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世事醉相忘 ...

  •   陛下的谈笑声传入耳中,为这浓稠的夏夜掺入几分轻薄凉意,“这么说,萧婚使与边爱卿也算不打不相识,边将军,朕讲得不错吧?”
      周身上下每一根筋骨都僵得仿佛被生生冻住一般,这般硬,又这般脆,轻轻一敲便会化为齑粉尘埃。
      我抬手行礼,一字一顿:“陛下圣明,臣与萧王公确实是打出来的交情。”
      “那你们就好好叙叙旧吧。”
      我转身,直视那双清黑的眼眸,看见华彩于其中一闪而没,随即便是那种熟识的悲悯神色,仿如神坻自云端俯瞰篱落呼灯的苍生。
      当年也是这般的神气容颜,直到那支飞羽没入他胸膛。
      我拱手道,“不敢瞒王公,当年那一箭未曾取了阁下性命,边翎实在郁郁许久。而今这个谜团才解开,多谢足下坦言。”
      他眼神亮了起来,宛如黑幕般的苍穹中忽然沁出了碎银,唇边也弯出抹温煦的笑意,“将军神箭令萧某永生难忘。至今每逢季节交替,胸前仍是痛得不可开交,委实难熬得很。”
      有宫人踮起脚尖换过近处几枚残烛,而悬在半空中那颗巨大的夜明珠愈发光辉璀璨,这光芒在他脸上缓缓流逝,隐约透出肌肤珠玉般的暖色,还有隐于其下的苍冷。
      我能猜想得出这些年他胸前的创口是如何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一时默默无言,竟禁不住有些抚然。
      他想必瞧出我的心思,笑容宛如山泉般倾泄,“如果时光回溯十年,不知边将军是否会手下留情?”
      我微笑道:“早知阁下身穿宝甲,我的弓箭自当抬高三分取你咽喉。”
      他眉宇一展,无限光华自中跃出,耀目无比,一时间那静切淡漠的男子忽而不见,朔风凛冽,大漠长歌,那才是我等相见的战场。
      蓦然间仿佛抓住了,是我那美玉般的年华存在于世上的最后一缕微光。

      当年得知他居然并未毙于箭下的消息,委实令我震惊且扼腕,午夜惊梦乍还时,也曾不止一次回到那血腥混乱的战场,眼望那一记雕翎白羽怎样劈开风声破空而去,而后便遽然一抖清醒过来。
      我以为他便是我这世上最强的对手,殊不知能把你拖入万丈深渊的人,永远不是你直面的那一个。
      如今我自然不会再犯这样的错,只是面对风标依旧坦荡的旧日来客,也不能免于些微感喟与自伤。

      正自沉吟恍惚间,却见一旁静立许久的萧正忽然转身,向上方深施一礼,大声道:“启禀靖国皇帝陛下,我们燕国人素来最爱英雄豪杰,边将军当年以寡击众,破了我们十万联营,还差点没把我们大帅一箭射死。我们对他当真是恨得牙痒痒的,可也佩服得牙痒痒的。所以这次我们萧帅亲自来到贵国,一来为结亲的事,二来却是要亲手将一件礼物送给他,萧帅说了,这件礼物除了边翎以外,世上没人当得起。”
      他话音一落地,筵席上登时嗡嗡之声大做。
      这话说得……我忍住在这个混人屁股上猛踹两脚的冲动,正色朝前拜倒:“陛下恕罪,臣实在惶恐难安。”
      皇帝却似略不在意,支了颌笑道:“难得贵使有这份心,边翎,你就收了吧。朕只是好奇,到底是什么宝贝物事值得这般大动干戈?”
      萧策微微一笑:“多谢陛下恕我等无礼。其实也不是什么礼物,本来就是边将军的东西,如今只不过是物归原主而已。”说着朝立于案几的亲随略一颔首,萧策入席时我心不在焉,并没留心他还带了什么东西,此刻余光扫去,却见那亲随便自身后取下一个长长的紫檀木盒恭恭敬敬递了上来。
      看那木盒的尺寸……我心里骤然一紧,难不成会是……只是这念头实在匪夷所思了些,我屏息而立,掌间已沁出细密的汗水。
      对面人骋目流波,眼神澄净若昭昭一泓秋水,他慢慢推开盒盖,用低得只有我们两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叹息道。

      ――青萍夜夜匣中啸。它已等了你十年。

      夜色燃烧如毁,花朵绽出大把大把的艳色,蛰伏在青草中的夏蝉一声又一声,掩过了莺莺燕燕。
      在这个夜里,所有的郁热与岁月都在我看到它的一瞬退却。
      它静静的躺在那里,深黑如同不醒的长眠,萦绕的雕纹是幽梦绮丽的碎片,流丽曲致的身体依旧这般柔滑,弦却冷得发涩,正等待下一次的嗜血瞬间。
      帝夜弓。
      十年后,在这莺歌燕舞轻烟迷离的地方,我再度遇见你,一如孩提时的初次邂逅。

      当年嘉平关归途已断,我一箭射落萧策,趁着燕军兵势大乱脱出围困,驻军离关百里的西北方,连遣二十四飞骑南向求援,结果却只等来源源不绝的燕军。
      粮草将尽,寒冬迫人,无奈之下兵行险着,令简卓率大部将士突围回关,我自率其余兵将取道牙口关。
      我知道燕军要的是我,他们对萧策有多么敬重就对我有多么的痛恨。只要我打出边翎的旗号定能引得他们北去,如此一来简卓等可顺利脱身,二则当时我已料定自己绝难逃离凶险无比的牙口关,不如将这番残勇化作同归于尽的意气,让我颈上热血将晦暗长安洗出一丝清明光亮。
      就这样,我领两千部北去牙口关。而萧策既然重伤,燕将又多热血鲁莽之辈,明知这是有去无回的征程,居然还是有万余燕兵一路追逐而来。
      我带着他们在牙口关兜上了圈子,一次又一次,死亡擦身而过。
      遇见过没顶的流沙,我的士兵被拖进去,任怎么呼号挣扎也得不了救,只能眼睁睁看到他们消失无踪;走过龟裂板结的危地,偶然撞见的清水其实是看不见的毒药,我的士兵便倒在湖边至今不曾还乡;也曾在夜色升起野火,饮着豺狗的血,狼群在远处眼神闪烁如鬼魅,而风冷似刀,瘟疫肆意,追兵近在咫尺,仿佛一个弹指间,身边就只剩下寥寥数十人。
      可是他们始终没有背弃我,没有怨恨我,即使明知道是我将他们置于死地,居然有位校尉笑着说:从吃兵饷的那天起,咱就知道有这一天。慈不掌兵,将军,别说我们不怪你,就是真怪了你,你也不要朝心里去,大不了把咱咔嚓了就是,咱绝不会有怨言。
      他说这话的时候嘴唇已干裂冒血,第三天便倒在燕军如蝗箭羽下。
      他们的音容笑貌都刻在我心上,一个也没有落下,那是我最深痛的梦魇和最恐怖的秘密。

      我的帝夜弓就是在牙口关失去的。
      那时箭壶中只剩下半截断矢,我用它取了一个燕军的性命,而随后便有一柄寒光闪烁的刚刃迎面劈来。
      我的剑已毁损,连鞘都不曾剩下,枪尖弯了头远远弃在一边,唯一能抵抗凶器的,便只有这绝代名弓。
      我与这位不知名的敌将缠斗数十招,终于得了个空隙,将弓弦勒入他的脖颈。
      所有的一切已麻木昏聩,我只是不断用力用力再用力,直到有部将扑上来大喊:将军,快走!燕军又来了!
      我松开手,看到弓下人的眼眸失去了一切光泽,身体软软的瘫倒在地,耳旁听到如擂蹄声正急急迫来。
      我想把弓从死去的敌手颈间抽出来,可它是这般深入血肉,无论我怎样用力竟还是拔不出来。我想抽出部将的佩刀砍下敌将的头颅,却拉了个空,原来他的刀已断成数截。
      蹄声愈发紧迫,转瞬间便将到来。部将已急得哭出声:“将军,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咱们以后再来取!”
      他的热泪滴在我手上,火辣辣的烫,我猛一咬牙,松开了手,一把把他拉上马,飞起一鞭向前冲去。
      没有再回头看一眼。

      自此,我失去了七岁那年与之相遇的,无论日里夜里都须臾不曾分离的,我的帝夜弓。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