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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而今自沉吟 ...

  •   夜风起空庭,渐渐泛开的潮气正酝酿出另一场大雨。
      今年长安的雨水如此丰沛,人的衣袂间湿意氤氲。
      我袖手立于养心殿外,看着半塘红莲在荡漾的夜光中盛满了露水颤微微的将要睡去,不由徘徊了心思,无端端想起些陈年旧事来,直到两名內侍走近身边依旧恍惚不已。
      通往养心殿的小径由光滑圆润的小卵石铺就,踏上去有着舒缓的颠簸感,可总是不禁有种奇异的错觉,仿佛两道箭簇般的危崖间便勾悬了这样一根如丝长发,自己支立其上,无论怎样的闪转腾挪总是免不了即将倾覆。
      那首悬崖上,有人正垂首书卷,闻脚步声抬头微微一笑:“来得正好,朕有事找你。”

      见礼已毕,我觑见两旁的内监均退到殿外,隐约有些明白,徒暗自皱眉,面上依旧是一派温良恭谨的神态。
      天子一双明眸清若翦水,在我左颊流转片刻,终于投在了别处,“边卿的伤可还有些防碍?”
      我施礼谢恩:“多谢圣上眷顾,不过些许小伤,臣皮糙肉厚倒也扛得住。”
      他缓缓睃来一眼,并不言语。
      回想到一个时辰前慈宁殿中那番又打又拉的折子戏,我心里不由加上了十二万分小心,偷眼窥视龙颜,却见他神色淡漠,薄薄的月光中虚茫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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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日峥嵘高台下,如怒暴雨中,皇帝陛下玉一般的面庞上也浮现出如此难以揣摩的奇异神色。
      我跪地静待圣裁,天空雨水忽止,仰首发觉原来不知何时燕国督鼎公已来到身旁,手执油伞撑过头顶。
      我折膝举头,他垂首俯眸,我们的目光在绘着翠暮深亭的青绸伞下相交,一瞬间都望透彼此眸中的剑戟清霜,烟旗落日,烽烟照亮了悠悠苍冥,黄沙卷尽的是累累白骨。
      誰唤壮士挽天河,谁斩楼兰报未央?谁来唱相逢意气为君饮,又是谁人,有泪如倾?
      人生翻覆何常定。
      我阖拢双目,碾动膝盖闪身伞外,任九天之水鼓噪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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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案后的人忽然淡淡一声叹息,泄出几许苍凉无依的伤感,却也如同窗外舒散的月光,未曾留下丝丝痕迹。
      我凝神侍立,等候将峰起的波澜。
      果然陛下视线斜睇,唇角勾出抹古怪的笑意,“边卿虽然受了些轻伤,却也大涨我大靖的气势,值得重重褒奖,你倒说说看,想要些什么好呢?”
      我愈发谨慎,执礼极恭:“全赖天子圣德庇佑才有此侥幸,臣感激尚且不及,更遑论赏赐。”
      皇帝的手指轻轻扣响紫檀几案,点头道:“也是,边卿既已被擢为兵部侍郎,又得蒙太后懿旨赐婚,可谓双喜临门,实在毋须朕的区区赏赐。”
      他说这话时一副似笑非笑的奇特神气,我周身发凉,几乎可以听到足下那根细线就此断绝的声响,屏了气道:“陛下圣恩,臣时刻不敢忘怀,”说到此处脑筋急转,又迅速续道,“臣不敢稍有隐瞒,昔年嘉平关一役,臣以待罪之身郁郁许久,而今幸有陛下体恤,许以吐气扬眉之机,这番苦心铭感五内,能一折燕人的骄气长我□□志气,对臣而言便是最大的褒赐,余者绝不敢奢求。”
      皇帝神色不变,依旧是浮光掠影般的笑意,对这番忠心耿耿的陈词也不置可否,目光闪动在我眉宇间梭巡俄顷方闲闲的道:“朕不过说说而已,你也不必摆出这副噤若寒蝉的模样。朕瞧你那日在凶险万状的情形下尚且挥洒自如,怎么到了朕跟前就如此畏首畏尾。难不成朕就比那插满刀剑的高台还要可怕上几分?”
      正是如此,君岂不闻天子猛于虎哉?
      这真心话自是万万不能说破。我揖首道:“陛下天子之威如日高悬,臣虽不惧刀山火海,又焉不能为吾皇明德所慑?”
      幸好太师致仕已久,不然听到如此厚颜无耻之词非气个倒仰。
      皇帝骋目望我少顷,终于撑不住,抚额低笑出声。
      我汗流浃背,这次却是燥热难言,但觉得这一刻漫长无比。

      皇帝好容易停了笑,摆手道:“边卿果然有趣,不过朕劝你一句,还是别去学朝上那些老头子的好,毕竟面皮还养得没那么厚,要是眼下有面镜子你就能看得到自己的样子,那可是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我心虚气短,当真恨不得一头扎进泥里去,嘴上唯唯诺诺的应了,痛下决心定要在烈日下晒个三天三夜酿出一张关公脸。
      皇帝清咳一声,勉强板起脸来,“朕明白你确实忠心,嗯,”话音忽而一折,渗了点调笑的意味,“说起来朕倒有些好奇,边卿你多久没有去小哨子胡同了?”
      怎么又是这个茬。
      我忍不住尴尬,一对眼珠只在玉石地面上瞄来瞄去,“禀陛下,臣自从……咳,便秉承圣训闭门思过,许久不曾去了。”
      皇帝望着我,笑容大有深意,“这么说边卿果然铁了心要候兰芷,难得,难得。只是对旧人怕有些薄情吧,朕看那日送伞的女子倒是对边卿深情款款得很。”
      我家事岂要你来管,却也不知谁比谁更加凉薄。
      我脑海里直转悠这抄家灭族的念头,既为皇帝的轻薄无状而难堪不已,也为自己如此轻易就被挑动了心底焦躁而讶异,当下低头嗫嚅,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些什么,笼在广袖中的双手竟似无处可放。
      皇帝双臂扬起,慢慢舒展身体,似是浑不在意的道:“上次回来之后,朕将边卿说的那句千金之子不坐垂堂想了又想,觉得很对,那小哨子胡同么,以后朕也不打算再冒险去了。”
      这才象句正话。
      我精神一抖,抬头抱拳,“陛下圣明,臣也以为这种地方去多了,委实有碍圣誉,有道是……”正打算讲出大篇传世王道外加歌功颂德的道理,不想他挥袖截断我的话,“朕还没说完呢,朕的意思是,这风险果然是冒不得的,嗯,既然边卿你武功如此高强,若能护驾则定无危厄之虞,以后就陪朕一同去吧。”
      我脑中轰隆一声响,眼前金星乱冒。
      本以为皇帝改邪归正清心正气,万想不到竟想出这种荒谬绝伦的主意来,这种事又怎能应承?我双膝一曲跪伏在地,高声道:“陛下,此事事关天子威仪朝廷体统,臣以为万万不可。”
      皇帝重重一哼,声音从里到外透着寒气,“边卿你不是对朕的恩德铭感五内么,怎么转眼就连护个驾也这般推三阻四?”
      我急道,“臣忠于陛下之心天地可昭,只是此事有违……。”
      皇帝一把抢过话头,言辞间却又舒缓了些,“既然天地可昭也就不用再表了,朕知道你武功好得很,就这样定下吧。”说着望了望窗外,素月般的面颊上清晖闪动,“朕觉得今天晚上就挺好。”说罢负起双手向殿外走去。
      眼下情势拦又不能拦,应又不能应,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得起身相从,心中羞怒交加,早把日前积攒对天子的一点尊敬与提防都丢到了九霄云外。

      皇帝找相公居然要我边翎相守,世间荒唐,无逾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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