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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那堪夜雨催清晓 ...

  •   才拐进小哨子胡同,就见个总角小厮踮着脚不住朝这边张望,一眼撞到皇帝,欢天喜地的奔过来,扯过马儿辔头喜滋滋的道:“公子您来了,我们天天盼着呢。”
      皇帝拿鞭梢在他身上轻轻一扫,笑道:“嘴巴倒甜,不过也是,真有些日子没见着了。”眉梢眼角皆是活泼泼的得意春风。
      我冷眼旁观,禁不住一阵恶寒,抢前几步迈入院中,却见那日相遇的俊美少年正笼着手等在一树苍翠的芭蕉下。
      他今日着了一披绛绡,露出节脆藕似的脖颈来,愈发的窈窕生姿,见到我神色略有些错愕,随之微笑颔首。他这般大方,我倒有了些窘迫,但觉得一对手脚都没处放,胡乱点点头了事。
      少年眉角忽然一挑,清亮的眸光落在我身后,笑容刹那明艳无匹,犹如珍珠缀了露水般耀人双目。
      我瞧得头皮发炸,实在懒得去瞅这幅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春宫鸳鸯锦,侧身朝皇帝拱供手便闪进前堂,匆匆掠一眼见无甚可疑之处,又转身折进左首一截回廊,却见一扇雕花木门开在那里,猜想许是卧房,便捏着把汗走了过去。
      这间卧房并不如何宽敞,却拾掇得十分雅致。绣帐牙床锦衾角枕极为齐整,一张黄梨短几上支了面熠熠闪亮的铜镜,而晓窗半敞,如漾的夜风拂动着壁上水墨青山。
      哪里也不象能容刺客的地方。
      鼻间悄闻一阵兰麝之香,我微微摇头,心下暗叹退出卧房,只见皇上已随那少年到了厅中正自絮絮私语,一身青衫映着少年脉脉如流的绛紫,秀逸风流恍若人间玉树,见了我抬眉一笑,“文孝四处都看完了?觉得这里如何?”
      我听他忽然呼我表字,不禁愣了一愣,依礼抱拳道:“公子果然风雅,属下也不多叨扰,您还是早些安歇吧,明天还要起早。”特地把起早俩字咬得极重。
      皇帝并不理睬,早半眯起眼睛和那少年一处调笑。
      这倒算怎么档子事!
      我脸上热辣辣的,眼下情形自己活脱脱就是一龟公,不由怒火上窜,哔哔剥剥的燎得脑门生疼,一言不发,掉头走入院中。

      ―――――――――――――――――――

      屋外不知何时已涨起漫天的潮意,蘸饱墨汁的云朵掩住星与月,瑟瑟待着被扯裂的瞬间。而风自洪荒中醒来,碰撞激荡着四面八方。
      这风自哪里来,又要去什么地方。
      院中桂木婷婷,在风中婆娑轻扬,芬芳流淌。
      我一个恍惚,忽然记起从前家中也曾种有几株月桂。夏夜无事,兄弟几人便抵住桂木嬉笑着划下身高,偶尔会为失之的毫厘而争执不休。这些年来屡遭变故,不知纪录了弥远岁月的树皮上可还有些微残迹可寻?
      所有的羞恼都被这肃肃长风涤荡一空,我心思空惘,听到自己的衣袂扑腾如掠过天空飞鸟的翅膀。
      房中灯火忽而熄灭。

      ―――――――――――――――――――――――――――

      小厮揉着眼睛在身边走过,投来的目光甚为稀罕。我只冷了脸不做理睬,等他身影消失在门后,不禁长嘘口气,念头一动,足尖点地拔起数尺,在墙上用力一抵,翻身上了屋顶。
      皇帝在下,我不能正立于他顶方,当下捡了个檐角坐下,摘下佩剑抱在怀中,怔怔的瞧了伸向屋顶的柳枝出神。
      这漫漫夜永,如何消磨?

      我将连日诸事想了一遍又一遍,从夏居泓的天降横祸到慈宁殿上风云突变,点点滴滴,巨细靡遗,险恶时暗自心惊,舒畅时不禁失笑,一颗心浮浮沉沉,总是没个着落。
      我知道这一生的归处如何,任这天地如何广漠,也只有一个地方能容我安心睡去。
      只是在那之前,还要煎熬过多少时光,轮转过多少次苦修,将自己践踏成怎样的糟粕呢?
      纵使战袍上溅满了十殿阎罗的黑血,也常常会动摇和软弱,身如刀割,也常常会抵不过,暗夜里无声的拷问折磨。
      世界之大,唯有一个地方,能够让我毫无愧色。
      怀中长剑仿佛听清这沉晦心事,不住嗡嗡细鸣,我将下颌抵上冰凉的剑首,去感受它的锐利与清冽。

      如此沉吟许久,忽而闻到洞箫之音。
      这萧声怀了一腔愁绪苍苍,清哀游丝空曳,细细辨来,却是一曲关山月。
      我抵剑四顾茫然,聆听绵延不绝的音色。
      萧声漫漫,遮不断一点杀场喧嚣和驼铃长响。
      那场战事已成此生绝响,只有旧时月色夕夕如玦,似此恨连环不可终绝。
      我怅惘难言,一颗心盈盈虚虚,总是渐渐灰了下去,不知不觉折下片柳叶卷进唇边,冷冷吹响这支出塞古调,与那漫衍的萧声遥遥相合。
      对面萧声微微一沉,随之再起。

      山无数,烟万缕,尘埃落尽九千里,不过剑空磨。
      逆旅天地,此生何寄。

      萧声断处,万籁俱寂。

      我抽出柳叶,于参差的枝桠中望见对面那执萧的女子微微扬起了脸向此处凝望,轻裙素绡在夜色中翩翩飘动,将要欲乘风而去。
      忽然之间,我心中很深很深的一动,想要伸手去握住那稍纵即逝的安宁。
      蓦然之间,慈宁殿前的谶语便响彻耳边。
      嗓子喑了一瞬,我终于沉默无声,将身体慢慢隐进柳枝中。
      女子怔忡许久,忽然以手遮额,提起裙角匆匆奔进檐下,且徘徊且回眸,姿态依依难舍。
      我胸口仿佛被一把揪起,空立片刻,低头看到半副衣衫已被细雨濡湿。

      檐下有人低低清咳两声。
      我一震,只见有人撑开明油伞正扬了头望过来。
      他左臂上搭了条青色长衫,宽大的衣袂在雨夜里飘飞摇曳。
      我跃下翘檐,觉察出四下无人,单膝点地轻声道:“臣不知陛下到来,职责有亏,请陛下恕罪。”
      他不出声,只垂下眼睑去瞧打上芭蕉的雨滴,看它们在夜色中如何串成了珠帘,如何落上那树瑟瑟芭蕉,又是怎样辗转滑落,一点点渗入蓬松的泥土中,终而殆尽。
      我收回目光,俯首悄语:“陛下,院内雨急风凉,请您还是回去吧。”
      他依旧缄默,片刻才温言道,“边卿你既然心有牵挂,总不过咫尺之隔,为何不过去看看?”
      我略感愕然,随即省悟过来,听他语调柔和平静,并非戏谑之言。
      咫尺之隔即成永诀。
      我低了头闷声答道:“臣重任在肩,岂敢擅离职守。”
      他淡淡叹口气,“边卿,有时朕真是不明白你。”声音中现出几分怅然。
      我刚想敷衍两句,见他手向前轻送,却将那件青衫递了过来,“你伤势未曾痊愈……”忽然不再出声。
      我惊讶至甚,登时便愣在了原处,一时不知是该叩谢皇恩浩荡还是推辞不受,天子体恤本应感激涕零,偏是在此时此地,让人好不尴尬,正在发怔,耳畔风声忽起,眼前就一抹黑,却是那件长衫被他撇下来,直直兜到了我的脸上。
      “你要没大好如何为朕护驾分忧?还犹豫什么!”
      我略一踌躇,总不成这样蒙着头脸跟皇帝说话,犹豫着将青衫自头上除下,却见皇帝冷冷一眼睃过来,随即重重一哼,甩袖不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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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时分我不得不敲响窗棂,硬生生将睡意朦胧的皇帝陛下拖出软玉温香,拉过马头回转皇宫将他交给面如土色的内监。自己匆匆转到府邸换了身朝服后快马加鞭的又去赶早朝。
      端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倒是神清气爽,连下数道折子,当中便有一道擢升我为兵部侍郎,又提了原来健锐营副督统孟一岩为正职。那孟一岩素来老练沉稳,这番升职倒也无人非议。只是我升为兵部侍郎一事显然大出众人意料,当下便有不少持重的臣子纷纷上本,无非说些朝廷素无京城督卫兼任兵部侍郎的旧例,且虎啸营督年纪尚轻资历未能服人,或历练两年再擢拔不迟云云。对我本人正立在一旁的情势恍若无睹。
      我暗自苦笑,却也只有面无表情的听着。到了后来有敢言的谏官已是当面攻讦我德行沦丧有辱门楣。我充耳不闻,全当事不关己。
      皇帝从头到尾便是微微而笑,却是不置一词,待忠心耿耿的臣子们说得口干舌燥再无力气,这才站起身朗声道:“众卿说得很有道理,不过朕意已决,尚学士你这就拟旨吧,散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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