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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孤怀拟共谁倾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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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漫长的时光都过去了,那些曾碾碎骨血的情感仿佛已然稀薄,有如长夜尽头默然殆尽的火。
有时我想,人生的河流或许就是在不断的告别中渐渐远逝,洗刷那些比血更浓稠的回忆,掰开牢牢攥紧的双手,毅然离去,绝不回头。
还有比这更令人厌弃的生命么?
方峻的两只手扯住马缰,我的马缰,死死的,象烙上了一般。
我低头看着那双手,手背纹理深刻,伤疤累然,虎口处厚茧虬结,而青色的脉管从掌骨中挣出,一蹴一蹴的跃动。
委实不象握着大把好时光的手啊。
我仰头望向天空,青色的苍穹凝出一天新霜,刀子似的反着白光,无尽明净中透着灰败与萧瑟,好像即将到来的,雪意方涌的初冬。
此去长安的路途中,北风会凛冽入骨吧。
我提起马鞭,在他手背上轻轻一敲,看那双风霜打磨过的双手微微颤了颤,随即重新稳如磐石,不禁苦笑。
风声回旋,将我的声音扯得这般凌乱。
替我守着这些河与山,做张督候的眼睛,看着这河山,这血火河山,靖的山川,你我为之枕戈待旦的山川,所有的青春和血汗为它淌尽的山川。
不为任何人,除了我们自己。
有时候,睁着眼背负重荷,更加艰难。
方峻仍旧不肯松手,身体几乎要挂在马腹上,这样的姿态有一点软弱,实在不应为一名领所有。
我想大声呵斥,却对上那双发红的眼睛,黑白的边界爬满血丝,深窈的瞳孔稍稍抽动。
总是喝不出口。
将军,你会回来的,是吧。他仰着看我,忙又摇头,我是说,会再见面的,对吧。
他的手指开始发抖,细细的,颤抖,眼神却毫不退缩。
呵,我知道你在执著些什么,可是,知道么,生与死,对我而言,从不是如何重要的事。
但如果那令你很记挂的话。
低下头,答案在风中撞击得七零八落,我只是微笑,与他坚定的对视。
那是当然。
长剑脱出,缰绳已断,小腿一夹马腹,云琮箭一般的蹿了出去。
萧萧长风扑面而来,断缰扬起,打在手臂上,一点鲜明的痛。
可你知道的,方峻,我们都是凡夫俗子,尘世的躯壳行走人世逆旅,终究挣脱不过命运的手。
我不敢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能分辨它是淅沥沥或沙沙响,拧不干的水迹或无人烟的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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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风霜凛冽,落叶铺满归途。
终于看到了长安朱红的城墙时,所有人都长舒了口气,风尘仆仆的脸上绽出笑容。
反倒是自己,越近长安心思越怯,待一眼望到城门口那些遮天蔽日的旗帜时,心中猛跳了一下,竟有些落荒而逃的冲动。
我一面唾弃自己无稽的懦弱,一面欣然发现迎上前的是兵部尚书罗子鸣。
“呵呵,没想到边大人看到老夫如此高兴。”
我微笑,作揖致意,“劳烦尚书大人大驾,边翎受宠若惊。”
“边大人身负皇命,劳苦功高,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只是辛苦边大人,还要再走一趟。”
我心口似被一把揪起,神色自若,“自当先回覆皇命。”
罗子鸣负手摇头,“这次却猜错了。陛下这几天忙得紧,傍晌午才睡下,怕是明天早朝才能见到圣驾。还是先去慈宁殿吧。”
还没见着头场雪,慈宁宫前几树红梅倒是早早打上了骨朵,点染着枯干冷硬的枝条,于一阵阵冰泉似的风里静静等待促放。
我怔望梅花,良久失神,直到有内侍传我入殿内。
太后一如往昔清雅端丽,只是双颊更白了些,有如敷了层厚粉。
跪倒,见礼,平身,寒暄。
种种场面上的活计都熬过去后,太后单手支了额,微微捻动手腕,声音中透着倦怠,“你的奏章哀家看过了,语焉不详,倒让人疑惑。眼下也没有旁人,且说说看这韶烽到底是怎么档子事,那张承云怎么无缘无故就死了?”
我稍一环顾四周,果然周遭除了太后身边几个常年陪伴在侧的内侍使女,再无旁人,微舒一口气,重又跪倒:“启奏太后陛下,臣无能,只查到点细枝末节。”
太后揉着太阳穴,慢慢的道:“起来回话吧,哀家知道这么短时间委实也难查出什么,不过还是先说来听听。”
“多谢太后体恤,臣遵旨。”我起身站稳,眼神一滑,看到太后涂着猩红的指甲在明亮的烛光下熠熠闪亮,“禀太后陛下,臣月余前奉旨去往韶烽,固然是为了安定军心,却也是为了查明此事。待臣到了边关,才发现情势危急委实刻不容缓,实不能于此时大张旗鼓彻查此事动摇军心。臣无奈之下,也只好愧对张督候,一边暗地派人探明情势,一边盘问督候府中的人。”
太后凤眼微扬,眉宇间凝着一抹沉思,“大局为重,自是对的。讲下去。”
“是。臣查探的结果就如奏章上所言,无论是韶烽兵将还是张府上下,都认定是张督候新纳妾室所为。臣查到那房妾室名唤黎蔻儿,原是韶烽当地有名的歌妓,因为年轻貌美且持身清白,颇令人倾慕。“
太后冷冷一哼,“这等女子还有什么清白可言,少些瓜葛最稳妥不过。”
我点头称是,全不理她言外之意。
太后略略沉吟,再摇头,“她一区区女子,便是手持利刃又怎能伤得了张承云这等勇将?边翎,你可曾细察?”
“太后明鉴。臣亦有此疑惑,问过给张督候诊治的郎中,几个大夫都说督候致命伤在胸前,是刺破了肺,又流了许多血。只是有一点奇怪得很,督候右边肋骨被切断一段。”
太后皱眉,“哦?”
“在督候入棺之前,臣又看了那伤口,果然右边第三根肋骨切断一块,且切口极为整齐,其力量之强横,手法之巧妙,就是换了臣自己亲为也不过如此。臣叫仵作认真检过黎蔻儿的尸首,发现她肌肉柔软,手足细嫩,显然绝非习武之人,而那行刺用的匕首虽然锋利,却也并不是什么削铁如泥的神器,若说是黎蔻儿行刺,那只能说另有人握着她的手用力刺下去,只是看切口平整,并无任何划痕,臣以为绝无此种可能。”
太后微微合拢双眼,面上颇显苦涩,“卿家的意思,是说行刺者领有其人?”
我端正神情,沉声回答:“臣以为正是如此,臣还查到虽然坊间传言督候是迫人为妾,但之前督候曾多次与黎蔻儿在憩荷塘相会,皆神色欢愉,并未起争执。”
太后睁开眼睛,轻轻一哼,“边翎,别给哀家绕圈子,有什么话就统统说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