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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十六]矫枉过正 ...

  •   如果此时我再冷静一点,大概能意识到张良的不依不饶其实是有点反常的。
      萧朗要见我的事情,他必然知情,阻止的原因多半是认为单独见面这件事另有阴谋。但既然颜路已经在张良顾及不上的时候促成了这件事,那也只能把注意力转移到谈话的内容上。
      而我总归还在小圣贤庄,在张良的掌控之中,想让我心甘情愿说出来,多得是合情合理的说法。所谓循循善诱,引君入彀。
      质问是下策。
      奈何这一整天令人不安的事发生了太多,我在听到张良这么问的时候,心里已经乱了。
      心乱之下,遵循潜意识而行——而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萧朗说的事情最好暂时别让张良知道。我知道一旦做了这种决定,后续的发展极有可能越来越歪,歪到矫正不回,但不可否认的是萧朗那句话确实让我动摇了。
      有秘密的人承担不起太大的风险。
      我甚至已经无法肯定自己的秘密是否只是冰山一角。
      还不到掀局的时候。
      “子岱压根没说什么,”我一边说一边自我催眠,以一种茫然无辜的神色面对张良和颜路,“我还以为颜路先生会知道。”
      张良静静地注视着我,不知是不是因为心虚的缘故,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看到探照仪,唯恐脑子里的真实想法被照出原形。这一刻我仿佛正在拿命彪演技,同时艰难地用虚构的情节给自己洗脑:“还是说,是你来得太快了,时间太短,子岱还来不及说?”
      我硬着头皮把视线移到颜路身上,试探性地建议:“要不我再进去问问?”
      颜路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
      “不必了。”张良淡淡开口,“或许,子岱也只是想见你一面。”
      我听得脊背一麻,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了下来。
      这可真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眼睛闭上又睁开,我没敢看张良,继续诚恳地望着颜路,带着“士可杀不可辱”的壮烈心态,说:“颜路先生,要不,你还是让我再进去看看吧,这次我一定问完了再出来。”
      这委屈我受不了,真的。
      颜路的视线往张良身上飘,面色为难:“这……”
      “不必。”张良语气微冷。
      我脸上一僵,收回目光,垂眼看着桌案“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书房里顿时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之中。我静心数了几秒,打算告辞时,张良先我一步开口:“我先送你回迎客居。”
      ……
      对张良说谎是一件异常艰难的事情。这无关道德,关乎技能和心态。
      在谎言已经被识破的恐惧和逼自己继续维持谎言的痛苦之中循环挣扎,并且随时抵抗因从心而忍不住想要坦白的冲动。
      古语有云,堵不如疏。
      换言之,越憋心越慌。
      “他们都还好吗?”我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追击我们这一边的人里好像有个很厉害的,韩媞的伤严重吗?还有子尧那边,有人受伤吗?”
      张良步履从容,头也不回,语气平淡:“他们的情况稍后见面时你大可亲自询问。”稍顿,瞥了我一眼,微微笑了,“何必如此心急?”
      这一眼看得我头皮微麻,却也不敢自认心虚,情急之下……我果断把锅扣到了许澈和慕盈袖头上:“这不是我和临冰还有慕姑娘的关系都不亲近,不好直接开口问嘛……”
      张良又是一笑:“你倒是一向仁慈心肠,连不熟的人都肯分几分关切。”
      我默了默,确定自己从这话里听出的暗讽不是错觉。
      再然后,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墨家据点问过张良一句之后,就再没问过他伤势到底如何——或许是因为开了上帝视角,知道张良生机绵长;或许是因为有颜路在,下意识觉得安心;或许是因为张良看起来行动自如不受影响;或许是因为遇到阿芋后我便有些心不在焉……
      此时听张良这么一说,再仔细一想,好像是有些漠不关心。
      但依然感觉张良不过是借题发挥。
      我想了想,诚恳地开口说:“其实我生性不爱多管闲事,只是这一次他们算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作为罪魁祸首当然过意不去。”
      张良闻言停步,转头看我,还是那副淡然无谓的表情:“他们是‘池鱼’,你是‘城门’,那我呢?”
      猝不及防,如此较真,就差在脸上贴“找茬”二字。
      我嘴角一抽,无语之际,一个念头闪过,脱口便说:“城墙啊!”
      一脉相承,同气连枝。
      天上明亮的日光被廊檐遮挡,张良脸此刻浸在阴影中,越显眸色幽深。他静静看我,看得我有些不安,视线不由得飘开,气势越弱,渐生悔意——哄张良太难了,不如放弃。
      “没人教过你,卖乖如果半途而废,只会适得其反吗?”
      轻飘飘一句反问,隐带讽刺,却砸得我有点懵。
      这种漫不经心、好整以暇、置身事外的语气,其实也算不上多陌生。好像不久之前,我和张良彼此防备时,还常常被他以这种睥睨的态度指点。而现在,客观地说,张良说的也没错,我的的确确是下意识地卖了乖,示了好。
      却无法抑制地因为张良的直白戳穿而感到苦涩,心中憋闷到呼吸都郁结。
      在这样的郁结里我忽而心生惶恐。
      我是不是潜意识中对张良生出了不该有的期待?期待他顺着我的插科打诨揭过这一页?
      为什么?因为张良之前对我剖白心意?
      可是我不是已经决定拒之不理了吗?我不是一心想要回家吗?既然如此,这种牵连不断的情绪,又算怎么回事?
      几个念头像一盆凉水兜头泼下,我心底一冷,脸上故作的诚恳一寸寸收回,面无表情,一扯嘴角,不冷不热地怼了回去:“让张良先生见笑了,我从小坦荡,没人教我这种事。”稍顿,又忍不住笑了笑,“刚才的话……张良先生就当玩笑话听了吧。池鱼也好,其他也罢,我都已经自身难保了,本来就帮不上忙,还是管好自己吧。”
      说的都是心里话,但说了却还是感到心酸,眼睛都开始发涩。我生怕自己稳不住,转过头打算佯装若无其事地越过张良先走一步。
      擦身而过时手臂却被他用力攥住。
      我条件反射地僵了一下后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是张良,武力值不算,现在及以后都是靠口才吃饭的风云人物,不怼回来都愧对他三当家的名声。
      奈何脑子里思绪略有点乱,不是很想接招——于是调整了一下心态和表情,打定了主意这次彻底服软到底,对张良的一应“指教”全盘收下。
      “张良先生还有什么要指点我的吗?”
      张良定定地看着我,眼底的冷意却在对视中缓缓褪去:“笑得太难看。”
      我脸上一僵,忍着不翻白眼,暗自咬牙,迅速收了笑换了一脸木然之色,以眼神询问张良——现在行了吧?
      “你对着我倒是气性大。”张良叹道,“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打算翻脸不认人了。”
      调频太快,我陷入卡顿,有点茫然——我态度不是挺客气吗?哪翻脸了?
      “张良先生说的这是哪里话?我待您一向心怀敬意。”说到这,我想起之前有过的几次针锋相对,赶紧补上一句,“偶有不恭是我不懂事,非我本意。”
      张良气笑了:“敬称都出来了还不叫翻脸?”
      我默了——这么喊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喜怒无常的,怎么还有脸说我气性大?
      “日后别再喊我先生。”张良语气不善,“听着刺耳。”
      我继续沉默——不喊先生,总不可能连名带姓,删删拣拣,只剩一个选项。我潜意识中一直在回避,到此时才稍稍后悔,后悔刚才矫枉过正,让张良有机会开了这次口。
      “好。”我平静地点了一下头,不想让无谓的挣扎将场面进一步推到无法挽救的地步,“就依子房所言。”
      张良的脸色却没有好转,皱起眉,问我:“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我瞠目结舌,怀疑张良本质上是个抖M,不由得艰涩道:“子房你是否对我有什么误解?如果之前我给你留下跋扈倨傲的印象,还请见谅,那当真不是我的本性。当然,以后我会多多修身养性,向颜先生学习……”
      注视着张良的脸色随着我越说变得越黑,我逐渐丧失勇气。求生欲使我噤声,无辜安分地盯着张良额角暴起的青筋。
      安抚张良真的太难了,太难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气的,张良沉默地盯着我看了半晌。他眼角眉梢的恼意一点点消散,眸色渐沉,凝如冷月。
      我只觉得自己脸上的无辜也快风化裂开,即使看不到,和张良比起来大概也好不到哪去。
      张良终于出声:“你明知我想听的不是这些。”
      半是温柔半是疲惫,卸却嘻笑怒骂的遮掩,一字字敲落人心,动荡不休。
      我垂眼,控制着语气平静,控制着眼底清明:“但我能说的早已说了。”
      “我以为,你……”张良缓缓说着,语气意味难明,似乎想说什么,终究欲言又止。我隐隐觉得自己的心理防线摇摇欲坠,唯恐继续僵持下去躲不掉丢盔弃甲的结局,便想提醒张良先去迎客居。
      “子房先生?凌姑娘?”带着迟疑之意的女声从前方传来,我和张良齐齐转头看去,就见到隔了一个拐角的回廊上俏生生站着的慕盈袖,以及她身侧神色苍白平静的韩媞。
      慕盈袖神情复杂,目光落在我和张良之间……
      我吓了一跳,立刻把手臂从张良手里挣脱出来。
      低头呼吸调整好心绪,重新抬头时,慕盈袖已经绕过拐角走到跟前。她看着我,嘴角的笑意似乎勉强:“凌姑娘,你也回来了真是万幸。你没事吧?子车先生说,你被他们抓走了?”
      “我没事。”我也笑了笑,“你们呢?”
      “多亏子房先生和临冰先生,”慕盈袖说着,飞快地瞥了张良一眼,白皙的脸上粉色晕染,“小女子无恙。”
      我开始感到浑身不自在,手脚仿佛无处安放,确切来说是整个人都无处安放。正想着是不是该拉着韩媞先走一步,给慕盈袖一个无人干扰的空间好好对张良表达谢意,张良已经淡淡出声了:“子车,迎客居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闻言愣了一下,幡然醒悟——慕盈袖看起来就是个小家碧玉的闺阁姑娘,初来小圣贤庄,人生地不熟,却和韩媞一起走出迎客居,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
      果不其然,慕盈袖的眼眶瞬间红了:“是阿风。他伤情突然恶化,临冰先生正在照看他,我便陪子车先生来找颜先生。”
      韩媞冲我们点了一下头。她唇色发白,始终无意识地皱着眉,动作也比之前迟缓一点,看来受伤势影响明显,若非迎客居那边临时找不出人手,也不必她亲自出来,并且让慕盈袖陪同。
      我走到韩媞身边,握了握她的手,摸到一手冰凉粘腻,感觉心脏仿佛也被冰了一下,瞬间缩紧。
      “子房,”我回头看向张良,“你和慕姑娘去吧,子车伤势不轻,我陪她回去休息。”
      话音刚落,三个人六道视线同时都集中在了我身上——慕盈袖似是诧异,韩媞微带探究,而张良……张良面色平静。
      “嗯。”他看向慕盈袖,语气淡淡,“慕姑娘,走吧。”
      慕盈袖讷讷点头,张良随即转身返回。慕盈袖倒是魂不守舍似的,站在原地慢了半拍,匆匆看了我和韩媞一眼后,才连忙提步跟上张良。
      我在张良转身时就已经移开视线,一心一意地搀着韩媞往迎客居的方向走。
      韩媞配合地把身上大半重量压了下来,放松着轻轻出了一口气。我想到她现在的身份和处境,不由得生出一种微妙的同病相怜之感。
      然后,就听到韩媞轻声问道:“你和子房吵架了?”
      开门见山,直击要害,这画风和另一个同样看似温和的人何其相似……
      怅然和同情被韩媞这一锤子砸了个烟消云散,我克制着不去揉太阳穴,脚下步伐依旧,扶着韩媞继续走:“哪能啊?我现在的小命可是栓在他身上,讨好他还来不及。”
      “讨好子房?”韩媞抬头扫了我一眼,“成功了吗?”
      我默了。
      这就很扎心了。
      韩媞从我的沉默中毫不费力地捕捉到了真相:“所以,是子房单方面生你的气?”
      闻言我二度沉默,心想虽然起因确实如此,但后续的发展似乎并不能完全用这句话来概括——毕竟张良不仅单方面生气好几次,还一意孤行地给我扣了个翻脸闹别扭的大锅,掀都不让人掀的那种。
      走了一下神,我重新挂上无所谓的浅笑:“哪能啊?他要操心的事多了去,最多是看我犯蠢碍眼而已,不至于生气。”
      韩媞一脸“你今天吃错药了”的讶异。
      我收回视线,按住心底绵延而出的涩意,笑了笑,低声说:“子车,人贵有自知之明。”
      韩媞陷入沉默,半晌,终于轻声回应:“你说得对。”
      随后一路无话,各自沉思,直到进了迎客居,我才想起还没问过慕风的情况。
      “子尧的伤怎么会突然恶化?”
      “不清楚。”韩媞摇了摇头,说,“我和林姑娘回来的时候,临冰他们已经到了。子尧的状况最糟,我当时过去看了一眼,他已经陷入了昏睡。只是子路也在,我便没有多管。”
      我叹了口气:“与你无关。”
      八成是和昨晚受的内伤有关系,追究起来……还是被我连累的。
      正说着,我看到了杵在洞门位置原地转圈的林菱。林菱抬头时也看到了我,眼前一亮,飞快地朝我们冲了过来,可能是顾忌着韩媞才没有给我一个拥抱:“颂颂!你没事?太好了!”
      “嗯。”我笑着点了一下头,继而忍不住皱眉,“你不在房间里休息,跑外面做什么?”
      林菱缩了一下肩膀,满眼无辜地望着我:“我着急啊。临冰在帮子尧疗伤,我帮不上忙,又担心你,休息不下去,索性到外面转转,等子车和慕姑娘回来,没想到居然等到了你……诶,慕姑娘呢?子车,你们不是去找颜先生了吗?”
      “我和子房过来的时候碰上了,见子车状况不佳,我就先陪她回来休息了。颜先生待会儿应该就到了。”我解释道,又看了一眼微微闭目的韩媞,心下不忍,温声道,“子车,我直接送你回房间休息吧?”
      韩媞没有出声,只是点了一下头。
      我看向不知为何忽然在发愣的林菱,说:“林菱,你等一等我,待会儿你带我去子尧那。”
      林菱回过神,应了一声“好”。
      ……
      我送韩媞回房时,林菱没有跟进来。我把她扶到榻上,又给她递了一杯水,见她脸色依然苍白,忍不住还是问了:“你……待会儿让颜先生过来看看你吧?”
      韩媞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后她抬眼看我,神色平静道:“子扬,其实我没有伤得很重。”
      我一怔,却看到韩媞有些抱歉地淡淡笑了:“之前的打斗可能吓到了你?我是受了点伤,但……没有看起来这么严重。你不必太担心。”
      这番话让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又无端地在短暂安心后隐约感到漫上心口的寒意。看着韩媞把杯子放回去,“嗒”地一声轻响,仿佛开关开启声音,我混乱的大脑里却浮出了一个不和谐的念头,并未加思索便脱口而出:“如果是这样,那不是更应该让颜先生来一趟吗?”
      话音刚落,韩媞唇角的笑意顿时一僵。
      她忽然盯着我,问:“昨天,洗尘轩门口,你看到了?”
      我终于彻底清醒,却在清醒后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缠住胸口,呼吸变得小心而艰难,沉默着无法回答。而韩媞就在我的沉默中了然。
      我惭愧地看着韩媞,看着她闭上眼,看着她脸色愈白,而后,听到她依然平静无波澜的声音:“你既然看到了,自然应该明白。”
      她睁开眼,那双眼睛明澈而空旷:“子扬,我和你……其实没有太大的区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十六]矫枉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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