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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长沟流月去无声 (七) ...

  •   两个下人边打扫着地面上的一片狼藉,边不时偏头向这边窥看,等屋子里被收拾出个囫囵模样,我摆手让他们自去休息。面颊上火辣辣的,口中满是甜腥气,迎面那一拳好大力气,不用瞧也晓得左脸现下定是青肿不堪,里面几颗牙齿也有些耸动。
      凉气微吸,我敷着面巾吐出几口血沫,打算坐下把适才的文书看完,怎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暴怒中的杜明焕把屋子里差不多的摆设都摔个稀巴烂,连把椅子也未曾幸免,我只得盘膝坐在桌案上,举着荧荧青灯读了一夜书。

      告病两日不曾上朝,到得第三日上,皇帝口喻养心殿候驾,我面上淤血未散,不得已饰词推诿,谁知隔不到半个时辰又下了另道旨意令我速速面圣,眼见推不了便穿好常服,又对着铜镜琢磨了半晌,伤势无论如何掩饰不住,只能暗叹一声罢了罢了随它去吧。

      已入夜,养心殿银烛煌煌璨如白昼,远远看去犹如水晶阁琉璃台。
      内侍通报声过,我迈入殿门。皇帝在摊开几本奏疏的书案后抬起头,秋霜似的眸光在我脸上一转而去,本来有些郁悒纠结的眉目忽然间有几分笑意聚齐,随即便掩饰般低头去浏览卷宗,头上九龙冠悄然颤动,数点流光灼灼炫目。
      我脸皮纵然很厚,此时也不免有些局促,俯身拜倒见驾。
      他举起手晃了晃,“平身吧,边卿染恙在身,召你入宫却是朕的不是了。”
      我清咳两声,“谢陛下挂怀,臣已经不碍事了。”
      他终于抬头,凝视我片刻,笑容却是再也藏不住,一拍几案大笑起来:“旁人都是心病,边卿这病可全挂脸上了。”
      我至为尴尬,不禁苦笑,“陛下明鉴。”
      他挥手叫几名侍立的宫人撤了出去,冲我笑吟吟的招了招手:“来来,让朕看看这伤势,和燕人打擂台也不曾如此狼狈。”
      我不得已向前蹭了几步,定住不动,嗫嚅道:“臣惭愧。”
      皇帝摇摇头,笑容淡了下去,“动手的都没惭愧,你倒惭愧什么?”拍拍几本奏折,“这都是参御史本朝郡马无故伤人的本子,好厉害,朕倒不知杜郡马有如此胆魄,原本以为不过几个給事中,如今才知居然连朕的兵部侍郎也敢打。”

      他说到最后口风已透出冷厉,我暗暗心惊,只得掀袍跪到,恭声奏道:“禀陛下,杜大人与臣相交多年,朋友间偶有龃龉也是难免之事;至于郡马殴打同僚自然大失臣体合当重责,不过请陛下体谅他脾气虽焦躁,却是生性磊落风光霁月,臣斗胆请陛下念在故太皇太后和忠肃公的情分上施恩宽免。”说着叩首不止。
      皇帝轻哼一声,啪的合拢奏本:“宽免也要有个因由。说来这御史参的也有些意思,只讲他与几位同僚数语不合便拳脚相加,却没说这不合的言语是什么。你既然来求情就不妨跟朕说明白。”
      烛光晏晏跃动,我盯着发了会呆,胸臆间慢慢纠结起无尽块垒,重重碾过心头,“陛下既知晓原委,还请体恤微臣……”突然间那一拳又从回忆里迎面击来,登时满口痛楚,“杜明焕纵然错失,臣愿一力承担。”

      他半晌无语,许久才叹口气,起身来到我附近蹲下去,伸手抚摸着伤处,“可还疼么?”微微摇头,“这个杜郡马……”忽而轻笑不言。
      他轻嗔的声音缭绕在耳旁,他的手指冰凉滑腻,轻颤着滑过脸孔,袖笼薰香如缕,衣袂流影翩然,我一阵恍惚,侧身避了开去。
      他似不以为忤,收了手凑上耳旁笑道:“可你怎么不还手?难道他能还打得过你?”

      从前不能。

      身边人温暖的口息扑在颈间,令我皱眉偏头,“嗯……臣打他次数比较多,这次挨一下也没什么。”
      皇帝哈的一声笑出来:“他想揍的不该是你,而是朕吧。”
      我大惊,“陛下!”
      “放心,就是他真的挥拳相向,朕也不会重责他的。”皇帝朝我肩头重重一拍,笑了笑站起身,“你和朕一样,在这世上统共也没剩下几个真正亲近的,只为这个朕又怎么舍得动杜家人。”
      他这话讲得轻描淡写,我心口巨震,不禁抬头。

      他正垂眸相视,眉目分明染着隐伤,却从瞳孔的更深处处泛出一点一点温暖的光泽,仿佛一天星子都坠于其中,无限光华在这刹那闪烁。
      我不由自主错开眼,定定的盯住前方,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虚空。
      “朕想你明白,此事朕虽不惮天下人毁誉,甚或私心里竟想所有人都知道……”他声音中有几分犹豫试探和小心翼翼,“……可是朕从未宣之于口,他们怎么得知的,朕也不清楚,若你……你觉得困扰难堪,朕这就密旨责令司闻曹追查胆敢所有传播流言之人。”
      “……陛下,谣言止於智者。”
      ……这是谣言么?
      我恍然一惊才发觉自己的失言,再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迅速收拢紊乱的心神,“陛下,一切全是臣的错,如陛下觉得有碍圣誉,追究请自翎始;若陛下不欲追究……”脸孔掩入更深的阴影中去,声音愈来愈喑哑,“臣又有什么可在乎的,随他们去。臣本来……”
      本来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只是最后一句,你听不清。

      我离开灯火堂皇的宫殿,策马奔驰在午夜的长安城内,这城内明明灯海星涛,为何却仿佛笼在一层雾霭中,迷迷蒙蒙怎样也看不清。
      任如何的揩拭涤荡,皆是那一错眸间的灰色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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