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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空烟水微茫 ...

  •   我走出宫门,终于忍不住驻足回眸。
      那厢重殿深阁中,此刻已是酒冷杯残,却依旧有人浅斟低唱贪欢逐赏。
      仰头望去,天际绛河澈流,明珠千斛倒悬如瀑。

      我拍醒正坐在石阶上打盹的士兵,将装着帝夜弓的盒子交给他,自己解开缰绳牵着云琮向前走去。
      隐隐有歌声从紫阙中飘出,本来迤骊旖艳的调子,却被单调的蹄声一路压过去,平添了些清冷萧索。

      有丽人、步依修竹,萧然态若游龙。
      绡袂微皱水溶溶。

      亲兵一直睡眼朦胧的拖在身后,听我轻哼的这几句倒快步赶上来,半眯着眼睛问:“将军,您哼的什么啊,真好听。”
      我笑起来,转瞬间十数年华历历在目,“这是我从前听人唱过的一个小曲儿,突然就想了起来,怎么,很好听?”
      他打个长长的哈欠,“是啊,好听,真好听。将军您再唱两句吧。”
      我扬眉,佯做不悦,“好你个小子,难道把你家将军还真当成了卖唱的了?”
      他呵呵笑出声,“俺哪敢啊,可好听就是好听嘛。”说着把怀中的盒子用力向肩上搡了搡,“将军,皇上赏您什么好东西啦,这么重。”
      我笑而不应,信步挽缰,浮游于如泪的星子下。
      长安的夜总是这般喧哗与迷乱,烛光交花影,照亮一座座酒馆青楼,万井笙歌的不夜天。

      来到长街尽头,我将缰绳挽到亲兵臂上,“你先回府去,我自己走走,或许今晚不回去了。”说着又想起件事,“对了,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在英候爷那里当差?”
      他忙不迭的点头,一脸骄傲:“是俺家老幺,如今当上了什长。”
      我颔首,“有出息。我记得他箭法不错,一定是弓手了?”
      他嘿嘿的笑,一张黝黑的脸膛光彩频生。
      我走到他身侧,伸手在紫檀木盒上轻轻一拍,“这里面装的是张上好的弓,你捎给他吧。”
      亲兵吃了一惊,眼睛瞪得铜铃一样,“这怎么行?这可是皇上赐给将军您的!”
      我摇头,“不是皇上赐的,本来就是我的东西,不小心丢了,被别人捡到送了回来。”
      他将信将疑,支支吾吾,“可是,可是,那俺也不敢收。”
      我慢慢摩挲着紫檀盒子,感受着它细腻温存的脉路,恍惚中似乎听到细弦铮铮而鸣。
      “这可是举世无双的好弓,蛟筋为弦,美玉镶角,历经十六载方大成,不知有多少匠师为它殚精竭虑,弓成身亡。”
      他听得咋舌,半天才眨巴眨巴眼睛,“真的这么神?”
      我睇目相视,“我可曾说过什么谎话?”说着拖长声音,“你若不要―――”
      他脖子一梗,急急的道:“要,要,这样的好东西誰不要!”说到此处见我失笑,一张老脸涨得血红,半晌才期期艾艾的接下话茬:“将军,那,那您自己干嘛不留着啊?”
      我的手自匣上抽离,微微笑了起来,“我用不上了。”

      ――――――――――――――――――――――――――――――――――――――

      从这个街口朝左折,约七百五十步远,有一口不知哪年凿出的古井,它后方是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很逼仄,也很干净,顺着一路行去,再绕过几棵葱葱郁郁的槐树,便有堵两人高的土墙,翻过墙头,踏入这座静谧的院落,向右转,□□丈外有个生满青苔的角落,那里的泥土特别松软,挖下三尺,就会触到硬邦邦的酒坛子。
      他们总是把最好的酒埋在这里。

      我拍开酒坛的泥封,咕咚咕咚的灌了进去。
      前院的狗又在叫,象以前一样,直直的冲过来。
      我大笑,一手拎起一个坛子,纵身跃出墙外。

      少年时也是这般,引朋呼伴,趁着星夜摸到这家的后院来,被狗子撵得落荒而逃。
      踉踉跄跄的走在长安城内,烈酒如泉般流下,自唇角,自颊边,自眉梢。
      誰来伴我高歌?
      依稀誰人在高唱,少年时光。

      不饮强须饮,不饮奈何明。
      试入壶中看,只似世间晴。
      饮连江,江连月,月连城。
      十年离合老,悲喜得无情。

      天地一时倾覆,世事皆做点点,我只肆意而行。
      一路歌酒。
      不知有多远,何处是终点,红尘再怎样纷繁混乱,爱恨缠绵,自与我无干。
      但愿长醉不愿醒。

      ―――――――――――――――――――――――――――――――――――

      “若不是昨晚上醉倒在街口恰巧被湘儿撞见,妾身不知还等要多久才能见将军一面。”
      女子眉黛若颦,染上些微的轻愁,她稍稍垂首,仔细为我系好衣带,一许柔顺的长发自鬓边滑落,递来脉脉如缕的幽香。
      我举起双手,任她捋平披风的皱褶,“我这阵子有些事,所以没来看你,你还好么?”
      她抬眸凝睇,朱唇轻启,却终于淡淡一声叹息:“这大氅两个时辰前刚洗出来,虽然用炭火烤了许久,也还不曾干透,将军记得散了朝就脱下来,免得着凉。”
      我握住她柔荑,低声相询:“素姬,你还是不肯和我回府么?”
      她微微摇头,“将军记得过来看看妾身就好,快到时辰了,你又没有备马,还是走后面这条小路吧,绕到宫门那边近一些。”说着牵了我的手向门口走去。

      我们相遇在彼此最潦倒的时节。
      她是韶光不再的花魁,我是举世唾弃的鹰爪,一个遇人不淑,一个作茧自缚。
      为她置下这片宅院,偶尔来这里小酌一番。
      从来绝少放诸心上,不过借清音雅曲,买一宿忘忧。
      然而见到她清减的容颜,始终不免歉疚。

      她依旧柔声细语,音色温润,“后面那院子月前搬来了人。将军恐怕不喜见的。不过今天这么早,想来那人倒不会出来。”
      虽然已饮了杯参茶,宿醉却未尽解,我整个人依旧昏沉沉的有些眩晕,听到她的话,勉强打起精神:“哦?什么人我不想见的?”
      她脚步微微一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真切:“是顶顶俊秀的一个孩子。”

      本朝南风兴盛,父亲身为经学大家,素来对此痛心疾首,耳濡目染之下,我自然对相公小倌之流也颇为侧目。这些年饱经世事,虽然已经看开了许多,但终不能以平常心待之。此刻听得她淡然谈来,不禁微微蹙眉,想说些什么,话头在舌尖打个转,毕竟还是吞了下去。

      甫出后门便觉清寒扑面,原来不知何时已下起了牛毛细雨。我本欲冒雨前行,素姬却只拉了我衣裳不放,“将军身体还没大好,昨夜又是一场宿醉,今儿再淋了雨怕又是一场病,你稍候片刻,我去取伞。”也不等我答应,提起裙角匆匆转回屋内。
      我倚门而立,看漫天淫雨霏霏,慢慢揉搓额角想缓些酒力。

      这时对面的宅门哗楞一声打开,有个纤细的人影闪到门外。
      我头痛得正厉害,一眼望见这人的延颈秀项,登时眉头纠结,头仿佛又沉重了几分。
      那人似有所觉,转头相视,我和他的目光在半空一交,虽觉不堪,也禁不住暗赞一句果然绮年玉貌,难怪会得素姬一句“顶顶俊秀”之誉。
      那少年面孔一红,又把头调了回去。他双手拉开门板,随即束手躬身静立一旁,神态十分恭谨,想来是在等什么人。
      也不知哪家王侯在此置的娈宠,此地相见倒是有些尴尬,我正自为难不知如何回避,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步声,原来素姬取了纸伞一路小跑而回。
      我接过伞,拭去她发梢的雨滴,轻声道:“快回去吧,我一有空便过来。”
      素姬抿唇浅笑,波光流转,“妾身自当在此地守候。”

      说话间,对面宅院里有人迈步而出。
      看来今番这场尴尬是跑不了的,也不知要和哪位当朝贵胄笑谈一句“司空常见风流惯”了。
      我暗叹一声,自伞下一眼溜去,正和那人投来的目光交汇一处,登时便是激灵灵打个寒战,直如一声霹雳悚的炸响,脑海刹那一片空白。

      那人眉眼清俊无匹,笑容仿佛有些讶异与讥诮:“边将军,巧得很啊。”
      我攥住伞柄,竭力稳住气息:“皇……黄公子,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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