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1、岭头便是分头处,惜别潺湲一夜声 ...

  •   翻遍厨房却只能找出三个烧饼,我倒了碗凉茶连着烧饼一起推过去,看到仲肃一口茶水一口烧饼狼吞虎咽,看得只是笑。
      “笑甚笑甚?”仲肃从喉咙中含混不清的吐出话来。
      “堂堂总督侯却在我家后院拣剩饭吃,我怎能不笑?”
      “切,这算什么。”简仲肃嗤之以鼻,囫囵吞进大半个烧饼,径直对着茶壶嘴大口大口喝水,咕嘟做响宛若牛饮,冷不防打个响亮的饱嗝,这下我再也忍耐不住,捶下桌子哈的一声笑出来。
      若是旁人也罢了,可偏偏简卓和我一样家教端严之极,从前就是自己独个儿用膳也必要正襟危坐,派头极大,不知从何时开始象个老粗武将一般。
      仲肃抹把嘴,拍腿笑道:“就知你要取笑。罢了罢了,这些年规矩早丢得差不多,你见着的都算好的,在西边打仗时冬天握把雪就能塞肚子里,唉,可别说你没经过。”
      我笑容陡然一滞,“不错,是我穷讲究。”
      他拍拍我肩头,豪气十足,“说出来可别不信,咱们少时逛逛碧波阁就当好大的事,还得提心吊胆的生怕被家里撞见挨通鞭子。可这些年带兵带的那可是直接请全城窑子里的姐儿犒赏三军,真怕我爹他老人家从气得从地下爬起来抽我。”
      对此我倒也有所耳闻,“难怪太师一提你胡子就翘得老高,可明明都说函雍在足下手中颇有气象,怎地还如此不显教化之功?”
      简卓哼了一声,“你可不知西边有多苦,地贫人稀还总有西戎侵犯。兵卒倒还好些,寻常百姓大多吃不饱。我也尽力而为,可是时有掣肘,真是……”他不再说下去,微微叹口气,眉宇间染上一层忧色。

      这些年简卓将函雍一界的军政大权都牢牢握在手中,即便骄横如张承云者其实在权柄也远有不如,朝廷中对此也颇有议论者。不过他战绩彪炳,靖国又缺少良将,所以纵然是明目张胆站在皇帝一边,对太后多有忤逆,但朝廷还是忍了下来。在许多明眼人看来,仲肃处境仿佛风光无限实则危如累卵,然而,但这种境况本就是一早已在意料之中。
      十余年前先帝初崩,太后执掌大权。朝廷中尤其是宗室里非议者众多,更有人在背后指责太后牝鸡司晨。新帝年龄虽幼,又是太后嫡子,但帝后两派之争便已初露端倪。我二人冷眼旁观筹谋许久,决定一人在内一人在外,一人效忠太后一人扶持皇帝,力求无论如何要立于不败之地。只是为着谁留在风波诡谲的朝廷中,仲肃与我又是一番力争。以仲肃之能我并不疑之能隐忍也会学会如何摧折自己与他人。但边家之冤既蒙太后之恩得以雪洗,边氏中人自当对太后感激涕零忠心耿耿,这已比简卓近了一层,更重要的是,虽未大婚,但我毕竟是名义上的驸马,太后只有一子一女,对公主爱如掌珠天下皆知,订过亲的女婿怎样也比他人来得亲些。这生死攸关的当口,哪怕一厘的优势也可决定胜败。简卓虽倔强,究竟深明其理,最终还是咬牙请缨去了函雍。

      当我把清颜公主也算计这局里时,已知自己向无尽深渊又迈近许多。

      说笑一阵,我重又泡了壶热茶,合拢壶盖,看一眼仲肃,慢慢道:“你究竟为何冒险而来?”
      仲肃摆摆手并不直接回答,反倒抄起个茶盅扣于案面上,屈指敲一敲盅底,“这是太后和朝中大半官员,甚得民心。”挪过另只盅与之并派放在一处,“这是越王,手下十万兵将。”又将后来那只朝旁边略略一推,“不过倒不向从前那般近,好事。”说着扣下第三只瓷盅,“皇上后边是宗室和一些大臣,可惜势力只局于京中一隅。”微微摇头,“不足为虑。”
      他抓起最后一只瓷盅远远在一旁,“这是东宫那位,朝中有些什么人咱们也这些年也摸个大概,势力不小,却没有实打实的兵权。”长长吐了口气,拎起茶壶放在当中,“这就是我们,从前你说要等,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今日。韶烽函雍还有嘉平数十万健儿,且不止如此。”
      我看着摊了一桌的茶具,“你到底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仲肃遽然抬眸,眼神冷厉如电,“你问我为什么冒险而来。现在我告诉你这趟万里进京就是为了问你边翎一句,如此有胜无败的局势,你到底为什么要支开杜明焕!”
      他声音虽低沉,却挟裹一种无法形容的压迫,令人呼吸有一瞬停顿。
      我忍不住侧头避过这无形的压力,蹙紧眉头,“即便如此可长安之乱就在旦夕。重耳在外而安,他还是走远些好。”忽感口干舌燥,便想去拿茶壶。却冷不防仲肃的手闪电般伸过来,不等我有所反应手腕已被牢牢捏住。
      “胡说八道!就算大乱凭你边翎想要保人还保不住?何必闹得如此决绝不堪的境地!”
      他手劲极大,我一时竟没抽回腕子,不由苦笑,“早知什么也瞒不过你,只是你又何必来这一趟。”
      仲肃身体一抖,脸色刹那霜灰,手掌一松已瘫软下去。
      我终于得空撤回肘,揉着酸痛手腕摇头,“力气见长,难得难得。”见他脸色映在烛火中异样惨淡颓败,微微不忍,“求仁得仁求义得义,我只求心安,莫做凄凄女儿态。”
      仲肃喉头发出嗬嗬几声,在深重的夜色中听来,宛如负伤的野兽低低哀泣。
      我翻过茶杯斟满,在手中旋了片刻,涩然开口:“从前路王请我喝的就是这铁观音,味道当然比这好得太多。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竟会有一天带兵去抄路王府。”茶水的腾腾热气熏过来,眼睛有些发酸,“我还记得王妃跪在面前的样子。”
      那夜殷家婴儿的哭声骤然响起,我手一抖,滚热的茶水刹那泼了满手。
      这哭声越来越响,仿佛无处不在,回荡在耳旁,回荡在这书房,回荡在世间每个角落。
      我盯着手上烫出的水泡,慢慢的道:“还有文渊侯,并州太守,广运刺史……,你还要我数下去么?”
      仲肃身体再度发抖,一如那夜,簌簌的颤抖无法停止,很久才喃喃的道:“不是你的错,你不做,也会有别人去做。”
      “可做太后那把刀,那条狗的人还是我。”我的手捂上眼睛,努力压住溃出的酸涩,“我跟老师说过,终于一日会带三尺剑还天下一个清白,可这话却未免太狂妄,我还得什么呢,什么是我能还的?”
      仲肃蓦然起身,目眦尽裂:“我说了不是你的错!”
      我撤掌,仰头对上他血色双眸,望见其中清清楚楚的恐惧痛楚不甘愤恨。
      易地而处,我大概也会这样彷徨暴怒。
      可是,“我累了。”

      跋涉在血污的世间,一身泥泞,很累。
      不知多少次醒来,缩成一团去怀念最深梦境中的静谧安宁,可连梦中的时光,也不过是一点。
      我马不停蹄,急切的去赴一个约,可当中路程却仿佛永无尽头令人气沮的漫长。
      那些人,在奈何桥的另一边,已经等得太久。

      仲肃死死盯住我,仿佛要看穿最后一丝秘密,不知隔了多久,忽然转过头去。
      我听到悉窣的,细碎的,水珠滴在地上的声音。
      “我很后悔,如果当初我坚持,今天一定不会如此。”
      “你说得不错。”我颔首,“一定不会如此。可能我们早已身死名灭,也可能会坚持到最后的关头,然后兵戎相见。”我凝望他抽动的肩头,多少年来的记忆淹没整个世界,“你我都明白,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好得不能再好。

      窗子被一阵风吹开,星光也在打颤。
      所有的声息终究淹没。
      仲肃转身来到窗前,望向深邃的天穹,“即便如此,我还是十分后悔。”
      一阵热气蓦地侵入眼帘,“我知道。”
      “其实我不是没料到有朝一日会如此。可我就是不甘心不情愿。”他负手而立,依旧不曾回头,“我来……只是为了最后一面。”
      我忍泪微笑,“我知道。”

      你我早已过了可以天真的年纪,不再以为哭闹挣扎就能够挽回注定失去的一切。
      命运的逆旅上我们曾背靠背抵抗漫天箭雨,传递彼此的体温,分享黑暗的秘密。
      终于,到了分岔的路口。

      ――――――――――――――――――――――

      我们再度坐回案前时,长夜已过去一半。
      “上次你来信说英湛可用,此人究竟如何?”仲肃啜一口凉茶,目光透着深思。
      “确实可为臂力,可也免不了与你会有一战。”
      仲肃眯起眼睛,神色奇异,“此话怎讲?”
      “你们都想要更多的东西。”
      他沉默少顷,警觉的神情渐渐放松,最终摇头失笑,“我就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你边翎。”
      “在这个位子上烦恼的事实在太多,要想真的做成点什么事……”他紧握茶盅的手绷得发白,“我只能如此。”
      十多年前,那些将我们彻底埋葬的人大概也是如此告诉自己。
      只能如此,只能如此。
      我悲哀的微笑,“他和你想的倒差不多。”
      他无意识的碾着手中茶杯,“依你看胜负如何?”
      “五五开。”
      仲肃眼神一凛,“这些年我也多有留意,只是他年纪毕竟还轻,原来竟然这般了得?”
      我叹气,“不错。”
      冷酷,坚忍,志在必得。
      和你相同。
      对面人眼中杀意毕现,语气却淡:“明白了。”随即转过话头,“还有一事。”
      我已料到他此时还在悬心的是什么,“张承云的事?”
      “是的。”简卓咬咬牙,脸上筋肉一阵抽动,“是哪方下的手?”
      我闭了闭眼,摇头叹息,“何必明知故问。”
      “我确实已经想到。可……”他顿住,脸上掠过一阵惘然,“究竟殿下待我不薄,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实在不想对他唯一记挂的人动手。”
      我想起从前那些日子,心绪也随之动荡,“我又何尝不是做如此想,只是什么都变了。”见简卓依旧神情迷茫,道:“你不用为难,这事交给我就好,还有笔债要讨。”
      简卓缓缓点头,默然半晌才冒出句话,“你放心,不论将来如何,成也好败也好,我决计不会为难杜明焕就是。”
      我呵呵直笑,“我倒从来没有担心过此事。”
      他略略踌躇,“还有没有其他人……唉,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我毫不迟疑,“没有。”
      简卓目光须臾不曾离开我的眼睛,闻言面色不变,口中咿一声,“是么?当真?”
      我不动声色,“你指什么人?”
      仲肃微嘘一声,“我听说了些事,果真?”
      我微微一笑,“果真。”
      他双眼一瞬间张得诺大,绽出不可置信的光来,“我虽然已经料到……可你如今这样子倒不象逢场作戏。”
      我再度点头,“如今确已不是。”
      仲肃不再追问,低头饮茶,眉头紧锁,似在苦苦思量。
      “不必为难。”我晃了晃茶壶,漫不经心的道,“也毋须顾忌,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

      “世上再没有什么我不能失去的。”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