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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毒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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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离目瞪口呆地看着闯进门的成昭,打翻的酒液沁透了裙裾,腿上一片湿润。她正欲开口问清这无理取闹的原因,身侧突然稀里哗啦——
一桌的金银器具扫落一地,空空的酒杯掷地而碎,陈同鹤紧紧抓着领口的锦布,大口张着努力喘气,却喘不上气,只留那从喉咙里发出的令人心颤的窒息声。
不过弹指一刹那,陈同鹤掀翻了桌子倒地没了气。
将离愣在了原地。
她的右手还保持着举杯的姿势,可一炷香之前与她干杯那人已七窍流血,不在人世。
金辉深重,午后天阴下来。
成昭静静等了一会儿,觉得这么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就面不改色地上前抓过将离的胳膊,一句“走吧”还未出口,手就被过激地甩开。
将离长甲掐入了手心,她盯着地板:“他死了。”
“是。”到底是公子无情,成昭大概知道将离此时的心情,摇着象牙扇,努力让自己耐心地回答她的疑惑。
“王爷杀了他。”将离道出一个肯定句。
“是。”他还是回答了。
“怎么会……”
“我让卫赢送来的酒,兑了寒鸦毒。”
窗外空廊上摇曳的盆栽枝叶,影子在屋内点点斑驳。
寒鸦毒,将离只在传言中听过,无色无味,只需半匙便足以致命。
但她无论如何去想,也想不通这个事情,她不是没见过生生死死,事实上她在那年就见了太多太多,前一天还与她吟诗作对的嬷嬷,一眨眼就咽了气。
可他们的一家,是朝廷政事的牺牲品。
陈同鹤,这是什么道理?
“为什么?”她望向他,试图从他的神色中找到半分的不该。
可成昭仍是坦然自若的模样,还反问了一句:“为什么?他这般的债主恶霸,难道不该杀?”
“债主恶霸就该死?”将离似听了此生最好笑的一个笑话,笑得荒谬:“我原以为王爷无情本是自嘲,可现在看来,王爷真是无情。陈抟老祖说行者心之表,观行而祸福自知。王爷这般作为,还想求吉报?”
“你话说得如此难听,难不成……这就是你的情郎?”成昭眯了眯眼,摇起扇来。
将离不知他怎能得出如此无可理喻的结论:“人命可贵,他终究罪不至死。”
门外被囫囵李打晕的东鹤楼小厮们逐渐清醒,成昭一听到有动静,也不顾将离拼命挣扎,拦腰抱过她直接跃下了窗。
青红两色交织,如细雨中的一抹彩云。
成昭虽武功半斤八两,可轻功倒是娴熟,稳稳地托着她落在未河边。
落脚的地方,微微一侧首就能望见青鹊桥头的玉米摊子,和吴大娘抬袖抹汗的身影。将离心一酸,未等成昭开口,便轻轻道:“若我比陈老板先饮下那杯酒,王爷可是打算为了杀了他,牺牲我?”
成昭咽回了想说的话,对上她的眸,只是沉默。
雨点打湿了衣衫,将离只当他是默认,苦涩地笑了:“转眼无情,贫寒夭促,王爷该庆幸自己生在帝王家。”
她满心的疑惑此时不知为何都不想问了,垂下眸,提裙转身,慢慢地在路人们的斜睨中走回花衣巷,那个虽然卑贱,却让她觉得自己一命珍重的地方。
这夜的雨下不停,好似知道她的心情似的,月影苍茫,人亦倦。
“这雨可真够大的。”囫囵李忽然从屋顶跃下,打了打身上的水珠,见将离一脸惆怅,问道:“丫头这是怎么了,我还以为老昭在你这呢。”他绕着花衣阁的朱色描画长廊里左顾右盼,从将离手边抓过一只苹果,在她对面的廊沿上坐下。
将离看他一眼,拢了拢衣袍,眸光望月:“都说人命关天,可是不是帝都那宫宇中出生的人,都觉得人命轻贱?”
囫囵李明白过来:“你这是跟老昭生气呢?”
将离绞着自己的手指:“他堂堂大兴朝的王爷,我如何敢跟王爷生气。”
“那你是在做什么?”囫囵李一针见血,嚼着苹果,坐到了将离跟前:“丫头,这皇帝家的儿子啊,从小在宫闱之中便有明争暗斗,因为日后谁是皇帝老子,那都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既然总有人要称帝,各个皇子便都会想为何不是自己呢?”
兴帝从前不是太子,兴帝的父王当年也不是太子,这为九龙宝座兄弟反目,似乎已成了这天下的惯例。
将离却难以置信:“囫囵你的意思是……”
“老昭从小也不容易,虽然世人都传他调皮捣蛋、懒散不上进,可他也是为了自保。毕竟从小天资禀赋招人嫉妒,当今皇帝更宠皇后生的太子,所以幼时不管他如何刻苦上进,都不得自己父王的眼缘,也就只能调皮捣蛋了。”囫囵李呼啦呼啦啃完一个苹果,开啃第二个。
将离没听出这些事与成昭今日随手开杀戒有何关系,“可陈同鹤又与这一切无干系。”
囫囵李笑了:“那不过是你不知内情罢了。”
内情,究竟是怎样的内情能让他下此毒手。
将离靠着廊柱,静待下文。
囫囵李啃着苹果,本想就此打住,可将离那好奇的小眼神一闪一闪,闹得他只能负罪开口:“陈同鹤家在江南有三片地皮,都是江南都丞贱价划给他的,因都丞与他是叔侄关系,到底是为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可帝都太子发觉了此事后,也没上报,反而让那东鹤楼的收入每月分他六成。陈同鹤哪能不依,就欺压百姓赚了好些钱,供奉进了太子府。”说完,清了清嗓子,“老昭也是想斩个源头。”
话说到这份上,将离也明白了些,到底她是在这花衣深处光知琴棋书画,不知世事多舛。
囫囵李把她一盘四五个苹果全啃光了,拍了拍手上的汁儿:“丫头,这么好的雨夜,还不上点好酒。”
雨夜是美,美在安静,连这花衣巷都少了许多客。
将离唤兰鸢上了一壶竹叶青,她经历了东鹤楼一事,见了酒略感心寒,便独自饮茶。
突然想起倒还真没问过:“囫囵,你同三王爷是怎么认识的?”
囫囵李闷哼了一声,浊酒对月:“我们武林中人最记恨就是官场上的事,可老昭那心狠手辣的老狐狸,买通了帝都花楼的姑娘,还没等老子一夜春宵,就发现自己中毒了。”
“他给你下了毒!?”将离想过二人一见如故,一见钟情什么的,却是万万没想到这一出。
囫囵李似叹息却无声:“可不是,那家伙十六岁就以身试毒,能对自己下这狠手,你还指望他对老子客气?他给老子喝的酒里兑了他调制的红梅,初次发毒肝肠寸断的疼啊,他给了解药之后也只能缓和三四个月。”
“慢性毒?”将离惊于成昭对毒的精通,更惊于他以身试毒。
“那日之后,老子看遍江湖郎中也不得解药,只得每三四个月找他要解药。发现他这个人也是有意思,若日后江山他称帝,也不见得是坏事。”囫囵李难得严肃,一壶酒很快见了底,将离又让兰鸢添上。
“可他为何要毒你?”
囫囵李眸光一闪:“他当时,要我杀一个人。”
果然,她又怎能惊讶。
囫囵李这般武功高强者,成昭若不是要借刀杀人,又何必下毒威胁。
“这般无情之人称帝,可真是好事?”将离难以想象。
江南消息不算灵通,可对太子的风评民间少有负面。大婚后对太子妃的宠爱,更是锦上添花。大家都觉天下之主已尘埃落定,也难有更好的人选。将离此前也是这般觉得。
囫囵李一笑置之:“老昭要是真无情,又怎么会现身救你。”
这话是难得的有理有据,只可惜将离心中已认定成昭无情,此时只觉另有缘由:“许是我名气太大,若那时死去,总归多了许多问题。”
心思缜密如成昭,哪会留下半句疑言,他这些年错杀了的人,十指也数不完。
这些话,囫囵李都没有说,他只是又饮下一壶酒,真挚道:“这天下比成昭心狠手辣的人数不胜数,你真的不必介意。再说,他们贵为王爷,终有一天是要回帝都去的,你又是在介意些什么?”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古以来成文的道理。
囫囵李所看见的每个人,都与每个人眼中的有所不同。
将离心一沉,是,她又介意些什么。
介意成昭不是她认为的那个闲云野鹤的王爷?那又如何?江山若真易主,他还替她报了家仇,不是好事么?还是她在介意他可随意舍弃自己的性命,明知她活下来已是不易?
她想不通。