天明和少羽去小圣贤庄的侧门，另一次是辩合时经张良授意点拨天明和少羽。
而每一次牵扯进剧情，带来的后果似乎都不太妙……
“啊？没有？！怎么可能！”天明的惊呼声把我从沉思中拽了出来，我回过神，一抬头就看到他在剧烈地抖着一节竹筒，抖了一会儿，才仿佛认清事实，脸色倏地白了，转而捏着竹筒哆哆嗦嗦地在自己身上翻来覆去地摸索，抖得宛如帕金森，头上也开始冒汗，“不见了……卷轴不见了……怎么会这样……”
丁掌柜欲言又止，张良微微皱眉，按住了还在垂死挣扎的天明，沉声道：“子明，现在需要你好好回忆。”
天明灵魂出窍般定住，而后突然瞪大了眼，猛地转身破门冲了出去。
丁掌柜叹了口气：“真是让人担心啊……”
“看来子房你暂时是走不了了。”我站了起来，正想告辞，丁掌柜却突然目光灼灼地看向我：“哎，要不子扬跟子明走一趟？”
我愣住：“我？”这一出猝不及防，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张良。
张良面露迟疑，却也没有断然拒绝。丁掌柜纳闷地看了看我们，问：“子扬有什么不便之处吗？”
张良移开视线看向门口，一时无话。我在心底叹了一声，扯出一丝笑容：“没……我走一趟吧。不过我下山的事情，此刻小圣贤庄只有我那位故友知道，丁掌柜稍后送饭时劳烦替我暗中告知她一声，免得她担心。”
说着转身出门。
“子扬，”张良在我身后出声，“你自己当心。”
我回头，对上张良隐隐担忧的目光，轻快地笑了笑，点头：“嗯，知道了。”
……
我匆匆离开有间客栈追上了天明，他看到我跟来时怔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垂头丧气地继续朝前疾走。我大概能体会到天明此刻的心情，心下暗暗叹气，快步上前拉了他一把，轻笑开口：“你跑得也太快了，我差点都没跟上。对了，你三师公让你仔细回忆，你是想起来了？”
天明挠了挠头，脚步不停：“我也不确定，不过我是在经过竹林的时候特地砍了一段竹节削成竹筒，把卷轴放进去的，本来是想着双重保险……唉，总之，那个时候，卷轴还在，所以八成是在那之后掉的。”
“那就好办了。”我笑道，“我们原路返回找找，应该就能找到了。”
天明默了默，长长地叹了一声：“可是、可是万一被别人捡了……”“那也得先找找。”我拍了拍天明的肩膀，说，“如果实在找不到，说明卷轴可能落到别人手里，那我们就把这个情况告诉子房，由他们考虑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天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视线始终在地面上来回扫射。
我揉了揉眉心，没奈何，只能跟在他后面一块找。想起天明沿途返回到竹林之后会碰到子慕一干人，我始终惴惴不安，心中犯难，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虽然天明稍后目睹子慕欺负无双时忍不住冲出去阻止还不小心掉下去的这种行为实在让人看不过去，但没了这一出，不知天明和无双还有没有机会建立跨物种友情。
实在不行……只能现场表演降智了。
我暗想着走一步看一步，不料这念头刚一出来，石径上突然从斜里闪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一下子定住，天明反应慢了一步，视线乱扫时冷不防瞥见，也怔了：“哎？子尧？你怎么在这？你不是……”他挠头，回忆了一下，纳闷，“你不是也在迎客居那里养伤吗？”
我和慕风四目相对，下一刻同时错开了视线。
“伤好得差不多了。”慕风看向子明，戴上腼腆清雅的面具，“刚才送阿袖回家，路上想起之前托子扬保管的东西忘了拿，只好回去一趟，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你们。”顿了顿，似是疑惑，“子扬昨夜不是留宿竹苑吗？为何你们二人现在会在这里？看你们刚才……似乎丢了什么东西？要帮忙吗？”
天明闻言脸色一僵，开始支支吾吾：“啊？呃……我们……这个……”
“子明粗心大意，把罚抄的功课弄丢了。”我笑着开口，“他怕伏掌门误会他没做，正着急呢，我就顺便帮他一起找了。”
天明如蒙大赦，抹了一把头顶的汗，笑嘻嘻地点头：“是啊是啊！”
慕风恍然一笑：“原来如此。”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只是子明瞎紧张。”我扭头拍了拍天明的肩膀，说，“子尧的东西我放在庄上没带出来，这样吧，你先自己找着，我和子尧回去一趟，稍后再来帮你。”
天明立即点头：“没关系没关系，我自己找就好了。”
我看向慕风：“那我们走吧。”
慕风浅笑：“麻烦你了。”
……
我们和天明分开，从岔路并行往前走了一小段，期间双方都没有开口，对所谓交给我保管的东西只字不提。
“你就这么放不下他吗？”慕风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悠悠，仿佛叹息。
我本来正屏气凝神地防备着，乍一听到这话，没能反应过来，怔了一下，瞥了慕风一眼，冷静地反问：“你想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你想要回到故土的决心不会被任何人或事动摇。”慕风淡淡地说，停下脚步，转头看我，神色微凉，“你说自己一定会离开，故土才是你的归宿。现在呢？为了张子房，前尘过往都可以弃如敝屣？你的信念，倒真是廉价。”
我沉默着和慕风对视，半晌，说：“你去过竹苑，见过林镜。她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你。你知道我昨晚就出来了，认为我去的是有间客栈，于是在下山的途中借机脱身，转道想找我，是这样吗？”
慕风微微一笑：“看来只要不牵扯到他，你的理智总还够用。”
我摇了摇头：“不，起码我猜不出你到底想做什么。是你设局引我来的，如今也是你一而再再二三地提醒我不要忘了离开的初衷。你……”我顿了顿，感觉有什么想法极快地从脑海中闪过，却没能抓住，“你之前说，让我送你一程，你就告诉我铃骨的事。但是你真的打算跟我说吗？”说到这里，我自己愣了一下，而后忽然抓住了那个想法，“子尧，你一直在用这两件事引诱我走向你预设的境况……你要我离开小圣贤庄。”
从温开遇害开始，每次出手，或多或少，都隐约在将我推离小圣贤庄——更甚至，进入他的掌控之中。
慕风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既没有阴谋被看破的意外也没有想法被错解的嘲弄或不满：“对，我要你离开小圣贤庄，回到你该在的地方。”
我皱起眉：“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来又要送我走？你到底从中得到了什么？”
慕风移开视线，似乎要开口时，忽然脸色一变，抬头警惕地向山下的方向看了一眼。我见状莫名也紧张了一下，不料紧接着慕风迅速伸手拉过我，将我推到旁边一块半人高的山石后按下坐好，食指竖起示意我噤声，随即匆匆起身回到原来的位置。
我无声地用手按在心脏位置，以按住忽然不安的心绪。
山石后一片寂静，只有慕风仿佛随意走过石径的窸簌声响。
而后，慕风停了下来。
我听到他轻笑着出声，语气自然随意：“大人怎么在这里？”
“自然是因为子尧你在这里。”并不陌生的少年音由远及近传来，语气轻快，七分笑意三分邪气，听得我忍不住抖了抖。
“怎么敢劳动大人亲自来接。”慕风含笑道。
“本座不安心啊……”星魂悠悠道，“你毕竟是因为本座才受了伤，于情于理，本座也不该漠不关心，你说是不是啊，子尧？”
“些许小伤，掩人耳目罢了，在下并不在意，又何须大人记挂。”慕风说。
“也是，子尧你向来拎得清，倒是本座小人之心。”星魂说到这，话锋一转，问，“不过本座刚才来的路上遇到了小圣贤庄的马车，车上除了慕姑娘之外只有一名自称子南的儒生……这和我们之前的约定，似乎有些不一样？”
一阵静默后，慕风开口：“大人既然遇上了子南，难道不曾向子南求证过？今日同行者只有三人，没有第四个。”
“啊……这倒是本座忘了。”星魂笑了笑，“可如果本座没记错的话，当初你可是亲口承诺会把凌子扬带来的。”
“在下确实说过，也正打算这么做。”慕风说着笑叹一声，“是大人太心急，没等在下行动便将我拦下了。”
“哦？”星魂轻声说，“原来，是本座挡了你的路？”
“在下并无此意。”慕风语气不变。
又是片刻沉默，山石后连风声都几乎泯灭。
“你这双眼睛很擅长伪装。”星魂的声音再度响起，“可是再好的伪装，也有疏忽的时候。”他顿了顿，似乎是笑了一下，而后继续，“慕老没见过的，我见过。子尧，你要是有心保全什么，孤军奋战恐怕不是什么好策略。”
慕风不为所动：“大人的话，在下不太懂。”
“好。”星魂说，“你既然要装傻，本座就不和你打哑谜。本座实话告诉你，他们想要的东西本座并不稀罕。所以你若另有所图，你我不妨做个交易。”
“大人恐怕真的对我有些误会。”慕风说。
“我要知道她在哪。”星魂听而不闻，“这是本座的条件，你可以仔细考虑考虑，考虑清楚了再来答复。”
随着星魂的话音落下，山石后彻底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
半晌后，轻微的脚步声重新响起，我抬头，看到慕风走到了我眼前。他目光沉静，恍惚间透出似曾相识的孤绝，开口时语气依然波澜不起：“凌颂，回你该去的地方吧。”
我怔怔地把视线从慕风的脸上移开，掌心从背靠的山石上挪开。
“你要我回我该去的地方，那你指的是哪里？”我望着慕风，“是时光的尽处，还是记忆的开端？”
慕风一怔，随后皱了皱眉，似乎不解。
我摇摇晃晃着站起身，低声说道：“我想起自己尚在故土时，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这个伙伴，行事肆意，惹了不少麻烦，有一次差点闹出人命。我觉得可气可笑，所以还编排了几句，你且听听看。”顿了顿，我盯着慕风，一字一句，说，“千机落困，聆语传讯，虹念潜藏，灼足以遁。”
从我说出第一句开始，慕风的瞳孔皱然缩紧，一瞬间脸上没了平静没了从容，满目错愕。
星魂说的没错，藏实为虚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尤其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
我喉中仿佛哽了什么，声音忽然就喑哑难续：“是你……你记得。”
慕风脸上一片空白。
我下意识地向慕风靠近一步，不料慕风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僵硬地错开视线，说：“这几句话云里雾里，实在让人听不懂。”
我猛地拉住慕风，死死地盯着他：“你是阿忻对不对？你记得对不对？你知道我是谁，对不对？但你为什么不敢认？”
六百年沧海桑田，面目全非是轮回。
孤魂留残念，往生又人间。
而今，似是故人归，何作陌路人？
作者有话说
第80章 [一]逢故人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