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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二十六]请君入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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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换上弟子常服,我低头打量着自己,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当初混进小圣贤庄,第一次穿上这身衣服的时候,哪里预料得到如今的发展。
我走出房门时,骤雨已停。祁江正候在廊下,张良卧房的门紧闭着。看到我时,祁江的目光也有一瞬间的愣怔。他向我走近几步,回过神后便露出一丝苦笑:“没想到还能再看到子扬穿着常服。”
脑海中闪过与他们初见的情景,只觉得短短时日,恍如隔世。
“我也没想到。”我叹道,“只和你们做了几天的同窗。子然他……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那天祁江和梁初语两个人为了萧朗重病的事来找我打听消息,被我避重就轻揭过,临走时,梁初语始终面色不善。
闻言,祁江的脸上露出一丝为难:“子然年纪小,平时看起来小大人,到底是孩子心性。往日他和子岱也颇亲近,所以难免……唉,你别放在心上。”
我心道自己其实也并没有放在心上,只是确实不明白为什么面对这种局面的人会是自己。
“毕竟是亲近之人,出了事当然不好受。”我垂眼。
祁江迟疑开口:“子扬,我听几个同门说,昨天早上好像看到临冰带着子尧进了迎客居,后来子希也去了,你们……昨天回来的路上是不是出事了?”
我默然,幽幽地望着祁江:“临冰是子房门下弟子,子希又与你交好,你为何非得问我?”
祁江望天:“子希只说林姑娘是你的故友,韦先生和子尧伤重,慕姑娘来照顾子尧,其余不知。至于临冰……只字不说。”
“那不是还有子房?”我瞥了一眼卧房的方向。
祁江讪笑:“临冰既然不说,我哪敢问三师公啊……”
我闻言不由得啼笑皆非:“子南你这就有点过分了,临冰都不说的事,你来套我的话,万一子房怪罪下来,你帮我顶着?”
“哪能呢?”祁江视线飘开,“三师公肯定不会怪罪你的。”
我一噎,顿觉不自在:“你这话可奇了怪了,我一个客人罢了,哪来这么大面子。”
祁江闻言,神色略有古怪:“客人?你和三师公不是……”
我听到这整个人都莫名绷紧,但也就是这时,张良卧房的门突然打开,我和祁江几乎同时僵了一下,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张良换了一身干净衣服,长发松松拢在脑后,拿着一块干布施施然走了出来,朝着我们微微一笑,道:“我好像听到你们二人提起我,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我选择沉默是金。
祁江脸上笑容僵硬,不过倒是很快做出应对:“三师公,刚才有间客栈的早饭送到了,弟子已将你和子扬的份例放到了会客室……弟子就先回屋用饭了。”说完,迅速作揖,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我嘴角一抽,心中暗恨祁江办事不靠谱——早知道早饭到了,我刚才就去了,何至于跟他站在这里谈了半天话,现在又得独自面对这一地尴尬。
张良收回视线看我,我硬着头皮等他发落,却听到他淡淡开口:“饿了吧?先吃饭吧。”说完,转身云淡风轻地朝会客室方向走去。我一愣之后松了口气,跟上张良。
忽然,脑子里闪过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张良觉察,停下来回头看我。
“子南和子希……是从代城一起来小圣贤庄的?”我慢吞吞地问——李斯带着一伙人来示威那天,隐约记得祁江提过二人的出身。
彼时我以为他们应是同乡。
张良唇角微弯,道:“不错。”
雨水滴滴答答地顺着屋脊跌进浅坑,四下安静,而我怔怔地,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张良平静地走到我面前,眸色温和:“子扬,你想问什么?”
我欲言又止了一阵,慢吞吞地开口:“我能问吗?”
他眼底笑意微微:“不妨一试。”
我想我应该适可而止,然而一句话在舌尖盘桓一阵,还是说了出来:“那子然……来自何处?”
张良笑了笑,说:“说来也巧,子然也来自代城,难怪常和子南玩到一处,不是吗?”
看着张良脸上云淡风轻的笑意,我陷入沉默。
代城只是代郡的一座城池,在秦横扫六国时曾昙花一现立国又很快覆灭,它有且仅有的一任国君并非代城人——他从赵国邯郸带着亲信匆匆而来。
代王赵嘉,曾是赵国被废黜的长公子,也是最后一任赵王的兄长。
“你害怕?”张良静静看着我。我回过神,无奈摇头:“我比他们都‘张扬’,现在还能怕什么?只是,子明,子羽,子然……万一被我的事牵连……”
我停住,后知后觉地对那个谶言产生了惧怕。张良把他们藏在小圣贤庄本是为了避开关中耳目,我的出现却实实在在地把另外一些人的注意力引了过来……
“并非如此。”张良打断了我。我愣了一下,忽然间,被张良轻轻拥进怀中,并不如何强势,更像是个安抚:“是你受儒家连累,所以……不必自咎。”
那声音过于低柔,萦绕鼻尖的气息令人倏然心安。我眼眶微热,心中酸软,用了几秒钟时间才得以拿出意志伸手轻轻推开,低头客客气气道谢:“我明白了,多谢子房宽慰。”
张良沉默了一会儿,转身,淡淡道:“走吧。”
我看着张良的背影,想着他们,想着他的来路和去路,说:“吃完饭,带我去洗尘轩吧?”
张良的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好。”
……
我们到洗尘轩的时候韩媞已经离开了,颜路的脸色保持一贯的波澜不起,只是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得知我要再见一次萧朗时也没有多给什么表情。
萧朗仍被关在暗室,对于我的再次造访显然不太平静,只是,当他见到我时,神色中除了诧异……还有不悦。
“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来见我了,还如此装扮……”萧朗冷笑,“子扬啊子扬,你还真是不简单。”
我端详着萧朗的神色,捕捉到其中压抑的厌弃,想了想,说:“你对我会再来找你应该早有预料,只是我似乎来得比你猜测的要早得多。这一点……好像让你很不满。”
萧朗冷着脸嗤笑一声:“你这话稀奇,我既然能猜到你会来,自然越早越好,有何不满。”
我笑了笑,有些难过:“子岱,你似乎总忘了,你我立场不同。”
闻言,萧朗目光微沉,神情绷紧,似乎正在极力控制。我权当看不出,说:“林菱是我挚友,既然你们是冲着我来的,又何必牵扯无辜?放过她,我还能和你们谈谈。”
萧朗面无表情:“我不知道你口中的林菱是何人。何况我被困此处多日,你们在外面发生了什么,与我何干?”
我微愣,有些颓然地坐了下来,自嘲:“所以,你对林菱的事一无所知吗?唉,我还指望从你这里问出点消息来……”
又是半晌沉默后,我抬眼看着萧朗,弯起唇角:“也罢,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也就不再妄想了。我不可能让你们借林菱来威胁我,大不了,我陪她一起死,来生再结白首约。”说完,我起身要走。
萧朗忽然在我身后出声,语气透着怪异:“白首约?你和……林菱?”
我停住,没回头:“对,我和林菱。”
“可笑!你们两个女子,怎么可能……”
“有何不可?”我转身,静静看着满眼错愕的萧朗,“谁说女子就必须嫁夫生子?而且……”我歪了一下头,“子岱,你怎么知道林菱是女子?”
萧朗闻言瞳孔皱缩,拧着眉心,眼角剧烈地抽动了一下:“你诈我!?”
“兵不厌诈。”我挑了挑眉,“看来,林菱的出现确实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你们有意为之。”
萧朗沉着脸不吭声。
我靠近两步,冷着脸开口:“说清楚!你们到底对林菱做过什么?为什么她会失忆?你们把她送到我身边,不就是等着我发现不对然后向你们妥协吗?既然本就是你们计划之中,不如就此开诚布公地跟我说说你们的条件!
萧朗依然沉默,我顿时火大,不由得冷笑:“你们没算错,林菱对我来说是很重要,为了她,我可以妥协,也可以退让。但我也清楚林菱的性格,如果我真的在她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为了保住她而变得毫无底线,那只会让她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你大可以继续缄口不言,看看我敢不敢冒着害死她的风险强行帮她恢复记忆,看看到时候你们还能怎么拿她逼我低头!”
闻言,萧朗终于抬头和我对视。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欲言又止,而后却说:“你不可能让她恢复记忆。”
莫名地,我心中一跳,直觉萧朗这句话说得古怪,却又捕捉不到头绪,只能继续冷着脸,笃定地说:“话别说太满。我知道你们有手段,但我也不是自己一个人。”
“你想试就试吧。”萧朗压下眼睫,淡淡道,“不过,你今天来见我,除了林菱,就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我闻言心中一紧,不予作答,指尖却不由自主地蜷进掌心。
“你不该是拿到藏书阁的消息了吗?”萧朗看着我,在我沉默不合作的反应中忽然反应过来,一笑,换了轻快神情,“所以,你先提起林姑娘,是为了先发制人?”
我阴测测地盯着萧朗,一扯嘴角:“拿到了又如何?反正也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我就当没看到过。”
萧朗皱了皱眉:“你不在意?”
那种违和感逐渐增加,我按下心底焦躁,佯作坦然:“我也不明白,几句似是而非无关痛痒的话而已,怎么就值得你们大费周章传递给我?你既然认为我应该在意,倒是说说我应该怎么在意?”
萧朗和我对视,眼中惊疑不定:“我并未看过消息内容。”
我愕然地瞪大了眼,一句“怎么可能”差点脱口而出,紧接着脑子里仿佛被人砸了一闷棍,我愣在原地,只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窜上脑门。
如果萧朗没有说谎……
我猛然转身去按开门的机括,暗室的门打开那一刻我心中乱成一团,任凭萧朗在后面失态地喝令我站住也全然不顾。
当我冲到外面时,颜路不在,只剩张良独自坐在案前,案上清茶犹自散发着热气。见我出来,张良抬眼看我,和煦日光中眉眼清润温柔:“谈完了?”
我浑身紧绷,一步步走到张良面前站定,克制着问出口:“你早就知道了?是你动的手脚?”
张良脸上的笑意淡了三分,道:“子扬,你不冷静。”
凌乱的思绪在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手强行压在地上,停了躁动不安的足肢,分军列队,纵横明晰。
我按了按额角,扶着案几坐下,满心疲惫:“是诱饵?”
“嗯。”张良语气淡淡,“一开始,我也没想到会是你。”
“那东西……”
“留了一半。”
我顿时无话可说。
萧朗确实按某些人的示意在藏书阁的暗格里放了消息,但当时应该有外封,再加上萧朗忠心耿耿,所以他确实没有看到消息的确切内容。这件事被张良发现后他们索性将计就计,取走了外封和一半消息,留一半在原处当作诱饵——只是他们却没有料到,前去取信的并非预料中的暗桩,而是我。
当然,无论取信的人是谁,一旦在拿到消息后和萧朗碰面,很容易就能从交流中发现东西被人动过,并且直接认定手中的消息是假的。
谁能料到张良压根没放假消息——他只是取一半留一半。
正当我感慨之余,张良从怀中取出了一片简牍,形制规格和被我拿走的那一片相差无几。他从容把简牍递给我,我沉默着接过,终于是看到了消息的后半部分内容——三辅列矣,帝祚成矣,师星为要,铃骨行矣。
师星为要。
我怔怔地看着这十六个字,一颗心沉不到底。
在看到它之前,我还抱着一丝期待,希望消息中提及的“铃骨”与韩媞说的“帝师东来”没有关系。
我忽然生出一丝愤怒,指尖掐进掌心,低声道:“铃骨……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张良说,“唯一能确定的是,‘铃骨’的传闻并不是这两年才有的,我查过前人留下的典籍,它至少在百年前就已经存在,但目前为止能查到的线索寥寥无几。”
“百年……”我喃喃,“那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阴阳家吗?”
张良摇头道:“恐怕不是,据子车所说,阴阳家的系统经册中并未出现过铃骨。”
我盯着那一片简牍看了半晌,猛地起身向暗室的入口走去。
“子扬!”张良喊住了我,却又没了下文。我没回头,只是怔怔看着前方,艰涩开口:“子岱……为什么要向我传递这个消息?他不是在替阴阳家办事,对不对?”
这样一个消息,与其说是威胁,更像是一个提醒。
偏又如此含糊其辞,以至于……请君入瓮。
我用力眨了一下眼,鼓起勇气:“无论如何,我想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肩上搭上一只手,我转头,看到张良站在我身侧,目光平静凝定:“我和你一起进去。”顿了顿,又道,“如果子岱坚持要单独和你谈,我就出来。”
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回应,沉默之后,我点头。
……
萧朗的情绪已经极度不稳,当我和张良同时踏进暗室时,他盯着张良,目光阴沉:“张子房,是你动了手脚!”
张良闻言只是轻笑:“子岱,我是小圣贤庄的三当家,藏书阁里的东西,明面上的、暗地里,我有何动不得?”
萧朗不吭声,神情益发阴郁。
“不过是消息被我暗中动了而已,身为暗桩却连这点基本的接受能力都没有,子岱,你的反应,很有意思。”张良慢条斯理地说着,落在萧朗身上的目光带着一丝玩味,“气愤?羞愧?还是……害怕?”
随着张良逐字逐句落下,萧朗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似乎几次想开口,又生生忍住不说话。张良观察着萧朗的神色,唇边笑意加深:“你的反应看来不似作伪,由此可见,站在你背后的那个人,怕是将你也算计进去了。”
萧朗闻言瞳孔皱缩,猛地看向张良,眼中惊怒。
我也有些诧异地转头,希望能从张良的脸上看出一丝端倪。
“我不知他是如何与你说的。”张良笑道,“只是你们如此小心翼翼,假他人之名辗转接近子扬,却在传递消息这件事上如此冒险……你姑且不论,但你背后之人,当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败露?或者说,他其实早料到会发生什么,包括……此刻正在发生的事。”
“你什么意思!”萧朗终于控制不住地喊了出来,语气异常激动。
而张良神色不变:“如你所见,他利用了你,也利用了我,最终顺利地把消息传递给了……子扬。”话音落下,张良转头看向我,目光平静。
萧朗也愣住,迟疑地把视线投向我。
我迎着张良的目光,心中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