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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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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之后,一更天。
天上的月已圆了。中庭地白,冷露无声。
萧初水刚打算脱衣睡去,忽然却传出轻轻的叩门声。
不会是福王,他来找她绝不会叩门。
门外站的人是宋祁。
宋祁仅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萧姑娘,今晚十五月圆,谷主让我来请你。”
“十五月圆?”萧初水闻言不由地仰头望向天幕,果然是一轮圆月。
宋祁也看了看天,又用一种很古怪的声音,缓缓地道:“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都是很特殊的时刻,谷主他老人家一向睡不安稳……他一定要到之前那个岩洞里去。”
萧初水吃了一惊,“每个月的月圆之夜……他为什么要去岩洞?”
宋祁道:“因为他不能不去。”
他这个回答,实在等于没有回答。
所以萧初水没有再问什么,她只不过跟着他走出了门。
两个人一路上各怀心思,都没有再说话。
宋祁这一次似乎有很重的心事,快走到谷主所居住的院落时,他停了下来。
萧初水也只有停下来,“你看上去很不安?”
“你错了。”宋祁转头看她,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温度,“我只是在等一个人。”
他居然也肯对她说实话。
“等谁?”
“等司马。”
“司马闲庭?”
宋祁轻轻“嗯”了一声,“这地方并没有第二个姓‘司马’的。”
萧初水忽然道:“谷主要我来,是不是想让我再陪着他去那个岩洞?”
“不错。”宋祁点头,“只不过你和他不同,你若去到那里,原本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萧初水皱眉。
宋祁看着她,嘴角又露出那种阴凉且嘲讽的笑意,“因为你是他选中的祭品。”
萧初水的眉皱得更紧,“祭品?!”
宋祁收敛了笑意,缓缓地道:“你也已经看到,他越来越老了,老得快只剩最后一口气,但一个人越老,有时却反而越想活下去。他就是这种人。”他负手站在夜风中,目光里透出一股萧初水所远不能看穿的深沉,“他的秘密,这世上只有我和司马知道,他可以从年轻的生命里吸取能量。”
萧初水没有说话,她只觉得周身一阵发寒!
宋祁却接着道:“但你也用不着害怕,苍魂珠对你并不起作用,他的邪术自然也无法施展。”
萧初水的寒意却反而更甚!
“我不能断定你说的是真是假,何况,就算是真的,你又为什么要告诉我?”
宋祁盯着她美丽的脸孔,“因为我不想让你死。”
萧初水的心沉了一下,“就算我死了——”
宋祁截断了她的话,冷冷道:“就算你死了,对我也没有多大关系,只不过,我不愿这里的冤魂再增多。”他说着又浮起那种讥诮的笑意,“我虽然是万花谷里的管家,心肠却还没有他那么坏。”
萧初水咬了咬牙,逼自己转开眼,“就算我相信你是个好人,就算我相信谷主他这段日子以来对我的照顾,只不过是为了要我的——但他的武功那么高,要想杀死我,其实是易如反掌的。”
宋祁无动于衷,“你身边有另一个保护神,何必担心?”
萧初水猛的想到了福王,却不愿承认!
“谁?”她故意扯唇冷笑,“你说的是——”
宋祁冷冷盯住她的眼睛,“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也知道,他来这万花谷根本是为了你。”
萧初水的脸色终于泛出了苍白,她不可置信地道:“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宋祁却偏偏不再回答,因为一串脚步声已在月色下传来。司马闲庭。
一看到他,宋祁好像放心了不少。
萧初水却更困惑,忍不住道:“万花谷的每一株花树底下,真的都有一个冤魂?”
司马闲庭点头,“是的,而且他们都和你一样年轻。因为只有年轻的生命才可以吸取能量。”
宋祁道:“幸好这已是最后一次。”说完,他看了司马闲庭一眼。
司马闲庭也在看他。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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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已都在那个漆黑的岩洞中。
宋祁,司马闲庭,谷主和萧初水。仅半天未见,谷主竟似在几个时辰内便苍老了许多。
他已变得十分虚弱,这一次,要依靠司马的搀扶才可以登上那块凸出的岩石。
尔后司马闲庭的手在岩壁上轻轻一抹,偌大的岩壁便向两边缓缓分开。
就如先前那次一模一样。
岩壁分开后,他便搀扶着谷主走了进去。然后是宋祁。
他一踏上巨岩,就向萧初水伸出了手。等到把她也拉上来,他忽然压低声,淡淡地道:“你在里面看到的,也许会成为你终生的梦魇,不过其实,你也不必过于害怕,我已说过,他会保护你的。”
只要一想到福王,她的心便乱了。
萧初水几乎站立不住,怔怔地叹息道:“他——”
宋祁忍不住伸手扶稳了她,却冷冷讪笑:“对你来说,他似乎更可怕,是不是?”
司马闲庭又走出来,“萧姑娘,你进去吧,谷主已在等你。”
他看着萧初水,眼神中却有一抹忧虑,和同情。
尽管都潜藏在极深处。
因为他知道,里面的那一幕,本不该让像她这样怀有身孕的年轻女孩子看到。
超过了她们能承受的极限,就会成为梦魇。
但萧初水已经看到了。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偌大的石厅,还有许多粗细长短不一的石钟乳。
每一根石钟乳上竟都嵌有一颗或大或小的夜明珠。
淡青色的光芒交相辉映,使石厅恍若月夜。
可惜这月夜并不美丽,更不能带给别人一丝一毫的愉悦,反而是噬骨的恐惧感,因为在地面、在石钟乳的间隙间,躺满了干瘪的尸体。原本他们应该连皮肉都腐烂,只剩下白森森的骷髅,但这里的每一具尸体都像已脱水风干,偏偏都留了一层薄薄的皮覆在骨架上,没有一具例外。
僵尸比骷髅更显得可怕,更让人齿寒。
而那些价值连城的夜明珠,竟只为了照亮这些僵尸!
萧初水整个人呆在了那里,若非宋祁扶住她,也许真的要晕倒在地。
同那些僵尸一样。
现在她已完全相信宋祁说的话。
只有谷主,他来到这里反而感到很安心,再也不需要司马闲庭的搀扶,整个人像在慢慢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他又开始吟那句诗:“筵已散,堂中寂寞难堪……若要重欢,除是一轮月上。”
一轮月上……今夜正是月圆之夜!
“初水,你过来——”他向她站的方向招手,“过来扶我一把。”
萧初水只得咬牙过去。
谷主叹息道:“初水,你已经看见了这些干枯的尸体,是不是感到很害怕?”
萧初水搀扶他的手微微发抖,说不出话。
谷主用自己那对死灰色的眼珠“看”向她,柔声道:“你的指尖发冷,手也在一直发抖,我知道你一定很害怕。”他叹了一口气,“你不仅怕那些僵尸,而且更怕我,因为是我让他们变成这样的。”
萧初水的牙关咬得更紧,她已根本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
谷主从袖中拿出了苍魂珠。同海水一样发出幽幽蓝光的珠子,他的“生命之源”。
他把苍魂珠塞进了萧初水的手中,“现在,你可以拿着它了……初水,你不必害怕。”他用一种暗哑而又温柔的语调对她说,“你不会同他们一样的,你可以好好地活下去,同你腹中的孩子一起,好好地活下去。因为苍魂珠……带给人世间的是欢乐……是永恒的美丽和欢乐——”
萧初水垂眼看着苍魂珠。它在她手中、在这暗室静地之中,发出了更为明亮的光芒。
妖异的蓝光,让所有夜明珠的淡青色光芒黯然失色。
这是一股觉醒的力量。它开始“复苏”了。
谷主又道:“初水,你现在随我来,随我去那片石钟乳,那里没有死尸,那里是留给你的。”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萧初水却居然再也没有害怕。她的心智已有些迷失了。
她只觉得谷主的每一个字都变得很动听,很有道理。他说什么,她就该听什么。
她已迈出第一步,但宋祁拦住了她。
他突然对谷主出手!
萧初水被一股绵软而强劲的掌风推开,却不是宋祁,是司马闲庭。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约定,每个月的月圆之夜,都是谷主最虚弱的时候,他们想要报仇,想要杀他,只有趁这个时机!
苍魂珠从萧初水的手中摔落,她的人却被另一股力道接入怀。
福王。他早已等在这里!
“你怎会——”萧初水勉强清醒过来,福王的气息本就是她最熟悉的。
福王抱着她掠至石厅的另一端,“我先一步等在了这里,正是为了保护你,初水。”
萧初水目光所及,那些可怖的僵尸让她不得不躲入了他的怀里,“……这里比地狱还要可怕。”
“所以你最好不要再去看。”福王用手替她掩下眼前的一切。
打斗之声传来,谷主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变得阴冷:“司马,你们这是干什么?”
并没有人回答他。
萧初水的心被揪紧,她还是拨开了福王的手,“他们——他们想要报仇?”
“是的。”福王淡淡地颌首,“初水,我已告诉过你,宋祁的父亲是被谷主杀死的。而司马,是为了回复他的自由身,他并不想一辈子困守在万花谷里。何况,他还有另一种痛苦。”
“我想起来了!”萧初水忍不住转头看向他,尽管在夜明珠淡青色的光芒下,福王俊美的面容并不能看分明。“他有一种病,每个月都会有几天要发作,发作起来既不能见光,又十分怕冷。”
“但你——”她忽然又转头看了看他们。
三个人,每一招都布满杀机。
福王当然明白她的心思,“初水,你要我出手帮他们?”
萧初水没有应声,但还是点了点头。
“我用不着出手。”福王的神情却十分淡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解决之道——他们两个也并不希望我帮忙。何况,我留在这万花谷中,只不过是为了你,别人的事,远不配让我出手。”
他既然这样说,萧初水也就别无他法。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三个人缠斗在一起,直到宋祁的手骨被谷主拗断!
不过谷主却比他更疼痛,因为他肩上的一大片皮肉都被他生生咬下,鲜血喷涌而出!
这是一幕再残忍不过的场景,福王已抢先捂住了萧初水的眼睛。
宋祁被谷主一掌击出,“砰”的重重摔在一根石钟乳上,全身经脉俱碎。
司马闲庭呢?他也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因为他和宋祁方才的联手一击!
谷主变得比他们更可怕——他肩上的血还在流,嘴里又喷出了一大口血!他终究是老了,何况眼下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刻,更何况,这样不要命的联手合击他已有好多年都未曾经历过。
打斗声止歇。
他们三个人竟似乎已同归于尽。
“他们……都死了?”萧初水无力地倚在福王胸前。
福王却放开了她,他仍是那么冷漠。除了她,眼前任何人的生死都无法让他动容。
他将萧初水放在地上,“我去查看一下,若他们都死了,我便带你出去。”
他的手指轻探在谷主的鼻下,突然之间,却被他扣住了手腕!
萧初水骇异至极,娇靥失色,竟脱口道:“封偃——”
连她自己也绝没有想到,在这一霎时,她竟会如此心慌和害怕!她害怕谷主会对他——
但福王根本不在乎,他在意的却是萧初水的那一声惊呼。
谷主紧扣着不放,用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力,吃吃地道:“给我……把、把苍魂珠给我……”
福王终于微微皱起眉,运力一点他手背上的“阳池”穴,谷主便只能松开了手。
苍魂珠那妖异的蓝光仍在。福王从不远处拣起它,塞进了谷主那苍老如枯枝的手中。
仿佛只有这样,他的魂魄才得以安息。
谷主躺在地上的身体已跟僵尸无异,他紧紧地握住珠子,竟变得无比满足。
满足地咽下了他最后一口气。
但苍魂珠,它带来的并不是欢乐,而是痛苦和毁灭!
这个原本就堆满了枯尸的石厅已显得愈加恐怖,福王却冷眼旁观,他一向是这样子的人,心中既不敬神,也不惧鬼,鬼神之说对他不过是空谈。他走回去,从石钟乳旁把萧初水抱起来。
不过在他带她离开岩洞前,却还是用力道将外面石壁上的机关全毁去。
这里既然早已成了人世间的“地狱”,又何必再让活人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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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将她抱回她自己的房间,抱回到床榻上。
现在,整个万花谷里,除了那些哑仆,已只剩下他们两个活人。
夜已三更。窗外的月色愈加明亮,庭中的草木如披被银纱,静谧之中更臻美丽。
可惜没有人想欣赏——福王仍将萧初水搂在他的怀里。
他本就不舍得放开她,也知道今晚不能就此离开。她受的惊吓太大,今晚需要他的依靠。
他轻轻拍抚她的背,像哄一个孩子般地哄她:“方才岩洞里发生的那些,你应该全当做了一场梦,一场恶梦而已……梦总会过去的。”
萧初水闭上了眼,只喃喃地低语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福王心有所动,“因为他们要向谷主复仇。初水,宋祁和你一样,复仇的决心很大。”
“复仇?”萧初水第一次陷入了迷惘中,第一次感觉这两个字听来有些遥远。
她忽然感到更加害怕!像宋祁他们这样同归于尽的复仇……
人都是如此,只有亲眼见到同一条路上,走在前面的人跌得有多惨、摔得有多重,才能知道这条路走不通。
福王抱紧了她。他的心中没有迷惘,但比她更不好受。
鹤舞山庄一夕覆灭,已在她心里打了死结,连福王也不知道,这个结今生能不能够解开。
她的身体在他怀中仍止不住轻轻地颤抖,直到他放开了手——
福王居然放开了手。
“初水,你该睡一觉,”他面对着她柔声低语,“睡醒后天就亮了,我带你出谷。”
萧初水睁大了眼看向他,“你……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
她已将他当成天地间最大的依靠。
福王摇头,缓缓道:“我不会走的,我可以坐在桌边等你入睡。”
萧初水的心安了一些,但她又如何能睡得着?
很少有人在亲眼目睹了方才那种惨烈的场景后,还能够安然入睡的。何况,她终究只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并非无所畏惧。她也会害怕生命中的许多东西,譬如黑暗,譬如绝对的孤寂。
她忍不住从床边站了起来,对他欲言又止:“可是我——”
“初水,你若忘不了方才发生的事,”福王走回来扶住了她,“我们可以……”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已俯首吻住她。
他甚至将她抱到了床榻中央。
但她并没有一丝抗拒——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既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也知道自己——她的确需要。
也许此刻只有这种事,才能让她忘情,忘记方才在岩洞中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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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终于亮了。
旭日在东方冉冉升起,天地间又变得和暖,生机勃勃。
萧初水在福王的臂弯中醒来。
福王早已醒了。
他只不过在看她熟醒时的美丽面容,较之在王府,眉宇间更添了一分忧愁。
看起来却更像一位母亲。
萧初水的睫毛动了动,依偎在福王的胸膛前,并没有说话。拥她在怀,就像夜里有一片淡淡的月光照在身上,任铁石心肠的人都会醉的。
福王的心当然不是铁石做的。
从他放她离开王府,心中便已对她有了一份牵挂,连他自己也想不通、道不明的牵挂。
福王伸指轻轻拨动她泛着幽香的发丝,慢慢道:“初水,你若想回天山,我可以答应亲自送你去,否则,我只有带你回洛阳。”
萧初水的心不由地揪紧。经过昨夜,她复仇的执念已然动摇了。
但沉默过后,她终究还是咬牙道:“我绝不会跟你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