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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知此风波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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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秋夜,郡主双手颤抖,泪落如星,把那副画交付我手中。
对着一窗星火端凝宿夜,我的手在不知不觉中反复拧动摩挲画轴,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点温热。就在如此的无意间,画轴一端开始慢慢松动,待留意时已然大半旋开。
郡主保存它这样久,可连她也不知道,画轴里的那幅白绢才是清颜真正想要交给我的,也是她不得不终于离开的全部缘由。
这绢我只给一个人看过。
那人名简卓字仲肃。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那时仲肃跌坐在地喃喃自语,双肩连着脊背一道哆嗦,犹如风中落叶,生命之色随时便会褪却。他牢牢抓着薄绢,脸色比那白绢还要惨淡。
我转过头,窗外风高云淡,苍天如碧。
边郎如晤……
那些字字句句从心间流过,带来灼热的痛与恨,宛如利剪穿透真相,一生憧憬与信仰皆被割到破裂粉碎。原来扬尘万里的征程,激荡慷慨的情怀,怎样也抵不过那些深心藏过的陷阱,巧言织出的网罗。原来忠臣血,赤子泪,三万黄沙下的白骨,不过是皇权博弈间曾做试探利用的弃子。
仲肃挣扎哭泣整整半夜,终于抱着头抬眼看我,眼眸已被血丝浸没,那是杀意凛凛的血。
“我以为……我以为只是奸臣蒙蔽圣上,可……”
“那我们算什么?”
他嘶声质问,泪水已干,喉咙喑哑,双唇扯得毫无血色。
“告诉我,边翎边将军,我们究竟算什么?那些死去的弟兄算什么?英帅算什么?在那帮王八蛋眼睛里,我们是不是连灰都不如?”
这些问题我早已问过自己,反反复复,辗转反侧。
然而答案只有一个。
“大抵如此,或许比尘土高了了一点点吧。”
我回望进他的瞳孔,只能看到一片灰色。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们从小到大被教导的不就是如此么?世间只有被佞臣蒙蔽的明君,那些皇族又哪里来的错?圣上圣上,那可是天生的圣明?”
“放屁的神圣!”仲肃霍然挺身,身体拔直如长枪锋利,“我只知血债血偿,谁欠了我嘉平男儿的血谁就要用命来偿,就算玉皇大帝也一样!”
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睛中耸出吃人般的寒光,似野兽将脱笼咆哮,他的手攥紧剑柄晃动长剑咣当作响。
他死死盯住我,从牙缝中吐出几个字。
――反了吧!
这样的反应必定出自仲肃,不是一帆风顺的明焕,不是稚气犹存的方峻,也不是彼时尚在囹圄依旧祈盼有朝一日沉冤得雪的兄长。
这便是仲肃,和我一道历经腥风血雨幽冥绝域,唯一能交托全部底细的同袍兄弟。
“靠什么反?”
我慢慢问他,手指敲击几案,沉闷连续的响声回荡一室。
“兵还是将?我们的兄弟都埋在嘉平关外了,这辈子不用指望再相见。别人?还有谁?”
“权贵?皇家是他们的根,你听过谁能自断根脉?”
“清流民意?天下人皆知你我都是待罪之身,嘉平男儿乃是败军之将,谁知晓其中冤屈?仅仅凭这一方手书?”
“武林江湖?甘愿得罪皇权的门派你知道哪个?你又知道大内网罗了多少高手?”
“当然还有最后一条路,也是最容易成功的一条路。”我将眼睛定在他脸上,微微冷笑,“不过你要这样做,先从我的尸骨上踏过去。我嘉平男儿可死,可冤,却绝不可自侮。”
话一句一句的出口,仲肃脸色也随之渐渐铁青,到最后已凝出一片森然。
“照你这样说岂不是已无路可走?”他声音尖锐刺耳,“难道我们要一辈子做狗?天上地下,那么多眼睛看着,你边翎可要忍得!”
我抢上两步,和他直面而立,“莫非你才知无路可走!你说得不错,天上地下这么多眼睛看着,活着还是死了都要被看着,谁人能忍得!”
“可是如今不忍也要忍,因为无路不过是眼下无路,只要挨过去……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待有日天下在手,血海深仇方可得报。”
仲肃气息剧烈,胸膛上下起伏,“我等不得!”
“等不得也要等!”
“你怎知何时才能掌这天下权?现下你我都背着重罪,家人兄弟都在牢狱,连明天的太阳看到与否都不晓得,又如何想那么长远!”
我长长出一口气,贴近仲肃耳侧低声耳语,“……今日有人来找我,那人是潘白。”
仲肃眉头微锁,潘白?
潘白!
他遽然抬头,瞳孔刹那挛缩如针尖,几不可置信。
“东宫秉笔!”
我深深点头,“正是此人。”
“他不是,不是在那场大火里……”
仲肃双手撑住长几,身体摇摇欲坠。
我转过头,惨笑,“如何?如今才知遍地陷阱,你我这种单凭意气的人居然能活到今日,真是侥天之幸。”
仲肃狠狠咬牙,冷眼相睨,“你信他?”
“你呢?”
“从前自然一定信,究竟是东宫的人。”说到此处他忽然用力摇头,“可如今不信,除了你和自己我谁也不信。”
我微笑,这次却是真正的笑出来,“不错,我也有所疑虑,不过他答应过几日让我去见那位,如果当真如此,我们也就可以凭借的力量,单靠你我未免也太勉强了些。”
“即便是真的,那也不过是暂且可以凭借的力量。”
仲肃纠正我,目光中透出警示。
我拍拍他的肩头,点头赞许,“说得不错,我等永远不会再做任何人任何局中的棋子。何况还有一事有些奇怪。”我伸手接过在仲肃手中被攥成一团的薄绢,一点点展开,用掌心慢慢碾平,叹了口气,“我只是奇怪,公主居于深宫之中又如何知道这些魑魅魍魉的勾当?东宫大火,公主自尽,这事发生的未免太过巧合些。”
“如果不去一次栖霞馆,我心始终不安。”
“你说得不错,我们要争一个青红皂白,却绝不再被奠为无辜的枯骨,即便那是东宫。”
仲肃声音很低,目光也转为幽深。
我目不转睛的望定他,让这神情一点点烙入心底,仿佛看到镜中的自己,有一些安慰,更有一些惨痛酸苦。
我知道从此之后,世间再无那相逢意气为君饮的青年将领,剩下的,是重重心机和麻木躯体。
明知此行是走向地狱,却还拖着同伴,因为只靠刚刚开始学习阴霾肮脏的自己,实在无法支撑,有人注定将与我分担这一切。
我愧疚难言,却不悔,也深信简仲肃不悔。
因为天上地下,这么多眼睛在看着。
--你打算怎么做?
仲肃的问题沉沉传来。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酷决断。
――先从狗做起。
作者有话要说: 弱弱的强调,这不是坑,就是更得比较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