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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长沟流月去无声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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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府邸还有段路,远远已瞥见有车马在门前,望着那熟悉的骏马车具,我勒住马头,生生向旁打个盘旋,不知为何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也就在这一夜吧,就在这一夜。
我仰望苍穹,此刻水天如镜,映着银河浓浅明灭,只剩一身料峭春寒。
只剩这一夜。
推开门,有人沐了风霜等在院中,他的手指在窗棂不住敲动,嘈切纷乱犹如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雨,此刻听到门响回头相望,霎那四目相望。
只觉得眼前刺痛,今夜星光未免太亮。
我挥手让侍从止步,转身将门亲掩上,在嘎吱嘎吱的合门声中缓缓转身,感到一举一动重逾千钧。
瞬间为自己的软弱而恼怒。
还在迟疑什么,还在犹豫什么。
“边翎。”杜明焕踏前一步,又止住,脸上浮出苦恼迷茫的神色,挽起几圈的马鞭仿佛烫手似的,不停转动。
我暗自长吸气,眯起眼睛微笑,声音也显得轻松和不在意,“大半夜你跑来做什么?”笑嘻嘻坐在他不远的石凳上,“难不成郡主把你赶出来无处可去?”
他张张嘴,眼神闪到一旁,半天期期艾艾道:“啊,不是,我,啊……我。”低头朝地面踢了两脚,直踹得尘土翻飞,“我……那个……”
我眉头大皱,“停停停,隔壁就有菜地,你要闷了不妨去那儿垦田。”
他的脚顿时便停在了空中,好一会才讪讪收了把式,抬头瞄了瞄天空,“那个,下人说你去了宫里,怎地回来这么晚……”嗓音渐渐梗硬,有怒气渐渐溢出,“皇上半夜三更找你做什么?”
我有些不耐烦,“皇上找臣子能有什么事,自然有事商议。”
明焕脸色已沉了下来:“有什么事非要大晚上商议不可?!”说着再也忍耐不住,猛一拳击在身后墙壁上,砰的一声闷响,刹那间整个拳头已是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他似毫无所觉,咬牙道:“边翎,我们到底是不是兄弟!”
那拳似砸在心上,恰如他的血肉在夜色里晦暗模糊,我费了好大力气才能让自己的眼神挪开,“我们什么时候不是?”
吱-吱-吱-
长鞭被他握出铿锵的声响,他的手好像一直在发抖,可身体却绷得笔直,眼睛也没有片刻离开我的脸。
只是他的声音在打颤。
“我,我不跟你吵,不跟你吵。我几天没有睡着了,今天晚上都躺下了又爬起来,如果不问个清楚……我怕自己一辈子睡不着。”他长长吐口气,“你跟皇上……你跟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指甲掐入掌间,却抵不住一阵阵从心底耸出的尖锐痛楚,“那天你问,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我口气很淡,很平稳,“说断袖也好,说佞幸也好,都一样。”
要是我能不看他的眼睛有多好?
“不会,怎么可能。”他的脸色在星光下呈出一种奇异的青白,万点刀锋扎眼,“阿翎,你要成亲了啊,你不会……公主……怎么……”
“是,成亲。”我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他还在摇头,“我不信,你怎么会……就算皇上……”明焕茫然的眨眨眼睛,仿佛刚刚醒过神,“一定是他,可他怎么会……”他一甩头,“他一定是鬼迷了心窍,阿翎,对不对?你要成亲了,要有家了,怎么会……一定是他,告诉我怎么回事!”
我盯住他的眼睛,微笑:“我说什么你都信?”
他直视着我,“只要你说,我就信。”
在他深亮淬满星光的瞳孔中,我恍然看到自己青春时光。
三十年岁月于夜色中袭来。
――只要你说,我就信。
很久之前也曾有过这样的话,约他秉烛夜游,让他直等到第一缕晨光泻下来,而我在自家床上鼾声如雷。
然后嘻嘻哈哈对大呼小叫的家伙说一声你这人,我说什么你都信?
喉咙吞着燃烧的火炭,喘息燎出的疼痛令人想嚎叫,想惨呼,于是在一瞬间不禁避开他的眼神,却终于迅速重新迎上去,“我觉得他,他很像清颜,身不由主……何况,你也知道,他是皇帝,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
我可在微笑么,可显得自如么,我的灵魂与□□生生被割裂,清楚听到那被劈开的风声。
“我不信,”我最好的朋友,脸色在霎时颓败成死灰的颜色,他在喃喃的说,“怎么会?”
长鞭从他手中坠落在地,抖了一下,霍然伸展,终于无声。
象什么终于死去。
“不会的,阿翎你要成亲了啊。”他揉着自己的额角,反反复复只是一句我以为,以为…他已完全陷入了迷茫与惨痛中,“我并不是……如果你喜欢男人的话那也不是不行。”他倏然转过头捂住了眼睛,“如果你觉得那样好,怎样也行,我并不是……可你怎么能骗我,我们以为你终于可以有个家,以为可以有个小边翎……如果,如果没有也行,我和萍儿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可是为什么是皇上?你明白么,边翎,你将一辈子都是佞幸,你在史书上将留下佞臣的名声,你是边翎啊,你什么做不成,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为什么要毁掉自己?这些年你做的所有事,被天下人骂,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抗,因为我觉得你是有理由的,这次为什么?为什么!他是皇上?你真的恋上他?还是为了私心?”
他放下手掌,一张脸孔全是晶莹水渍,他的眼中露出迷茫的求恳之色,“你已经是兵部侍郎了,阿翎,还是你怕太后去了之后皇上拿你开刀?不会的,你不必如此……大不了不作官了,去韶烽,不然去函雍。简卓不是小人,我们都豁出命保你的。”
我听到有人的哭声,可眼前人仅仅在流泪,我愣了好久,才发现是自己在哭,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恸哭。
我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的哭泣了。
可眼中只有那么一点点的潮,于是我选择在泪光中向他笑,对这哭声充耳不闻。
“你刚刚说过,我说什么你都信。你说得不错,太后身体不好,朝不保夕,人总要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们边家当年的教训够深了,我需要将来的庇护,他需要我手上现在的权利,这样的买卖两全其美。至于成亲……我当然会成亲的,即使佞幸也要传宗接代的。”
明焕静静的倾听,神色在风中一分分僵硬冷却,他的眼泪已干涸,最后甚至已在讥诮发笑,“你觉得老师……你爹他稀罕你这样留后路?”
他目光霍霍,冷厉如电,“扪心自问,你觉得他稀罕!”
我垂下眼帘,不语。
父亲,你在天之灵一定很安慰,这是你昔日觉得不成器的学生。
“说穿了不过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是不是!”
他的眼神无比凶狠,如果不躲闪,或许下一刻就会在这样的眼锋下万箭攒心。
于是我偏开头,挑起嘴角,冷笑,“你不是我,你从来没试过失去一切的滋味,怎么能懂?”
他投来的目光极其陌生,他在慢慢摇头,“我确是不懂,不懂。”
他一步步向门口退去,“我不懂你怎么会变成这样,阿翎……当年的阿翎不会这样的。”有水光在他眼中一涌而过,然而他很快把它们拭净,“我只当我兄弟死了,早在十年前。”
“如今这长安城中的,不过是另一个人罢了。”
他走到门口,忽然回头,如同想通了什么似的绽出一个笑容。
我不知自己在祈盼什么,还想握住什么,然而耳旁一阵轰鸣,心脏在霎那被攥紧挛缩。
他回眸点头:“你好自为之,边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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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明十三年三月,世袭忠肃公,郡马杜明焕请知清河州,帝以焕忠直,复悯主去土有年,特有是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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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夫妇出行仪仗从简,随行不足二十车,百余骑,仿佛不过是回乡探亲而已。
我把码头一间酒坊二楼包了下来,坐在靠近窗的酒桌旁,目送眼前人来人往,白帆片片扬起,旗帜于风中翻飞。
酒已冷透,纹丝未动。
身旁亲兵正要唤人温酒,棉布帘忽然挑起,有一青衣妇人抱着一粉嫩孩童挑帘而入,不等人上前盘问,那孩子已自妇人怀中挣了出来,登登几步跑上前来:“叔叔,叔叔!”
不是湘儿是谁?
我心神激荡,一把将他抱起揽紧,猝然百感交集,将脸埋在湘儿小小的肩上,忍了一瞬,转头去看那妇人,原来却是杜府旧识。
她上前施礼,“见过四爷,夫人的车停在楼下,郡主不能自己上来,只让奴婢抱湘少爷上来看看,郡主还说请四爷恕翎少爷体弱,不能冒风寒相见。”
湘儿抱住我的肩,眼珠又黑又亮,“叔叔,叔叔,我们,我,我娘,爹我们要坐船啦,你也坐船。”
我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微笑,“好,好,你们先去,我骑马去。”
他胖胖的小手轻轻蹭过我的脸,碰了碰眼泪,手指对了半天,两只眼睛眨巴眨巴:“不哭,不哭。我,我也想骑大马。”
“好,好,”我咬紧牙关咽下所有哽在喉中的苦涩,“等你长大了……一定去。”
把湘儿送回家人怀中,摆手催她们速速离去,来到窗边向下望去,见她抱着湘儿下了楼来到一辆赭色马车边,有下人拉开漆门挑开车帘,她钻身而入。
车帘依旧留了条窄缝,郡主一双眼眸轻轻晃动,水光潋然。
我们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她朱唇轻启,做着无声的告别。
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