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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二十五]旁观者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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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张良一起推门进屋,就见林菱双手抓头趴在小几上,浑身发抖,正在大口喘息,按着后脑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刹那间我仿佛被人照头敲了一闷棍,脑子里嗡嗡作响,头重脚轻连滚带摔地冲到林菱身边,恐惧到险些失声:“林菱!林菱!你怎么了?”
林菱一边发抖,一边缓慢地支起身体。她一点点扭头看向我,满头大汗如瀑,脸色惨白如纸,眼中溢出深切的恸意:“颂颂……颂颂……好难……我好难受……”
我不知所措,心疼地揽着林菱轻拍着她的肩膀,心慌意乱地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韩媞:“子车,这是……什么情况?”
韩媞微皱着眉,见我开口,收回视线,转身拾起滚落在地上的香炉,重新放回案几上,淡淡开口:“林姑娘的状况……不太好。你猜的没错。有人干预过她的神智。我为她施展祝由术时感觉得到,她的脑海里有一股力量在与我抗衡。”
林菱伏在我怀里,此时又克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
我心下一沉,不由得陷入茫然。虽然昨晚我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一点,但亲眼目睹林菱的抗拒和挣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解决起来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样轻巧。
“子车,”张良忽然出声,“你可有办法在不伤及林姑娘的前提下化解这股力量?”
“我……”韩媞抬眼看了看张良,顿了顿,轻轻皱眉,微叹,“我学艺不精,目前也没有十分把握,只能尽力而为,至于结果如何……”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又叹了口气。
张良的目光沉了沉,提醒道:“子车,成与不成在其次,切记不可伤及林姑娘。”
韩媞轻轻点头:“这是自然。”
我沉默地抱了抱林菱,温声安抚:“林菱,你放轻松,别怕,我在呢,别怕别怕……你不舒服的话我先扶你去躺一会儿,好吗?”
林菱微点了点头,声音几不可闻:“好……”
……
张良和韩媞先走了出去,我扶着林菱睡下后也轻手轻脚走了出去。关门转身,一抬头,就对上了张良和韩媞沉默的视线。
我心情沉重,揉了揉眉心,直接拉着韩媞往远离房门的方向走出好几米,又望了几眼房门,确认距离够远,才压着声音说:“子车,请你尽量恢复林菱的记忆。”
韩媞怔了怔,目光一转,越过我看向张良。
“子扬,你这话……是何意?”张良缓步走近,脸色莫名。我瞥了他一眼,克制着不翻白眼:“行了,你当我看不出来?刚才子房你那句话是故意为了安抚林菱的吧?”
闻言,张良飘开视线,清了清嗓子,韩媞也跟着看向他处。我心情复杂,叹道:“讳疾忌医的道理我懂。林菱的状况不可轻视,她的记忆一天不恢复,我就一天不能放心。子车,你修习祝由术,该如何把握受术者的状况你自有分寸。我既然把林菱交到你手中就是因为相信你,所以除非状况危急,我允许你事急从权。”
张良和韩媞相视一眼,后者神色微讶,问:“你不怕林姑娘受伤?”
我默了默,长出一口气,说:“不破不立,现在受点小刺激,总比一味避让导致日后沉疴难治来得好。”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开口,半晌后韩媞点头:“我知道了。”
“小圣贤庄的早膳也该送到了。”张良说,“我先送你们二人回迎客居。”
为掩人耳目,韩媞不能和林菱一样住进竹苑,按约定只能每天暗中来一趟。一想到这,我便难免内疚。
向竹苑的侍童打过招呼后,我们三人一起出了竹苑。我惦记着林菱的精神状况,心不在焉,但才走出两步,突然感觉被人扯了一下衣袖,下意识转头,只见张良向我递了一个眼神后便看向前方。我跟着看了过去,才看到候在道旁的颜路。
“二师兄也来拜访师叔吗?”张良率先反应过来,浅笑着开口。
颜路轻笑摇头:“我可不敢。昨日才刚递过一副残局,师叔这两日怕是不乐意见我。”
闻言,张良神色似乎微变,我心中一动,隐隐记起了张良串通颜路和天明给荀况下的局……
“方才去了迎客居复诊,听子希说你们送林姑娘来竹苑了。”颜路继续说,“见你们迟迟不回,便来看看。”
我听得有点懵——颜路的言下之意是他在迎客居等我们等不到人才来的竹苑,那他等的是谁?张良?我?还是……
心念一动,我若有所悟,视线瞟向从刚才到现在就低头沉默仿佛背景板的韩媞。
她为林菱施展祝由术的事情,颜路似乎还不知情。
张良却笑着开口:“是我思虑不周,忘了子车伤势未愈,竟在竹苑耽搁许久。既然二师兄来了,不如索性带子车回洗尘轩复诊,如何?”
闻言,韩媞立即抬头,没看颜路,倒是有些不善地盯了张良一眼。颜路仿若未觉,含笑望着韩媞,道:“这倒是省了我的事,只不知子车意下如何?”
韩媞眉心微皱,似乎欲言又止。我眼睁睁看着他们师兄弟二人联手相逼,实在看不下去了,拍了拍韩媞的肩膀,说:“你别老逞强,自己的身体要紧,何况复个诊也不费什么功夫,就别和子路客气了。”
韩媞被我说得一噎,颇有些无奈地看着我。我按着她,语重心长:“治病不能拖着。”
她眸色微黯,轻轻一扯嘴角,抬眼看着颜路:“那就有劳子路了。”
颜路神色自若,和气一如平常:“举手之劳。”
……
竹林小径一分为二,韩媞沉默地跟在颜路身后走上其中一条,我和张良识趣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他们走上分岔路,我才心情复杂地向着另一条路走去。
“你对子车倒也上心。”张良在我身后悠悠开口。我本就因为颜路和韩媞的事感到心虚,陡然被张良这么点名,只能硬着头皮佯作不察:“我和子车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关心她不是很正常吗?”
张良轻笑:“是吗?我以为我和子扬也算同患难过,倒是不见你对我嘘寒问暖。”
我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憋不住,扭头质问:“我怎么觉得一直是我在患难,子房何时历了险?”
“子扬不记得了?”张良停步,唇角笑意加深,“前夜你从客栈天台跳下后,巡夜的卫兵闻声……”
一听张良提这个我顿时脑子里嗡嗡作响,赶在他继续说下去前脆生生地拍了一下手掌,旋即转身,恍然讪笑:“哎呀,还是子房记性好,不像我,事情一多,就常常记岔。”
张良微笑,道:“那不知子扬还记不记得自己曾对子车说过什么?”
这猝不及防地,我头皮一炸,直接僵住了:“我……和子车说过的话挺多的,不知你指的哪一句?”
张良瞥了我一眼,似笑非笑:“还要装傻?子车和二师兄的关系颇为难解,此事你我都知道。但从有间客栈回来之后……你对子车的态度便有些不寻常,虽然看起来不明显,但隐约多有回护。想必……和子车谈过。”
我眼角跳了跳,生出警惕:“我怎么觉得,你正打算通过我替子路套话呢?”
张良闻言就笑了:“套话?以我所见,子车未必会对你吐露详细因果。”
我感觉仿佛膝盖中了一箭,略觉恼羞成怒:“那听起来,你知道?”
张良眉眼弯弯:“我确实问过二师兄,也知道了一些过往。你……想听?”他眼底笑意堂而皇之,明明白白地标记着“诱饵”二字。
我可耻地动摇了:“能说?”
“嗯……”张良偏头仿佛认真考虑了一下,才笑道,“如果是其他人断然不行,子扬嘛……或许可以商榷。”
去你的商榷!
保留人与人之间起码的真诚吧这明摆着叫交易!
我沉默地心里吐槽了几句之后,揉了揉眉心,屈服了,转过身,一边往前走,一边慢慢说:“我和子车确实谈过几句,她不提来龙去脉,但已经有决断的想法。当时我全然不了解,也劝过她要慎重决定,但昨天……知道了她的身份后,我才有些明白。”
小圣贤庄再是暗潮涌动,到底是摆在明面上的庇护所,无论颜路有着什么样的出身和过去,他在这里的生活平静而安稳。而前韩问祀属,与阴阳家牵扯不清,阴阳家一日显赫,韩媞就一日见不得光。隐身埋名而来已经是冒险来提醒,日后如果被关内循着蛛丝马迹追索过来,又不知要掀起什么祸端。到那时,深受牵连的人……如何面对双方?
所以,爱慕有多深,在取舍间的挣扎就有多鲜血淋漓。
张良同样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二师兄救过子车,在两年前外出游历时。当时他们萍水相逢,也匆匆分别,不通身份。只是二师兄本以为子车早已死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竟又重逢了。”
咋一相见,还是顶着自家三师弟未过门妻子的名头堂皇出现——至今没有公开辟谣——这么一想,有些心酸。
我迟疑着问:“那子路对她……”
张良一笑,说:“二师兄对我说,两年前他还不觉得如何,如今再见,倒是有些放不下,尤其是知道子车的身份之后。”
我听得不是滋味:“别说子路了,我现在对子车也挺放不下,一想到她一直躲躲藏藏地活着,而且这日子还不知道有没有结束的时候,我都想带她……”说到这,我猛地顿住。
张良敏锐地看了过来:“带她走?”
“那也得我带得走啊……”我一扯嘴角,“我是想说,代她求你帮个忙,看能不能换个安稳身份。”
张良语气淡淡:“问祀属能在关中的追索下保全数年之久,又岂是任人拿捏之辈?子车并非陷于其中不得出,不过也是心有挂碍无法舍弃而已。”
我垂眼,想到自己,不由得苦笑:“是啊,谁都有割舍不下的过去。”
倒是林菱干脆利落,前尘往事一并忘记。如果不是这个时代不够安稳,让她留在这里从头开始又何妨?
“也总有人为了过去而舍弃眼前。”张良缓缓开口,目光注视着我,言下之意不言而喻。我被看得无端生出不平,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韩媞,忍不住出言反驳:“什么是过去?什么是眼前?没有从前,何来当下?所谓过去,也就是暂时失散,找回了不就成了眼前?而眼前的……既不能长久拥有,终究会变成过去。说人念旧,但念的其实是自己的根源,除非彻底枯朽,否则哪能说舍弃就舍弃?”
张良望着我,目光平静冰凉,勾起单薄笑意:“你说得对。也就只有根源枯朽之人,才会想要不顾一切地留住眼前,妄想让自己重新生根。”
我避开他的目光,想起那些和韩国的覆灭一起被葬送的东西,心里也觉得不好受,稍微稳了稳情绪,岔开话题:“你刚才……说子路说放不下,或许也只是因为他心地良善,不忍见别人受苦而已。如果有朝一日,他被子车牵累,乃至……伤及亲故,又……怎么办?”
“良善?”张良轻笑,语气有些古怪,“二师兄虽然一向因为与世无争而显得待人宽和大度,却也绝非是会对素不相干的人出手干预的性格。你对他恐怕有点误解。”
我怔了怔,在听懂了这句话之后,有点没反应过来。
“二师兄是君子,却不是圣人。他与人为善也一向谨守分寸,绝不至于冲动到为了区区怜悯搭上自己。”张良笑叹,“二师兄修炼的……可是坐忘心法。”
我沉默了一会儿,瞥了张良一眼,问:“所以,你想让我劝劝子车?”
张良扬眉:“你不是已经劝过了?”
我一噎,怒了:“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吗?”
张良愣了一下,哑然失笑:“我并无此此意。”
我怒气暂消,不过还是狐疑:“那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何时说过要让你做什么了?”张良的神情诧异得很诚恳,“不过信口聊聊罢了,何况这本就是他们的私事,你我并无插手的必要。”说完,格外坦然地看着我微笑。
我木然地盯着张良,心情乌云密布,仿佛还能打个雷。正想开口再怼两句,忽然听到“轰隆”一声闷响从遥远的天际传来。我一愣,一阵阴风吹过,一滴冰凉的水珠掉到脸上,紧接着,“唰啦啦”的雨声从四面八方汹汹而来。我还没反应过来时,已被骤然拉进一个干燥温暖的怀抱。
这一瞬间的感受有些奇异,潮湿的水汽从脚底沿着衣摆攀爬而上,冰凉粘腻,腰部以上到头顶却被严严实实地与风雨隔开,连瓢泼的雨声都变得遥远起来,倒是紧贴着耳朵的心跳声格外清晰。
回过神后我下意识地想推开,但没成功。
“别逞强,眼下你要是再生病,就更麻烦了。先去我院中,那里比迎客居近。”张良护着我开始在雨中疾走,我像个盲人,看不到雨势汹汹。忽然,我听到他在耳后轻笑:“看,你果然冤枉了我,才会连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替我哭一哭。”
我顿觉无语,奈何还受人庇护,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刺人的话,只能不痛不痒地压着声音嘲讽一句:“看来子房是得天独厚。”
“过奖。”张良大言不惭,毫无君子谦逊品格。
我无话可说,指尖却碰到张良垂下的衣袖——彻底湿了。
于是凉意仿佛从指尖传入心脏。我在沉默中回忆着小圣贤庄起居区的布局,闭了闭眼,终于还是开口:“我记得伏掌门住的地方更近一点。”
张良的脚步似乎慢了一拍,顿了顿,淡淡道:“掌门师兄那里怕是不太方便。”
我握着满手湿冷,笑了:“难不成伏掌门正在闭关,不得打扰?”
“那倒没有。”张良一本正经,“只是此刻师兄不知是否去了书院,如果他院中无人,我们擅自进入,于礼不和。”
我:“……”
最后还是到了听风居——毕竟我不仅没有话语权,还没有行动自主权。
踏进廊檐时我立即从张良怀里退了出来,一抬头见好端端的翩翩公子成了彻底的落汤鸡,顿觉不忍直视。张良也有点不自在,且猝不及防地打了个喷嚏。我眼角一跳,忍不住了,上手推他进屋:“快去换一身衣服。”
“三师公,子扬?”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出现,我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就看到祁江站在耳房门口,诧异地看着我们,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大概是因为许澈被安排到迎客居,所以换他来听风居打杂了。
我赶紧收手,却被张良反手拉了一把。他皱了皱眉道:“你也得换。”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我的衣摆。我有些无奈:“我回去再换就好了。”
然而张良不说话,不松手,只是冷静地看着我。一旁祁江打量着我们,视线粘在张良身上转了好几圈,满脸都是强行压抑的惊奇。我撑不住,败下阵来,按了按额角,屈服了:“行,我换,我换。”
张良露出一丝笑容,也不松手,拉着我朝卧房走。祁江的一双眼睛探照灯似的盯着我们看,我头大如斗,也不敢明面上抗拒张良,只能皮笑肉不笑地看向祁江,提醒他:“没见你家三师公湿成这样了吗,还不快去准备热水姜汤?!”
祁江一凛,憋着笑,赶紧跑了。
我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
张良进了卧房后把我留在外间,自己进了里间:“我去给你拿一套换洗的衣服。”
我看着他走进去,暗暗叹了口气,盘算着待会儿赶回迎客居换衣服的时候路上最好别碰到人,然而等张良托着一套衣服走出来时,我却发现那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而是一套弟子常服。
我愣了愣,接过衣服,抬眼看他:“你们老师,都会在自己这里放一套弟子的常服备用吗?”
张良闻言嘴角一抽:“没有。”
闻言,我沉默了,捧着那套虽然干净但明显用过的衣服,突然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脑洞——难道从前也有人女扮男装进小圣贤庄学习?而且张良也是看破了她的身份?张良之所以从一开始就格外“关注”我,是不是也和这个人有关?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张良忍无可忍,恨恨点了一下我的额头。
我摸了摸额头,继续以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默默看着张良。张良闭了闭眼,缓缓开口:“你记不记得,前几日我提过,你在我这里还有一些东西没带走?”
我一怔,差点脱口而出,问他那难道不是只是个借口——然而就算我没说出来也不妨碍张良从我的脸上看出我的想法,他把常服向我这边推了推,叹气:“这是你那天晚上落在二师兄那里的常服。”
“……”我傻了似的,看一眼张良,又看了一眼衣服,随即抱紧衣服,点头,“哦……那我,去换了。”说完也不敢再等张良开口嘲讽什么,匆匆跑向自己住过的耳房,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