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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俱是梦中人 ...

  •   “伤口倒不深,只是这脸上的口子怕是要留下些微痕迹。”顾太医摇头叹息,身后两个童子低头收拾着药箱。
      我想笑笑,却扯动颊上伤处,不禁一蹙眉,“有劳先生了。”

      送走太医时暴雨已歇,雨滴声声坠上石阶,愈发透出一派清冷空寂。
      我挂好佩剑,披了件单衣迈出门口。
      天际半弯凉月掩在云中,夜来风声欷簌。

      明焕无论如何都扯了要往他家去,争不过只得应了。不曾想郡主竟于此夜临产,杜府上下一团忙乱。我一介单身男子处境未免尴尬,当下跟家丁交代几声便回到了一墙之隔的老宅。

      前段日子虽曾稍加修整,到底废弃多年,这座宅院已现出不堪的破败来。
      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园,而今唯余庭树萧萧,危阑寂寂。
      园子东首便是供奉边氏历代祖先的祠堂,从前这里总是庄重肃穆,香火缭绕,只是这许多年来少人拜祭,我也只在逢年过节才吩咐家人略加打扫,平时就由它荒草疯长蛛网挂梁。

      我走到堂屋外正打算伸手去推门,冷不防打旁边的草丛里蹦出一只青蛙,呱呱大叫着跳进门前一沤水洼,扑的溅出大片泥水,又使劲叫嚷一声,这才得意洋洋的跳走。
      向它消失的草窠处怔了半天,我才难以置信的甩甩头,实在想不到昔日威风八面的列祖列宗而今会日夜伴着蛙鸣。
      边翎你这不肖子孙啊。
      夜风习习,吹开满是灰尘的雕花门,我出了片刻神,跨过水洼拾阶而上。

      几点星月从朽坏的雕窗淌了进来,照得一室幽寂。晓风荡起铜鼎中沉积许久的香灰,飘飘散散恍如云烟。
      我束手而立,望着壁间的四龛,墙上的族谱,那一排排长条几案,还有几案上黑色的牌位。它们这样的安静肃穆,仿佛一只只冷峻的眼睛,正沉默的审视着我。

      若真有鬼神,若父亲的一点清明不退,听到此刻我胸中呓语,会是何等惊怖欲绝?
      长剑出鞘,我运剑如飞,朱漆剥脱的柱子上深深的刻下边臻这个名字。

      ――――――――――――――――――――――――――

      “不知卿家伤势如何?”
      “谢太后挂怀,臣不过受了些微皮肉之伤,并不大碍。”
      太后峨眉微蹙仿佛有些心事,绾着青丝的翡翠金步摇无风自颤,望过来的目光也多了抹深思之色,我与她视线略略一接,便将头垂了下去。
      “燕人素来横蛮,无端却又跟他们斗什么气?还好总算是平安无事,要是一个不小心……你怎么也不知道拦着点皇上,白白自己吃苦?”
      我咳了一声,垂首道:“想来皇上自有主张,微臣实不敢胡乱揣摩圣意。”
      太后噗哧一笑,声音懒懒的涌出几分寒意:“你倒是越来越会说话了,难怪能博得皇上青眼有加。”
      我心里一惊,眉眼尽遮在暗影中,声音更加现出些惶恐来,“臣,臣鲁钝,还请太后明示。”
      太后轻轻磕动手中杯盏,淡淡的道:“哀家说的是小哨子胡同。”
      小哨子胡同乃是素姬栖身之所,也正是那日清晨与当今天子邂逅的地方,此刻太后一提,我心中登时明镜也似,无奈之下只得双膝委地磕头请罪:“太后明鉴,微臣实在罪该万死。”
      太后幽幽一叹,“哀家一直当你是可以相托的忠心臣子,怎么欺瞒到了这个地步!这事情要传出去,皇家体统何在,你难道想要皇上成为天下笑柄?”说到后来已弗然变色。
      “你如今还有什么话说?”

      这架势还能有什么好说,我匍匐在地,并不抬头,只抿紧了唇默然不语。
      太后疾言厉色教训一番后总算气息稍平,声音又恢复了往日里慈祥宁定,“哀家看着你长大,知道你这孩子心气素来正经得很,怎么会就在这事上犯了糊涂?”
      我仍旧长跪不起,迟疑了半晌才道:“臣……臣自身不修,实在是……”说到此处深深叩个头,“不敢欺瞒太后,那日陛下的确与臣在小哨子胡同有过匆匆一晤,但臣也万万没有想到居然会有此事,头脑昏聩之下不知如何自处,且当时又要赶早朝,臣还想到可能陛下只是一时的兴致,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反倒,反倒不好,所以……”
      太后沉吟少顷,叹了口气,“倒也是这个道理,也不能一昧怪你。可哀家总觉得你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
      我面上浮出为难苦恼之色,“太后明断。自从文渊候伏诛后,陛下对臣似有些,有些疑虑之心。臣虽驽钝,亦知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本该引颈就戮才是,但太后拔臣于垂死之中,赐臣以再生之路,臣阖家上下皆仰承太后深恩,铭感肺腑,如今圣恩未报却又触怒龙颜,臣实在是进退难安,是以凡事总是想着那句万言万当不如一默的话来,终于有负太后,实在罪该万死。”
      我暗中痛骂自己实是无耻之尤,余光觑见太后羊脂玉般的面颊上神色稍霁,黛眉舒展,显然等的就是这番披肝沥胆忠心不二的表白。
      “你啊,也忒小心了,早些年那提马扬鞭的劲头都哪去了?皇上的事哀家自理会得,记住了,只要你尽心办事,谁也不能拿你怎么样,起来吧。”
      我谢恩起身,恭恭敬敬的束手而立。
      也不知太后想到了什么,忽而展颜一笑,“边翎啊,可你去小哨子胡同做什么呢?”
      我脸上登时火烧火燎的一般,偏了头不出声。
      太后笑了一会,这才摆摆手,“罢了,哀家只当你是自己孩子,也不用讲这些玩笑话了。说些正经的,你这些年心里的苦哀家心里如何不明白?可男人三妻四妾总是寻常,更别提这传宗接代的大事儿,本来讨几房妾室也没什么,只是你们边家世代公侯,你又是这样的人才气度,那些寻常女子怎么配得起,无端端污了边家清誉不说,更是有失朝廷体统。”
      “这样吧,哀家就把兰芷郡主许给你,那孩子模样俊得很,脾气也柔顺,哀家素来很喜欢的。”
      我心中大震,兰芷郡主是太后的嫡亲外甥女,这桩婚事向天下昭示的便是无限荣宠,可眼下情景我又怎能答应?
      我扑通跪倒,声音从里到外都透着感激涕零,“太后圣恩虽万死亦不能报,只是臣前几日接到凶信,说臣的,臣的兄长边臻蹈水身亡。臣摧心折肝,实在是,实在是……”
      太后神色一变,仿佛完全不知此事,“当真?边臻他……”见我潸然泪下,不由黯然叹息,“可惜得紧,你兄长□□练达,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哀家一直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够回复神智,想不到……唉,可惜英才天嫉。”说罢又是长长一声叹息。
      我的视线死死定在自己的影子上,哽噎难言:“烦劳太后挂怀。其实臣明白,若非太后圣恩,恐怕臣的兄长早就……太后深恩,臣中心藏之,无日忘之,孜孜念念,以盼为报。”
      太后声色哀婉,“罢了,别说这些吧。可怜你遭此家变,如今你们家也就剩下你这一个,延续香火的担子更是重了,等你兄长百日一过,哀家就下旨赐婚,边太傅在天之灵想必也是乐见的。”
      话已至此,我情知势不可阻,不得不再度磕头谢恩。
      太后似乎放下一桩心事,葱尖似的食指在空中轻轻叩动,“哀家也知道急了些,怕是有些勉强,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哀家惦记的却是另一桩,那……唉,也实在是不得已了。”说到此处欲言又止,只深盯我一眼,明眸深处有层层云翳翻涌而出。
      难道她到底还是存了疑惧之意么?
      我沉声应道:“太后天恩浩荡,臣感于肺腑。”

      太后点点头,容色一整,又转到另外的事情上,“前些日子兵部的事大理寺丞已上了折子,要将夏居泓秋后问斩,此事你可晓得?”
      我胸口一紧,低声道:“臣亦有耳闻。”
      太后嗯一声,冷然道:“这夏居泓险险陷了数万将士,实在该杀,哀家已下了懿旨,准了这道奏折,他那两个儿子也都一道发配边疆,只是他那长子位居健锐营督多年,倒有些个威望,一时不易替代,你倒说说看,谁来接这个摊子的好?”
      健锐营与虎啸营同为拱卫京师四营之一,太后把持朝政,自要将这京师四营牢牢抓在手中,如今却和我商量这营督的人选,说是对我尚有怀疑,却也不大象。

      我当下施礼,正色道:“非臣不为太后分忧,只是何人任这营督一职还是应由太后和兵部斟酌考量的好,臣隶属京师卫军,此事确无丝毫置喙余地。”
      太后颔首,殊为嘉许,“你安守本分,这好得很,不过哀家打算请皇上下旨,擢您为兵部侍郎,并领虎啸营督衔,这岂不是有说话的份儿了?”
      我吃惊不小,一时怔怔的说不出话,连谢恩都忘了。
      太后以手支额,显然有些疲倦,“你来之前哀家刚跟罗尚书讲过这事,他也没什么话讲。这事就这么定了,罗尚书就在慈宁殿外,你有事同他去说吧。”

      ―――――――――――――――――――

      慈宁殿外养了好大一圃鸥荷兰,那是四年前迦蓝国的贡品,万色相交,华美如织。
      兵部尚书罗子鸣正等在一片火烧云般的鸥荷兰前,棱角退却的面庞上笑容淡淡。
      我拱手见礼:“罗尚书。”
      他微微点头,“边将军,不,边侍郎。难得,难得,后生可畏。”
      我调开目光,去追逐鸥荷兰上的霞光,“赖天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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