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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心魔(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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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子咳嗽了两声,他脱力地趴在太岁背上。因为一直咬着木棍,他的牙仿佛快要碎了,口腔里也含着一团火般灼热。但太岁的行走十分平稳,让他觉得安心。每次咳嗽时,天罗子都可以感受到太岁微微侧头的动作。发丝柔软的触觉,像他无声的抚慰。
“师父……”天罗子说不清现在自己心理的感觉,好像可以放心了,但又有一种奇怪的紧张感挥之不去。他总觉得前面会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可是玄灭这时候就在太岁手里,难道他的手下还敢做什么吗。
“嗯?”太岁应道。
“我……”天罗子小声道:“小心。”
“没事。”太岁道。
“太岁。”玄灭在被太岁强迫着前进的间隙,扭头道:“老头子果然没有看错人,你们果然是师徒情深呐。”
他阴郁地笑了一下:“或者说,‘父子情深’?”
太岁没有为他的言语挑拨所动:“第二次了。”
玄灭啧了一声,转过头去。
“事不过三。”太岁的枪卡在玄灭的脑袋上:“再有一次,就不要怪我。”
玄灭怪笑了一声,道:“那就要看你有多少本事了。”
天罗子下意识地搂紧了太岁的肩膀,他听见了两人之间的对话。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还不算完……他的脑子嗡嗡作响,但并不是因为受创,而是这一段相似的路勾起了他本能躲避的回忆。走道中潮湿的气息腥冷地包围着他,背后又酸又胀。
我的背后究竟有什么——
灰颓的视线中忽然有了一丝光明,天罗子猛地抬起头来,迷茫道:“师父……”
太岁没有说话,只是全身紧绷了一瞬间。
“警察。”一个清凉的声音打破寂静。
“管家。”玄嚣下了车,微笑地看着千玉屑。
千玉屑放下手机,也从车中下来:“我不是总管,也不是管家。”
“哦?”玄嚣夹了根烟在手里,没有点燃。他在草坡边缘坐下来,望着一片寡淡的夜色,道:“那你是什么?”
“从前是给老板带孩子的。”千玉屑靠在车头上,抱着双臂,脸色十分平静。如果说起初他还有几分烦躁,那此刻在即将入夜的凉风中,已经全数消融了:“现在是给老板管孩子的,简称保姆。”
“哈。”玄嚣乐了,扭头道:“和你说话还是这么有趣。”
“你也一样。”千玉屑道。
“能第一个接到你的电话,说明你还记得我,荣幸。”玄嚣道。
“客气。”千玉屑道:“不过我第一个打给的,不是你,是我家孩子。”
玄嚣笑了一声,望着远处那个红皮仓库的方向,仿佛能听到其中的隐约传出的枪声。
“怎么?”千玉屑走过去,坐下来道:“失望了?”
“你一向不会叫我失望。”玄嚣道。
千玉屑拿过他手中的烟,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就不认输。今天居然愿意连输给玄灭两局。”
“哦?”玄嚣从怀里掏出一个打火机,纯黑色的,款式简单古朴,并不夺目。他以手掩住寒风,笑着为千玉屑点烟。
千玉屑也不拒绝,他浅浅吸了一口气,烟头微亮。这烟味道很好,他淡淡吐了一口烟圈,道:“是啦,你一向露骨,今天何必谦虚呢。初三的时候有一次因为考成第二名,让我换了老板日程,替他去参加家长会的人是你吧?”
玄嚣哈哈大笑起来:“千玉屑你不也有所得?”
他眯起狭长漂亮的眼睛,挪揄道:“那时太岁是我的格斗师父,要不是这样,还不能帮你把他约出来呢。”
千玉屑斜睨了他一眼,道:“他做你的格斗师父是我推荐的。”
玄嚣双手放在脑后,倒在草坪上,道:“要不你别跟着我爹了,我公司受益不错,养得起你。”
千玉屑未有回答,指尖的烟很快就走到了尽头:“这次给玄灭赢两次,是有大筹码在后头吧。”
玄嚣道:“高估我了,我就是牌艺不精而已。”
千玉屑微微一笑,道:“你的打火机,我见过。”
玄嚣一手重又放回胸前,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那枚打火机。乍看时,和太岁的那只竟是一样,但如果仔细看,又能发现些许不同:“刚才你的电话又是打给谁?”
千玉屑含笑抽完最后一口烟,将烟蒂扔进随身携带的便携烟灰盒中,站起来,像在眺望:“该下去了。”
玄嚣坐起来,曲起膝盖,看着他:“总管小心,我可不想你受伤。”
千玉屑转头道:“放心,我已经报过警了。”
无论过了多久,天罗子也无法忘记这个声音。
“警察。”清凉的男声如是说。这真是一个美好至极的声音,像初春刚破冰的溪水,清甜可人,却带满了冰渣子。天罗子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他紧紧地抓住太岁,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太岁的身体在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紧绷起来,但很快又放松下去。
可无论是紧绷,还是放松,都很奇怪。在之后,天罗子每每回想起这一幕,都会被不解和愤怒包围。
太岁似乎放开了玄灭,天罗子听见他的生意低沉,语气却和平时不一样:“是你。”
——是谁?天罗子努力睁开眼,仍旧只有一片黑暗,但那点光亮还在。他顺着光芒的方向使劲去看。事后他再回想,才惊觉那应该是一只将光量打到最大的手电。这么刺目的光芒直面太岁,太岁却只是双手极缓慢地在天罗子的手背上拍了拍,像是在抚慰他的不安,又像是——在对他告别。
“不……”天罗子的手慢慢脱力,他从太岁的背上滑落,几乎没有感觉到什么冲击,就落了地。像童年玩过多少次的滑滑梯,只是这次没有人在下面伸开双臂接住他。他落在湿润又柔软的泥土上,尖声叫道:“师父!!”
叫声出口的瞬间,清凉的男声也再次响起:“是谁?!”
“警察!”一个英气十足的声音同时回答,接着是拔枪的声音。
可来不及了,黑暗中,天罗子听见一声巨大的枪响,爆炸在他的耳边,弹风不远,却绝对不会伤害到他。接着是两个人同时动作的声音。
他什么也听不见,只能无力而迷茫地坐在黑暗里,徒劳地伸手去拉虚空中的人:“师父……”
天罗子梗咽道:“师父!”
没有人回答,有人在喘息,这喘息声他无比熟悉。这喘息声又如此不祥。
他无从辨认黑暗中的方位,只能拼力大喊,疯狂去摸:“师父,你在哪里,你还好吗?我……”
一双带着手套的手穿过他的腋下,用力控制住他:“被动!”
天罗子挣扎道:“放开我,我要……”
依旧是那个英气的声音:“这里我来,快叫医生。”
有人离开,带起一阵凉风,从天罗子鼻尖前过。天罗子嘶哑道:“为什么要叫医生,为什么要叫医生!”
“安静!”拉住他的男人大喝道:“你要害死他吗?有没有干净的布?”
天罗子一下子瘫软下来,他哆嗦着去脱自己的衣服,可脱了两三次都因为过度颤抖而拉不开拉链。他咬牙强迫自己镇定,用力一扯,将外套扒下来:“把它切开,里面应该是干净的。”
男人看了他一眼,接过外套,道:“没关系,看样子打中了肺部,先止住血。”
天罗子的脑子中一片空白,他哆嗦着爬过去:“什么意思……我师父?是我师父?”
“是。”男人厉声道:“找到我的手,按住,不要随便乱动。”
天罗子僵硬着按住他的位置,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用力,要用多少力气。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手脚了,只怕一个不小心就会造成悔恨终身的后果。他十指冰冷,却在触到那些温热鲜血的一刻灼热起来。这炙烤和冻结反复侵蚀着他,将灵魂粉碎。
“不,不……”天罗子梗咽着靠近太岁,泣不成声道:“为什么,怎、怎么会……”
“……”黑暗中太岁的喘息声时急时缓,仿佛就要消失了。他每一口呼吸,都带出肺部伤口间漏出的奇怪杂音和满口血沫。他咳嗽了一声,好像要说什么。
“你、你不要说话。”天罗子哭泣道:“医生很快,很快就要来了,师父,师父!”
太岁的力气迅速地流失而去,他用意志维持着这点意识,他使劲睁眼想看清黑暗中痛哭的少年,他看不见,这一刻却像是好事。
太岁尝试着伸手,想摸一摸他的脸颊。
“别,”太岁道:“哭……”
“我不哭,我不哭。”天罗子咬牙,使劲按住他的伤口,他只有这一件事,只能有这一个动作,好像这一生就要在这一个动作中结束了:“你不能死,你不要死!”
太岁虚弱地笑了一下,他想不到自己居然真的会有这么一天,让这个孩子来安慰鼓励自己。又让这个孩子面对自己的死亡。他终于还是握住了他的脸颊,像在深夜,在他的床头,小心翼翼地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他忽然觉得舍不得。
可是……他欠央措一条命,如今还给他的兄弟,也是应该的。
可他竟然舍不得了,真不像话。天罗子最后那声尖锐的呼唤像这世上最珍贵的挽留,以至于太岁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怯步了,他看着盲眼的少年,而那颗命中注定要刺穿他心口的子弹偏移了方向。
太岁自嘲地笑了一下,他已经睁不开眼了,他想说,以后你要跟着千玉屑;家里的银行卡和存折给你留了很多自立的资本,密码就是你淘气随便给我安的生日;不要做警察;我教了你哥哥们怎么杀人怎么开枪,不想再教你了;要活着,不要做阎王家的天罗子,要做属于天罗子的天罗子。
他叹了一口气,感到生命随着血腥的味道一起消融。
原来死亡的感觉,像雪融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