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华：将军可愿嫁给我》夜慕黎

5、 二、花弦初见：怎么又是你（下）

　　夕阳西斜，洒金般编织了一湖逶迤，花弦月早早便燃灯千盏。千重帷帘，遮挡着各桌朋客，灯火阑珊、酒肉飘香，许是甚少置身于市井当中，竟有些羡慕这肆意的烟火人生。我扶着二楼的栏杆，放慢了脚步，留恋着不愿快快离去。就这一磨蹭，要不是嫦珺和坠影眼快扶着我，我就得被拾阶而上的人撞飞出去。

　　“哪来的，不长眼的？”为首之人，别说道歉，倒是盛气凌人的很。

　　嫦珺娥眉微蹙，冷言道：”你长了一双慧眼，倒也往人身上撞？”

　　透过幕篱，眼前小厮打扮的男子不过是他身后绛紫锦袍之人的仆人。绛紫锦袍男子头束高冠、腰系金带，大脸盘厚鼻梁，眉目外挑，小眼厚唇，竟长成了一副油腻蠢壮的纨绔子弟模样。他拾阶而上，站在小厮之前，目光毫不避讳地将我和嫦珺上下打量了一番。而后道：”浑小子撞了这位姑娘，该是他眼瞎。我这就请姑娘吃饭赔不是。”

　　说着，径直就来拉我的手。

　　“放肆。”我后退一步，躲了过去。

　　真是冤家路窄，朝堂那里，被尹文修使绊；后宫那里，被尹倾妩使绊；现下宫外，又被尹文修的好儿子、尹倾妩的好弟弟尹匡使上了绊子，这一家子与我当真八字不合。

　　尹匡乜斜着眼，显然对我的直拒不是很满意。

　　这两年他在帝都的事迹，我还是有所耳闻的。仗着自己是国舅，横行霸道，集合了一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整日惹是生非。调戏良家妇女、游走青楼赌场，扰乱帝都治安，欺压市井百姓，只有他不想的事情，却没有他不敢的事情。几年前，听闻他胡作非为惹恼了宁贵妃的弟弟，被人家打的一个月下不了床，才算是消停了那么一段时间。如今，又开始好了伤疤忘了疼了。

　　“我诚意跟姑娘赔礼道歉，姑娘不赏个脸吗？”尹匡上前一步，直逼至我眼前。

　　嫦珺将我拉开，切身站在我和尹匡之间，提醒道：”国舅爷，仔细了您的身份。”

　　“嫦珺掌柜提醒的是，要不我还真忘了这天底下还有人敢和国舅爷作对。”谁承想尹匡是半分忌惮全无，他一把拉开嫦珺，另一只手抄着我的幕篱摘来。

　　灯光乍现，眼前的幕篱已被甩出二楼楼阁。我反手一个巴掌甩了上去，堪堪打得尹匡措手不及。
　　“好大的胆子，国舅爷如此大放厥词，置当今陛下于何地？”我怒斥。

　　他被猝不及防的巴掌打得有点蒙圈，又羞又恼，转眼便抬手向我劈来。我听到了坠影的惊呼，但那巴掌却还是悬停在了我的面前，看清我的容貌之时，我从他那副小眼睛里看到了惊诧，然仅仅是片刻而已。

　　尹匡收手，嘲讽起来：”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怀臻长公主。怎么，公主府里的面首都玩腻了，出来找乐子了？”

　　花弦月里，除了他说话的声音，便是半分别的声音也无。闹出如此大动静，所有的人都凭栏向我们这处看来。

　　嫦珺站在身侧，已十分生气：”国舅爷慎言，如此动静也不怕皇后怪罪。此处今日不欢迎您，请回去吧。”

　　尹匡不依不饶：”怎么，长公主做得，我就说不得了？就算我不说，如今何人不知、何人不晓长公主的风流韵事啊。”他贼溜溜地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似有了新的主意，”不若这样，长公主若瞧着我不错，我也可勉为其难去公主府做你的面首。”

　　“尹匡！”我怒喝，又是一个巴掌想要甩上去。

　　有了第一次教训，尹匡也有所防备，见我甩掌而来，一把握住，顺势一带竟想将我拉入臂弯。我紧忙一推，挣开尹匡，然整个人失了平衡，一个趔趄，脚下踏空，走向一楼的阶梯直入眼帘，这一摔，只怕比摔伤更重的是新的市井流言吧。

　　此刻，我好希望叶写逸能及时出现，哪怕如晌午一般做个人肉垫子也可。

　　然而，脸庞煞有旋风急转，整个人被凌空带起，我不自觉紧闭地双眼还未来得及睁开，便已嗅到一股薄润清淡的气息，只是这股子气息，没来由得熟悉而陌生。花弦月的千盏灯火扰在这飞旋的状态中，似梦如幻。

　　落地站稳之际，耳边传来”啪”的一声脆响。

　　我蓦地睁开双眼，正对上一张英朗侧颜，揽在腰间的手臂适时撤开。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尹匡的另一半面颊，已绯红腾起四个指印来，左右对比一看，我下手的力度，仅为另一边的三成。

　　“殿下，可还满意？”救我之人，吐气如兰。

　　我定神细看，来人身形倜傥利落，一身玉色锦袍透出几分淡雅。然刀削一般的面容清秀冷峻，一双剑眉之下，星眸明澈如兰。如此英气俊逸的儿郎，我从脑海深处努力回想，仍没有丝毫记忆，但是，却那样的熟悉。

　　我兀自木讷，却听尹匡怒喝道：”怎么又是你！”

　　“尹匡，是不是我前些年打你打得太轻了，竟一点记性都没见长。”男子负手而立，冷漠的话语，听者心头一震。

　　尹匡咬牙切齿：”孟勃阳，你要是审时度势，你就乖乖一边儿呆着去。你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再打国舅爷不成？”

　　男子冷呵一声，虚晃了尹匡一下，却见尹匡立刻抱头后退两步，把自家小厮怼在了前面，真真是个怂包。

　　不经意间一瞥，正好撞上男子眼眸，却见他嘴角微扬，向我投来一丝微笑。遂即，就见尹匡那笨拙的身影连同小厮，从我们之间斜飞了出去，从二楼直接砸在了一楼的大堂平台上。

　　“好！”不知从哪里传来的一个叫好声，紧接着，迎来满堂喝彩。

　　“臣送殿下回府。”男子抖了抖衣袖，伸出右手。

　　那只手骨节分明、光洁如玉，虎口和修长的手指指腹暗藏经年岁月磨砺的茧子，却丝毫不影响整手的好看。

　　我搭上他的右手，温婉笑道：”有劳孟将军。”

　　孟勃阳是已故宁贵妃孟冉音的胞弟，是遆锦宸一路提拔至侯位的定远侯孟仲廷之子。遆锦宸对孟氏寄予厚望，然老侯爷早年长期征战在外，一副残躯早已行将就木，封侯不过短短半载，便驾鹤西去。遆锦宸感念孟氏忠烈，遂晋了孟嫔的位分，成了后宫之中仅皇后之下的宁贵妃，世子孟勃阳承袭爵位一度成为最年轻的侯爷。

　　只是如此风光没持续多久，就出了我与乾国豫王的丑事，遆锦宸彻查此事，从我与乾国豫王当日的膳食中皆探出迷药，而当时宴席是我全权交于宁贵妃承办的，矛头直指向她，百口莫辩。皇后推波助澜、群臣弹劾施压，天子盛怒之际，将宁贵妃褫夺封号，贬至卢真寺；孟勃阳被削去爵位，降为从五品定远将军，派去北疆驻守边城余年。

　　君恩如水，瞬息万变。孟氏变故不过短短几载，跌宕如梦的岁月风霜已悄然印刻在青年的鬓角。以前，每每听宁贵妃说起胞弟，总是眉眼春风、满含爱意，她夸胞弟阳光正直，在战场骁勇善战，在家中孝敬双亲、温润体贴，上至父母、下至奴仆，无不夸赞，尤其对她这个阿姊出奇的好。

　　以前我住在宫中，一直未有机会得见。如今初次相遇，他却已是静默如兰、脾性稳泰，几乎看不出心思的模样，我兀自唏嘘。

　　暮色敛去，泼了墨色的天空零星闪烁，车驾缓驰，只有车轮”吱呀”声默默作响。自觉孟氏变故皆与我有关，我与他同乘车内，气氛有些尴尬。

　　孟勃阳似看出了我的心思，先打破尴尬道：”臣以为，殿下会拒绝呢。”

　　“嗯？”我不明所以。

　　“臣送殿下回府，原以为殿下会拒绝呢。”他微微侧头，我看不清他的神色，”毕竟，当年出了那样的事情，殿下应是介怀我们孟氏的。”

　　如果事情当真如此，我必定是介怀的。然而，宁贵妃贵为武将之后，为人直爽洒脱，与我在宫中相交甚欢，我执掌凤印，她协助左右，宫中诸人对她也多是褒扬。即便三年过后的今天，我依然不信那事是她做的。

　　我莞尔：”孟将军不信你阿姊为人？”

　　他转头望向我，我见他神色闪过一丝惊讶，便继续说道：”孟将军又如何觉得本宫不信你阿姊为人？”

　　“既是如此，为何……”他没有在继续说下去，右手的指腹不自觉地用力摩挲，缓缓握成了拳，我瞧着那凸起的白垩色指节，便知已触及到他的伤心过往。

　　的确，这是一个不可挽回的悲伤之事。宁贵妃被贬去卢真寺之后，我一直充斥在满帝都的恶言恶语之中无法回神，直到许久，才理清思路发觉到事有蹊跷。于是，我悄然留书去了卢山，而我本意却也是为了去卢真寺见宁贵妃的，然而就是这一去，终究害死了她。我前脚刚踏入卢山，后脚就收到宁贵妃染病死在厢房的消息。

　　我感到抱歉：”本宫信她，所以本宫去卢真寺找她，希望能在寻蛛丝马迹里找寻她的清白。只是……”我顿了顿，”未曾料想到，此举会害死她。”

　　孟勃阳如兰眸子沉如幽潭，问：”殿下，可有结果？”

　　真相，我却然已猜得了七八分，只是无意要告诉于他。

　　我摇了摇头。

　　“你有结果，”他那幽潭的眸光里更深沉了一些，仿若潭底沼泽，”只是你不愿。”这份不愿里包含了太多意思，有可能他也探寻到了真相的蛛丝马迹，所以他认为是我不愿意再去打破现有的平衡，亦或是觉得在我这里真相已经不重要。毕竟，已经搁置了三年。

　　这件事儿，我并不想与他再多说什么。

　　遂转移了话题：”孟将军边城数载，是何时回来的？”

　　他也没有继续计较，答道：”去年岁末，斩杀了侵扰边城数年的北林国异族首领。陛下听闻捷报大喜，召我重回帝都。”

　　“所以，新的骠骑将军，是你？”今年岁旦，五哥哥来卢山陪我守岁之际，我们聊了一嘴，彼时我并未在意。

　　“是，”他颔首，”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不管怎样，微臣也当遵循家父遗愿，守护这久嘉山河。”

　　我默然，不得不再次从心底惋惜这一门忠烈。

　　也更加确定，要还他们孟氏一个清白。

　　他见我默不作声，想了想，似有话还要与我说，刚开口说出”殿下，你可还记得……”几个字，马车外就响起了一片噪杂，马车骤然停下。

　　我挑开车帷，探出身子，只见翦水神色凌然，立于马前。

　　“殿下，有人夜闯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