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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魅穹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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彻夜无眠。一丝光芒翻跃入窗,还未惊破晨曦。
她决定启程。
偌大的淇奥阁,如同僻远森林里古老华丽的宫殿,她一步一步走出,坚定果决,抛弃虚像。没有人来拦阻她。甚至看似没有人在意她的离开。然而她知道,有一双眼睛,在某一处注视着她。像两道隐去行迹的绳索,是这座宫殿对她强有力的捆绑。她没有回头。
阁楼上。淇奥阁总管见宋旷喜怒不明,小心试探道:“阁主,您真的打算就这样让她离开?”
宋旷的目光始终落在那扇合闭的大门,道:“多安排一些人,但不许惊动了她。”
总管立刻意会,但又担忧道:“您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这次却大张旗鼓宣告婚事,恐怕......”
宋旷无声一笑:“怕?怕风折雪,还是云眠歌?他们早晚会知道她还活着。这回我风风光光迎娶,就是要告诉他们,我宋旷有这样的底气,哪怕全世界与我为敌,曲商音,仍旧是我的。”
总管没有说话。
他不敢提示,一向冷酷狠辣的少阁主,这样的儿女情长,会招致怎样的终局。
南霓皇宫。思羽别宫。
数年前,国主辛珩因他的皇后风翎不辞而别而生了一场大病,此后便搬进了思羽别宫休养,勉力治理了十几年国事,病情拖拖拉拉,外界传说他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所以朝政之事也渐由唯一的皇嗣濯锦公主接管。原本大臣们都觉得国主撑不过一年了,都急着分门分派,以求在国主归天后还能保住荣华贵禄。没想到辛珩的意志坚强得很,始终不见断气的时候。而国主的贴身侍者们虽知道内情,却也并不张扬。
夜晚,一个矫健黑影跃进思羽别宫围墙,躲过守卫视线,直入辛珩寝殿。守殿的老侍者提着宫灯,倒并不眼花,认出了这身影,不慌不忙道:“云公子安好,先生和夫人在阁楼,由老奴为您引路吧。”
那人的脸笼在黑袍之下,看不清表情,口吻闲适却并不傲慢:“最近国主的身体如何?”
老侍者恭谨道:“有连萸夫人悉心医治,康健可待。”
灯影朦胧里显现他微扬的唇角:“我指望着他活久一些。”
老侍者微微颔首,不敢应答。
初见这个年轻人时,是在别宫密室,他如尸体般一动不动泡在药池里。老侍者只知道年轻人是鬼井先生的大弟子,可国主为何如此重待他,甚至将御用的药池都让他使用,怎么想也不明白。眼见着这个年轻人一点一点恢复生气。后来看见他在月下舞剑,抛饮烈酒,可那一招一式,分明像极了当年那个雪国剑客——云浔。
原来是云浔的儿子,雪国最后的皇裔。完完整整继承了父亲的气质,难怪,连国主对他青眼有加,他也只是淡漠以对,丝毫不拘礼数。再后来,国主常常单独邀他来寝殿。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更不知道,是什么让抑郁多年的国主重现了悦颜。
老侍者将他引到阁楼入口,摘下绢锦灯罩,将壁上的鎏金烛点亮。
他独自继续往前,走进了阁楼。
“来得正好,我把辛珩酒窖里珍藏的好东西搬过来了,来,给你倒一盅。”坐在窗台无所顾忌的鬼井热情招呼道。
他褪下了黑袍,宛如从黑色的蛹中重生,幽蓝衣袍,仿佛是纯净海水的一拘深邃回眸。
略显苍白的脸,依旧是剑眉星眸。左额角的一寸明显疤痕使得五官失去了一些俊美,但整体平添了一种英朗和刚烈。
连醉醺醺的鬼井都看出来了,这已不是当初的少年了,而是,一个男人。
云眠歌淡然扬眉:“是偷的吧?”
鬼井做贼心虚:“酒窖里还有很多,辛珩又那么大方,我怎么能拂他的好意。但是,”他执着酒盅,摇摇晃晃走过来,“不许告诉你师母啊。”
话音才落,连萸推门进来,警觉道:“不许告诉我什么?”
鬼井拼命向云眠歌挤眼。
云眠歌没有理会他,环顾四周后向连萸问道:“千楚呢?”
连萸叹了一口气,道:“他的伤势已经无碍,不喜欢这里,便执意要回辞鹤。我恐他因妃瑾的去世而郁结难舒,便也由着他去了,或许回辞鹤会让他自在些。”
鬼井为自己斟了一杯酒,却忘了饮,良久,亦深深一叹。他这个徒弟千楚,性格看似寡漠,一旦钟情,却是不能抽离。他若是再细心些,或许就能看出千楚与妃瑾的情谊。若是再计划周全些,或许妃瑾就不会那般惨死。虽说各有天命,可每每回忆他和连萸赶到慕风崖所看到的一幕,心有歉疚。四个徒弟,皆遭重创。
他早已超脱于俗务,可那一刻,还是有心痛的感觉。
谈及妃瑾的死,气氛变得有些沉重。
连萸勉强一笑,道:“晏晏那丫头如何了?”
云眠歌道:“迦夜带她回南疆,听说现在很好。”
连萸注视着云眠歌。两年前,她亲自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那么艰难。连鬼井也几乎放弃了。因为,云眠歌自己在放弃生的意志。
曲商音这三个字对他来说有多重要,他一直在向他们证明,亦向他自己坦诚。
阴阳相隔。多残忍。
“眠歌啊,其实......”连萸居然变得吞吐起来。
云眠歌抬眸,表示他在听。
“音儿或许没有死。”连萸一字一句道。
他沉默着。如同默默燃烧,却毫无温度的火焰。
“我前几晚一直梦见瑾儿,她说音儿还活着。我昨夜观望星象,偶然发现属于音儿的星阵从乌云重现,颇有活动之势。”连萸继续道。
很好。很荒唐。鬼井心里想道。
“谢谢您,我知道了。”果不其然,云眠歌不温不火地说了一句。
连萸郁闷了:“我没有开玩笑啊。”
“好了好了,老婆,”鬼井放下酒杯,出来救场,“时辰不早了,你先去休息吧,明晚我陪你一起看星星。现在我还有话对这小子说。”
连萸被推到里面,委屈地抛出一句:“你从来就没相信过我研究的八卦星象!”
搞定连萸后,鬼井一面为云眠歌斟酒,一面道:“妃瑾的死和商音的失踪其实对你师母打击很大。她一直很喜欢女孩儿,将她们视作亲生女儿。表面上不说,其实心中内疚。对你也是,对千楚也是。”
云眠歌饮尽一杯酒,醇香由咽喉顺入胸腔,却是莫名的苦涩。他说:“那不是你们的过错。”
“你师母的八卦星象推算过程虽不靠谱,但并不代表她的结论一定就是错的。”
云眠歌再次抬眸,这回却多了几分认真。
鬼井继续道:“最近江湖上都在流传宋旷要迎娶一个绝世美人了。当年我们找不到商音的踪迹,作了许多假设,却独独忘记将他考虑在内。我们都以为,一个导致商音坠崖的人,不可能再去冒险下那万丈深渊救她。人心有多复杂,爱有多复杂,我们都忘了......”鬼井说着,轻声苦笑了起来。
半晌,云眠歌才道:“我会去看看。”
鬼井叹了一口气,这小子,虽然改掉了花花公子的习气,可连话也简短了许多,很少有超过两句的话,阴郁程度与千楚不相上下。他知道云眠歌不会轻易相信。毕竟,两年来有太多虚假的消息,他的心,已经经不起更多的希望落空。
“哎,小子,我问你,”鬼井醉眼朦胧,“这两年,你有梦见过商音么?”
云眠歌的心蓦然刺痛。他摇摇头,几乎是用尽全力发出音节:“没有。”
鬼井高高举起酒杯,迎向空中的虚无,乳白的酒液在晃动间激洒出来,风动月影,沙沙的树叶声,如同一场雨季来临,下的是令人迷醉的水珠。
最后,鬼井说:
“也许,未死之人,不会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